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假如我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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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新孟母三迁

    我有个比较体面的工作,我有个并不是非常丑陋的女朋友,我的父母身体都算硬朗,没病没灾的,也用不着我操心他们的养老问题。

    但我就是烦!

    有时我厌烦得真想把自己的脚剁下来,然后风干,让同事们、朋友们轮流参观一下。我知道这叫心理疾病,我也看过心理医生,但那家伙竟胡说些什么弗洛伊德的解析,似乎我的病全是弗洛伊德闹的。那一刻我竟想把他的脚也剁下来,可惜我手里没斧子。

    我仔细探究过厌烦的源头,最后发现这种深入骨髓的烦躁大约起源于七八岁的光景,在此之前我的生活似乎是快乐的。

    那时天空是蓝的,大地很洁净,岁月只是每年大年初一换下来的旧衣裳。我们一天到晚地在外面疯跑胡闹,天不黑不回家,天黑了也不愿意回家。是啊,我们用泥脚印测量大地的走向,我们用舌头品尝露水的味道。我们可以做出很多荒唐而残忍的事,即不用自责也不用担心大人们过多的呵斥。因为我们岁数小啊,岁数小就是荒诞的理由。那时的我基本上是为所欲为的,即使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又能怎么样?但这岁数一大,问题就多了,烦恼也就如夏天的蚊子,铺天盖地的,令人讨厌而无处躲藏。

    想来想去,我觉得做一辈子儿童应该是人生最好的选择了。现在的儿童远比我幼年时要幸福,最少他们的物质享受比三十年前要丰富了几百倍。要么做一个古代的孩子也可以考虑,那时候没有学校,不用提心吊胆地惧怕被老师请了家长,所以做孩子的刺激相对也能长久些。

    但我的理想是假如我不是人,孩子算是人吗?虽然他们普遍矮小但似乎应该化归于人的范畴吧。

    由于无法确定孩子的属性,所以我一直把这个计划深藏在心里。有一次坐公共汽车时,有个抱了孩子的家长与售票员发生了争执,争执内容就是孩子是否应该买车票。最后售票员证实了孩子身高还不到一米一呢,只得作罢。当时我脑子里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对呀,孩子不能算人,至少公交部门是不大认可这一点的,在他们眼里孩子顶多算一件行李。

    从此我一心想当孩子,当个孩子应该是快活的。

    一夜醒来,我的身高缩短了一倍,头上还顶着两只可笑的抓髻,后脑的头发一直披散到肩上,稍微晃动晃动脑袋,脖子就痒痒得不得了。我知道,我已经是一个孩子了,而且还是个古代的孩子。

    门外阳光如雪,天色湛蓝。我知道古人是不穿裤衩的,于是提起勉裆裤就往外跑。

    我家住在一个小里村子,到处是破旧的土房,房顶上都是茅草。街道上则是尘土飞扬、人面黝黑,路上到处都是粪便,那样子比饭馆还要嚣张呢,估计这地方不大干净。走到村口,风景就好多了。远方是群山,近处是广阔的田野,田野之间纵横着密如蛛网的水渠。水牛、耕夫点缀其间,如一幅水墨画。

    我习惯性地跑到水渠边,我知道这一带是孩子们汇聚的地点。远远的几个大孩子迎面走来,其中一个道:“孟轲,昨天我让你给偷两个馒头来,你怎么空着手来啦?”(注:当时小麦还没有传入东亚大陆呢,不可能有馒头。但馒头总比饭团子读来顺口些)

    我愣愣地说:“馒头是我们家的,我妈不给。”

    大孩子抬手就是一个嘴巴:“还敢顶嘴了?凭什么你们家有馒头吃啊?小心我一把火把你们家烧喽。”

    我说:“你千万别烧,我明天给你偷一个就是。”

    大孩子冷笑着,一把攥我跨下的玩意儿:“来,让大爷我吃个鸡。”说完,他嘴里“嘟”的一声。其他几个大孩子哈哈地笑了起来,似乎他们也吃了。

    我千方百计地从大孩子们的蹂躏中逃了出来。人大一岁压死人啊,农村的孩子都是暴力的忠实信徒,只要有力气,敢下手就能当上孩子王。但我即没有力气,见了血还犯晕,所以只好心甘情愿地被他们欺负。

    有一次他们让我到水渠里摸鱼,水渠怎么可能有鱼呢?我摸不到,孩子王就命令我去老财的地里偷瓜。结果瓜没有偷到,大家全跑了,我则被老财家的狗撕掉了裤子。

    事后,小伙伴们都认为我是笨鸟,传着传着,连大人都信了。

    离开水渠我想赶紧回家去,可刚刚跑到家门口,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叉着腰,正向我们家喊话呢。男人大声道:“孟家娘子,有本事你把话清楚,谁不给你家交租子了?这三年我是没有交,可我以前交过。再说了,我说过不给你们家租子吗?我说过这话吗?你要是再敢四处败坏我的名声,我就找土匪拿着镰刀收拾你。孟家娘子,我干脆就告诉你吧,山大王是我的把兄弟,专门替我们穷人打抱不平。”

    此时母亲颤巍巍地从门里探出半张小脸来,哀求似的说:“张大哥,我也没有上门找你要去,你别着急呀?”

    男人道:“那你私下里败坏我的名声也不行,我不许你在族长面前胡说八道。”

    母亲说:“我也没说什么,都是别人瞎传的。”

    男子的口气终于缓和了:“我又不是不给你租子,早晚给了不就成啦。”

    母亲低声下气地说:“行,你有了你就叫我一声,我们娘俩自己去背。”

    男人撇着嘴说:“你等着吧。”说完,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跑进家门,拉着母亲问:“娘,什么叫租子呀?”

    母亲叹息着说:“租子就是粮食。”

    我不解地嗔怪道:“咱家还有半缸粮食呢,您为什么还要向人家租子?”

    “啪”的一声,母亲也给了我一耳刮子。她含着眼泪说:“半缸粮食够咱们吃一辈子吗?你怎么这么笨呢?怪不得人家都说我生了个傻儿子呢,你都快傻到家了!”

    我的脑袋被打得嗡嗡直响,暗自叫了几声苦,坏了,我扮演的是一傻孩子,这可怎么好?

    此后我逐渐弄清了自己的身世,我叫孟轲,自幼丧父。我家虽有几亩薄田,但母亲无力耕种,只得租了出去。但我家的佃户是个无赖,就是那个吓唬母亲的男子。他见我家孤儿寡母的就动了霸占田产的心思,于是几年里不交租子,母亲告到族长那里,但族长已经老得不明事理了,让我们两家人自行协商解决。于是就出现了佃户威胁地主的场景。

    据说我出生时脐带缠绕在脖子上,差点把自己勒死,村里人便认为我是个怪胎。由于分娩的意外致使脑子缺氧,所以我的脑筋比较慢,这也是我家在村子里常受欺负的原因。

    我在外面挨了打,母亲便常常找上门去告状。于是我家夜里常有不明飞行物飞进来,响动惊人,别提多可怕了。天亮一看,大多是石头。

    佃户怒斥地主婆一事成了乡里的美谈,很多人都在议论这事,甚至编成了评书,估计大家都觉得挺解气的。

    那天夜里母亲在灶台前默默地坐了许久,最后她似乎下了决心,将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收拾起来,然后拉上我就出门了。我本以为母亲要去串门,可我们俩一直走到天亮,脚上都磨出泡了,母亲也没有回去的迹象。

    后来她拉着我在路边休息,我小声问:“母亲,咱们要去哪里?”

    母亲悲伤地说:“村子里住不得了,他们全是黑社会。咱们进城,城里挣钱容易些。”

    我问:“为什么要进城呢?”

    母亲瞪着眼说:“你少操心!还不是为了你?咱们天天在村子里被人欺负,我受够了。”说完,她拉着我又上路了。

    当天下午我看到了一道土黄色的城墙,门楼上有两个大字。很多能后我才把这两个字念出来,曲阜。母亲来到鲁国都城里打工,从此我彻底告别了乡村生活。后来我一不留神竟混成了圣人,那完全是机缘巧合或者说是造化弄人。其实以我的智力水平来说,能混口饭吃就算不错了,至少我妈当年就是这么想的。

    那年我们初到京城,人地两生,找不到房子住。母亲听说城外坟地附近的房价比较便宜,便在那一带租了间农民的房子。当然房东们也不是纯粹的农民,顶多是城乡结合部的遗老遗少。这些人大多没什么本事,但他们有房子,所以世代都靠房租度日,也算是有闲阶层了。

    当时我和母亲都非常羡慕他们的生活状态,母亲曾语重心长地说:“将来咱们要是能在京城混上一套房子就行啦!”

    后人将我们这段经历称为孟母一迁,其实我当时真没觉出有什么光彩来。

    母亲在一家服装厂打工,厂子的效益不错,生产的服装都是出口转内销的。后来我曾经仔细思索过这个问题,即使生产的是出口服装为什么要转内销呢?难道外国人穿的衣裳比鲁国的高档吗?或许是鲁国人一心想穿外国人的衣服?

    母亲的工作是记件付酬的,工作强副非常大,一干就是一整天。由于我们刚进城,城里孩子不知道我脑子慢的底细,所以很快我就交了些新朋友,大家一起玩耍,倒也挺开心的。

    日子过得清苦,但比起农村的倒霉岁月来总算是塌实了。我们母子在城里安顿下来,唯一欠缺的是城市户口。

    多年后我才彻底弄清楚,我们居住的城市是鲁国的都城,在中原也算繁华富庶之地了,所以都城人大多精明而傲慢。

    我们搬到城里住的那年冬天,东北的胡人听说鲁国都城遍地是黄金,便成群结队地来到鲁国都城谋生。他们本来希望发点儿小财,可无奈的是富庶之地多欺多诈,梗直的胡人很容易被职业介绍中心的人装进圈套。不几月他们被职介中心骗光了积蓄,却寸金未得,都成光棍了。

    胡人生在苦寒之地,刚烈而野蛮,恼怒之余便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来。他们每人准备了一把铁凿子,专打路人后脑。一凿子上去,非死即伤,而财物则全归了胡人。

    都城中心虽然繁华,但富人多捕快也多,所以胡人特喜欢在人烟稀疏的坟地附近行事,如此被劫者即使呼救也是枉然,总不能盼着鬼魂从坟里出来吧?几月之内丧于胡人之手的人命已有数条之多,而都城捕头们大多在歌舞厅唱坏了身子,身体健康的都调到贵族保卫处去了,以至官方无法组织去有效的围捕行动,胡人日渐猖獗了。

    最烦心的是坟地附近的住户,大家人心惶惶,每人出门均以铁锅罩头,号称是防患于未然。

    虽然坟地周围常有强人出没,但孩子们大多不当回事,他们嘴里应承着家人的恐吓,该去还是去。是啊,孩子们身上没钱,胡人向没钱的孩子们下手,那不是白费力气吗?

    再说了,这些年城里四处都在搞经济建设,原有的几个公园都建成了购物中心,只有坟地周围还算开阔,那是孩子们唯一的去处。

    一日傍晚,我和小伙伴在坟地里玩捉迷藏。平时这些家伙都能轻易地把我捉出来,那日好不容易我猜了先,终于轮到我找他们了。我四下寻觅,忽然见一条腿从坟茔里露了出来,我大喜过望,拽着那人的脚就往外拉,口中喊道:“这回可算抓住你了。”

    万万没想到,一条大汉手持铁凿,于从坟中慢慢立了起来。他口眼歪斜,面目狰狞,恶狠狠地瞪着我。

    此时四处隐藏的小伙伴们都跑出来了,他们先是惊呼,然后便一哄而散。我也跟着大家跑,但那日我怀中正好有三文钱叮当做响,那是母亲叫我打酱油的。我担心被大汉抢了去,心中忐忑,跑起来脚下就有些绊蒜了。

    大汉一个箭步扑了上来,我躲闪不及被铁凿子伤及后背。我担心他再下毒手,扔掉铜钱,负痛逃窜。

    我终于跑回家了,后背上划了条大口子,衣服破了,还流了不少鲜血,母亲抱着我哭到后半夜。

    从此我几个月里不敢出门了,听到狗叫都吓得哆嗦。母亲无奈,不得不在房租较贵的闹市地段找了套房子,虽然她心疼银两,但这一带的治安条件总比坟地附近强。

    这段故事被后世人称之为:孟母二迁。

    鲁国人崇尚礼仪,原本是不大喜欢经商的,所谓的曲阜闹市其实一点都不闹。但严酷的政治形式改变了鲁国人的性格,闹市逐渐闹起来了,而我又开始倒霉了。

    当时的鲁国位于列强的包围之中,虽然历史长久又是个礼仪大国,但军力微弱,经济落后,任何国家都喜欢欺负欺负它。鲁国人最擅长的是讲理,一讲起来就一套一套的,常常会在外交场合获得一些赞誉。

    实际上弱国都喜欢讲理,强国则根本没那个心思,人家不愿意耍嘴上功夫,人家的拳头厉害。那时对鲁国威胁最大的主要是齐国、楚国。楚国幅员之大让鲁国人简直不敢想象,而齐国之富、居民之众常常能把外国人气个半死。

    这两个国家经常派军队骚扰鲁国边境,不仅掠夺财物,偶尔便占上一两座城池,永不归还。鲁国人曾把官司打到了列国首脑——周天子的案上。但周天子早就没有实权了,齐楚等豪强根本不买帐。

    后来有个鲁国大夫建议道:“师夷长技以制夷,干脆咱们效仿管仲治齐吧,男者为商,女者为娼,国富兵自强!”

    发大财挣大钱是所有人的欲望,建议一经国王采纳,鲁国就开始全民经商了。曲阜城里相继出现了几十家大规模集市,货物云集,声势浩大。但集市的硬件虽然建起来了,客源却不多,因为鲁国人的消费水平不够。所以商户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几乎到了刺刀见红的地步。

    我家所住之集市最为热闹,集市主营为批发药材,由于大家都在拼命压低价格,假药就萌生了,到处都是狗鞭冒充的虎鞭,苔鲜假冒的鹿茸,到处是模样怪异的乞丐和违法的临时建筑。商贩们为了争地盘,抢主顾,常常是白刀子进去。然后刀子就和人一起进棺材了。所以这一带斗欧之事天天发生,根本不太平。

    我当时七岁,虽然居家周围的环境十分嘈杂,但一来母亲的时间极其宝贵,单身母亲过日子太不容易了。二来孩子们囊中羞涩,连骗子都不愿意打孩子的主意。所以母亲一旦上班,我依然是胡闹瞎玩儿。

    某日,集市上卖鱼的与买鱼的动手了,原因是草鱼肚子里塞了六两泥巴,二人三句两句的就动手了,拳头雨点一样砸向对方的脑袋。我像往常一样挤在旁边看热闹,后来卖鱼人鼻子被打出血了,他恼羞成怒一秤砣就砸了过去。买鱼人身手矫捷,身躯一晃,脑袋一甩,轻巧地躲开了。

    倒霉的秤砣竟直直地向我飞了过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砸在我脑袋上,一点反应都没有。顷刻间星星就挂满了白昼的天空,那些星星又大又亮,似乎伸手就能摘下来,我晕了,我傻了,我糊涂了。

    当天母亲打工归来,见我浑身是血的倒在街市中心,大惊失色!原来斗欧双方见伤了孩子,都怕担责任,早就跑得没影了。邻居们担心我母亲反咬一口,自己百口难辩,也没人敢上前管闲事。如果不是那天母亲回来得早,估计我就血枯人亡了。

    母亲悲戚不止,急忙找来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为儿子医治。偏巧这郎中是个没良心的,患者的银子没少拿,药厂的回扣也没少吃,更可气的是他用的药还是三分真七分假的。

    虽然不久后我就痊愈了,却由于假药的作用落下个胡言乱语的毛病。母亲担心这样下去儿子迟早夭折,便举家迁到书院附近居住,世人谓之孟母三迁。

    书院是国家开设的大学堂,学生多为贵族子弟。由于书院周围有卫戍部队驻防的大院,这里的治安状况是全都城最好的。治安好,房租也是最贵的。母亲咬着牙将农村的田产卖给佃户了,我们挣了半缸粮食,总算凑够了一年房租。

    母亲年轻丧夫,总盼着我将来能出人头地,这样她的晚年也就有保障了。于是她琢磨着,这样玩下去终归不是个出路,是否该让孟轲读书了呢?

    无论在哪个时代,人们获取富贵的途径无非是两条,文武之道。我从小就生得瘦弱,而且患有晕血症,从军打仗是必然要死的。母亲曾当着我的面说过:“你这孩子将来连苦力都当不成,实在不成就从文吧。”

    俗话说穷文富武,母亲认为穷孩子上学是条必由之路。但我们是乡下人,不晓得入学的手续,母亲只得托人找到了学院校长,她希望从校长嘴里打探出我的入学的途径。

    那天母亲特地做了几个好菜,准备了一壶陈酒。菜刚上桌,校长就来了。他先是寒暄几句,然后甩开腮帮子猛吃。母亲和我只得傻乎乎地坐在一边,边等边吞咽口水。风卷残云,校长吃饱之后终于想起询问请客的原因了。

    母亲说:“还不是孩子入学的事,希望您能帮忙。”

    校长说:“好办,赞助费是五百两银子,交了银子就能上学。”

    母亲听后大惊:“这学校不是国家的么?”

    校长手捻长髯,微笑道:“学校的确是国家的。可我们老师也是普通人啊,我们也是要过日子的。您想想,我家孩子马上就要出国深造了,我老婆天天嚷嚷着要做美容,我们家老太太的颈椎也不大好,哪一样不要花银子呀?国家那点经费够吗?能把工资发出来就算不错了。现在是全民经商时期,教育不是财政的重点支持单位。再说了你们家的户口不在都城,这孩子是借读生,理应掏银子。而且我还听说孟轲这孩子智商不高,有胡说八道的毛病,将来要是影响我们的升学率可怎么办?”

    母亲哪儿来的五百两银子?她非常伤心,想起几年来的悲惨遭遇就更难过了,一时间泪流满面,哭得如带雨梨花。

    校长忽然连咽了两口唾沫,他扶着母亲的肩膀道:“您先别哭,事情是可以通融的吗!人心都是肉长的,孟娘子年轻貌美……”

    校长说到这儿便笑而不言了。母亲扭脸看了看我:“孟轲,你到外面玩儿去,不能跑远了。”

    我早就不喜欢校长油腔滑调的样子,听了这话,撒着欢的就跑了。

    我一直弄不清母亲是否交过赞助费,反正没过不久我就上学了。母亲每每要求我刻苦读书时都要痛哭一场,可怜天下母亲心啊。

    虽然我非常用功,但无奈吃假药吃混了头,满嘴里跑马车,而且我这人还是个死心眼,专爱找人抬杠。虽然学了些经典史迹,但即看不透别人也琢磨不透自己,浑浑噩噩,懵懵懂懂的。以致毕业后,学院竟没给我分配工作。

    无奈之下我便到处游说诸侯,要他们忠君爱国,号称天子是授命于天,不可怠慢的。还胡说什么人之初、性本善,其实人性善不善的,我怎么知道呢?

    令人惊奇的是我碰上了一些知音,他们都说是我孔丘之后的第二面旗帜。我这才明白,这天下比我傻的人还真不少呢。

    之后我每到一处便要求诸侯们给个官做,诸侯不答应我就天天堵在门口数落人家的不是。诸侯烦躁不已,怎么着也能给些银两。虽然银两不多,但天下的国家很多,我的脸皮很厚。

    二十年后我果然发迹了,母亲的晚年也终于有了着落。

    二 小人启示录

    睡梦中我腾的一下就坐起来了,汗都出来了。这倒霉的孩子可真倒霉!不行,不算数,那是蛮荒时期的孩子,我要做个现代孩子,而且还应该是私生子,啊不,是独生子。

    我躺下来希望接着睡去,不做个称心如意的孩子我是绝不会罢休的。

    这次我事先设置了标准,孩子应该是个小姑娘,是独生子,而且也不能像孟轲那样生活在单亲家庭里。亲人越齐全越好,家庭越大越好。这家的经济条件怎么着也得是小康吧。

    无数关怀集于一身,我要做个幸福儿童。

    我是个小姑娘了,家住北京,据说那是某大国政府的所在地。

    说来惭愧,在我的印象中,三岁之前我的生活内容只有用一个——吃,除此之外我就再也记不起其他细节了。

    每天一睁眼,姥姥的胖脸就把我的整个视野占据了。她高举无数诱人的兵器,烧饼、油条、肉包子、巧克力派以及各样的水果、饮料。她容不得我对食物表露出丝毫的不满,总是不由分说地往我嘴里硬塞,一边塞一边劝还一边夸奖食物的妙处。我把所有食物都吞下来她才甘心,似乎非如此不足以证明我的健康。逐渐我的嘴吧里实在没有空隙了,姥姥轻轻揉搓我的肚子,口中蒙骗道:“乖乖,再吃点儿吧,吃饱了就不饿了。”

    其实我早就吃饱了,但在姥姥的威逼利诱下不得不又饶上了几口。最后她还要给我硬灌下一杯牛奶去,号称有助消化。

    如此壮观的场面只是早间节目,吃过早饭后,姥姥和老爷轮流捧着我在屋里转悠。他们担心我被汽车撞死或被行人直接卖掉,所以我们从不上街。偶尔他们也允许我在阳台转一会儿,窗外有阳光,有飞鸟,似乎还有风,我心胸舒畅,我真想插上翅膀飞出去。但用不了多一会儿他们就会把我请回来,姥姥的理由是阳台上风大,似乎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跑喽。

    上午十点钟是加餐时间,大多是牛奶麦片,偶尔也有馅饼、炸糕之类的吃食。中午是一天中最辉煌的时刻,姥姥、老爷总要准备出一桌子花样,他们自己可以不吃,但我却一样都不能少,全得吃。

    有时我真担心他们会把桌子也塞到我肚子里去。好在塞桌子的事并没有发生,据说桌子是木头的,无法消化。对我来说,生活就是一顿饭。睡了吃,吃完了再睡,无休无止。

    在他们的精心培育下,三岁时我就从出生时的六斤半长到了四十多斤。

    我天生秉异,喘口气浑身的肉就上下颤悠,如持续不断的海啸,真是又好玩儿又壮观。走在街上,很多人把我当成了未来的明星。也就这一年中,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父母回来了。

    至于我父母的职业是什么,我到现在也说不明白。他们工作具体的内容是这样的,父母把中国生产的服装送到俄罗斯,换成俄罗斯的机器。然后把俄罗斯的机器运到南非,又换成南非的矿石。再之后他们把南非的矿石运到加拿大,换成加拿大的木材,再次回到北京时,加拿大的木材就变成房子和现金了。

    没错,我父母买了一套大房子,有四百多平米,是上下三层的。他们说要把几家的人口汇总起来,这样一旦有了事大家都方便了。

    另外他们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希望大家群策群力,把我教育成一个好孩子,而且省得有的老人说父母偏心。我不清楚到底是谁埋怨父母偏心,但从此之后我再不用与姥姥、老爷单独相处了,我们家骤然间就大大的热闹了。

    我的新家是一套联体别墅。父母把爷爷、奶奶,小姨都接过来了,从此我们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家庭。但父母平时是不大在家的,他们总在天上飞。我真想不明白,只有鸟才能飞呢,人怎么也会飞了?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人在天上飞,指的是坐飞机旅行。实际上我父母是在天上坐着,大人们用“飞”这个字实在是太不贴切了。

    虽然父母不在家,但我依然有四个监护人,爷爷,奶奶、姥姥、老爷,至于小姨吗,她只有偶尔才回来住一晚上。老爷一看见她,眼珠子就变成红的了,和波斯猫的眼睛差不多,而且他总是喜欢和小姨吵架,一点大人的风度都没有。

    最让我不解的是老爷他们都是几十岁的老人了,可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完全不一样。

    老爷说:“煤球是黑的。”

    爷爷说:“我们家有二十年不烧煤球了。”

    姥姥说:“面条是长条的。”

    奶奶说:“意大利通心粉也是长条的。”

    更可气是他们常常要把这种差别都体现在我身上,我的精神负担是一般孩子的四倍。

    先说姥姥吧。姥姥认为,人生存下去的关键就在嘴壮,只要嘴上不吃亏,人活着就算是幸福的。所以她对我的关心主要体现在吃上,我壮硕的身材就是最明显的例证。但姥姥对吃的理解比较表面化,她注重的是数量和体积,食品种类就是那老几样,变化很少。姥姥觉得能吃就是福,所以不大关注我的感受,我估计姥姥这辈子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老爷就大不相同了,用姥姥的话讲,他总是带着我到处胡吃海塞。我们俩没事就涮羊肉、吃烤鸭、四川烤鱼,广东海鲜,韩国烧烤、日本料理,只要是能叫上名字的,老爷保证要带着我去。

    有一次我们爷俩吃了顿四川火锅,辣得我从饭馆一路跑回家,嘴唇上依然火烧火燎的。但没过几天我就开始怀念那辛辣的味道了。

    对了,老爷不仅带着我吃,还带我玩儿呢,他号称要把一切自己小时候没有玩儿过的东西,全让我玩儿到了。这一来我可美了,反正我也不用去幼儿园,我们每个月都去游乐场、动物园、儿童活动中心,我想玩儿什么老爷就带我去。头年嘉年华活动来北京的时候,我们俩连去了三天,我一口气赢回来六只布艺玩具,风光无限。

    但是痛快之后我也有烦心的事,一旦回了家,奶奶的消毒水就等着我呢。我奶奶当过医生,还是儿科的,在她看来世界万物都是肮脏而无法触摸的。一旦接触了外物,那些种类繁多,罪恶滔天的细菌就会通过眼、耳、鼻、舌、口以及皮肤源源不断地入侵我的肢体,造成大面积杀伤。于是我就病了,万一没治好就得夭折。

    所以自从奶奶搬到我家后,就给我制定了一套严格的消毒程序。一进门我就要脱得精光,浑身消毒。衣服是每天一换,碗筷要专人专用,凡是我使用过的物品每天都要消毒,连刷牙都得用纯净水。奶奶严格执行了自己制订的消毒程序,身体力行,从不马虎。结果我身上总有一股子药味儿,小区里的爷爷奶奶都把我当成了药店的小伙计。

    奶奶是烦人,爷爷基本上就是遭人痛恨了。

    大家住到一起时我才三岁,爷爷进驻的当天就当众宣布,这孩子的教育问题由我负责。

    那天我爸爸正好在家,只见他苦笑着说:“爸,你负责倒也没问题,可你得循序渐进呀!”

    爷爷瞪着眼说:“我做了一辈子老师,我难道不懂这个吗?”

    爸爸笑道:“有几个老师懂教育的?中国的老师要是真懂教育,咱们国家还至于这么落后吗?我四岁的说话你就让我背《将进酒》,那不是要小孩的命吗?背不下来您就打我,结果弄得我上学后见了古文就哆嗦。”

    爷爷板着脸说:“你放心吧,这回我找点儿容易的。”

    从此我每天上午的九点到十一点就属于爷爷,其他人在此期间全得回避。

    爷爷最擅长让孩子背诵古诗,他教我的第一首诗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刃山——”我狠着心,花了三天的时间终于背下来了,爷爷便跨我是个小天才,要求我每天背下一首,这一来我可惨了!我太狠那些古代人了,没事写诗干什么,而且还写了那么多,谁能分得清啊?不糊涂才怪呢!

    有一次爷爷让我当着大家的面背诵古诗,我张嘴就说:“日照香炉生紫烟,此地空余黄鹤楼。不识庐山真面目,疑是银河落九天。”

    除了爷爷外,大家都鼓掌祝贺,姥姥还一个劲地说:“小乖乖真聪明,中午我还给你做好吃的。”

    爷爷却一拍桌子,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学会串门呢?四首诗串成了一首!不行,再给我背一遍。”

    结果我也不知道又串到哪首诗里去了,爷爷气得中午都没吃下饭去。

    其实我是真不喜欢古诗,后来爷爷也看出来了,索性让我背乘法口诀,可我说什么也不愿意背,几乘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后来小姨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冷冷地说:“现在都有计算机了,还背口诀有什么用?”

    爷爷说:“我要给她打好基础。”

    小姨说:“您那一套早就过时了,还不如教他计算机呢。”

    本来小姨只是一句玩笑话,不几天爷爷就在外面报了个计算机班,估计是为我学的。

    在这一家人里,我最喜欢小姨了,她总能带回些可爱的男士来,这些人都挺喜欢我的。他们为了巴结小姨,纷纷对我下手,不是吃匹萨就是去肯得基,当然小姨也在。可一旦小姨不在场,那些男人就让我叫他们姨夫,我叫一声他们就高兴得什么是的。真有意思!

    有时我觉得自己挺笨的,大人们的事我似乎永远也搞不清楚。

    有一天爷爷兴高采烈地宣布:“我已经在计算机班结业了,从明天开始我要教乖乖使用计算机了。”

    我耷拉着脸,没言语。学!学!他就知道让我学这个学那个,可学了半天又是为了什么呢?还不如看几个动画片呢。

    我老大的不满意,姥姥看出了,撅着嘴说:“按说吧,学点东西也没坏处,可咱家孩子太小,饭量也不大,万一累坏了怎么办?应该吃点好吃的,给孩子补补身子。”

    老爷道:“你就知道吃,乖乖都快让你喂成皮球了。孩子的天性就是玩儿,多给她一些玩儿的时间才对。”

    爷爷冷笑着说:“她现在玩了,现在是高兴了,将来怎么办?童年是人生的起跑线,我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现在是知识时代,要想成为有用的人,首先就得用知识武装头脑。”

    姥姥叹息着说:“这人啊是有用的早晚得退休,没用的他也得退休,一退休就全没什么用了。首先是吃,其次是玩儿。”

    奶奶见老爷夫妇合着伙的与爷爷唱上了对台戏,也加入了战群:“玩儿的事我不反对,吃的事我也不反对。但首先得讲卫生吧?您天天给孩子买油条吃我就反对,从早点摊到家有好几百米的距离呀,风啊,土啊,可吸入颗粒物啊到处都是。这一路得染上多少细菌啊?孩子吃了这东西能茁壮成长吗?”

    姥姥也不高兴了,嘟囔着说:“大家都这么吃,我看也没有几个吃死的。”

    奶奶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病就是这么积累下来的。还有您。”说着她望向老爷。

    老爷一惊:“我怎么了?”

    奶奶道:“您带着孩子玩儿我不反对,可有您那么玩儿的吗?上个月您带孩子去蹦极,也亏您想得出来!”

    老爷道急道:“蹦极怎么了?我没蹦过我就得让孩子蹦,我怕对不起她。”

    爷爷哈哈大笑道:“您要是把孩子吓死怎么办?”

    老爷拍着胸脯说:“我自己的外孙女我还不清楚吗?乖乖,蹦极的时候你怕不怕?”

    我最怕大人们吵架的时候征求我的意见,站在哪一个阵营里都是错误的。说实话,老爷那次的确是把我吓晕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但老爷玩的项目也有很多是我喜欢的呀,这让我怎么说呢?

    就在众人的大眼睛瞪着我这双小眼的时候,门开了,二叔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估计他已经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了,进门就挥手道:“您都休息休息吧,让孩子怎么说呀?让他向着谁呀?”

    老爷不满地说:“向着真理!”

    二叔苦笑道:“你们都是真理,可孩子太小,分不清楚。不就是学电脑吗?交给我吧。我保证让她又高兴又轻省,而且还卫生,行了吧?”

    奶奶道:“你不走啦?”

    二叔还没结婚呢,平时也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二叔往沙发上一躺,抱着脑袋道:“是啊,最近我就住这儿了,您跟我哥说一声。”

    后来我从大人们嘴里听到些片言之语,据说有个武汉的客户要购买二叔公司的产品,由二叔承办。结果他把公司的产品运到武汉,交给购买方。可第二天购买方和货品一起失踪了,爷爷说:“对方就是一诈骗的。”公司损失了不少财物,一怒下就把二叔开除了。他无处可去,只好到我们家来躲清闲。

    从此二叔开始对我进行计算机启蒙教育,我们先从空当接龙下手,然后把扫雷游戏进行到最高级别。再之后二叔教我在网上打麻将,但他很快发现这种人文背景深厚的游戏对我不大合适,于是我们来就开始网游了。

    二叔的武艺太高强了,有一次他在网上寻宝,整整找了三天,最后硬是把耶酥的裹尸布找出来了,真了不起。逐渐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偶像,而二叔却说:“不应该盲目崇拜,你应该把我当成赶超的目标,这是人不断进取的动力。”

    奶奶他们只知道我在学电脑,不应该打扰,所以监督程序就免了。没几个月的时间,我已经是网游高手了。

    二叔说:“你在网上的名字叫球球女。”

    后来父母飞回来了,我迫不及待地向他们展示我的学习成果。爸爸得知我已经成为高手的消息,立刻冲到二叔的房间,两人没说几句竟大声对骂起来。

    爸爸的意思是,你已经没出息了,你难道想让你侄女和你一样吗?

    二叔说:“我怎么没出息了?你别以为只有商人才能出人头地。我明年要参加世界网游大赛,我这是给我侄女打基础呢。”

    爸爸呸了一声:“那也叫正经玩意儿?”

    二叔说:“什么东西不是玩意啊?什么东西不正经啊?打台球一样能出人头地,等我要是拿了世界冠军,你就风光吧你。”

    爸爸手指门外道:“你给我滚,我闺女不能天天玩游戏。”

    二叔哼了一声,拎着包就走了。

    后来奶奶曾将爸爸狠狠数落了一顿,爸爸也曾想把二叔找回来,但二叔却说什么也不回来了。

    哎!这一家人里我最崇拜二叔了,现在也不知道那个世界冠军他拿到没有。

    从此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原状,我没时间玩电脑游戏了,奶奶他们如盯小偷一样地盯着我。由于活动量非常少,六岁的时候我竟长到了九十斤,大家都叫胖墩儿。

    不久小姨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而且还带着个小老头。那老头老得连头发都没有了,脸上全是皱纹,像鱼鳞。小姨郑重其事地将老头介绍给大家,我第一个跑上去,礼貌地叫了声爷爷。

    老头有点尴尬,小姨却扳起面孔说:“乖乖,不对了,应该叫姨夫!”

    我茫然地叫了声姨夫,却听到旁边“咚”的一声,老爷仰面摔倒了。

    此后,我们家便爆发了一场战争,是空前绝后的大战,所有人都参战了。至于战争原因我说不清楚,反正战况异常激烈。最后小姨出门前大声宣布:“我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了。”

    小姨说的当然是气话,她喜欢我,之后她经常在电话里和我聊天,有时还带我出去吃麦当劳。

    那天我们俩偷偷跑出来,小姨说:“麦当劳新出了一种巨无霸。”

    我们俩跑去吃了,吃到一半,她忽然看着我的脸说:“乖乖,你这脸上是怎么了?”

    我用手摸了一把,大约有几个芝麻大小的豆豆。我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后来小姨给妈妈打了电话,第二天妈妈就带我去医院了。

    医生说我是内分泌失调,雌性激素分泌过多等等等等,他要妈妈带我去减肥,而且再不能吃什么垃圾食品了,因为那些食物里都含有激素。另外我还得打针,每个月打一次,要连打两年,据说惟如此才能平衡激素分泌。

    此后我不得不在大家的监督下,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减肥生涯。我每天只能吃几片面包和玉米,能吃点水果就算是大家的恩典了。本来吃得就很少,他们还要硬逼着我做一些徒劳的事,就是来回推拉铁架子上的铁块,直到把我推得大汗淋漓。我不愿意,我哭、我闹,我发脾气,但大家似乎铁了心了,没人同情我。我累呀,我又累又饿,眼见的星星总在不知疲倦地晃动着。终于有一天,我昏倒在健身器上,失去知觉前我听到了大人们惊慌的叫声……

    我又醒了,幸福的童年真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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