军嫂情-月光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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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儿又圆了。

    火车站匆匆一别,转眼巳是半年。分手时说好了的,到那边安顿好部队就回家看看,这一去就不见了影儿。对于上级交给的工作,他认真得一丝不苟,可对老婆孩子,他有几句话是兑了现的?去年许诺说全家一起回老家过年没有兑现,说过无数次带女儿逛公园也没有兑现。马根娇知道丈夫要强,并不过多地责怪他,最让人放心不下的是他这个人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干起工作来,就什么也不顾了。上一次见面,根娇发现他瘦得不像个样子,变着法地做些好吃的给他调养身体。当着全家人的面,他尽量地多吃多喝,一转眼,又到背着人的地方全部吐了出来。他不想让妻子看到这一切,可最终还是被妻子发现了。“小平,你吃了就吐,不是个好征兆,我陪你去医院查查吧。”“不就是因为多喝了两杯酒吗?醉了吐出来就舒服了。”马根娇瞪大眼睛似信非信地看着他,那苍白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窝告诉她:丈夫在说假话。“别担心,死不了,你以为我就这么不经折腾?我问过阎王爷,他老人家说,地下工作现在不好安排,暂不接收。”妻子笑了,那是苦涩的笑。

    月亮升起来了,马根娇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根娇,你喜欢月宫吗?”“喜欢。”“跟我一起上去看看好吗?”“好啊!”“你闭上眼睛,拉着我的手。”马根娇紧紧抓住那双有力的手,顿感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呼呼生风,身体飘飘欲仙……突然间,丈夫松手了,她觉得身子急剧向一个黑暗的深渊坠落……她醒了,原来是一个噩梦。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他回来了?马根娇猜度着。天快亮了,他准是赶夜路回来的,回来后先让他美美地睡个好马根娇披衣下床,趿着鞋,连衣扣也没扣,前来开门。

    她判断失误了,站在门口的不是丈夫,而是通信员小刘。她这才意识到有失大雅,连忙转身回屋,穿好衣服,扣好扣子。

    “嫂子,连长住院了,接你去看看。”通信员说明来意。

    “啥病?”

    “还是那老毛病,吃了就吐,这一回是团长下死命令才逼他住院的。”

    听说丈夫住院了,还是老毛病,马根娇那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她早就希望有这么一天,让他在医院里安安心心地养养身体。养好身体还不是为了工作吗?可他这个人总不听,非要拿着身体去拼命。马根娇打心眼里感谢这个能体恤部属的领导。

    吉普车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疾驶,伴随着车轮掀起的黄沙,马根娇眼前又浮现出昨晚那个离奇的梦:他为什么拉我一起去月宫?从结婚到随军,加在一起夫妻团聚不到一年,他也想着夫妻团圆啊!既然夫妻一起团圆,他为什么中途又把我抛弃,独自一个人走了?梦是虚幻的、荒诞的,可它毕竟是一种精神现象。是好梦,还是噩梦,马根娇说不清。

    七十多公里长途汽车的颠簸,马根娇不觉得疲劳,下了车,她直奔医院病房,却被外科主任拦住叫到了办公室。

    “你是陈小平的妻子?”

    “广是,我叫马根娇。”

    “今天我们找你来,是想给你谈一下陈连长的病情……根据他的病情看,我们决定给他做胃切除手术,请你在这个手术报告单上签字。”说着,主任递上一张手术报告单。

    马根娇用颤抖的手接过这张压得她喘不上气来的手术报告单,她第一次感到“马根娇”三个字的分量。不签,丈夫的手术就不能做。签了,手术成功了,是她决心正确,手术失败了,将是她一生中无法弥补的缺憾。她拿笔的手颤抖了,第一次感到,夫妻之间除了相互履行义务之外,竟然还有这生死相托的权利,这权利太大了,大得让人难以承受。既要为丈夫的病负责,又要为丈夫的命负责,这个字难签啊!

    “医生,我丈夫得的是什么病?”

    “现在还不清楚,出了病理结果,我们会把结论告诉你的。”

    “开刀有危险吗?”

    “一般情况下没有,但不能排除意外。”

    “医生,俺求您了,您治好他的病,俺下辈子变牛变马伺候您。”

    “您放心吧,这是我们当医生的职责,手术已经准备好了,快签吧。”

    马根娇拿起这张维系生命的“判决书”,上面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清,更找不到她行使权力的位置。字到底还是签了,放下笔,她突然感到头晕,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听说小平要做手术,和他同年人伍的四位老乡闻讯赶来。尽管大家的心情一样沉重、一样焦虑,可还是找来乡土乡情的话题来驱赶这难熬的等待。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陈小平安详地躺在手术床上被推了出来。马根娇和四位老乡一起围了上来。

    “医生,情况怎么样?”马根娇追着推车的女护士问。

    “医生会告诉你们的。”那句职业语言是从大口罩下面传出来的。

    “哪位是陈小平单位的领导,请到医生办公室来一趟。”少许,一位医生模样的人传过话来。

    在几个老乡中,陈小平职务最高。医生找单位领导谈话无非是通报病情呗,几个人一合计,由大个子李“冒充”了一回领导。

    大个子李去了,马根娇越发生疑:我是陈小平的妻子,他手术前让我签字,手术后为什么找领导谈话?他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为什么要瞒着我?

    “陈小平患的是胃癌,已经到了晚期,最多还能存活两个月,你们做好家属工作,配合我们做好后期治疗。”

    他还年轻啊!当了十年兵,打了八年山洞,钻了一年沙漠,他吃的苦还少吗?干吗不能让他过几天好日子?他爱人刚刚随军,孩子还不到五岁,都离不开他啊!听了医生的最后“判决”,大个子李头大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陈小平的妻子面对这致命的打击,她能受得了吗?该怎么告诉她呢?迟早要告诉她实情,可现在不能,她毫无思想准备,应当让她慢慢地接受这个严酷的现实。

    “老李,小平他怎么样?”马根娇见大个子李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拦在门口问。

    “医生说,他是胃溃疡,切了一块,好了。”

    “医生还说什么了?”

    “还说……”大个子李只有随机应变地往下编,“还说他身体虚弱,术后要加强营养。”

    马根娇相信大个李的话是真的,只要丈夫的病好了,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给他补养好。她这样想。

    “根娇,小平刚做完手术,需要静养休息,你今晚先跟车回去,家里还有孩子,我们几个留下来照顾他,你把家里安顿好再来。”

    马根娇打心眼里感激这几位同乡和战友,她觉得大个子李说得有道理,小平的手术做完了,眼下已脱离了危险,那就回家收拾收拾再来吧。她同意了,去病房和尚未醒来的丈夫见了一面,含着泪走了。

    第二天,马根娇起了个大早,想赶早班车去医院。刚出门,一辆吉普车已停在门口。

    “嫂子,我是接你去医院的。”司机下车给她打招呼。

    接我?她先是一惊,这不是团长的车吗?首长这么忙,还想到我这个普通干部的家属,实在是太令人感动了。

    “我还是搭车走吧,首长工作多,别耽误了大事。”

    “团长巳坐火车走了,他说这车留给你用。”司机解释说。

    马根娇赶到医院,见领导们几乎全来了:团长、政委、营长,还有一些面孔有点熟悉但又叫不上名字的首长。他们谈的全是工作,什么黑色路面的配料要改进,什么机械设备要更新,什么技术骨干要培训……陈小平谈得很激动,看上去精神很饱满。马根娇自知这里暂时没有自己说话的地方,悄悄地离开病房,在走廊上找了个凳子坐下来休息。

    实在是太累了,马根娇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被一阵吵闹声惊醒。

    “他的病真的治不好了?你给我转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花多少钱我都认了,只要能保住他的命!”

    这声音是从医生办公室传出来的,马根娇听得出是团长的声音,他的嗓音既大又粗,們然像对战士训话。

    什么治不好了?是丈夫的病?医生不是说做了手术就好了吗?难道是他们在骗我?昨天手术后医生不找我谈话,今天又来了这么多领导,还专门派了团长的车子来接我,而团长他们却坐火车来医院,这一连串的迹象都在向她证实,丈夫得了不好的病。

    她心中的希望破灭了,精神支柱垮了。她无法承受这个严酷的现实,当场晕了过去。

    马根娇从昏迷中醒来,见自己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王团长、指导员在她的病床前焦虑不安地踱步。

    “团长,你们别再瞒我了,小平究竟是得了什么病,是治不好的病吗?”

    团长的脸色在急剧地变化,由红到紫,由紫到黑,眼里像在冒火。他伸出那粗壮有力又微微颤抖的手,抓住马根娇的手紧紧地握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呜一老团长突然哭了,孩子似的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位戎马生涯三十年的老兵此时够伤心的了。陈小平是他接来的兵,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陈小平当班长时带出了先进班,当排长时带出先进排,在七连当连长,带出先进连,把八连的烂摊子交给他,不到一年,八连打了翻身仗。多好的同志啊!本来还想给他压担子,可他再也挑不起来了。

    “根娇,我对不起你了,医生说,小平只有两个月了,你多保重……”团长哭着走了。

    两个月,这是个什么概念?盼他归来的时候,这两个月显得那么长,那么难熬,可一旦想到诀别,这两个月是多么的短啊!要有二十年多好,哪怕两年也行。小平,你没有活够,也没有爱够,你才三十岁,还应该有几十年的人生路啊!这些年,你受了那么多苦,干了那么多工作,为什么好人总不能长寿?两个月,生命最后的六十天,作为妻子,还能给他多少爱?

    马根娇毕竟不是演员,可她又不能不在这个生活的悲剧里扮演双重角色。在丈夫面前她只能笑不能哭,回到家她只能哭笑不起来,尽管她时常提醒自己要演好这个角色,可她到底还是一个蹩角的演员。

    “根娇,又不是近道,家里还有孩子,不要每天来看我。”小平关切地对她说。

    马根娇不能开口,一说话就会哭出声来。

    “我看你这些天瘦多了,眼泡都肿了,要注意身体才是,这个家就靠你了,你要是再挎了,可就全完了。”

    马根娇极力控制着感情的闸门,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根娇,坐到我身边来,拉住我的手。”

    马根娇感到那双手握得好紧,好像怕她从身边飞走一样。

    “根娇,今天是什么日子?”

    “农历六月十五。”

    “还有两个月就到中秋节了,等我病好了,请个假,咱们带女儿一起回趟老家,看看咱们老家的新房子,好吗?”

    马根娇再也忍不住了,挣脱丈夫的手,捂着嘴跑出病房。她跑到病房对面的卫生间里大哭了一场。泪哭干了,又强打精神回到丈夫身边,握住那双苍白无力的手。

    “根娇,你刚才跑到外面去哭了?”

    “没有啊,我去了趟厕所,是门口有个女孩在哭,我也听到了。”

    “根娇,你是不会骗人的,看着我,给我说实话好吗?”

    马根娇没有勇气看那双眼睛,猛然扑倒在丈夫身上,两张脸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泪水泉涌般洒在丈夫脸上。

    “根娇,哭什么呢,我现在不是很好吗?我有点想蓉蓉了,你下次把她带来好吗?咱们全家在这里享受天伦之乐。”是啊,全家人还能在一起享受几天天伦之乐?马根娇照着丈夫的话做了,把女儿带到了他身边。

    白天,有妻子、女儿陪着,陈小平精神很好,有说有笑。到了晚上,妻子、女儿走了,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一刻也离不开她们,找护士长软缠硬磨:“护士长,瞧我老婆这人多粗心,把家里的钥匙丢这里了,回家进不了门,说不定该怎么着急呢?我回去送一趟好吗?”这一招还真灵,护士长居然同意了,他感激不尽地给护士长敬了一个军礼。

    陈小平回到家,把他如何骗取护士长同意的雕虫小技不无得意地向马根娇讲了一遍,没承想,连个廉价的表扬也没得到。

    “蓉蓉,今天爸爸带你去公园玩好吗?”

    “好啊,好啊。”女儿高兴地拍着巴掌。

    这样做,只有陈小平心里清楚,他要偿还女儿的一笔欠“债”:一天,女儿突然间问他,爸爸,公园里有什么7公园里有狗熊,有猴子,有山,有水,有船。他认真地回答。有老虎吗?女儿接着问。大概有吧,我也没去过?爸爸,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等爸爸有空了,一定带你去。

    “你现在是病人,等你病好了,再带女儿去吧?”马根娇知道他的心思,但为了他的身体还是出面阻拦。

    “不,我要去,我要爸爸带我去!”女儿又哭又闹。

    “好女儿,听妈妈的话,爸爸现在身体不好,等他病好了,爸爸妈妈一起带你去,带你去看老虎,划小船,给你买冰棒,买汽水。”

    女儿不哭了,马根娇心里却在哭,她知道这是一张空头支票,看来是难以实现了。

    陈小平在家一待四天,第五天,他依然没有走的意思,马根娇知道他离不开妻子和孩子,主动提出陪他一起去医院,他没有拒绝。

    陈小平忐忑不安地回到病房,护士长发火了:“陈小平同志,你说回去送钥匙,可这一去就是五天,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见护士长发火,陈小平忙赔着笑脸作检讨:“护士长,我这人顶没出息,本来想送了钥匙就回来,可一见老婆孩子腿就不听使唤了。”护士长笑了,他也笑了,这笑里藏有多少难言的苦涩啊!

    9连长得癌症的消息传到八连,这个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战斗集体,一下子像丢了魂似的,再也无法振作起来。一班长的吉他上落满了灰尘,班里再也没有歌声。连长真的不能回来了?战士们无法接受这个冷酷的现实。“指导员,让我们去医院看一下连长吧!”几乎所有的战士都提出过这个要求。指导员何尝不理解战士们的感情,可从连队到医院少说也要十几个小时。连长重病在身,需要更多的休息,不便多打扰,更重要的是,连长已考虑到会有这样的局面,一再交代不要让战士们来医院看望,不要因为自己的病而影响连队的工作,这是他在生命弥留之际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指导员苦口婆心地做战士们的思想工作,可他自己的工作谁来做?连长住院二十天,他去了五趟。和这位知心搭档共事的时间不多了,每次见面,连长总是没完没了地谈工作,谈连队,每个人都要问一遍,从来不谈自己的病。昨天去看他,他又一次叮嘱:今年冬天来得早,要挖好菜窖,储好冬菜,要不冬天就难过了。

    冬天,他熬不过去了,冬菜他也吃不上了,可连队的工作他还是想得那么细,那么周到,每每听到这些,指导员的泪水就直往肚子里流。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连长说:连长啊连长,你怎么从来不想想你自己!

    指导员每次看连长回来,总是毫无保留地给大家传达连长病床上的指示,当然,作为全连的代表和“特使”,他也认真负责地向战士们介绍连长的病情。八连官兵够争气的,上个月依然超额完成任务。大家心里明白,指导员隔三差五去一趟医院,连长最关心的就是施工,完成任务,才是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也是给他的最好的安慰。

    九月份是施工的黄金季节,上旬工作进展顺利,在研究分析中下旬施工形势时,一排长首先发言:陈连长为了工作把命都拼上了,有人叫他拼命三郎,他拖着带病的身子为八连拼出一块“金”牌,把一个没有希望的八连带进全团的先进行列。如今,他不能再拼了,他是活生生累垮的。他躺下了,可我们不能趴下,我们要为八连争气,给八连争光。散会后,各班送来决心书,向党支部表决心,向连长表决心,并委托指导员向连长转达全连官兵的决心,让他安心养病。

    第二天一大早,指导员准备前往医院看连长,拉开门,发现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仔细一看,是通信员小刘写的:指导员,我去看连长了,怕请不下假来……去年,为给连长的女儿下山找米,回来后受了处分,这一回,我宁愿再挨一个处分也要去医院看看连长。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官兵情啊?看了这张请假条,指导员感慨万端,作为政工干部,他又想了很多:什么是政治工作的威力?什么是部队凝聚力?怎样搞好新形势下的官兵关系?干部的威信从哪里来?

    通信员坐了一夜火车,第二天天一亮就赶到医院。他把身上仅有的四十二元钱全部买了水果,提着一大兜水果大汗淋漓地走到医院门口,被护士拦在了门外。“请问你找谁?”“来看我们连长。”“对不起,上午不是探视时间,不能进去。”“同志,我是赶了一千多里路来的,让我进去看一眼吧,只看一眼。”通信员眼睛湿了,苦苦哀求。“小同志,这是医院的规定,大家都要自觉遵守,下午再来吧。要不,你把礼物放下,我们代你转交。”通信员软缠硬磨,最终没能如愿。这么大老远来了,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面,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了,他这样想。不让进,就在门口等吧,就这样,他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四点,身上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饿了整整一天。

    好不容易熬到探视时间,通信员忐忑不安地来到连长病房,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和那张几乎认不出的脸,心里难受极了,这就是连长吗?才两个月不见,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脸上像蒙了一层黄蜡纸,眼窝深深塌陷,只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闪着希望的光。

    “小胡,你怎么来了?”连长十多天没进食了,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来看看你。”

    “请假了吗?”他似乎有一种预感。

    本来随便说句假话也可以搪塞过去,可面对连长那诚实的目光,他说了真话。

    连长闭上眼睛,身子在微微抽动,良久,那深深塌陷的眼窝里滚出两颗泪珠。

    “连长,我错了,又错了,我回去写检讨,回去受……”

    连长突然间紧紧抓住他的手,嘴唇艰难地嚅动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可结果什么也没说。

    小胡多么希望连长还像以前那样狮吼般冲他发一顿火,然后再当众宣布给他一个处分,可是不可能了,他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死神在一天天逼近。10月初,陈小平已完全不能进食,仅靠药物维系生命。癌细胞大面积扩散V浑身疼痛难忍。陈小平还是那坚强的性格,从来不说半个“痛”字,他咬着牙挺着,不止一次地咬破嘴唇。

    为了减轻晚期癌症病人的痛苦,医生一天几次给他注射杜冷丁,打一针最多管用一小时,睡去了,他在不停地说胡话:

    “一班长……快……支撑木……三排长……明天……机械手……提前上……告诉炊事班……给七班留饭……”。

    医生前来打止痛针的次数越来越多,剂量也越来越大。医生知道病人的这种临床表现意味着什么,便以负责任的态度告诉一直守候在病人身边的马根娇:“他最多还能熬十天。”

    马根娇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这毕竟是生死诀别啊!十天,这是他人生路上的最后旅程,不能再瞒他了,尽管这是他难以忍受的痛苦。

    “小平,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马根娇泪如雨下,到底说出了这个埋藏在她心中两个多月,折磨得她死去活来的严酷事实。

    此刻,陈小平却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像冬天洞庭湖的湖水。他轻轻地为妻子擦去泪水,冷静地说:“根娇,我不行了,我比你知道得还早,从手术室推出来我心里就明白了,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承受不了,你太善良、太柔弱,对未来还抱着那么多希望。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不能陪你白头偕老了,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苦了你,也害了、苦了孩子。我活了三十岁,当了十多年兵,在天山打了八年山洞,该吃的苦都吃了,到阴曹地府也有个交代了,惟一遗憾的是这辈子欠你和孩子的债还不清了,太多了,还不清了……”

    时光在慢慢地流逝,泪水在缓缓地流淌。

    沉默,手拉手的沉默。

    他们多么希望时间永远的凝固,一切就这么凝固,手拉手地坐到地老天荒。

    “根娇,你去找台录音机来,我有几句话要说,不说恐怕是来不及了。”良久,陈小平似乎意识到什么,向妻子提出一个请求。

    夜深了,窗外的月光透过那扇洞开的玻璃窗照在陈小平那张蜡黄的脸上。月光,那么柔和,那么明亮,望了多少年,盼了几多回,那上面留下多少思念,留下多少真情,以后,它不I再属于自己了,这是最后一次相逢了。陈小平艰难地移动着那1不听使唤的身躯,痴痴地望着那轮将再也看不见的月亮。

    录音机慢条斯理地转动着,它在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记录着一个平凡而伟大的生命最后的颤音,谱写着一支感人肺腑的“月光奏鸣曲”:

    “……团长,我快不行了,临走前再给你留下一点建议:铺沥青的方法要改进,运距太远,油温不好控制。砂石和油石的比例不甚合理,质量难以保证。熬沥青的战士劳保条件太差,容易烫伤,需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断了他的遗嘱。

    “……团长,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感到内疚和不安,上次因为我们连小周转志愿兵的事,我当时不理智,顶撞了你,我向你检讨。我这个人直肠子,认死理儿。小周是个好兵,不仅思想过硬,技术也过硬,也能吃苦,连队离不了这样的兵。他家里困难,母亲得了白内障,没钱看病,一直拖着,他若能转成志愿兵,家里的困难也就会小一些。团长,我不在了,我的党籍还在,我最后一次用我的党籍向你保证:小周是个好兵,请首长考虑。”

    录音机空转了好半天,陈小平太累了。

    “……指导员,真没想到,我一离开八连就再也回不去了。我想念八连,想念八连的官兵,原谅我躺在这该死的病床上给八连官兵敬最后一个军礼,感谢同志们对我的关心,感谢同志们为八连争得了荣誉。如果来世还有今天,我们再手挽手拼一场。”

    “我走了,八连拜托你了。年初,六班长母亲瘫痪了,当时我没让他回家,等年底任务完成了,让他回家看看。谁没有父母兄妹?事后想想,我们这些人太缺乏人情味了。炊事班长小秦的媳妇年底该生孩子了,他爱人是新疆人,家里没有其他亲人了,住房也没有一间,到时候你和小秦商量一下,接他爱人来部队生孩子,要照顾好,如果找不到房子就住我家,这事我和根娇说过,要她伺候一下月子。三班小李有胃病,抽空让他到医院查一下,别耽误了。平时他下班回来晚了,提醒炊事班把饭菜热一下,有胃病的人忌吃凉东西。”

    “根娇,我走了,你不要过分悲伤。有人说,死亡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这话有道理。我就要走了,眼一闭,人世间的一切痛苦都不存在了,这太多的痛苦都要留给你了。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爸爸,在你和孩子面前,我永远是一个罪人,我欠你们的太多了。如果你想让我的灵魂在天国得到安宁,就应该忘了我,忘了过去的一切,让你的生活重新开始。你的泪流得太多了,我希望你从今天起不要再流泪,我走后,你的每7滴眼泪都是对我灵魂的惩罚。”二十多年前那个捡菜籽迷路的小男孩是个骗子,是颗灾星,他骗了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害了她半辈子,她应该恨他才是。“蓉蓉,我苦命的孩子,爸爸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又把你抛弃了,我没有给你留下什么财富,只给你留下一个悲苦的童年。爸爸死后,你要靠政府给你的抚恤金生活了,你要听妈妈的话,像妈妈一样坚强。长大了,你要记住五岁的时候死了爸爸,有条件的话,每年到爸爸坟上看看,我也就瞑目了…”

    咔嚓,录音机停了。它转到头了,不能再转了。陈小平满肚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可他已经再也没有力气说了。一阵紧张抽搐后他又昏迷了。

    当10月25日新的太阳照亮这个世界时,马根娇心中的太阳陨落了。

    他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像是睡着了。

    他累了,该躺下歇歇了,可这是一次长眠不醒的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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