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婚事一波三折引发各种误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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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这是入春以来的第一个好天,金黄色的阳光,布满了西头的粉墙,温暖无风,很像桃红柳绿的艳阳天气。

    因此,绣春这天的心情比较开朗,再想到锦儿中午要来,几天蓄积在心里的话,有了倾吐的机会,更觉得精神一振。于是挣扎着起床,起先还有些头晕,及至吃过一碗王二嫂替她煮的鸭粥,似乎长了些气力,便坐到梳妆台前,伸出枯瘦的手去卸镜套。

    “算了吧!”王二嫂劝她,“病人不宜照镜子,过几天吧!”

    “不碍!”绣春答说,“我知道我已瘦得不成样子了。”

    既然她心里有数,就不会为自己的模样吓倒,王二嫂也就不再作声。但是,绣春仍旧吓着了自己,因为她已不认得镜中人——在她看,镜中不是人,是夜叉罗刹,瘦得皮包骨一张脸,黄如蜜蜡,颧骨高耸,配上一头枯黄如败草似的头发,与一嘴白森森的牙齿,自己看着都害怕。

    她将眼睛闭了起来,感觉脊梁上在冒冷气。而眼中所见,是枯枝败叶,残荷落花,断垣颓壁,凡是所见过的萧瑟残破的景物,不知怎么,一下子都涌到眼前来了。

    突然,她发觉王二嫂在说话,是惊异的声音:“震二爷来了!”

    绣春就像被人打倒在地,忽又当头打下来一个霹雳,几乎支持不住。但心里却有清清楚楚的念头:他是来看我的!看二嫂怎么打发他走?

    因而极力支撑着,屏声息气,侧耳细听,发觉王二嫂已将他领了进来。果然,听见她在门外说:“妹妹,震二爷来看你了!”

    她恨嫂子糊涂!心里一生气,不免冲动,莫非真个要我当面来回绝他?紧接着又想,就凭现在这副模样,他还会来纠缠?索性开了门让他看看,好叫他死了心!

    于是她答一声:“来了!”然后扶着墙壁,走到门口,双手扒着两扇房门,往里一拉,豁然大开。及至定睛一看,这一惊又远过于发现自己变得像个夜叉,以及初闻“震二爷来了”的声音!

    哪里是什么“震二爷”,是“绅二爷”!

    绣春这一回是真的支持不住了。但是,她还是使尽浑身力气,将两扇房门砰然合上,身子顺势靠在房门背后,双眼一闭,泪珠立即滚滚而出了。

    “妹妹,妹妹!”王二嫂在外面喊。

    绣春没有理她,王二嫂却还在喊,最后是李绅开口了,“二嫂,”他说,“她心境不好,今天不打扰她了。”

    “真是对不住,绅二爷——”

    “绅二爷”三字入耳,绣春恍然大悟。原来是王二嫂口齿不清,“绅”字念得像“震”字。

    不过,她也深深失悔,总怪自己不够冷静,才会听不清楚。

    但他怎么忽然会上门?来干什么?是谁把这里的地址告诉了他?必是锦儿!转念到此,绣春真有冤气难申之感!痛恨锦儿多事,而且鲁莽,难道她就看不出来她这副模样不能见人,这不明明是要她出丑?

    房门上又响了,这次是王二嫂自己先开口声明:“妹妹,是我一个人。”

    说着,虚掩的房门已被推开,绣春转脸相视,发现王二嫂的表情很奇怪,喜悦与懊恼一起摆在脸上。

    “新女婿第一次上门,就碰了你一个大钉子!”

    “什么?”绣春问说,“二嫂,你说什么人上门?”

    “新女婿啊!绅二爷是特为来报喜的。曹老太太仍旧许了绅二爷,把你配给他。”

    听得这句话,绣春摸不着头脑,亦无从辨别心里的感觉,只摇摇头说:“我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我也闹不清你是怎么回事。”王二嫂说,“既然已经开了门,为什么忽然又关上,倒像存心给人一个过不去似的。”

    绣春有些着恼,“谁要跟他过不去?”她说,“都怪你话说得不清楚,明明是绅二爷,怎么说是震二爷?”

    “只怕是你听错了!这也不去说它。我只不明白,何以震二爷就能开门,绅二爷就不见?”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我要用我这张脸,把震二爷吓回去!告诉他,谢谢他的好意,请他再不要来跟我胡缠了!”

    王二嫂爽然若失地说:“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多冤枉!平白无故地把人给得罪了,真冤枉!”

    “得罪了谁?绅二爷?”

    “不,不——”王二嫂急忙分辩,“绅二爷倒没有说什么,只说你心境不好,难怪!陪他来的魏大姊似乎很不高兴。”

    “魏大姊!谁啊?”

    “是绅二爷住的那家客栈的少掌柜,掌柜的大女儿,居孀住在娘家,帮着老子照料买卖,挺能干,挺热心的人。绅二爷想来看你,请她作陪,又请她打听我家的地址,她居然都办到了。”

    “原来不是锦儿搞鬼!”

    “她捣什么鬼?她为你出的力可大了!一会儿来了,你细细问她。妹妹,事情都转好了,只要你自己把心放宽来,好好将养。”

    绣春不作声,心里有着一种无可言喻的不安,可是她却辨不出,使她不安的东西是什么。

    好久,终于捉摸到了,“唉!”她叹口气,“到底不知道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反正我这副不能见人的模样,偏偏就让他看到了!”

    王二嫂当然知道,幼女少妇若说能添得一分妍丽,什么都可牺牲;同样的,自觉丑得不能见人时,不论许她什么好处,都不足以使她露面。绣春此时的心境,她能了解,不过不如绣春看得那么严重,所以仍旧在谈她喜欢谈的事。

    “这绅二爷实在是好!我虽只见过两次,看得出来——”

    “两次?”绣春打断她的话问,“除了今天这一次,你多早晚又见过他?”

    漏洞被捉出来了,王二嫂也不必抵赖。“昨天!”她说,“跟锦儿一起去的。”

    “怎么?非亲非故,二嫂,你是怎么找上门去的呢?”

    “现在不成了至亲了吗?”

    “那是现在!昨天可不是。”绣春突然起了疑心,神色亦就很不妙了,“现在也不是!人家都嫌弃了,自己找上门去求人家。二嫂,你就不为我留余地,你也得想想二哥的面子啊!”

    言语神色,并皆峻厉,王二嫂吓得愣住了。

    幸好来了救星,是锦儿。大门未关,她一路喊:“二嫂,二嫂!”一路就走了进来。

    但先看到王二嫂面现抑郁,已觉不解,及至进入绣春卧室,发现她面凝寒霜,更是惊疑不定了!

    “怎么回事?”

    “唉!”王二嫂一跺脚说,“好好的事,只怕又要弄拧了!真是,我也受够了!”说着,转身便要离去。

    这一来,锦儿自然明白三分,不知她们姑嫂因何怄气,便抢着拦住。“二嫂,二嫂,你别走!”她说,“好好的事情,不会弄拧的!你倒说说,是怎么回事?”

    “是我多了一句嘴,说昨天和你去看了绅二爷,绣春就疑心绅二爷嫌弃她了,我跟你俩是去求亲的,贬低了她的身份!”

    “我也不是说贬低我的身份,我如今还有什么身份好端得起来的?”绣春抢着表白,“我只觉得犯不着去求人!而况,我本来就打算好了的,什么人也不嫁!”

    “原来是这么一个误会!二嫂没有错,绣春也没有错,只是性子急了些。话不说不明,锣不打不响,这会儿可以敞开来说了。绣春,你不愿求人,我也不是肯求人的人,昨天是绅二爷托我把二嫂约了去,当面谈你的事。若说他有嫌弃你的心,这话如果让他知道了,可是太伤他的心!”

    “是他约了去的?”绣春问道,“二嫂刚才怎么不说?”

    “我的姑奶奶!”王二嫂叫屈似的喊了起来,“你还怨我不说,我才说了一句,你就一大顿排揎,都把人吓傻了!还容得我说?”

    绣春回想自己刚才的情形,确是过分了些,内心不免歉疚,将头低了下去。看样子误会是消释了,锦儿生怕王二嫂会说气话,让绣春受不了,所以以眼色示意,悄悄说道:“二嫂,我来跟绣春说。”

    “本就该等你来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喔!”王二嫂突然想起,“锦妹妹,我告诉你,绅二爷来过了!”

    “震二爷?”锦儿诧异。

    “是不是?”绣春向她嫂子说,“不是我听错,是你说错吧?”

    事实上都有责任,一个说得不够清楚,一个听得不够仔细。锦儿自然不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及至问清楚了,不由得有些着急。

    原来事情尚未定局。因为曹老太太对绣春不甚关心,对李绅的愿望也看得并不怎么要紧,她所重视的是家规与家声。绣春的新闻,正热烘烘在亲党之间谈论,她觉得已足以损害曹家的家声,所以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要把这件事冷下来,而不管是将绣春配给李绅,或者由曹震收房,都是进一步的新闻,越哄越热,更难冷下来了。

    好在她有一个很好的借口,绣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等她将养好了再说!因此,锦儿为李绅设计的一套话,根本没有机会说。昨夜的宴席上,谁也未提此事,不过,震二奶奶利用李绅抵制丈夫,要防他日久泄气,非稳住他不可。所以叮嘱锦儿悄悄告诉李绅:曹老太太已经把绣春许给他了,但这话要等绣春身子复原再宣布,以便喜信一传,跟着就办喜事。

    锦儿心里明白,李绅虽有希望,却无把握,曹震虽遇挫折,但他不必也不会就此断念。绣春的归属,尚在未定之天,像今天绣春由听闻一字之差所引起的误会,让曹震知道了,就可能会振振有词地说:绣春一片心都在他身上,说她喜欢绅二爷,那是别有用心的撒谎。不然,怎么一见了绅二爷就把房门关上,不理人家?

    看她阴晴不定的脸色,王二嫂和绣春都不免猜疑。不过绣春想到的是自己,以为锦儿跟她同感,这么难看的一副模样,落入他人眼中,是件很窝囊的事。而王二嫂所想到的是李绅,暗中自问:莫非锦儿觉得绣春是把绅二爷给得罪了?

    “锦妹妹,”王二嫂问,“昨天晚上是怎么谈的呢?”

    “谈得很好哇!”锦儿答说,“老太太也很关心绣春,说是无论如何总要先把身子养好。”

    “绅二爷呢?”王二嫂又问,“老太太跟他怎么说?”

    这话让锦儿很难回答,实话不能说,假话不知怎么编,只能设法敷衍。“他们是姑姑内侄,亲戚之中,比谁都亲,”她含含糊糊地说,“自然有谈不完的家常。”说着,趁绣春不防,给了她一个眼色。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王二嫂已将锦儿不愿她问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是指绣春的事,老太太跟绅二爷怎么说来着?”

    到此地步,锦儿只能硬着头皮说假话:“老太太说了,只等绣春将养好了,她立刻通知绅二爷来迎亲。”

    听得这话,王二嫂一颗心才比较踏实。“妹妹,你听见没有?”她看着绣春说,“谁都这么说,养好身子是第一。老古话说的是:‘心广体胖。’你总得把心放宽来。”

    “唉!”绣春叹口气,“我心里乱糟糟的!你们不知道那种滋味。”

    “其实,你何用如此?”锦儿不假思索地说,“既然你已经打算出家了,应该一切都看得开。”

    她是无心的一句话,绣春听来却是一种指责与讥笑——她心里还是撇不开男人!敢情寻死觅活,闹着要出家,都是做作。

    意会到此,方寸之间难过极了!“绣春啊,绣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都道你争强好胜,说一不二,原来你也口是心非,惯会作假,你成了什么人了?”

    绣春在想:要在他人眼中证明自己是什么人,全看自己的行径。她决不能承认自己“口是心非,惯会作假”,在她看,那是一种最让人瞧不起的人。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种人,唯有坚持原意。

    一转念间,自觉解消了难题,心境倏而转为平静,脸孔的颜色也不同了。

    这时她才发觉,锦儿与王二嫂都已走了。侧耳倾听,并无声息,心里不免奇怪,便下得床来,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堂屋,才听到王二嫂的卧房中,有锦儿的声音。

    等走近了,听得锦儿小声在说:“刚才逼在那个节骨眼上,我不能不说假话。二嫂,这些情形,你都放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绣春知道。”

    绣春一听,心境立刻又不平静了,是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假话?她本无意“听壁脚”,此刻却不能不屏声息气偷听了。

    “唉!”是王二嫂叹气,“老太太一向听二奶奶的话,这回怎么倒像是向着二爷呢?”

    “也不是向着二爷。”锦儿停了一下说,“这里头拐弯抹角的缘故多得很,一时也说不尽。”

    王二嫂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突如其来地说:“喔,锦妹妹,你上次不说有个治孩子溺床的单方?”

    话题转变,绣春知道不会再谈她的事了,想到让她们发现她在听壁脚,彼此都会尴尬,因而赶紧又悄悄扶壁而回,到得自己屋子里才透了口气,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回想刚才所听到的话。

    话只有三句,贯串起来却有好多的意思,再想一想锦儿在这间屋子里说话的态度,事实更容易明了。震二爷对自己还没有死心,而且曹老太太也已经许了他了,只待她病体复原,便可收房。锦儿所说的“老太太说了,只等绣春将养好了,立刻通知绅二爷来迎亲”,就是不能让她知道的“假话”。

    一点不错!绣春心想:怪不得锦儿说什么“已经打算出家了,应该一切都看得开”的话,敢情是暗暗相劝,趁早对绅二爷死了心吧!

    可是,绣春又想,何以绅二爷又说曹老太太仍旧把她许了他呢?莫非她嫂子也在说假话?

    细细想去又不像。锦儿是当时逼得非说假话不可,她嫂子没来由说这假话,不怕将来拆穿真相,难以交代?

    然则还是绅二爷自己来报的喜,就不明白他这个喜信是哪里来的?绣春想来想去想得头都痛了,还是不得其解。

    嗐!她突然省悟,既然坚持原意要出家了,又管他的话是真是假?这样一想,倒是能把李绅抛开了,但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说不出来的一种不得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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