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赫兹的回声-白夜行走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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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兔子

    城市:武汉

    年龄:18

    关键词:依赖

    故事

    我叫兔子,今年十八岁。十八岁那天,我送了我妈一份大礼——我又自杀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自杀,如果有人肯出一本名为《自杀注意事项》的书,我一定会去当免费顾问的。

    在我短短十八年的人生里,我试过割腕、上吊、跳河、喝药、跳楼……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的自杀计划从来没成功过。每当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尚在人世的时候,我都会长长松一口气……其实我认真想过,我打心眼里是不想死的,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我出生在一个非常奇怪的家庭,在我的记忆里,我家永远静悄悄阴森森的,我从来都感觉不到我爸的存在,他每天下班回来就埋头吃饭,吃完把碗一扔就去看电视,不会主动跟我和我妈说话,好像这个家对他而言只是宾馆,我跟我妈只是前台小姐。相对于我爸,我妈的存在感就比较强,因为她的人生只有两个乐趣——打我,以及打麻将。

    我五岁那年,有一回吃饭不小心打翻了碗,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哆哆嗦嗦把碗捡起来。我妈看到了,顺手拿起衣架就抽我,一边抽一边骂:“我养你这么大连个碗都端不稳,你装给谁看?!死不要脸的!”

    直到现在我都很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骂自己的女儿不要脸呢?更何况我只是打翻了碗而已。后来我长大了些,在大人们语焉不详的议论中,我得知爸爸在外面包了个二奶,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我想妈妈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所以从小我就很懂事,我告诉我自己要乖一点,不能给她添麻烦。从幼儿园开始,老师对我的评价都是:这孩子很老实。

    老实如我,还是经常受到妈妈的责骂,她经常为一丁点小事就歇斯底里。小孩子挑食很正常,可在我们家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有一回我吃完饭,碗底剩下了一些肉,我妈把筷子往我脸上一扔,咆哮道:“你是瞎了吗?为什么不吃完?!你嫌我做得不好吃是吧?你有本事去外面自己找个妈呀!”

    她不停地大喊大叫,连邻居都惊动了,她还不准我哭,我只能躲在卫生间,用水声掩盖自己的哭声。

    因妈妈的强势,我从小养成了孤僻的性格。又因为性格孤僻,我在学校也没什么朋友,我仿佛是班上的异类——我的衣服都是黑色的,因为黑色耐脏,我妈可以少洗几次。我的刘海很久都不修剪,长长地遮住了眼睛。我不会主动跟人说话,久而久之也没人来跟我说话了。坐我后座的女生嫌弃地说:“你怎么跟个活死人似的?”

    从此我的外号就成了“活死人”。

    我讨厌这外号,却不得不承认,它真的很贴切。

    记得有一个雨天,我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伸出一只手感受着冰冷的雨滴,心里突然萌生出这样的想法“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感受不到父母的爱,学习也不好,大家都讨厌我,说不定死了,可以去另外一个世界”。

    我无意识地一步一步走到马路中间,很快,绿灯亮了,车辆向我疾驶而来,我却一点也不想躲开,幻想着汽车把我撞得血肉横飞的画面——当然,我没有如愿,交通协管员一把将我拉到马路一边,嘴里念叨着:“小姑娘不想活了是吧!”

    我多想告诉他,对啊,我就是不想活了。

    这样绝望的日子持续到初中,直到我遇到了张老师。

    张老师年纪不大,她是师范学院的学生,来我们学校实习正好被派到我们班。

    我还记得她来的第一天。她穿着一条碎花的连衣裙,裙角飞扬,在我身边坐下,小声问我:“你旁边有人吗?”我慌乱地摇摇头,甚至不可置信地问她:“你要坐这里吗?”

    因为长期被孤立,我向来是一个人坐,没有人愿意和我同桌,连愿意和我说话的人都很少很少。可张老师却不介意,她微笑着点点头,打开她的笔记本,还提醒我要专心听课。

    从来没人这么和气地对我!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我受宠若惊!

    下课后,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张老师叫住了我。

    “兔子,你等一下。”

    我很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书上写着的呀。”她笑着说。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一弯月牙,我真羡慕像她这样笑起来好看的人,我的眼睛小小的,笑起来就是一条缝儿,当然我也很少笑。

    她翻开我的书说:“我看你上课都在走神,没认真听是吧?”

    我的脸一下红了。

    “如果你不急着走,我给你把这一章的知识点梳理一下,你们不是马上要期中考了吗?”

    我愣愣地重新坐下,愣愣地听她轻声细语地给我讲课,愣愣地看着她对我笑,买晚饭给我吃,送我上车回家……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从来没有。如果有人问我天使长什么样,我一定告诉他——天使穿着花裙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我和张老师渐渐熟悉起来,有一天她看到我额头上的乌青,问我怎么回事,我支支吾吾地说是自己撞的,其实是前一天晚上我妈又借题发挥把我打了一顿。

    她不信,以为我是被小混混欺负的,她说:“你不告诉我实情我就去你家家访。”

    “你去了也没用。”我脱口而出。

    “为什么?”

    “没用的,我爸不管我,我妈只会打我。”

    她不信,用质疑的眼神看我。我讨厌她用那种眼神看我,索性撸起袖子给她看我妈昨天的“丰功伟绩”。

    她惊呆了,问:“谁打的?!”

    “我妈。”

    “你做错了什么?”

    “谁知道呢,我最错的是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吧……”

    那天,张老师带我买药,药房里有个老中医坐诊,她让我去号脉。我起初不愿意,不好意思花她的钱,她硬拉着我去了。

    老中医把了我的脉后,惊讶地说:“你这么小怎么会郁闷得这么严重?是不是长期心情压抑?”

    这老中医真神,这样都能看出来!

    出了药房,张老师牵着我走到公交站等车,在那里我把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委屈统统说给她听。我是第一次跟别人说我那冰冷的家庭,我麻木的爸爸,暴躁的妈妈,我生活在那个家里每天度日如年,甚至想一死了之……

    张老师听完非但没有嫌弃我,反而摸着我的头,只说了一句话:“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

    我顿时泪如雨下。

    因为张老师的到来,我开始喜欢学校,喜欢听课,特别是她教的化学,有一次考试我居然拿了全年级第一!张老师激动地一把抱住我,表述奇怪,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回到家我把卷子拿给我妈看,跟她说我考了全年级第一,她却冷冷地说:“就你们那所破学校,考第一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她对我一贯是这样的态度,我也习惯了,以前我可能会绝望多一些,但因为张老师,我的人生有了一丁点亮光,这点亮光对我来说太珍贵了,我想抓住它紧紧不放。

    张老师总是劝我多读一些书,说读书对我有好处。有一天,她送了我一本叫《白夜行》的书,我翻开书来,其中一句话我印象深刻: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不久后这一丝光也会被上天夺走。

    有天我们随堂考试,我又考了全班最高分,化学课代表发到我的卷子时发出一声冷哼。我知道他早就看不惯我了,因为张老师给我开小灶,我次次都考得比他好,让他颜面无存。

    他发完卷子在我课桌边磨磨蹭蹭不走,我就知道准没好事。果然,他开口道:“你知道张老师申请留在我们学校任教吗?”

    一听到“张老师”三个字,我立刻竖起耳朵。

    “她教书教得那么好,留下来也很正常。”我说。

    “哼,可是学校没同意。”

    “为什么?!”

    “因为风评不好呗。”他语气嘲讽地说。

    我站起来怒视他,说:“你什么意思?!”

    “还不是因为你,现在全校都在疯传她是拉拉,别说你不知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

    “谁胡说八道了?!自己做得出来就别怪别人议论。”

    他人高马大,顺势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地上的玻璃渣正好刺进手心,可我感觉不到疼,也许是因为愤怒占了上风。

    他转身背对我时,我迅速从地上爬起,一把抓过手边的铁簸箕朝他的头砸去,只听“哎呀”一声,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摸了摸刚被我砸破的后脑勺,血像不要钱似的从他脑袋里冒出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眼睛一翻就倒了。

    全班顿时像炸开了锅——

    “快去叫老师!”

    “他是不是死了?”

    “抓住兔子!她是杀人犯!”

    急救车一路呼啸着开进学校把倒霉的化学课代表带走,看着他苍白的脸,我一下子害怕起来。是的,我现在才后怕,万一他真的死了怎么办?那我岂不是要杀人偿命?

    班主任气势汹汹地把我叫到办公室,我听见他在打电话:“喂,你好,请问你是兔子的家长吗?”

    我不知道他是给我爸还是我妈打电话,如果是我爸,他肯定会麻木地说:“我不想管她,你们把她抓去坐牢吧。”

    如果是我妈,她会破口大骂吧,用最难听的话把我骂一通,然后无情地挂断电话。

    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张老师。一想到张老师,我胸口就撕心裂肺地疼。真的是我害了她吗?她现在一定很恨我吧,她那么热爱教书,那么努力地工作希望留下来,可因为我……

    一想到这里,我真是万念俱灰。班主任还在打电话,现在他似乎是在跟化学课代表的父母打,办公室大门敞开着,他应该觉得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逃跑吧。就在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闭着眼睛跑出办公室,朝顶楼冲去。

    我站在教学楼的楼顶,楼层不高,9层,但也足够让我的脑袋摔开花。风呼呼地在我耳边吹过,从上面俯瞰下去,我们学校还是挺美的,正值盛夏,百花齐放绿树成荫,近处是在操场上打球的同学,天边是一道紫色的晚霞。

    可是这样的美景不属于我,我的世界里只有灰和黑。

    很快就有学生发现了我,他们尖叫着在楼下围了一圈。我的班主任出现在我面前,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天台,脸色发白,比我还像快死的人。

    “你不要想不开,化学课代表只是晕倒,他没事,缝几针就好了,我们没人怪你,你快下来。”

    “不关他的事,我早就不想活了。”我的声音异常冷静。

    “我已经通知你妈妈了,她马上就过来,她来带你回家。”

    我笑说:“你别骗我了,我妈恨不得我早点死,她怎么可能会来。”

    “十分钟,最多十分钟她就来了,我陪你一起等。”他靠近了我一些,伸手试图把我拉回去。

    “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直接跳了。”为了印证自己的话,我朝前又走了一步,下面一阵骚动。

    没过一会儿,我真的看到了我妈,看到她的时候我惊呆了,她来了,而且,她居然在哭!

    她流着眼泪,哆哆嗦嗦地和老师一起劝我:“兔子啊,你下来跟妈妈回家,你别吓妈妈。”

    她什么时候对我这么轻声细语过。

    我冲她喊:“你别骗我了,我现在和你回家一样会被你打死,反正都是死,不如现在死了痛快!”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啊,我只剩下你了。”她哭着说。

    可我一点儿也没有被打动,她那是鳄鱼的眼泪。我每天和她朝夕相处,她从来不关心我,现在我要死了她才知道哭,晚了。

    “你走,我不想见你!”

    “那你想见谁?我给你找来!”班主任说。

    “我要见张老师!”我脱口而出。

    “张老师今天回师范写论文了,你等等,我马上叫她来!”

    我这时才发现,天台上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平日里我见不到的学校高层领导,现在全都在我面前陪着,生怕我跳下去葬送了他们的前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张老师来了”!我喜出望外,对周围放松了警惕,说时迟那时快,我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一直站在我身边的保安拽住了胳膊,他将我死命地往里拉,我脚下没站稳,狠狠摔倒在地,只听咔嚓一声,我的手臂摔断了。

    就这样,我轰轰烈烈的自杀行动宣告失败。搞笑的是,我没死成,反而因为骨折住了两个星期医院。

    我妈也许真是被吓到了,那两个星期对我的态度真的有所好转,不再动不动就打我。我爸还是老样子,几天不见人,好不容易见到了就长吁短叹,骂我“丧气”。

    张老师来过一次,给我带来鲜花和水果,我很想跟她说对不起,想问她能不能留在我们学校,我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却被她抢先开口。

    她说:“我要走了。”

    我瞪大眼睛,问她:“你要去哪?”

    “出国留学,去荷兰。”

    我的眼泪刷地流下来,问:“为什么?你不要我了?”

    她愣了一下,但还是耐心地替我掖了掖被子,和风细雨地说:“你这是耍小孩子脾气,我有我的选择,荷兰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现在我能去了,你应该为我高兴啊。”

    我哗一下掀开被子,大声哭喊:“我不高兴!我为什么要高兴,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那我怎么办!”

    护士和我妈都闻声赶来,我不管不顾地扯掉手上的针头,对她说:“你要走可以,你带我一起走,我现在就跟你走!”

    她皱着眉说:“兔子,你不要无理取闹,我要去哪里,该去该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把你当妹妹,心疼你,但这并不代表我要对你的人生负责。”

    那是她第一次用这种严厉的口吻对我说话,我彻底呆住了。

    那一晚我哭了很久很久,张老师带来的花被我扔出窗外,我伤心极了,前所未有的伤心。是因为背叛而伤心吗?不是,是失望,我以为她是我生命中的光,原来她不是,她那么轻易地就抛下了我。

    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了自残,用小刀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道伤口,看着血珠从皮下冒出来,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痛快。自残也是会上瘾的,刚开始我只敢划一道细细的口子,慢慢地刀口越来越深,到最后暗红色的血几乎是飙出来的。

    我把这一切都拍照发给张老师。我想用伤口告诉她,她离开后我是多么的无助和孤独。刚开始她还会回复我,开导我叫我不要伤害自己,到了后来,她就很少理我了。直到她出国的前一晚,她发短信给我,只有短短几句话:“我以为我能帮你,但我不是圣人,你的依赖成了我的负担,对不起。”

    我再打她的电话,电话那头就只有一个冰凉的女声不断重复着“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我心如死灰。

    初三那年,我妈坚持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觉得她真搞笑,该关心的时候不关心,该爱我的时候不爱,现在把我扔给心理医生,希望人家把我改造成一个乖宝宝给她送回去,哪有这么好的事。我一直觉得那个心理医生是骗钱的,一小时五百块,最后我被诊断为青少年行为情绪障碍,在医院住了三个月。

    我中考考得一塌糊涂,进了一所很烂的高中。开学第一天我就出名了——因为手上伤痕累累的刀疤。

    我从来不掩饰我自残留下来的疤,我也不喜欢说谎话,有人问起的时候我就如实相告。所有人都会一脸震惊地看看被我得划得血肉模糊的伤口,再看看一脸阴郁的我,最后把我当作危险分子避得远远的。

    读高中的我依然没有朋友,依然独来独往,依然只穿黑色的衣服,依然是个“活死人”。唯一的好处是,因为手上的疤太过招摇,没人敢来惹我了。

    升入高二后,我们学校新开了一个心理辅导室。起初我没有在意,觉得这是学校为了申报重点中学的面子工程而已。后来辅导老师文老师来班上给我们上了一堂课,她提到抑郁症,列举了几个抑郁症初期的症状,一共15条。她先是让满足一半的人举手,然后满足10条的人举手,满足13条的人举手,最后全部满足的,只有我一个人举了手。

    下课后她让我跟她回办公室。她的办公室不在主教学楼,而是在已经不用了的实验楼,这里很少有人来,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这里成了我的世外桃源。

    她对我说“随便坐”,然后给我倒了杯茶。

    接杯子的时候我伤痕累累的手臂暴露在她眼底,其实我是故意想看看她的反应。我已经习惯了人们在看到我的伤口后露出吃惊的表情,可她却跟什么都没看到似的,仿佛我只是带了一块很普通的手表而已。

    她在我对面坐下,问:“你叫兔子是吧?”

    我点头。

    “我听说过你。”

    我不解地望向她。

    “你们班主任把你当作重点关注对象,要我留意你,不过……”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我果然被她吸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笑了笑,说:“不过,见到你,我反倒觉得你只是只纸老虎,没他们说得那么无药可救。”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小声问她。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吧,监狱里文了身的犯人往往是最胆小的那类。他们自卑,缺乏安全感,所以不得不借助这些东西来伪装自己很强大。在我看来,你手上的疤也不过是伪装,你是故意给别人看的,想让他们怕你,远离你,不是吗?”

    我被她说的一愣。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以后每周四的中午你来我这里,我们可以聊聊天喝喝茶。”

    可是我不愿意相信她,我怕她像张老师那样,骗取了我的信任,最后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很快到了周四,下了课我飞速收拾书包离开,跟做贼似的。可就是那么倒霉,当我小心翼翼逃出学校的时候,竟然正好就撞到了文老师!她和另外一个老师在学校门口买东西,见到我,她竟然主动和我打了招呼。

    “嗨,兔子。”

    “文……文老师好,我,我回家拿作业本!”

    我闹了个大红脸,胡乱解释着。

    她也没在意,跟旁边的人说说笑笑地回学校,仿佛忘记了那个约定。我暗自松了口气,可就在我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听到旁边的老师问她:“你中午有事吗?”

    她答:“原本约了个学生,不过她应该不来了。”

    我愣在原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当然没有回家,这个时间我妈肯定在外面打麻将,我爸不知所踪。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走在市民广场,正好有一辆献血车,车上挂了条横幅——“你想为社会做点贡献吗?你愿为他人献点爱心吗?请参加无偿献血!”

    我突然觉得,我长这么大,从未为别人做过些什么,也从未被别人需要过,心里升起一股悲哀,于是我走到献血车里,对医生说我想献血。

    医生笑了,问道:“小妹妹,你满十八岁了吗?”

    我摇头。

    “未成年人是不能献血的,不过你精神可嘉,我送你一个本子吧,只有献过血的人才有的。”

    我拿着这个本子梦游似的回学校,在学校门口,我又遇到了文老师!我怀疑她是故意在这里堵我的!

    我就像被老猫抓住的耗子,在她面前不敢抬头,她问:“这就是你的作业本?”

    我才想起刚才随口说的那个谎话,把那个本子藏在身后。

    “你去献血了?”她惊讶。

    “我想去,可人家不让未成年人献血。”

    她声音柔和下来,说道:“傻孩子,你身体这么差,就算成年了人家也不敢抽你的血。”

    她递给我一个面包,说:“你没吃东西吧?”

    我点头。

    “快吃吧,马上要上课了,以后你不用叫我文老师,叫我文杨就行。”

    虽然我觉得直呼其名有些“以下犯上”,但文杨说她女儿也这么叫她,听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微微触动了一下,这是不是代表……她把我当作她女儿了?

    中秋那天我爸没回家,我妈又跟我吵架,她现在打不动我了,她唯一表达愤怒的方式就是哭,哭得整个楼道都能听见。她一哭我就心烦,像有一万只蚂蚁在我脑袋里爬,我抓起水果刀冲自己的手臂狠狠一划,血顿时飙出来。我妈吓得哭得更厉害。

    “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让我死了算了!”

    她号啕着扑上来帮我止血,哭着喊道:“你再这样折磨妈妈,妈妈也不想活了。”

    “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要你这样的妈妈,文杨才是我妈妈!”

    我甩开她跑出家,跑了好远我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我给文杨打了个电话。

    “你在哪?我想见见你。”

    我几乎不抱希望,毕竟今天是阖家团圆的中秋节。可二十分钟后,她竟然真的出现在了我面前!她开着车,笑着说:“正好在这附近给我女儿买衣服。”

    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在副驾驶冲我友善地挥挥手,她是文杨的女儿梅子。

    文杨真好,真贴心,她没有问我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只是默默带我去包扎,给我妈妈打电话。我说我不想回家,她就带我回她家吃晚饭。

    那是我第一次去文杨家,从踏进她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确信,这才是我想要的家!跟我冰凉阴森的家完全相反,这里和煦温暖。梅子的爸爸热情博学,不像我爸爸是个赌鬼,还一年难见几次面。文杨体贴温柔,与梅子的爸爸是模范夫妻,生活在这个家里的梅子是当之无愧的小公主,她过着我做梦都不敢奢望的生活。

    在饭桌上看着对面的一家三口,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生在这个家,我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吧?我的手上一定不会有那么多丑陋的疤痕吧?我的人生一定很幸福吧?

    于是我对文杨说:“我想做你的女儿。”

    她说:“你先答应我以后绝不伤害自己。”

    我忙不迭点头,把她替我盛的汤一饮而尽。那晚我跟她一起睡,在她怀里我把关于张老师的一切都告诉她,我哭着对她说:“我只是想要一点点爱而已,为什么他们都不肯给我?”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温柔地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

    从那之后,我心里突然踏实了,过去的十几年我都是没有妈的孩子,我像一朵漂泊的蒲公英,如今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壤。

    在学校里我最讨厌上体育课,因为体育训练要求两人一组,从来没有人愿意和我一组,我趁老师不注意,偷偷逃到文杨的办公室。

    “你怎么不去上课?”她问。

    “我不喜欢上课,也不喜欢他们,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我以为她听到我这样的深情“表白”会感动,谁知她却突然坐下来,正色道:“你想过张老师为什么离开吗?”

    我浑身一僵。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的问题在于,你太依赖别人了。”

    我立刻觉得自己全身像过了阵电,从脊背到头皮,浑身颤抖地指着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依赖你了?你也要离开我,对吗?”

    她说:“你不要这样考虑事情。”

    我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哭喊道:“我不听!都是借口,我知道你也嫌弃我,他们都在传我有精神病,说我会拿刀子捅人,你也害怕我吧?”

    “你冷静一下,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我不想跟她谈,也不想冷静,我只觉得这里压抑得要命,我都快吐了!

    我夺门而出,因为还是上课时间,学校大门关着,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兽,我被关在笼子里很久很久了,虽然在别人看来我很可怕,但我真的从来没有伤害过人,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开我?

    我哭着跑下楼,突然撞到一个人,我抬头看,竟是梅子。

    “你怎么了?”她问。

    我甩开她,她一把将我拉住,说:“你心情不好吗?要不要找我妈跟你聊聊?你不要有负担……”

    一听到“负担”两个字,我立刻火了!张老师临走时的那句“你的依赖成了我的负担”历历在目。我敏感地问:“文杨是不是把我的事告诉你了?她答应过我不会说的!她这个大骗子!”

    “你在说什么啊?我妈怎么骗你了?她为了你劳心劳力你别不知好歹。”

    这时,文杨从楼上跑下来,一边跑一边打电话:“是的!病人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你们最好带镇静剂过来……”

    跑到门口,她猛地停下,说不出一句话,因为她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我握着一块刀片,锋利的刀刃对准了梅子的颈动脉。

    这把刀片我一直随身携带,认识文杨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自残了,没想到今天再拿出来,竟然是对准了文杨的女儿。

    我流着泪问她:“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你女儿,我只是你的病人,是吗?”

    她的声音在颤抖:“你冷静一点,这是我的工作,我是想帮你。”

    你们每个人都说想帮我,可为什么你们让我越来越绝望呢?我不知道什么是依赖,我只知道,你们是我冗长黑暗中唯一的光,我想抓住那一点点光让自己活下去。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

    手里握着的刀片越来越紧,这一次不再有眷恋,我闭上眼,狠狠划下去……

    印象

    兔子的大名我老早就听说过。

    每年夏令营都有一两个“重点关注对象”。在筹备期间,兔子的名字被工作人员高频率提起,与之伴随的词语是“割腕”“跳河”“抑郁症”,听起来,好像真的是个“问题少女”。

    第一次做夏令营的小佳无不担忧地说:“真的要她来吗?如果出事了怎么办?”

    我安慰她说:“如果她报名信里写的都是真的,那我们就更加要让她来了,她需要我们的帮助。”

    开营仪式上我没怎么注意她,毕竟大家都穿着一样的营服。到了晚上活动的时候,她突然变得扎眼起来。因为是开营第一天,大家新鲜劲还没过,所有人都穿着早上发的营服,只有兔子换了衣服。她穿了一件性感的黑色长裙,配黑色的松糕鞋,长长的刘海盖住眼睛,再加上手腕上触目惊心的刀疤,往那儿一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别来惹我”的大姐大气息。

    就连我们的工作人员看到她都有点怕怕的。

    第二天是去《左耳》剧组参观,大家体验了一次群演工作。那时正值厦门最热的时候,剧组起早贪黑在大太阳底下一拍就是一整天,又晒又累,去之前我们已经做好了营员会抱怨的准备,特别是被重点关注的兔子。

    “大姐大会不会发飙拿刀捅我们啊?”虽然是句玩笑话,但大家确实隐隐有些担心她会不配合。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她非常配合!孩子们换上天中的校服,化妆师简单地给大家化了妆。轮到兔子,化妆师没有考虑,直接拿遮瑕膏往她还没有愈合的伤口上涂,果子李看见了,急忙阻止化妆师:“这么涂她伤口会感染的吧?!”

    兔子却摇摇头,说:“没事。”

    果子李用清水把她伤口上的遮瑕膏洗干净后,拿了个创可贴给她贴上,暂时遮住了伤口。可还是感染了。这么热的天,创可贴又一直捂着伤口,这傻孩子居然一直忍着没撕开让伤口透气。

    果子李因此愧疚得不行,到处找云南白药帮她涂,可她还是一副没所谓的表情,连连摇头说没事。

    后来每次提到兔子,果子李都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说:“她真的不是大家之前想的那样,这孩子特别特别特别善良。”

    我也发现了,她虽然不爱跟人接触——经常一大堆孩子在一起聊天,她站在一旁放空发呆,叹气。但只要有人主动接近她,她还是很配合的。我还了解到,她来之前给夏令营的每个人都准备了家乡特产,可是没有自己送,而是托另外一个营员送给大家。她吃素,但没告诉工作人员,通常是面前有青菜她就吃,没有就埋头吃米饭。通过后来对她的了解,我知道她只是不想给人添麻烦。

    跟她聊天的过程其实很累,她全程都低着头,我问一句,她答一句。不管我说什么,她都用自己的方式把我驳回去。直到我跟她聊到我的书,我问她最喜欢我书中的哪个人物。

    她说:“《小妖的金色城堡》,我羡慕七七,我指的是妖精七七的原型。”

    “为什么?”

    她说:“因为即使她死了,你们都还记得她,她死也是值得的。”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走后,我,还有所有关心她的人,我们只要一想到她,不管过了多少年,我们都会伤心啊!”

    我说到这里,她终于肯抬头看我一眼。只是她刘海太长了,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睛。

    但那一刻,我相信她已经被我的话打动。

    “人不能太自私。”我说,“得为爱你的人多想一想。”

    她挽起衣袖给我看,左手臂上有一道很长很长的疤。

    “你最后没有伤害梅子,对吧?”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不忍心伤害别人,但为什么总伤害自己呢?”

    她说:“这些话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也许是因为我怂吧,我只敢用刀戳自己,你们每个人都说要帮我,但每个人最后都会走,我已经不相信你们了。”

    “你觉得我能帮你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说:“那么多人要你帮,你怎么顾得上我。”

    “那你还来参加这个夏令营干嘛?”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她说。

    我说:“你记住了,陷进泥潭别人能帮的只是搭把手,最终还是需要你自己爬上来,没有人一定要为你的人生负责,除了你自己。我觉得我可以教会你的是‘自己爬’这件事。”

    “啊。”她恍然大悟地看着我。

    我抱了抱她,没再说什么。

    在厦门图书馆讲座的那一天,兔子坐在第一排。几天的活动之后,她显然已经跟夏令营的姑娘们熟络起来,有朋友的感觉令她放松了很多。我一边讲一边注意观察她,很高兴地发现她居然笑了。兔子笑起来的时候,还真是好看。我希望她能一直这样微笑着生活下去,我希望她真的会懂,不是每一个人生来就强大的,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除了失望只能失望。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我们都要学会做自己的太阳。

    兔子姑娘,你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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