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赫兹的回声-被嫌弃的英子的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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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英子

    城市:株洲

    年龄:17

    关键词:孤独 不信任

    故事

    我六岁那年,爸妈离婚了。在法庭上,我妈就说了一句话,她只要求离婚,其他什么都不要,这“其他”当中,也包括我。

    坦白讲,我心里一直都清楚,他们离婚是早晚的事。可是我没想到,我妈竟然会对我这么无情。休庭之后,我爸拽着我往外走。我妈走在前面,她依旧走着猫步,像是T台上的模特,离婚这件事似乎丝毫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打击,她依旧漂亮得无懈可击。

    我使劲甩开我爸的手,像疯了一样冲到我妈的面前,哭喊着拽着我妈的衣服,说:“妈,你带我走吧!我不要跟我爸一起过!”我永远都记得我妈的眼神,她盯着我,就像是看路边的一个乞丐那样,不带一丝感情,甚至还带着一点鄙夷。她打掉我的手,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你爸有本事,你跟你爸待着吧!”

    说完,我妈坐上她新男友的车绝尘而去,我站在原地哭得泣不成声。我爸走了过来,踢了我一脚,骂道:“闹够了没有?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还不跟我滚回去。”

    我爸是个酒鬼,每天喝酒跟喝水一样,跟我妈离婚以后喝得更多了。我放学回到家之后根本就看不到他人影,晚饭基本要靠自己解决。直到有一次我做饭时睡着了,天然气烧起来差点把房子给烧了,我爸才把我奶奶接了过来照顾我。

    在此之前,我很少去奶奶家,与她的感情不深。但有人照顾总比没人照顾好。尽管奶奶来了后,我不得不忍受她常在饭桌上的唠叨:“英英啊,你可一定要争气,你看,你爸有病,你妈也不要你了,真是造孽哟,你要是再不努力可怎么办……”

    我知道奶奶的话没有什么恶意,可是每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都会觉得特别难过,就好像是刚结痂的伤口又被人撕开了。我胡乱扒了两口饭,跟奶奶谎称自己要写作业就溜进了自己的房间,奶奶还在外面絮叨着什么,配着电视机常年都在播的家庭伦理剧里那些雷人的台词。

    我想起爸妈离婚前,我妈指着我奶奶的鼻子说:“你儿子有病你为什么骗我?你们这属于骗婚,我能忍这么多年已经不错了!”

    我觉得我的一切都糟糕透了,我妈可以走,但我不能。

    我爸有很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在我十二岁那年,他的病愈发厉害了,每天都在幻想着别人要谋杀他,好几次喝多了酒犯病之后都会疯疯癫癫地跑到我的房间里钻到床底下,嘴里还嘟囔着:“不要杀我,把你们的枪拿走。”

    一开始我会害怕,会掉眼泪,后来次数多了,我便也习惯了,甚至有时候觉得有点可笑。

    倒霉的事儿总是一起来,爸妈离婚后不久,我爸失业了。他在工作的时候,因为喝酒操作失误,导致一个机器的模型坏了,给厂子里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因为是老工人,加上厂长一直都知道我家的状况,于是也没有多做处罚,安排他回家休息不说,每个月还会有两千块钱的底薪,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那一年,奶奶的精力差不多全放到我爸身上了。我爸在奶奶的管教下,喝酒相对减少了一些,姑姑给他找了一个心理医生,在医生的帮助下,我爸的精神状态似乎也慢慢好了起来,只是时常会拿着我妈的照片看,对着照片发发呆。

    我知道对我爸而言,我妈特别重要,因为没和妈妈离婚以前,我爸一直都挺稳定的,除了偶尔犯过一两次病。

    因为爸爸生病的缘故,我家条件越来越差。校庆时,学校组织表演节目,老师在课堂上说:“同学们,你们都回去好好打扮一下,明天都要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来学校。”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到处找衣服。可是我的衣服基本上都小了,妈妈走了之后,我几乎没有买过什么新衣服,都是穿的表姐的旧衣服,有一些还带着补丁。好不容易翻出来一件粉红色的毛衣,是之前妈妈买给我的,因为衣服大了一号,一直压在箱子下面。我套在身上试了试,刚刚好,于是我偷偷地把毛衣塞到了书包里面。

    第二天,到了学校之后,我在洗手间换上了那件毛衣。上课的时候,班主任不解地看着我,她问我:“李英英,大夏天的,你怎么穿了一件毛衣?”同学们都盯着我看,有几个还发出了刺耳的笑声。

    “老师,这就是我最好看的衣服呀。”我低着头,看着身边的同学们,都穿着漂亮的蕾丝裙子,再看看穿着毛衣的自己,简直像个智障,好在班主任没有多说什么。

    还好,校庆之后,便是暑假了。

    也许过了这个暑假,所有人都会忘记这件事吧。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从一场噩梦掉进了另外一场噩梦。

    暑假的一天,我睡得迷迷糊糊,爸爸跑到了我的房间,摇晃着喊我:“英英,起来了,别睡了。”我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看着爸爸问:“怎么了?”

    “厂里组织去旅游,快起来,爸爸带你去。”

    没等我反应过来,爸爸便把我拉了起来,他从衣柜里面拿了几件我平常穿的衣服胡乱塞进了一个手提包里,然后也没等我洗脸,便拉着我出去了。

    奶奶提着铲刀问:“你们干吗去?”

    我爸头也不回地说:“厂里组织去南京旅游,我带英子赶火车去!”

    我心里多少是有点雀跃的,爸妈离婚之后,我虽然是与爸爸生活在一起,但是因为他的精神状况不是很好,有时候还会被送到医院去,所以我们基本上也算是聚少离多了。难得他精神状态好一些,还带我出去玩,我当然打心眼里高兴。

    一路上,我都透过车窗看风景,看不时从眼前飞过的树木,根本没有注意到火车到底是开往哪里,我也没有见到爸爸口中所谓的厂里面的同事们,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凌晨,我被爸爸抱着下了火车。恍惚间我看到了火车站牌——郑州。

    根本不是我爸说的南京!

    爸爸看我醒了,把我放在了地上,让我跟他一起走。没走一会儿,他突然顿住了,回过头看着我,盯着我的鞋子,很大声地说:“把你的鞋子脱掉扔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上面安的是摄像头!你们想监视我,没门儿!”

    我的心咯噔一下,心想,完蛋了,我爸犯病了!我低头看着那双凉鞋,凉鞋上有一个米奇,根本就不是什么摄像头。我想要辩解,却被爸爸推了很远。没办法,我只能老老实实脱了鞋子扔掉。就这样我赤脚跟着我爸飞奔,一路上我的脚被石子路硌得通红,不时有一些路人盯着我们看。

    爸爸身上本就没有带多少钱,我们很快就身无分文了。他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甚至说什么要打仗了飞机要来轰炸了要赶紧躲起来。我捡了路边的报纸,丢给他看,朝着他大吼:“你自己看看,哪里说要打仗了!你别发疯了行不行!”

    他不理我,只是拖着我一路走。

    我们走到高架桥上,高架桥下面就是火车隧道。爸爸站在那里,愣了很久,然后回过头看着我,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们跳下去回家去吧,火车会接住我们的。”

    我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也许我爸得的已经不是被害妄想症了,而是神经病!

    雨水落在我的身上,我抬起头看着爸爸,在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我压根就是被爸爸骗了。

    也许一开始他就不是要带我出来旅游,而是想找个陌生的地方,找机会丢掉我,甚至想要骗我从高架桥上跳下去让我死……我不敢再往深处想,在心中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假想。我跟自己说,爸爸还是很爱我的,他只不过是病了。

    “不跳了,爸爸。”我哭着拖住他说,“今天太晚了,跳下去也回不了家了,要不我们明天再来跳吧。”

    我的胡说八道居然起了作用,我爸居然点了点头说:“好,明天再来。”

    那是我们离开家的第三天。下着小雨,我和爸爸沿着高速公路走到了新乡,我的脚都磨破了皮,血迹斑斑,可是我爸像是没有看到一样。

    晚上,我们两人蹲在一个便利商店外面避雨,天气很冷,我们穿的原本就少,又加上没吃饭的缘故,浑身没有一点热气,我感觉我就要生病了。可是我爸什么也不管,躺在地上就睡着了。

    不知道几点钟,商店的售货员出来扔垃圾的时候看到了我们,没一会儿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吃的,还塞了二十块钱给我。我很感激地看着那个人,冲着他笑了笑说:“哥哥,我不要钱,我可以用下你们的电话吗?”他同意了,我跟家里打了电话,告诉奶奶我爸的情况以及我们的位置。那一晚,奶奶让叔叔买了机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将我们接回了家。

    我还记得,看到叔叔的时候,我的眼泪多得像是雨水,觉得委屈极了。我叔叔也不知道是吼我是吼我爸:“哭哭哭,哭有用吗。死都不怕了,有什么活不下去的!”

    我爸像个小孩子一样缩在地上,不说话。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顺利回家了,我终于没有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

    不知道是谁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妈,她竟然破天荒主动要求探望我。她不想去我家,让我叔叔把我送到了一个餐馆。我去的时候她已经点好了一桌子的菜。她似乎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很饿,吃得狼吞虎咽。我妈却一口没吃,只是用忧伤的眼神看着我。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而是和妈妈去了宾馆。妈妈给我洗澡,看到我没有穿内裤的时候,她终于没忍住哭了起来。

    一个十三岁的女生,竟然连条内裤都没有。只是那时候的我,不懂得这是耻辱,以为这就是生活。

    那天晚上,我和妈妈躺在宾馆的床上,讲了很多话。直到我讲累了,靠在她身边睡着。第二天,妈妈带我去商场买了很多衣服,还给我买了十多条内裤。晚上她把我送回家后便离开了。

    我刚进门,姑姑一把抢过我手里提着的袋子,冲着我吼道:“白眼狼!你忘了那个贱女人在法庭上说不要你了吗!要她的东西干什么!”说着,姑姑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把剪刀,拿着妈妈给我买的衣服剪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贱人怎么不去死,跑来想拐走我们家英子!怎么不去死!”

    姑姑平日里待我还算不错,可这天第一次让我感到可怕,甚至有点陌生。我惊觉我根本就不是生活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在给我灌输可怕的思想,我甚至害怕早晚有一天,我会跟我爸一样整个人彻底疯掉!我大叫了一声,跑到了房间里面。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放声大哭,将压抑在心底的那些话全部都写在了博客上面。

    我有些累了,甚至想到了死,我觉得我像是长在垃圾堆里的杂草,就算拼尽全力,也只是一棵杂草罢了。

    我的博客叫“被嫌弃的英子的半生”,断断续续写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有一些人会在看到我的博客之后给我留言,无外乎都是在安慰我,让我变得强大一些,好早些离开那个家。可是,这个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那一说。

    如果没有经历过我的疼痛,哪里又会真正懂得?

    十六岁那年,我考入了当地的一所高中,因为离家较近,所以是走读。报到那天,妈妈来学校找我,我远远地看到了她,只看了一眼,便避开她朝反方向走了。我不是不想见她,而是担心被奶奶和姑姑知道了,少不了又要说难听的话。

    我每天的生活变得单调又无聊,最享受的是在车上的时光,因为安静,没有人来打扰。只是每一次都会想起来那一年,爸爸带我去往外地的事情,心情都会莫名的压抑,于是便会拿出英文课本背单词。我现在的很大一部分词汇量都是在公交车上积累下来的。

    那一年,我认识了一位网友,叫侑骏。他常常去我的博客看我写的东西,一般都只在评论下面留一个拥抱的表情。每次看到那个拥抱的表情时,我的心里都会觉得很温暖。

    我们也在QQ上聊过好多次,感觉他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如意。我想我们都需要相互鼓励和支持。有一天,我收到了侑骏的邮件,他告诉我他在旅行,到了我们的城市,问我有没有时间和他一起吃饭。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侑骏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想见他。

    我们约在一家比较有名的私房菜馆,那里的菜式比较特别。那顿饭我吃得很开心,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老气横秋的样子,而是一个真正的少女,会脸红,会发自内心地笑,会……想要拥抱一个人。

    侑骏很高,长相英俊,说话幽默,不时逗得我捧腹大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之前的十六年都是白过的。这样快乐地活着,才是真正的人生啊。我的前十六年,太苦了,像是一个冗长的噩梦,我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可那个晚上,我竟有了一种这噩梦快要结束了的感觉。

    因为高兴,我和侑骏两个人喝了一些酒。晚上我们俩一起散步,朝他的酒店走去。在酒店的树影下,我踮起脚抱了一下侑骏,还壮着胆亲了他的脸一下,他的皮肤软软的,吻上去的时候就像是触到了天上的云朵。

    很明显,侑骏并没有预料到我会有这样的举动,他只当我是一个怀春的小姑娘,轻轻笑了一下。作为一名少女,我还是相当矜持的,偷吻了侑骏之后,我便落荒而逃了,我背对着他甩了甩手,示意再见。

    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幕被开车路过的邻居看在了眼里,然后她迅速告诉了我姑姑。

    回到家里,推开门我便被眼前的阵势吓到了。原本就不大的客厅里坐满了人,我的两个姑姑,还有叔叔婶婶全都在客厅里坐着,奶奶坐在一旁抹眼泪。看到我进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我身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姑姑便冲了过来,二话不说便给了我一耳光,骂道:“跟你妈一个德行!小小年纪就跑出去勾搭人!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不好好读书,怎么净干些下贱的事儿,丢人现眼的……”说着,姑姑便哭了起来,嚷嚷着:“造孽哟,怎么就这么造孽……”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姑姑,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我捂着脸,问:“你为什么打我?”

    “你还有脸问?你干了什么不要脸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养你容易吗,你爸本来就病得厉害,你还给我添堵!”奶奶抹了抹眼泪,恨恨地说道。

    我这才意识到我和侑骏的事情被他们发现了。我刚想要找借口,奶奶突然站了起来,她冲着我叔叔说:“小军,把准备好的绳子拿出来,把她绑起来送到医院做检查去!”

    我吓坏了,喊道:“为什么要绑我去医院?我又没有病!”

    “谁管你有没有病!我要看看你生活作风好不好!”奶奶冷冷地说。

    听到她这么说,我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我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家人这样想,我在他们眼中到底是有多么不堪呢?真的糟糕到这样的地步吗?

    我冲着她大吼道:“我不去,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去检查!”

    “你不去也得去!”说着,叔叔作势要上来绑我。我一看这阵仗,心下一慌,跑到了厕所里面,将门反锁上,我冲着外面大喊:“我不去,死也不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掉,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被人冤枉竟然是这样委屈,而且是这样的奇耻大辱。

    “你给我开门!”门外面传来了叮叮咣咣的声响,还有人拿钥匙开锁的声音。

    “我不开!”说着,我走到了窗户前,打开了窗子。我家在三楼,窗外小区里的灯亮了,可是这热闹是别人的,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我的人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悲惨。

    门被他们打开了。叔叔拿着绳子,姑姑站在一旁,他们冲着我骂着难听的话,仿佛我是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一样,他们用尽一切恶毒的字眼来问候我。

    见到我站在窗子前,姑姑指着我,说:“李英英你给我滚过来!别以为你开个窗户我们就不带你去医院了……”

    我没有听姑姑的话,转身,从窗子跳了出去。在掉落下去的瞬间,我竟然没有害怕,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这一次,我终于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不再被人摆布了,我闭上了眼。

    我做了很长的一场梦。梦里面爸爸妈妈没有离婚,他们还很恩爱,家里没有争吵,爸爸也没有生病……可惜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罢了。

    我没有死,而是脊椎粉碎性骨折。为了治好病,我的骨头里面打进去了四根钉子,医生说看后期恢复的如何了,如果恢复不好很有可能会瘫痪。奶奶听到这个消息后一直在哭,可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做样子给外人看的罢了,反正她不是真的伤心,要伤心估计也是因为我可能要瘫痪了,他们要照顾我吧。

    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平静,我也做过很多设想。假如真的瘫痪了,那我下半生该如何度过?我不知道。每天除了定时做复健,还会有一名心理医生来开导我,她每天都会跟我讲一大段一大段的心灵鸡汤,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根本不需要看什么心理医生,我的问题没有出在自己身上,而是出在了我糟糕的家庭本身。

    我妈不知道怎么得知了这件事,在一个下午到医院来看我。她的眼泪出奇的多,也许是因为看到我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吧。我想她伤心是真的,可是我不懂,为什么在当时她说不要我,现在却又为我伤心?人真是复杂的动物。

    那个下午,我知道,其实妈妈过得并不好。她与那人结婚之后,刚开始还不错,不到半年,那人就出轨了,还时常对我妈拳打脚踢的,还不准她出去工作挣钱。妈妈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很多,走的时候,她又跟我说:“英英,你等着妈妈,妈妈早晚得跟那个王八蛋离婚!回头我就来接你走!”

    我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可是我没有告诉她,我并不相信那句承诺,我只相信我看到的,她已经离开我太久,怎么回头?

    三个月后,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基本上能够正常走路了。但是,不能走太久,否则就会不舒服。我给侑骏发了邮件,将自己遭遇的这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吃惊地问:“天啊,这些人究竟还是不是你的家人啊?我真的挺担心的,你说你在那样的环境里,会长成什么样?”

    是啊,我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像我的姑姑和奶奶那样吗?还是像我爸一样,早晚得精神病?

    我不敢想。

    我很想离开这个家,我等不到长大了。我很担心,没有等到我长大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先疯了!

    还好,侑骏收留了我,他让我去他的城市,说我可以找点事情做。我答应了,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塞到了书包里,然后偷偷从家里溜了出去,到了火车站买了票去往侑骏的城市。

    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有点伤感。这个城市虽然充满了不愉快,但是真的要同它说再见,我还是有点不舍得。离开,就意味着长大了,要面对更多的问题,那个曾经的避风港,哪怕再破,都不再属于我了。

    侑骏在北京,这个城市雾霾很严重,公交车上的人们差不多脸贴着车门。每个人看上去麻木又让人觉得痛心,我有些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样的地方生存。还好,在这个大城市里,有侑骏陪伴着我。

    我们常常在深夜一起出去吃烤串,喝啤酒,晚上我睡得格外踏实。有一晚,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电话刚一接通,便听到了姑姑的声音,她的嗓门依旧那么大,她冲着电话喊:“李英英,你死哪里去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奶奶她瘫痪了……”

    我奶奶一直都高血压,身体也不是很好,先前就中风过,这一次估计是彻底瘫痪了。我没有听姑姑接下去的话,挂断电话后,我抽出了SIM卡,从十三楼丢了出去。

    我已经从那个家逃离了,与那里有关的一切,我都不想再听。我不想听到任何争吵与质问,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不属于任何人。

    我知道,也许家里的人会说我铁石心肠,会说我白眼狼,但是我都无所谓了。我在那个时候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人嘛,就这几十年,原本就应该怎么开心怎么来,若是事事都要思虑周全,那样只会让人过得畏畏缩缩,即便快乐,也不是发自内心的真的快乐。

    而发现侑骏不对劲是在一个晚上。

    有天晚上我回家很晚,客厅里的电视开着,侑骏的门留了一条小缝。我走上前,推开门,看到侑骏正低着头,往鼻子里吸着什么。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亲爱的少年,是个瘾君子。

    侑骏也看到我了,他吸了吸鼻子,将桌子上的东西收了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冲我笑了笑,说:“你回来了?”一时之间,我竟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冲着他僵硬地笑了笑,然后关上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怎么都无法将眼前的这个侑骏与平日里那个温暖的他联系在一起。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在我以为爸妈很相爱的时候他们宣布离婚,在我认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抛弃我的妈妈选择了放弃我,在我以为我爸带我去旅行的时候他却是想要丢弃我……我觉得自己一直都活在谎言的世界里,看不清真假。

    直到侑骏在门外敲门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满脸是泪。

    侑骏看到我,无力地笑了笑。他坐了下来,良久,才开口道:“是不是觉得很失望?但是我就是这个样子,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我无话可说,命运让他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从来都不是谁能决定的,怪只怪我只看到了他温柔美好的一面。其实人都一样,我又何尝不是有坏的那一面呢?

    我摇摇头,冲着侑骏无力地笑了笑,说:“没有,我只是累了。”

    “那你好好休息。”说完,侑骏出去了,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的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堵着一样,十分难受,一时之间有很多话,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

    第二天,我收拾了东西,跟侑骏告别。侑骏没有过多挽留,托付一个朋友将我送到车站。我躺靠在车座上,脑子沉沉地睡去了。直到醒来,发现车根本就不是往车站去的,而是开向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

    我警惕地问:“这是哪里?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哪儿?你怎么不问问侑骏那个小子!他把你卖了!我现在就送你去上班!”那人阴阳怪气地说。

    “你在胡说什么!侑骏怎么可能会把我卖了!”我不相信他说得会是真的,虽然我与侑骏相处的时间不是很久,但是他总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怎么不可能?毒瘾犯了的人六亲不认,更何况是你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把你送到里面可赚钱了……”听到那人的话,我觉得自己的脑子炸了,根本听不清楚那个人在说些什么。

    我只在想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办!如果真的被那人带到他说的那个地方去,我这辈子估计就完蛋了!

    在一个拐弯处,我拉开了车门跳了出去。跳下去的时候,我想到了那一年,爸爸带着我,我们两人在新乡的时候,在高高的天桥上,爸爸说让我跳下去,我忽然想,如果当时我真的听他的话跳下去,我的人生,是不是就彻底解脱了……

    印象

    那段时间我特别忙,北京厦门两头飞,忙中总会出岔子,我的两部手机都丢了。我不是惋惜上面的联系人,而是惋惜那里面有夏令营我和女生们的对话录音。我的记性差到令人发指,担心自己根本不能将对话内容完全记清楚,心里觉得有点亏欠。拿到新手机后,我在朋友圈吐槽自己丢三落四,其实内心怪自己怪得要死,怎么能那么笨,就把手机丢了呢?

    不少人给我留言说可以换新的啦,还有人飞快地点了一个赞,我哭笑不得的时候,英子发微信问我:“雪漫姐,录音还在吗?”

    当然不在了,都丢了,任我坐在电脑前看着手机定位,却无能为力。

    那天下午,我召集所有夏令营的工作人员开会,大家都在努力回忆与女生们有关的细枝末节。我的手机嗡嗡响,点开看后,好几条微信,都是英子发来的。

    她凭借着她惊人的记忆力,帮我回忆起了不少的事情,我很感动,她永远都那么贴心。我问英子:“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呢?”

    好一会儿,她回我:“因为想拼命记得生命中的那些美好,所以从来不敢忘。”

    没错,她与夏令营的女生们一样,也是我人生中值得怀念的美好之一。

    开营的第一晚,我们做互动游戏,英子就坐在我的身旁,她是南方女孩该有的样子,瘦瘦小小的,一双眼睛特别有神,剪着一头齐耳短发,看上去酷酷的。她的脊背上有很长的一条疤,弯弯曲曲,像个拉链。我看过她的报名信,她风轻云淡地说起自己的跳楼事件,可是看到那疤痕时我的心还是一惊。

    讲到与父母有关的话题时,不少女生都失声痛哭,哭得最惨的当属英子。她中途离席,我不放心,让果子李跟去看她做什么,不一会儿果子李回来了,小声跟我说:“在打电话,哭得很惨。”

    如果想哭,就去哭吧,哭出来总归会好一些,这个时候不能去安慰,因为没用。

    晚上活动结束,英子一直坐在原地不走,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我明白,她有话想跟我说。我冲她招招手,她很快便跑了过来,坐下来之后她就大笑,说:“我刚才一直担心自己跑得幅度太大,钉子会蹦出来!”我也跟着笑,心里又有点小难过,懂事的人总叫人心疼。

    “没事了?”我问她。

    “没事了。”她说,“有些事情就是不能碰,一碰就崩溃。不过还好,我好得快。”

    “自愈功能不错啊。”我夸她。

    “对,因为我最清楚问题出在哪,别人嫌弃我,但是我不能嫌弃自己,我还要替他们多爱我自己一会儿,所以我难过的时间总比别人短一些。虽然总会不开心,但是我每天都活得很积极,我相信总会遇见好事。我不要别人说起来,会说‘哇,你的人生好惨’,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的是,有一天我能笑着说起那些痛苦,并且强大到不再为它们难过。”

    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得这么明白,连我有时候都会有苦恼,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学会跟自己和解。至于是怎样走出那样的一个痛苦泥沼的,英子并没有跟我说,我相信她会在以后的时间里慢慢地告诉我。

    我假装生气地说:“那你还来,简直浪费名额嘛!”

    她一把抱住我,说:“没有啊,雪漫姐,我就是想要在有生之年见见你,因为你让我知道残酷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人生最苦痛的时候也是你陪我走过的,虽然你并不知道。从前都是你写故事给我看,现在我想讲故事给你听。”

    我承认,那一刻我有想哭的冲动。

    对了,就在刚才,英子又跟我发微信了。她说:“我好忧愁啊。”

    我问她:“怎么了?”

    “忧愁有钱没地儿花。”她还发来了一张照片,那上面的她笑得很甜。

    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北京的天空,喝了一口茶,和英子的忧愁不同,我希望每一天北京的天空都能好得跟马尔代夫一样,我还希望自己能被打字机附体,早日写完《雀斑2》。

    有这样的念头时,我突然也笑了。

    我总相信,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不过,我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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