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李绅遭魏大姐设局,辜负绣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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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绣春,我得走了。”锦儿说道,“你好好养病——”

    “锦儿,”绣春平静而坚定地打断她的话,“我这个病,只有一个地方养得好。”

    “什么地方?”

    “庵里。”

    锦儿愣住了,与王二嫂面面相觑,都不明白绣春的态度,怎么又变了。

    “锦儿,你替我费的心,我都知道。不过,我的命不好,只有修修来世。你若真的肯帮我的忙,就跟二奶奶说,赶紧替我找庵。”

    “我真不懂,绣春,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又翻了?”锦儿略停一下又说,“我现在跟你说实话吧,有庵二奶奶也不能给你找,老太太根本就不许!”

    “喔,”绣春问道,“为什么呢?”

    “老太太说了,谁要是有点小小不如意,就闹着要出家,不成话!没那个规矩!”

    绣春的脸色发青发白!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这倒也是实话。锦儿,你还有多少实话,一起跟我说了吧!”

    这一下是锦儿的脸色变了,“绣春,”她说,“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从前是在梦里,说的都是梦话;现在梦醒了,自然变过了!”

    她那种绝望无告,飘飘荡荡一无着落的声音,听得锦儿痛心不已。不过,她仍旧鼓起劲来说:“绣春,你别这么说!你一定得相信我跟二嫂,事情会弄得很好。”

    “我怎么不相信你?可是,锦儿,只怕你自己都没法儿相信你自己!”

    话锋如白刃般利,锦儿既痛苦,又困惑,不懂她为何一下子变得这样不受劝,心里自亦不无气恼,话不投机,何必再自讨没趣?

    于是她站起身来,看都不看绣春,只说:“二嫂,我得走了。”

    冷眼旁观的王二嫂,当然也看出来了,绣春的态度自是错了,却不敢责备她,只能背着她向锦儿道歉。

    到得院子里,她拉住锦儿说:“锦妹妹,你别难过!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她心境不好上头。”

    “唉!”锦儿不免有牢骚,“管闲事管得我们姐妹的感情都坏了。‘顶石臼做戏’,我也不知贪图什么?”

    “谁叫你们像亲姐妹一样呢?锦妹妹,你也要原谅绣春,她是最好强的人,弄成今天这种窝囊的情形!连见人都怕,你想想她心里是怎么一种滋味?”王二嫂紧接着又说,“锦妹妹,这件事你不能不管,救人救彻底!如果你撒手不管,不但绣春没有救,连我也不得了!你是心肠最热的人,我可是全副千斤重担要搁在你肩膀上了。这不是我撒赖,实在是只有你锦妹妹才挑得起这副担子!”

    解释、诉苦、纠缠带恭维,将锦儿的侠义心肠又激了起来,“我当然要管。可是,”她踌躇着说,“绣春这个样子,我可怎么管呢?”

    “这你别管!有我。”王二嫂说,“我这会儿担心的是绅二爷,得要把他稳住才好。”

    锦儿沉吟了一会说:“出来一趟也不容易,索性我再去看一看绅二爷。”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了。”王二嫂又说,“锦妹妹,如果绅二爷有什么误会,或者不高兴,千万请你说明白。”

    锦儿答应着走了。到了李绅所住的那家客栈,特为留意看了看。果然,柜房里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瓜子脸、薄唇、宽额,一双眼睛极其灵活,透着一脸的精明。

    锦儿不认识她,她倒认识锦儿,满脸含笑地起身来招呼:“锦儿姊姊,请坐,请坐!”

    “喔,”锦儿问道,“想来你就是魏大姊了!”

    “不敢当。”

    说着,魏大姊已从柜房里走了出来,蜂腰削肩,体态轻盈,锦儿这才发现,原是个极妖娆的妇人。

    “是来看李老爷?”魏大姊问。

    “是的。”锦儿找了个很冠冕的理由,“我家老太太派我来传一句话。”

    “喔!李老爷出门了。锦儿姊姊,你请里面坐,喝盅热茶,等我来问,李老爷是上哪儿去了?”

    正谈着,小福儿出现,一见锦儿奔了上来,笑嘻嘻地叫应了,然后说道:“锦儿姊姊,你进来坐,二爷是在逛旧书摊,快回来了。”

    “喔,”锦儿问道,“你怎么没有跟了去?”

    “就怕你家有人来,特为把我留下来看家。走,走!二爷屋子里暖和。”

    于是锦儿转回脸来,向魏大姊笑一笑说道:“多谢你!回见。”

    到了李绅住处,小福儿直接将她带入李绅卧室,只见生着炭炉,上坐一壶热水,“咕嘟嘟”地在冒白汽,靠窗方桌上有一副正在拿“相十副”的牙牌,泡着一杯茶,另外还有一碟子果子干。由于茶也在冒热气,锦儿便说:“这是你的茶?你倒会享福!”

    “闲着没事,学二爷消遣的法子。锦儿姊姊,你请坐这里,舒服一点儿。”

    他指的是床前一张铺盖棉垫子的藤椅。锦儿一坐下来立即发现,椅旁有块湖色绸子的手绢,捡起来一看,便知是闺阁中所用,忍不住要问一声。

    “喔,”小福儿说,“这必是魏大姊掉在这儿的!”

    “魏大姊,就是柜房里的那个魏大姊?”

    “就是她。”

    “怎么?”锦儿好奇心大起,“怎么到了二爷屋子里来了呢?是二爷找她来的?”

    “头一回是二爷找她,第二回是她找二爷。”

    “谈些什么呢?”

    “头一回,昨天晚上从你家回来,魏大姊还在柜房里结账,二爷就问她绣春姊姊的哥哥家,知道不知道?说姓王,干镖行的。魏大姊说,这容易打听。过了一会就来给二爷回话,坐了好半天才走。”

    “谈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在外屋打瞌睡。到她走的时候我才醒,都三更天了。”

    这么一个妖娆妇人,又是寡妇的身份,半夜三更逗留在男客卧室中,是谈些什么?这不能不让锦儿起疑,决定打听一个明白。

    “今天一早,她陪二爷到绣春那儿去了?”

    “是的。二爷说要人带路,又得跟绣春姊姊的嫂子打交道,所以特意请她陪了去。”

    “去了以后怎样?”

    “我不知道,我没有去,二爷留着我看屋子。”

    “喔,”锦儿问道,“二爷回来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二爷的心境,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小福儿想了一会才回答:“也不是什么不高兴,是有点扫兴的样子。”

    听他这话,锦儿略感宽慰,把话头又接到魏大姊身上,“去是一起去,回来也是一起回来?”她问,“魏大姊把二爷送回来就聊上了?”

    “不!”小福儿答道,“先是二爷一个人回来,过了一会,魏大姊来找二爷。”

    “来找二爷干什么?”

    “我没有太注意,好像是一个劲地劝二爷别生气。”

    锦儿紧张了,“二爷生气了吗?”她问。

    “我看不出来。”小福儿摇摇头,“二爷自己也说,‘我没有生气’。”

    “那——”

    锦儿突然将话顿住。她本来要问:“那么,为什么魏大姊要劝二爷别生气。”刚一开口,突然领悟:这哪里是劝人家别生气,明明是在鼓动人家生气!这个什么魏大姊,跟石大妈一样可恶!

    “锦儿姊姊,”小福儿问道,“你要说什么?”

    锦儿知道小福儿秉性憨厚,只是有点憨,像这种事,跟他说了就会出麻烦,所以改口答道:“那么,她什么时候去的呢?”

    “直到伙计来催,说有人等她结账她才走。临走,还给二爷飞眼儿。”小福儿龇一龇牙说,“这娘们,有点邪!”

    “你别瞎说!”锦儿笑着呵斥,“细心二爷听见了,骂你。”

    小福儿笑笑不以为意,但一转眼间,只见他一脸的顽皮,尽皆收起。锦儿不免奇怪,掉头一看,方始明白,原来李绅回来了。

    他穿一件鼻烟色的宁绸灰鼠袍子,玄色团花贡缎马褂,戴一顶红结子的软缎折帽,左手袖口挽起一截,手里抓着一部旧书,右手盘弄着两枚核桃,一路“嘎啦嘎啦”地响。一路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

    “二爷,”小福儿迎上去通报,“锦儿姊姊在屋里。”

    “喔,”李绅抬眼看见站在那里、微笑目迎的锦儿,用随便而亲切的声音说,“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

    “请坐!”他将手中的一部《板桥杂记》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口中问说,“有事吗?”

    “听说绅二爷今儿上午,到绣春那里去了?”

    “是的。”李绅向小福儿说,“打盆水来我洗手。”

    这是将小福儿支使开,好方便锦儿讲话。她领会得这层意思,所以等小福儿走远了,方始问道:“怎么样,见着了没有?”

    “见着了。”李绅点点头。

    “说话了?”

    “没有。”李绅摇头,“恐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咦!”锦儿很认真地质问,“绅二爷怎么说这话?”

    李绅的神色也很凝重。“锦儿,”他说,“你知道的,人各有志,不能相强!绣春先以为你们家二爷去看她,所以开了房门。一看是我,知道弄错了,立刻又把房门关上。说实话,她这一关门,我的心可是凉透了。”

    没有想到他会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锦儿愣住了,好半晌才省悟,自己的这种态度只有使误会加深,应该赶快解释。

    于是她说:“绅二爷,我没有料到你是这么个想法!不过也不能怪你,你想的是在情理之中。倒是绣春的想法,说起来似乎不大合情理。”

    “她怎么想来着?”

    “二爷,”锦儿问道,“绣春你是见着了?”

    “不错。可只是看到一眼。”

    “这一眼,把她的脸看清楚了没有?”

    “大致清楚。”

    “那么,我请问二爷,绣春是不是很难看,脸上又瘦又黄,头发又枯又稀?”

    “那是病容嘛!”

    “不管病容不病容,我只请绅二爷说心里的话,这么一张脸是不是很难看?”

    李绅点点头说:“好看总谈不到!”

    “那就是了!绣春的嫂子有点大舌头,绅、震不大分得清楚,绣春也只当我家的震二爷来了,要躲躲不掉,起了个笨念头,要拿她那张难看的脸把我家二爷吓回去,谁知道开出门来是你绅二爷。”锦儿喘口气又说,“绅二爷,请你倒想想,如果你是绣春,肯不肯把这张脸给你看?为这件事,绣春心里难过得要死,跟她嫂子吵得不可开交,是我去了才劝开的。如今绅二爷你反倒以为她向着我家震二爷,不愿理你绅二爷。这个冤到哪儿去喊?”

    话风如悬湫倾注,畅顺无比。他在想“女为悦己者容”,所以女子对容貌能否悦人,看得很重。绣春的想法实在比自己的推测,更合情理。不过锦儿愣了一下,却不能使他无疑,震二奶奶调教出来的丫头,说话行事,都高人一等,安知不是她随机应变,临时编出来这么一套理由。

    但不管怎样,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必信其无的说法,所以神色便不同了,歉意地说道:“照你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了她!”

    “也不能怪你。”锦儿不敢用得理不让人的态度,心平气和地说,“换了谁,都是绅二爷你这么想,哪知道另有说法。不然,怎么叫情呢?”

    “不错,不错!”这句话说得李绅心服,“情到深处便成痴,旁人不易了解。”他又笑道,“锦儿,真看不出,你论情之一字,居然是这么透彻。”

    锦儿脸一红,“我也是胡说的。”她将话题扯了开去,“绅二爷,我倒要问,当时你是不是很生气?”

    “不!”李绅重重地回答,“我是泄气,不是生气。你知道的,生气跟泄气不同。”

    照此看来,魏大姊明明是在挑拨李绅跟绣春的感情。她这是为了什么呢?锦儿渴望了解,但要问的话,到了口边又咽回去,因为这一问出来,不言可知是小福儿搬弄口舌。李绅一怒,说不定会鸡毛掸子抽他一顿。

    于是她撇开魏大姊,从正面问道:“绅二爷,误会大概是解释清楚了,你是不是还觉得泄气呢?”

    “不,不,怎么会?”

    “那么,绅二爷你预备怎么办呢?”

    “全听你的!”李绅盘算了一下说,“我还可以待个五六天,你看,能不能跟她见一面?”

    “见面就不必了!倒是绅二爷有什么可以表情达意的东西,不妨给她见一面。”

    “我送过她一个‘刚卯’,我的心意都寄托在那上面。若说眼前,我只望她早占勿药。”李绅怕锦儿听不懂这句成语,又说,“只望她早早复原,要表达这番情意,只有一个办法,但怕太俗气。”

    “不管它!请先说了,咱们再看。”

    “病要好得快,自然要请最好的大夫,服最好的药,非钱不办!我送她点钱,行不行?”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不是送她钱,是绅二爷你留下的安家银子。”

    “对,对!若是这么说,就无所谓俗气不俗气了。锦儿,你的想法直截了当,我真自愧不如。”李绅站起身来说,“这一趟来,毫无预备,只带了二百两银子打算买书,就把这笔款子移作安家银子吧!”

    说到这里,正好小福儿打了脸水来,李绅便唤他找钥匙开箱子。锦儿灵机一动拦着他说:“绅二爷,我没法子替你转交这笔钱。你让魏大姊派人替你送去好了。”

    “这——”李绅踌躇着说,“倘或她那里不肯收呢?”

    “不会!我回家顺路转一转,关照王二嫂就是。”

    “既然如此,何不就替我带了去?”

    “不!要专程派人,才显得绅二爷你的情意,最好再给绣春写封信。”

    “好!”李绅欣然答应,却又为难,“怎么称呼呢?”

    锦儿有些好笑,“绅二爷,”她说,“若是你肚子里连这点墨水都没有,可怎么赶考呢?”

    李绅哑然失笑,点点头说:“你责备得不错。如今就算你出了个题目,我得好好交卷。”

    “对了!用点心写。能一封信把绣春劝得心活了,才显你绅二爷的本事。”锦儿起身说道,“我得走了,让小福儿送我出去吧!”

    “好,我送!”小福儿把门帘一掀。

    于是锦儿在前,李绅随后,送到院子门口,锦儿回身请李绅留步,由小福儿带路相送。

    “小福儿!”锦儿喊住他说,“我托你点事行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

    “我托你留点儿神,”锦儿低声说道,“看魏大姊是不是又来找二爷?如果来找,说些什么?你只悄悄记在肚子里,什么也别说。”

    “好!”小福儿问道,“我知道了可怎么来告诉你呢?”

    锦儿想了好一会说:“明儿我打发人来给二爷送点心。来人会问你,有话带回去没有?如果没事,你就说没有!如果有话要告诉我,你就说,让我来一趟,我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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