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假如我是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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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海底总动员

    前几天,我和两个家伙进行了一个考验对方身体承受极限的残酷游戏。

    说来可笑,其原因仅仅是为了争夺公交车上的一个座位。我们三人就如父亲被对方害了一样,舍死忘生地要把对手置于死地。于是大呼小叫,拳下如雨,砖头横飞。最后我是杀敌一万,自损了一万五。今天我脑袋上的伤口刚刚拆线,两个手指头分别隐藏在纱布深处,我知道手指头在诅咒我的鲁莽。

    人啊人!

    朋友们说我是雄性激素分泌过剩了,属于吃得太好,无处排泄。女朋友则认为我是条好斗的狗,而且是野狗!大家都说:“不就是为了一个座位吗?有什么可抢的?”

    我嘴上表示着由衷的忏悔,心里却琢磨着:“为什么不抢?那座位本来是我的,是那两个家伙想从我手里抢走。我要是不动手的话,他们就舒舒服服地坐上了。虽然我没有享受到座位,可那两个家伙一样也没坐上,咱们一起去医院吧!嘿嘿,我老人家没吃亏!”

    我只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女朋友。女朋友鄙夷地说:“你这人心理太阴暗!”

    我说:“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有人想做第一把手,就存在你争我夺,见利忘义,不争不抢的只能沦为傻瓜。”

    女朋友说:“你不要动不动拿人类社会说事,我觉得人类社会挺不错的。你再不喜欢人类又能怎么样?你能找到没有人类的地方吗?你设想了很多动物的故事,哪一种动物与人类没有关系?”

    我使劲点了点头,女朋友的话颇为中肯。我做过马、做过熊猫、做过孔雀、甚至做过老鼠,但这些动物与人类的关系太密切了,他们无法摆脱人类社会的影响。对啊,要做动物就应该做一种游离于人类社会之外的动物,惟有如此才能反应出动物生活与人类社会的本质不同。

    我想啊想啊,最后脑袋都快想成八角型了,终于确定了一类生物——鱼!

    鱼是水中的动物,是水下的主宰力量。人类的足迹虽然遍及全世界,甚至远达太空,但对水域世界的影响大多局限在水面之上。水下世界是人类难以涉足、难以控制的生存区域。即使有人敢去,他们也不得不装扮得如太空人,缩在几百公斤的装备中,愚蠢而笨拙地被鱼类们嘲笑。

    对啊,做一条鱼或许是最幸运的。

    我在睡梦中生出了尾巴,长出了鱼腮,把浑身的皮肤换成了亮晶晶的鱼鳞,然后在肚子里添加了水鳔,将四肢化为鱼耆。

    我的改造成功而彻底,最后我变成了一条活生生的小鱼。

    确切的说我只是一枚鱼子,龟缩在一只亮晶晶的鱼卵里。虽然我没有完全发育成型,但遗传密码已经把鱼类全部故事都储藏在我的记忆中了。

    我是一条温热带的回游鱼,正式名字叫鲑鱼。这名字听起来颇是气派,但某些自作聪明的人类却给我们起了个滑稽的外号,叫大马哈鱼,似乎我们是一种不知检点而且智商不高的动物。

    试问,如果把一枚人类的卵子产在哈尔滨,而后将他送到巴黎成长,在伦敦上学,成年后在阿根廷工作。一旦他准备交配了,他还能记得自己是在哈尔滨产下的吗?他有本事自己走回哈尔滨吗?

    人类不行,我们就可以,我们不用借助任何工具就能自己游回去,而且凭直觉就能找到自己出生时的产房。比较而言,我们比人类精明了许多倍,而他们却把我们叫做大马哈鱼,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我出生在黑龙江中游的一条不知名的河岔子里,天生就是可怜的孤儿。在我出生时,我目睹了天下最悲惨的一幕,幼小的心灵转瞬就沧桑了。那一刻我发就誓,只要有一线机会就立刻逃走,逃得越远越好,最好游到大海深处去,让残害我们的生物永远找不到我们的行踪。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与母亲身体分离的时候,只是一个缩在透明小圆球中的鱼子,但已经有知觉了。母亲产后身体衰微,但依然逐个叮嘱我们道:“你们尽快沉到水底下去,越深越好,以免被人家捞走。”

    我很是奇怪,我们不过是卑微的鱼子,谁会找我们的麻烦呢?我正在瞎琢磨,忽见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从空中探了下来,一把抓住母亲的尾巴,将她生生地拎出水面。我吓得不敢出气,只得透过球体向外观察,水面上的一切都被放大了。我看见母亲被一只混身黑毛、尖嘴大耳的丑陋家伙抓住了。母亲摇头摆尾地表示屈服,但那家伙不为所动。他捧起母亲的身体,连皮带肉地吃了起来。黑毛家伙的吃相非常难看,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似乎是许久没吃过饱饭了。

    母亲残遭毒手,我和众兄弟们无力帮忙,只得缩在小圆球中哭泣。忽然水面上又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黑毛家伙身子晃了几晃,然后一头扎进水里,不动了。不一会儿河水逐渐变成了红色的,味道呛人,我们被熏得直想咳嗽。

    奇怪呀!难道这家伙死了呢?如此壮硕的动物怎么会说死就死呢?之后我看见远方跑来几个双腿行走的动物,他们先是四下打量几眼,表情很紧张。其中一个道:“只要熊掌,就是熊掌值钱。”

    另一个道;“干脆整个拖走吧,太可惜了。”

    第一个双腿动物有点急了,喝道:“不开眼的东西,让人家抓住,咱们就全完了,快!”说着,他照那家伙屁股上踢了一脚。

    水面上出现了一把明晃晃的东西,它在阳光下刷刷连闪几下,黑毛动物的四只爪子整整齐齐地被剁下来了。双腿动物将爪子用油布包好,装进麻袋,然后一溜水花地跑了。河水红得鲜艳,红得恐怖,水中的能见度急剧下降着。

    我和兄弟担心中了毒,大家商议后决定马上向下游迁徙,尽量躲开这块是非之地。

    我们随波而下,迎面碰上了成群结队的鲑鱼阿姨。由于长途跋涉和逆流而行,阿姨们几乎都要筋疲力尽了。我和兄弟们心领神会,在水面上组成一道鱼子防线,拦住阿姨们的去路。我们向每一位阿姨诉说产卵地的重重危险,希望大家就此返回。阿姨们却说:“谢谢孩子们的好意,产卵是我们的天职。再说了,我们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

    我赞叹他们大无畏的精神,但依然不希望这些前辈去送死,我大声说:“生命是美好的,何必去冒险?”

    阿姨说:“早晚你们也要回来,这是我们的生活。”

    我说:“我不喜欢这地方,我要去大海。”

    有个阿姨忽然喊道:“你们赶快沉到水底下去,有船来了。”

    我和兄弟们迅速下潜,漂到上河床上便静静躺下了。此时水面上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达声,从这一刻起马达声为我的生命添加了另一层含义。我用一生的时间在水底世界逃窜,为的就是躲开这追命的号角。

    鱼子泡沫组成防线刚刚沉到水底下,水面上便出现了无数黑色的船底。不一会儿船上响起了欢快的渔歌声,接着阳光便被鱼网分割成一格一格的,渔民们撒网了。

    我亲眼看道无数的鲑鱼阿姨被网住了,她们挣扎、跳跃、呼喊,甚至组织起来向鱼网发动破釜沉舟的攻击,但这一切努力都显得滑稽而徒劳。阿姨们都成了鱼网的俘虏,产卵的远大理想化为泡影了,几万里的长途跋涉全成了梦幻。

    据说阿姨们将被制成色彩斑斓的食品,在市场上换取一种叫钞票的纸张。我一生也没见过钞票的样子,所以也无法理解这种事。是啊,马哈鱼与钞票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阿姨们蒙难的时候,我们只能在水底默默看着。我们帮不上忙,也担心轻举妄动的结果会遭遇比她们还要凄惨的未来。

    生命如一条河,川流不息,永无休止,但也毫无意义,几乎是可笑的。我一直在思索生命之河到底是向下流动的,还是向上游动的?

    我们随波逐流,追寻生命的轨迹和归宿,而母亲和阿姨们却逆流而上,去上游孕育生命的种子。两种行为似乎都是生命的旋律,那生命之河的真谛到底又是什么呢?

    阿姨们都被该死的鱼网抓走了,我和兄弟们躲藏在水底不敢出来。我钦佩自己的母亲,她率先抵达并且生育了两万多个小圆球,也就是说我一共有两万多兄弟姐妹。我们发誓相互照顾,彼此提携,直到我们找到一处可以安身的水域。

    渔船走了,我跳出来大声宣告:“我们要拼命地成长,尽快摆脱圆球的束缚,一定要游到大海,游到我们的故乡去。”我的演说激发了大家的豪情,所有的兄弟都在跳跃欢呼,似乎大海就是我们的天堂。

    此时有个兄弟颤巍巍地说:“你后面来了个东西!”我回头一看,天哪,几只勺子一样的黑黝黝的铁家伙,沿着河床扫了过来。我反应机敏,一头扎进石头缝隙里。然后扭过脸来,观察铁勺子的动静。铁勺子是无数铁丝编成的,看来是专门对付我们鱼卵的。几只勺子排成一排沿着河床一路扫过来,无数的兄弟被罩了进去。一旦勺子盛满,它就会来个漂亮的水下空翻,然后迅速升上水面。不一会儿,它又回来了,但整勺的鱼卵却不知道去了何处。

    铁勺子在河床上梳理一翻,我的两万多兄弟顶多剩了一半。幸好天黑了,铁勺子似乎很怕黑暗,天黑之前他们撤退了。我们压抑着悲痛的心情,浮上水面,我向铁勺子袭来的方向望去,夕阳下千帆竞技,百舸争流,一副渔歌唱晚的样子。渔民们收工了,河面总算是平静了。

    后来老龟告诉我:“铁勺子是专门捕捞鱼子的工具。据说被捕获的兄弟们将被制成美味的鱼子酱,似乎也能来换取钞票。”真是怪呀,我们鱼类的命运为什么要被钞票操纵呢?我想不明白。

    大约几天后我果然摆脱了圆球的制约,从里面钻出来了。现在我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了,我和众兄弟们发誓要回到自由自在的大海。我们的行军开始了,路上总能碰上些志同道合的小鲑鱼,不几天的功夫江面上脑筋出现了一支浩瀚的小鱼大军,我们的队伍几乎充斥着整个河道。成千上万,不,是数以亿计的鱼群,是一支无法撼动的大军。

    再没有人敢轻视我们了,河水被我们改变了颜色。我们信心白倍地前进着,我们摧毁了河道中的所有食物储备,我们甚至可以把漂在河中的巨大树干挤到岸上去。此刻我心情豪迈,我为自己是一条小鱼自豪。凭这浩大的声势,我们不会惧怕任何对手,我们要扬眉吐气地冲向海洋,并向世界宣布:“我们来了。”

    忽然前方的鱼群发生了堵塞,我看到一张大网从头顶掠过,卷走了无数弟兄。怪事继续上演着,大约十几道孔隙面积逐渐递减的鱼网,在河面上组成了几公里长的防线,将整条河道都封住了。鱼网阵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不计其数的小马哈鱼被网了上去。大家惊慌失措,鱼群溃散了,有的甚至向上游逃去。鱼网铺天盖地的迎面而来,似乎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此时我隐约听到了上游的马达声,前堵后追,这是谁想出的法子?此刻很多兄弟自发地组织起来,他们向鱼网发动了自杀式冲锋,他们要以纤细的牙齿要将鱼网咬破。但鱼网明显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任凭弟兄们舍死忘生地撕咬却岿然不动。我脑筋灵活,便四下寻找出路,最后我发现鱼网下方,在靠近河床的区域有一米多的空间。我大喊一声,然后率先游了过去。在我带领下,五分之一的弟兄巧妙地摆脱了鱼网的围追堵劫。

    鱼网阵的尽头就是三江交汇的博大水域,我们终于进入大江了。

    抵达黑龙江时,浩瀚的小鱼部队已经变成了残部。我出发时的豪迈心情彻底的丧失殆尽了。我知道,这不叫远征,是逃亡。

    俗话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们进入大江了,下一步就是直奔大海。但我们在摆脱鱼网的战役中,损失了大半兄弟又消耗了过多的体力,于是大家决定在大江中补充给养,准备迎接新的战斗。我们的父辈是靠小鱼小虾为生的,可我们的体型太小了,只能吃些浮游生物,要是碰上些死虾死鱼的,那就是莫大的福分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鱼群中最英明果敢的,所以这等好事一般也只能让我碰上。就在大家分头行动时,我看到水面上漂来一条小蚯蚓。它在水中飘飘荡荡的样子,煞是可爱。我担心别的兄弟瓜分,冲上去就是一口。猛然间一股刺骨的疼痛贯彻肺腑,嘴里居然多出支钢针来。我拼命想把针吐出来,但钢针竟是带钩的,越扎越深,嘴唇几乎要被刺穿了。我疼得无法采取行动,而奇怪的是连接钢针的细线并没有收紧,反而松弛下来。我以为有机可乘,便摇头摆尾地向深水处游去。之后我被细线拉着,左转三圈右转两圈,最后累得我翻白眼,吐水泡,简直就要虚脱了。我这时才算明白,掌控细线的家伙是逗着我玩儿呢。反正也跑不出去,我干脆装死,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细线终于收回去了,我被吊到半空里,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在嘴上,脑子都快炸了。此时我看到另一个双腿动物坐在河岸上,他正饶有兴致地打量我呢。我看了几眼竟有些恍惚,这个双腿动物与射杀黑熊的动物应该属于一个物种,但砍掉熊掌那几个家伙黑毛黑眼黄脸蛋,这家伙却是黄毛碧眼,一脸白肉,他们到底是不是同一类动物呢?

    我正想着呢,黄毛家伙开口说话了,口气中竟透着一股老大的瞧不起:“原来是条小鱼,真是可惜了我的鱼饵!”

    我大为不满,我现在是小鱼,但用不了几个月我就大了,我能长到八公斤呢。黄毛家伙把我甩了过去,多一眼都没看就摘掉我嘴里的鱼钩,一甩手就将我扔到水罐里去了。水罐里只有半罐水却装了十几条鱼,他们的体型都比我大了不少。我觉得呼吸困难却又争不过大鱼,最后被大鱼们挤到了水罐的最底层。

    我感到肚子下凉飕飕的,低头一看,有双眼睛正瞪着我呢。我再仔细看看,差点笑出声来,那家伙生了个巨大的外壳,四肢都缩在壳子里,只露出个小脑袋。我好奇地问:“你是谁?”

    那家伙说:“咱们都快死了,我是谁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说:“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咱们要死?”

    那家伙说:“一看你就是条小鱼,什么都不明白。我是老龟,咱们一起死吧。”

    我正要打破沙锅问个究竟,水罐子忽然晃悠起来。

    老龟绝望地说:“完了,咱们完了,等着挨刀吧,一刀就能宰了你,我呢,可能一刀还死不了呢!”

    我心下忐忑,神情悲伤,我刚刚游进黑龙江,连大海的样子还没见过呢,难道就死了?但事情并未如老龟的预计发展,一只手从水罐顶端伸了下来,凡是体型较大的鱼都被拎了出去。

    最后就剩了我和老龟,只听黄毛家伙自言自语道:“小鱼不值得烹调,乌龟只有中国人才吃呢。”说着,水罐来了个底儿朝天,我和老龟“咚”的一声就落水里了,黄毛家伙把我们放了。

    我一入水就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老龟道:“你这个家伙就会骗人。”

    老龟气得四肢都伸了出来,张牙舞爪地说:“我没骗人,只能说咱俩云运气好,那几条鱼已经完了吧?”

    我们在水下等了一会儿,果然没发现另外几条鱼的下落。

    我疑惑地问:“是啊,为什么只放咱们呢?”

    老龟说:“运气好,运气好啊。那个钓鱼的家伙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贪大,不喜欢小玩意儿,所以你才能幸免。”

    我说:“我是岁数小,可你却是个大家伙呀。”

    老龟说:“所以只有咱俩命大呢。俄罗斯人不吃龟类,他们主要是不会吃。咱们要是落到中国人手里就完了,他们连小鱼小虾都不放过,而且最喜欢吃乌龟了。中国人能把我们做成汤,连整尸都落不下!”

    由于让俄罗斯人耽搁了半日,兄弟们已经上路上了。我想起母亲的残死,残忍的铁勺子和水路上凶恶的鱼网阵,觉得独自行动太过危险了。便向老龟请教求生办法,老龟说:“鱼网阵保证是中国人的杰作,中国人什么都吃,什么动物落到他们手里都得碎尸万断。”

    我惊得尾巴都快缩到肚子里去了,忙问他何种类型的人类比较善良?老龟思索着说:“其实人类之间也差不多少,他们都喜欢吃动物的尸体,只不过可恶的程度不同罢了。”

    后来老龟简单说了说自己的身世,原来老龟是只海龟,已经有一百多岁了。这几月他觉得在海里谋生不容易,便进了黑龙江想碰碰运气,结果刚刚到来就被俄罗斯吊了上去。

    我问老龟是否还要回到海里去,老龟说:“那当然了,江里谋生更不容易,人多。”

    我说:“我耽误了集合时间,兄弟们已经走了,干脆咱俩一起走吧。”

    老龟说:“好。”

    从此我和老龟成了好朋友。有些事想来真是太奇怪了,后来我长大成年了,但老龟依然是我们初次见面的样子。生命规律在它身上似乎不起作用,这家伙的运气太好了。

    二 海上长征

    我们俩沿着江流一路漂了下去,不久我便觉得嘴里苦涩难受,眼睛也有点儿疼。老龟说:“离海洋很近了,你的身体要做好准备。”

    我担心兄弟们的安危,加快了速度,但老龟总是懒洋洋的,似乎永远也游不快。我催促他,老龟却说:“何必着急?你的同伴出了江口就直接南下了,咱们顺着方向游就是了。”

    我说:“还是和大家一起行动安全些。”

    老龟说:“大鱼群更危险。”

    我反驳说:“这是我们对付天敌的策略,可以扰乱捕食者的注意力。”

    老龟冷笑道:“咱们的天敌首先是人类,用对付鲨鱼的办法是无法对付人类的,反而有益于他们的大规模作业。”

    我不知他的话是否有理,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龟的见解多少应该是有道理的。

    此时我们已经到江口了,我第一次看到了大海,那是一片无比广阔的水域,鸥鸟翱翔,水天无垠。我心情舒畅,甚至有些激动。我要跃出水面,向梦绕魂牵的大海表示问候,向蓝天说出我的祝福。

    正在我跃跃欲试的时候,老龟却阴阳怪气地说:“你跳吧,一旦你跳出水面,那些鸟就会把你吃掉。”

    我大惊,鸟类天生有一副善良的面孔,怎么会吃我呢?我透过水面观察,只见海鸥们在半空盘旋着,眼睛贼溜溜地盯着海面。我有点信了。

    在入海口游了一会儿,我脑袋疼,出气有点困难,身体似乎在逐步畏缩。老龟说:“别害怕,这是从淡水中进入海洋的必然反应。”我们徘徊了一整日,终于适应了海水的盐度。现在又可以出发了。

    大马哈鱼的回游路线有两条,一条是沿着库页岛南行进入日本海,穿越对马海峡后,从东海南下进入太平洋海域。另一条路线是在库页岛直接南端穿越千岛群岛,从北线进入太平洋。

    老龟说:“日本海和东海是近海,周围的人类太多了,特别危险。”

    于是我们决定走的是第二条路线。我跟随老龟出了黑龙江,沿着库页岛西岸南下,之后我们饶过库页岛南端,穿越千岛群岛进入了大洋。

    老龟欣慰地说:“终于离开近海了,现在安全多了。”我向他询问鲑鱼群的下落,老龟向前方一指;“那不是吗?”

    我果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两个兄弟半漂边游着。我们出自一个母亲,有心灵感应,所以能认得出。

    我估计这两家伙是病了,他们泳姿难看,前行艰难。我游上去表示关切:“其他人呢?”

    兄弟说:“就在前面,不远了。”

    我说:“咱们赶紧追呀!”

    兄弟说:“您先走吧,我们体质不好,实在游不动了。”

    我大怒,高声骂道:“没用的东西,咱们好不容易才游进海洋,怎么能自暴自弃呢?”

    两兄弟一听就哭了:“我们也不想拖大家的后腿,可鱼群里总有掉队的,不是我们就别人。你身体好,你赶紧走吧。”

    我还要说什么,老龟大喝一声:“快走!”接着他竟在我尾巴上咬了一口,我一甩身子就游出了几十米,回头一看,顿时惊得魂飞魄散了。

    一条几米长的鲨鱼张着血盆大口向两兄弟扑了去,一口一条,两兄弟顿时就没影了。

    我和老龟玩了命地逃窜,一口气又游出了好几百米,最后老龟大叫道:“休息,休息一会儿。”

    我不解地问:“我逃跑是因为我没有反击能力,你有硬壳,难道还怕他吗?”

    老龟喘着粗气说:“你是不知道啊,鲨鱼这东西最不讲理了,他可不管是否能咬得动,看都不看上去就是一口。虽然他不一定能把我吞下去,也不一定能把我的壳咬碎,可被他咬一口我也未必能活得了。这叫敬鬼神而远之!”

    我想起两兄弟遇难,又难过起来。母亲曾产卵两万,估计到现在能剩下两千就不错了,我们大马哈鱼的命运为何如此悲凉?老龟看出了我的心思,宽慰道:“你母亲也算用心良苦了。她早就料到你们命运多舛,所以才一口气生了这么多。你们应该好好的感谢她。”我使劲点头,却不知如何感谢母亲,她已经死了。

    我们沿着日本列岛的东岸,向东南方向游去。我的意思是直接游到大洋深处,远离人类的控制线。老龟却说:“你懂得什么?只有靠近陆地的海域才有丰富的食物资源,你现在正长身体呢,食物补给最重要了。”老龟是百十岁的动物了,自然见多识广。

    鲑鱼群的确是按照老龟说的路线行进的,因为我在路上又碰上不少弟兄,大多是体弱掉队的。可能是经历的苦难太多了,我的心肠逐渐刚硬起来,到后来我索性就当没看见了。

    有一天我边游边和老龟聊天,话还没说完却被面前的一个场景惊呆了。

    天啊,海洋中会有这么大的鲨鱼?就在离我们一两公里的地方,有个大家伙不怀好意地游弋着。他足足有几十米长,圆滚滚的身子如一颗硕大无朋的炮弹,估计这家伙的体重少说也得有二三十吨。突然那家伙张开大嘴,漏斗一样的大嘴在海面上来回吸允着,似乎要把海水和一切生物都吸到嘴里去。我太害怕了,掉头就要跑。

    老龟也前爪栏住我:“你干什么去?”

    我说惊讶地说:“你没看见那条大鲨鱼吗?快逃命吧。”

    老龟说:“那不是鲨鱼,那是蓝鲸。”

    我又仔细看了看:“看模样差不多呀?”

    老龟笑道:“你仔细看看,他是哺乳动物,游动的时候身子是上下摆动的,鲨鱼是左右摆动身体的。”我又仔细看看,果然如此。老龟又说:“你不用担心,这种鲸鱼只吃浮游生物,不会吃你的。”

    后来我跃出水面观察,海面上居然还漂浮着几条更大的鲸鱼呢,他们壮观得如几座小山,海平面因他们的存在而扭曲得不成样子了。鲸鱼鼻孔中喷出十几米高巨大水柱,白色的水柱如大陆上喷发的温泉,随之而来的是轰隆轰隆的巨响,又如闷雷。我又是震惊又是兴奋,我们的海洋中居然有如此庞大壮观的动物,我们为什么还要惧怕人类呢?真希望我也能生得如此魁梧,将来一旦返回家园,我就把吃掉母亲的黑毛怪物吃掉。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老龟了,老龟笑得前仰后合,他说:“你能长到两尺长就算不错了。嘿嘿,虽然鲸鱼是世界上最庞大的动物,但他们并不是鱼类。他们是哺乳动物,与你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我有点不服气:“难道我们鱼类只能被人宰割吗?”

    老龟说:“其实你们鱼类本来挺伟大的。你们已经出现几亿年了,在陆地动物出现前你们曾是地球的主宰。”

    我说:“那后来呢?”

    老龟说:“后来我们两栖动物出现了,你们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人类出现以后,你们就变成了一种资源。”

    我不懂:“资源?”

    老龟说:“渔业资源。”

    这回我明白了,我们是资源,资源的命运就是被人宰割。但无论怎么说,能做老龟的前辈总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我暗下决心,下辈子我要做一条鲸鱼,我是海洋中的超级大个子,我任谁也不怕。

    此时我们离鲸鱼群的距离很近了,水流在鲸鱼偌大身躯的推动下变得分外强劲。我几乎有点把持不住方向,无奈之下我只好咬着老龟的尾巴,我们俩合力才抵消了湍急水流的强力冲击。

    突然鲸鱼群发生了一阵骚动,为首的鲸鱼呼啸一声然后迅速向深海游去,其他鲸鱼尾随而去。有一条鲸鱼动作稍微慢了些,好象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他恼怒地向空中冲去。“啪”的一声,白色的水团炸弹一样炸开了。

    我和老龟被冲出去几百米远,一时间有点晕头转向。老龟水性好,率先浮出水面,我便趴在他背上观察。鲸鱼群后方出现了一条轮船,船头有个起重机似的铁架子,铁架子前端连着一条绳索,而绳索的另一端竟插在受惊鲸鱼的后背上。我很是奇怪,鲸鱼后背怎么会生出绳索来呢?

    老龟说:“那是鱼叉,鲸鱼已经被叉住了。”

    我说:“鲸鱼使劲向水里游就能摆脱了,顶多是受点伤而已。”

    老龟说:“鱼叉的是带着回钩的,鲸鱼根本跑不了。”

    我惊骇了,马上想起了曾经把我钓到水罐里的鱼钩,看来鱼叉就是个超级大鱼钩啊!

    我不敢说话了,浑身的鳞片都惊得翘了起来。天啊,鲸鱼这般雄壮的动物都被人类钓去了,还有天理吗?

    老龟说:“看见那膏药旗没有?那就是日本的捕鲸船,专门捕捉鲸鱼的。”

    我说:“我早听说了,人类发誓要保护鲸鱼吗?为什么还要捕杀呢?”

    老龟冷笑:“那是其他人类发的誓,日本人不在其中。”

    我问:“难道日本人不是人吗?难道其他人类就坐视不管吗?”

    老龟说:“日本人是干了坏事也能找到好听的名目,他们是以科学研究的名义捕杀鲸鱼的,实际上他们就是爱吃鲸鱼肉。”

    此时背上驮着鱼叉的鲸鱼累得筋疲力尽了,船头的铁架子开始转动,不一会儿鲸鱼也被倒着吊了起来。我看到他嘴里稀稀拉拉地流着血沫子,双眼中都是绝望。从此我作为动物的自豪感彻底丧失了,我知道我的游历过程就是逃命历险。在我漫长的一生中,逃窜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时间。

    我觉得日本周边的海域不够安全,就向老龟提议赶紧去深海吧。老龟说:“没问题,咱们从这儿径直南下,穿过大巽他海峡去南半球。我估计在巽他海峡可以碰上你的兄弟。”我当下同意,于是调整方向,一路南行。

    三 生命的终点

    从日本列岛向南,过了伊豆群岛就全是深海了。

    深海里食物短缺,我们俩的觅食活动只能全凭运气。好在我和老龟是朋友,我凭借他丰富的捕食经验总算熬了过来。

    两个月后我们便接近了印度尼西亚的巽他海峡,此时的我已经是一斤重的半大鱼了。有一次我碰上条乌贼,他咬了我一口,我也咬了他一口,结果我的后背上留下了第一个伤疤。

    水温越来越高了,老龟提醒道:“你现在要小心了,因为你这般大小的鲑鱼味道最鲜美。”

    我挖苦他说:“你也没吃过我的肉,你怎么知道的?”

    老龟说:“我在船上住过半年,我是听一个水手说的。”

    河里的水是黄黑色的,江里的水是暗绿色的,近海的水基本上就是黑色的,只有浩瀚的大洋才是蓝的,淡蓝色的大海一块如一块澎湃的美玉。

    我们一路南下,海域空旷,水天一如梦幻,我的心情也逐渐开朗了。我们穿越了北回归线,从东侧越过了菲律宾群岛。

    老龟说道:“前方就是巽他海峡了,是亚洲通往澳大利亚的最近航线,也是鲑鱼群最大的汇聚地。”

    我们兴高采烈地向那片希望之海游去,我渴望见到失散的兄弟们,我们很久没见面了,真想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突然前方的水域越来越暗淡了,我觉得尾巴摆动起来颇是艰难,不一会儿眼睛生疼,几乎快要睁不不开了。

    老龟大叫道:“停,赶快停下,前方有动静。”我们俩靠在一块礁石上,向前面张望。怪事发生了,本来碧绿透明的海水中却出现了一大片粘稠的黑雾。我隐约感到游动艰难,眼睛难受的原因似乎与黑雾有关。

    老龟大叫道:“看,你的兄弟。”果然我看到无数的鲑鱼被困在黑雾中,他们挣扎着,呼喊着,拼命摆脱着。

    我不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问老龟:“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龟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啊!海里怎么会有黑雾呢?”

    我说:“不会是章鱼作祟吧?”

    老龟说:“章鱼的确能制造黑雾,但那点黑雾不过巴掌般大小,你看看,这片黑雾足有好几平方公里。”

    此时一条小鲑鱼终于摆脱了黑雾的纠缠,蹒跚地向我们藏身的礁石处游了过来。我认识这家伙,他是我的兄弟之一,我们是在黑龙江江口失散的。我大声呼唤他,兄弟也听见了,便径直向礁石游来,但游到一半他就停下了。我上前要帮助他,兄弟却大叫喝道:“不要碰我。”

    此时我才看清楚,兄弟的身体被一层黑糊糊的脏东西包裹着,看起来别提多恶心了。我问:“你怎么了?”

    兄弟瞪着眼说:“我活不成了,你必须改路前进,从东面的大洋南下。”

    我说:“到底是为什么?”

    兄弟忽然躺倒在海底沙滩上,只能用一只眼看着我了。他艰难地说:“油轮发生了原油泄露,海峡现在就是个死鱼场,连海鸟都死光了。小弟,你一定要活下去,我已经不成了。”

    我大叫道:“咱们的鱼群呢?”

    兄弟使出最后的力气,哽咽着说:“没有鱼群了,全死了。”

    我伤心欲绝,昏倒在岩石上,我的家族完蛋了!

    等我恢复知觉的时候,老龟正驮着我向南方游去。

    我喃喃地问:“老龟,南方好吗?”

    老龟说:“南方好,南方是白种人的地盘,白种人保护环境的意识比较强。”

    我说:“我不愿意再看见黑雾了,我们的家族完了。”

    老龟说:“南方有一片大堡礁,那是世界最美丽的珊瑚海,没有油轮,到处都是善良的旅游者。”

    我们几乎从北到南地穿越了整个太平洋,抵达遥远的南方时,我已经是一条成年大马哈鱼了。在此期间我和老龟经历了无数磨难,如果不是老龟屡次出手,我的小命早就被删除了。现在我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我甚至把老龟当成了半个父亲。但老龟的身体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对于我来说他的生命几乎是等于无限。

    有一次我和老龟探讨生命的问题,我问他自己的寿命能有多长。老龟说:“你的寿命最多是五年。”

    我问:“你呢?”

    老龟叹息着说:“我的时间就太长了,我可以活到三百年,嘿嘿,我已经活得有点厌烦了。”

    我问:“为什么?”

    老龟说:“在我漫长的生命中我曾经拥有过很多朋友,但所有的朋友们都先我而去了,我觉得特别孤独。”说完,老龟低下头,再不言语了。

    大堡礁在澳大利亚东侧的海岸线之外,海水透明洁净,微生物众多,海洋环境也比较安全,我和老龟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我们一起抓小虾,一起吃贝壳,一起在璀璨的珊瑚礁中游戏,一起观看潜水员冒出的汩汩水泡。

    有一回老龟竟被几和潜水员围住了,我冲上去想救他,没想到老龟竟与潜水员们跳起了水下舞蹈,似乎还挺高兴的。

    在大堡礁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但是好景总是无法长久。

    后来我逐渐碰上了一些零星的鲑鱼群,但再没发现过自己的兄弟。老龟说:“你现在应该向北游了,你要交配,然后回到淡水河中产卵。”

    我说:“难道我要原路回去吗?”

    老龟说:“当然。”

    我半天没说话,难道母亲为了生我,就这样来回游了几万里?我为什么要重复她的老路呢?

    老龟说:“别犹豫了,赶紧去找你的同伴吧。”

    我咬着牙道:“我不回去,我没有权力把几万条无辜的小鱼带到水下世界来,生存太艰难了,世界太动荡了。我要是这么做了,我就是对不起他们。”

    老龟笑道:“人类中有一群当丁克的,大概也是你这种说法,但早晚他们都会转变。”

    我冷着脸说:“这一路我已经受够了,我坚决不回去,我绝不重复我母亲的悲惨遭遇。”

    老龟无奈地笑了笑,忽然又兴奋起来:“看,前面有一群红虾,咱们快追。”说着,他先跑了。

    红虾是我们最喜欢的食物,我和老龟一先一后地追捕。别看这老家伙有一百多岁了,吃起东西来身手别提多敏捷了。不一会儿老龟先追上了,伸着脖子猛吃。我怕他吃独食,准备绕到虾群前方去,来个迎头痛击。

    我刚刚绕过红虾群,忽然听到了一阵刺耳的马达声,心立刻收紧了。自从在出生地领教了这种声音之后,我对那“哒哒”的响动就产生了过敏,每次听到都会胆寒肝颤。我仰脸一看,只见一条观光船从另一方向开了过来,那船底部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乘客。出于恐惧,我不得不躲得远了些。

    观光船向虾群开了过去,我远远看见老龟正专心致志地捕食红虾呢。我想大声提醒他,但距离太远了,老龟竟茫然未觉。

    我突然产生了一股不祥的预兆,于是急速向虾群游去。此时观光船已经到了虾群上方,老龟全然没注意。观光船转向了,螺旋桨径直扫了过去。

    天啊!大块朵颐的老龟被打了个正着,“啪”的一声,坚硬的外壳居然碎了。我看见老龟吃惊地瞪着眼睛,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之后一股殷红的鲜血烟雾一样飘了起来,老龟的身子也漂了起来,是大头朝下的。

    我大哭着冲上去,长命百岁的老龟是不会死的,万寿无疆的老龟是不可能死的。我冲上去,想用身体把老龟的头颅顶起来。但老龟的确是死了,连眼睛都闭上了,那坚硬的外壳如几片破败的瓦块,渺渺上升的殷红如一丝悲哀的叹息。我大哭不止,悲痛欲绝,几近疯狂。我的老龟真的死了?我呢?

    我也是哭醒的,我的老龟死了,我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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