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假如我是外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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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定要做外国人

    做人,烦了。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怎么着都烦。

    我一直在揣摩,世界上到底哪一类人的活得比较舒坦?哪一种人过得比较自在?那些富人是能舒坦而不得,只要有了钱便成了他人算计的对象,大多是得不了好死的。穷人就别提了,天天为钞票操心,生了病连医院都不敢进,还不如宠物呢。做中国人吧属于先天不足,主要是经济问题在作祟。当日本人又太不甘心了,总不能把自己与禽兽混为一谈吧?其实直接做禽兽也就算了,何必披着张人皮呢?做个美国人倒不错,但总是担心恐怖分子找上门来,危险!最终我觉得还是做欧洲人好些,可现代欧洲人多少又有点底气不足了,连个伊朗核问题都搞不明白。

    如果能做一个全盛时期的欧洲人,或许就能作威作福,无法无天,享尽无限风光了。嘿嘿,那时候国际法还不健全呢,做强国的国民好象是可以肆无忌惮的。

    于是我想做个全盛时期的欧洲人,但我一直的理想是动物啊,这下矛盾了。仔细想来,我觉得老外虽然也是人科动物,但与我们多少还是有差距的。在王朝时期,我们的祖宗基本上是不把他们当成人看的,我们曾经在英国的英字前加上了犬旁或者口字边。仅仅百十年前,大多中国人还认为欧洲人的膝盖不会打弯呢,连猴子都不如。所以他们也不是人,至少不是我冒充的这个品种的人。

    于是我设想自己成为日不落帝国的臣民,游走于世界各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是谁就是谁。

    我生于1864年的英国肯特郡,我的英文名字早就被人忘却了,但中文名字却异常的响亮——李德立。

    我以一个英国企业人的身份,影响了中国的历史进程和旅游业版图的重新划定,后代中国人把我当成了帝国主义走狗,是掠夺中国财富的万恶传教士,是西方侵略中国的代表性人物。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传教士兼商人,可在中国人眼里,我不是个人。

    我出生的年代是我们的国家最牛叉了,那时美国人刚刚结束内战,法国人刚刚被德国人打得屁滚尿流,而德国人不过是刚刚从蒙昧的分裂状态中觉醒过来。至于东方那些古老的国度则大多与现代社会毫无干系,而非洲更是蒙昧如初。

    我们英国人与时俱进,开拓创新,走到了时代的最前端。那时伦敦的地铁已经开通十余年了,四通八达的铁路网串联了国家的每个城市。我们的蒸汽船航行在泰晤士河上,那是最早投入运营的铁壳商船。曾几何时英国的舰队游弋在广阔的大洋上,大西洋仅仅是我们的内海,太平洋上到处都有我们旗帜。我们要海上保护贸易,我们控制了所有的商业航线,我们在所有的商业往来中都占有巨大的分额。在那一时期英国的陆军占领了整个印度、澳大利亚、加拿大、非洲的一半以及海洋上无数的岛屿。而我们的民主制度也随着帝国前进的步伐,推广到世界各地。世界上从没有过这样的伟大国家,以如此少的人影响着如此多的人,在一个偏僻的弹丸之地向大半个地球发号施令。

    生为英国人是我的光荣也是我的负担,如果不做出一番成就的话,我是无法向自己和祖先交代的。

    年轻时我本想做个英武的海军战士,但想到功成身就死的纳尔逊,我便害怕得不得了。我也曾想混进陆军队伍,但当时的帝国陆军陷入了与阿富汗人和祖鲁人的战争泥潭,做陆军更危险。

    最后我决定干脆做一名传教士,虽然我对宗教并不怎么感兴趣,但传教士的身份又体面又安全,收入也不错。

    如此种种,证明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绝对成了不了英雄,但世间变幻谁又能预料呢?在我刚刚拿到牧师证书时,教会居然给我下达了命令,为了扩大英国教会的影响,他们让我去中国传教。当时我气得差点和他们打起来。

    中国是什么地方?那是瘟疫横行,饿殍满地的国家。

    据说我要去传教的长江流域更是热得从天上往下流火。我们英国人是最怕热的,我父亲有个朋友曾在上海做生意,结果染上了热病,没两个月就死在中国那个鬼地方了。

    我当时刚刚结婚,带着新婚妻子去中国,那不是找死吗?但教会的命令就是上帝发命令,是不能更改的,万般无奈下我只得启程了。

    当时苏伊士运河还没有开通呢,我带着妻子从伦敦登船,取道南非,走印度,到达香港。

    在漫长的旅途中,妻子意外地怀孕了,那将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们俩欣喜之余竟不约而同地担心起来,迎接我们的国度到底什么样?我们的孩子能够健康地成长吗?

    我们的船从香港坐轮船沿着海岸线北上,我的传教士生涯是从这里开始了。

    1883年的上海已经颇有些欧洲大都会的派头了,实际上中国的城市都是非常庞大的,这得益于他们蜂群一样的人口。我本想在上海常住下去,但可恶的教会又把我派到了汉口。

    此时妻子怀孕七个月了,而我刚到中国,教会是我们唯一的经济来源,我们只好忍气吞声地上了轮船。

    我是第一次深入中国内地,长江的浩瀚让人震惊,如此壮丽河山养育出的民族应该是人类文明的领跑者。但我发现中国人只是对祭祀祖先和回顾光荣的历史有兴趣,这是为什么呢?

    路过镇江时我碰上了赛兆详,他是美国传教士,是虔诚的基督徒。赛兆祥一直在中国传教,在宗教界很有些名气。

    他看到我妻子,几乎残叫着说:“千万别去汉口,会死在那里的。”我询问原因。赛兆祥痛惜地说:“中国人称汉口为火炉,那地方太热了。咱们欧美人怕热,很多人都热死在汉口了。尊夫人要是在汉口生产的话,必定凶多吉少。哎!我的前两个孩子都在中国热死了,我妻子受不住打击,回国疗养去了。”

    我听从了老朋友的建议,决定只身去武汉,把妻子留在镇江的教堂,那里有英国护士。

    我曾向赛兆祥请教,如何让中国人成为上帝的信徒。

    赛兆祥叹息着说:“中国人没有宗教精神,他们只相信利益。只要让他们明白,信教有好处,他们就会聚集在你身边的。”

    我惊讶地说:“那是生意,不是传教。”

    赛兆祥难过得不得了:“我不想亵渎上帝,可中国人就信这个,你说怎么办?”

    抵达汉口恰好是七月,天哪!这里简直是人间地狱啊!早晨八点,坐在房间里热汗就溢出来了,整个身体就如一只沸腾的水壶,人热得没地躲没地藏的,只想在水泡着。我不明白教会为什么把我派到这儿来,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强自支撑着处理教堂的事物,我不敢去乡下传教,万一热死在半路怎么办?

    其实中国人也怕热,每到傍晚,长江里全是光溜溜的身躯,颇为壮观。

    此时妻子来信了,她说我们有了女儿,并希望一家人尽快团聚云云。在信中,妻子抱怨说镇江天气太热,孩子生了痱子。我暗自叫苦,你们要是来了汉口就不是生些痱子的事了。

    那段时间我认识了几个中国传教士,其中一人叫戴鹄臣。我是英国人,但并不认可当时欧洲流行的人种学观念,当时的欧洲人认为西方人之外的人种都是劣等民族。我认为中国人除了相貌单调些,不大讲究卫生之外,与我们也没有多大区别。实际上在我看来中国人的外貌简直太可笑了,一水儿的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所有男人都梳了个统一的发型,几乎很难把某个人从人群中区分出来。

    统一的外貌说明人种单一,而统一的穿戴说明思想单一。也难怪这个民族没有创新观念,他们似乎从不愿意创造新的东西,因为他们认为古代社会才是理想中的乐园。

    戴鹘臣十年前就接受了基督教,思想还算开明。有一次我和他聊天时说到武汉太热,戴鹄臣笑道:“有个笑话说,阎王爷要把干了坏事的财主下油锅,所有的财主都跪地求饶,只有一个财主无动于衷。阎王爷奇怪地问:难道你不怕下油锅吗?财主说:我是武汉人,不怕热。”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而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可笑。我满脑子是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总不能老让他们在镇江吧?后来我把在的担心说了。戴鹄臣说:“放心吧,进了九月就好了。”

    进了九月天气果然凉爽了,我兴高采烈地把妻子、女儿接到汉口。

    戴鹄臣迎接我们时,抱着小女儿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赶紧长身体,明年夏天你要经受锻炼了。”

    我立刻揪住他,哀求着说:“你一定要帮我找个避暑的地方,我可不愿意女儿在汉口下油锅。”

    戴鹄臣说:“九江有一处所在,据说那地方夏天很凉快。”

    “哪里?”我听说过九江,但没有下船。

    他说:“庐山。”

    我下了决心:一定要在夏天到来前,安顿好避暑的问题。

    二 庐山开辟者

    深秋,我和戴鹄臣从汉口到了九江。

    虽然是秋天了,但站在江船上依然热浪扑面,浑身粘稠。戴鹄臣指着南方的一片朦胧山峦说:“那就是庐山,曾经孕育过很多大诗人。”

    我说:“什么诗人不诗人的,凉快就行。”

    我们离开驿道,沿着一条古老的山路向上攀登。

    戴鹄臣说:“这条路是朱元璋修的。”

    我知道那是个著名的皇帝,以诸杀功臣驰名,据说那小子还当过佛教的传教士,便问道:“他也是来避暑的?”

    戴鹄臣说:“满州人怕热,所以修了避暑山庄,我们汉族人是从不避暑的。朱元璋修路是为了纪念一个和尚,好象叫布袋和尚。”

    我心里一动,和尚是传教士,我也是传教士啊,难道我与这座山还有些渊源不成?

    纪念和尚的小路叫九十九道盘,是一条年代久远的石板路,从山脚直通山顶。路边的风光美不胜收,隔不远,茂密的丛林间就会闪现出荒废的中式亭台,如遥远的童话。我们没有做停留,匆匆而上,刚刚上到半山腰冷风便飕飕袭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穿上了外套。

    戴鹄臣说:“听说,夏天在庐山上睡觉,一定是要盖上被子,否则就着凉了。”

    我颇是欣慰,热汗飘尽,步履轻快。我们在向导的带领下经过天池寺、黄龙寺抵达了女儿城,那是条破败的古城墙。

    我站在城上极目远望,九十九盘已经淹没在漫山翡翠中,风景如画。不,这里的风景本身就是一幅写意画,与中国传统绘画中的景致一般无二。

    我发现前方的两座山岭间有一块面积不大的山间小平原,便问:“那是什么所在?”

    戴鹄臣说:“牯牛岭。”

    我心念一动,COOLING,这不就是清凉的意思吗?从此我给对面那片山岭更换了名字,叫牯岭,取避暑之意。后来不仅外国人接受了这个名字,连一向咬文嚼字的中国人也认为我做的修改更为简洁,不久便叫响了。

    有一段时间牯岭的名声甚至比庐山还要响亮些,其功劳全在我一人身上。

    我在山上考察了几天,发现庐山的确是个避暑的好去处。我决定在山中里修建一座别墅,夏天让妻儿们在这里躲避汉口的高温。

    戴鹄臣曾告诉我,俄国人曾向山中寺院买过地皮,我们俩便辗转去九峰寺探讨购买地皮的事。我估计这笔生意的难度不大,寺里是土和尚,我是个洋和尚,大家都是和尚,买块地皮又算得了什么?

    我和戴鹄臣整整走了半天,后来体力不支了,再加上山路陡峭,我凭空摔了个跟头。幸好我还年轻,否则脖子就要摔断了。

    后来戴鹄臣找来骄夫,所谓的轿子就是两个年轻人抬着把简易的竹椅子,人坐在上面颇是惊险。我本来大敢坐,但轿夫急得频频作揖:“洋大爷,你就坐吧。我们三天没开张了,我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为了他的母亲和孩子,我只好坐了上去……

    九峰寺的住持叫继慈,看模样倒也和善。我向他提出购买寺后空置的土地,和尚开口就要三千两银子,这不是要杀人吗?我拒理争辩,三说两说的,和尚竟从佛像底座下抽出一把大砍刀,号称要宰了鬼子。

    我和戴鹄臣只好夺路而逃。出得门外,我诧异地问:“这般和尚倒像是土匪。”

    戴鹄臣说:“也难怪,听说继慈曾在湘军做过将领,杀人如麻。虽然立地成了佛却未必放下屠刀。”

    “那我的女儿怎么办?明年夏天怎么办?”

    戴鹄臣说:“要不,就在牯牛岭置办地皮吧,可惜那一带无人居住,生活不大方便。”

    我说:“无所谓,我们住了就等于有人了。那片地有主人吗?”

    戴鹄臣摇头道:“无主荒山,咱们去官府谈谈吧。”

    听到官府这两个字,我立刻觉得耳边全是风声,脑袋都疼了。

    当时的中国弥漫着浓重的排外情绪,中国人把我们叫做鬼子。鬼是人死之后的形态,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愿意承认我们也是人。其实官府的态度也是一样的,凡是洋人的事一概排斥。因为所有的官员都担心背上汉奸的名声,他们碰上洋人就如碰上瘟疫似的,躲还躲不及呢。后代人都以为我们曾在中国横行霸道来着,但那是军队的事,根本原因是中国军队挡不住他们。我也希望横行霸道,是人就愿意横着走路,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传教士,无权无势,也没那么多的钱!对了,当时中国人的流通物不是钱,是银子。

    戴鹄臣看出了我的疑虑,安慰道:“要不,我替你出面吧。我不说你是外国人,官府同意了你再出面。”我点点头,只得如此了。

    戴鹄臣的人品极好,他身上具备了中国人独有的精明,对我们外国人也没有偏见。我们下山来到德化县,我住在客栈里,戴鹄臣去了县衙门。

    大约两个小时后,戴鹄臣回来了,他惊喜地拉着我说:“知县说那是无主荒山,闲着也是闲着,明天就可以交契税了。”我们俩大喜过望,当天晚上狠狠地喝了顿小酒。中国白酒不好喝,喝起来如同受虐,但我高兴,受虐也愿意。实际上当时我只想租他几十亩地,盖栋别墅也就心满意足了,可事情的发展往往是无理可循的。我做梦都想不到,后来我几乎拥有了整整一座庐山。

    第二天,我们在银号兑换了银子,双双来到县衙门交税。知县看到个洋人明目张胆地走上大堂,惊得鞭子都立起来了。他指着戴鹄臣的鼻子,喝问道:“我让你把李德立给我找来,你弄个洋人来干什么?”

    戴鹄臣说:“他就是李德立呀?”

    知县惊道:“李德立是洋人?他们也姓佩李,那是老子的姓。你少骗我,他们的名字都是什么斯什么鸡的。”

    我赶紧解释说:“我的中文名字就叫李德立。”

    知县瞪了我一眼,满嘴嘟嘟囔囔的:“这鬼子怎么会说中国话呢?”

    我纠正道:“我是人,不是鬼子。”

    知县狠狠一拍桌案:“我不管你是人还是鬼?你们洋人想从我手里租地,那是妄想。”

    我不为理解,高声叫道:“反正是荒地,闲着也是闲着,我只想建一栋避暑别墅。”

    知县道:“我们宁肯闲着也不能给你们外国人,谁知道你憋的什么心?”

    我说:“我只想建别墅,避暑你懂不懂?”

    知县冷笑着说:“你嫌热就到江里去泡一会儿去啊。你们不会是要在山上建炮台吧?”

    我苦笑不已:“建炮台有什么用?我真要建造别墅。”

    知县凶狠地向外一挥手,忽然觉得礼数不对,马上又端起茶杯来:“你们还能有好心?”

    此时门外的衙役高喊道:“送客!”

    说是送客,实际上我是被知县哄出来了。

    出了县衙门,我向戴鹄臣打听县议会的地址,我要投诉行政当局。

    戴鹘臣摊开手说:“我们中国没有议会。”

    我说:“没有议会,谁来监督行政官员?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戴鹘臣苦笑道:“我跟你说不明白,反正是没有。谁让你是洋人的?洋人比中国人厉害。我们中国人是碰上弱小的就怜悯,碰上厉害的就自卑,自卑过头了就不爱搭理你们了。”

    我说:“逻辑错误,完全错误,应该与强者合作,使自己也成为强者才合乎逻辑。”

    戴鹄臣说:“那是你们西方人的想法,我们中国人不能承认比别人差。”

    “日本人也是东方人,他们就跟你们想的不一样。”我终于找到了理由。

    戴鹄臣冷笑了一声:“他们腿短,不过是一伙东夷。”

    后来我和戴鹄臣实在讲不明白了,干脆跑到九江领事馆,向英国领事诉苦。领事说:“中国人的事太深奥了,谁也说不清楚。干脆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吧,朋友姓苟名师,我在中国碰上了难事就向他请教,挺有用的。按中国人的说法,他应该是我的军师了。”

    第二天我和苟师会面了,他是个精明的湖北人,据说天上九个脑袋的鸟也没有他们聪明。

    苟师听完我的遭遇,哈哈大笑道:“不过是个知县吗?才九品。这样吧,咱们去找道台大人。”

    我说:“知县那里都没有通过,道台就更不可能答应了。”

    苟师笑道:“你没听说过官大一级压死人吗?只要你不是空着手去的,事情就好办。”

    “那是行贿呀,是要判刑的。”在英国我从来不敢想这种事。

    苟师说:“假正经!你们给上帝烧香,那也是行贿呀!”

    我说:“我们点蜡烛,不烧香。”

    苟师说:“一个意思,不就是盼着上帝照顾照顾你们吗?在我们中国,当官的就是上帝,就得烧香。”

    避暑要紧,我把自尊心暂时寄回英国了。在苟师的指点下,我用了半年的生活费给道台大人置办了些礼物,然后请苟师送了过去。不久道台大人同意会面,苟师自告奋勇地要一起去,而且还向我要了五两银子的鞋钱。

    当时我已经没有银子了,只好向戴鹄臣借了五两。去衙门时我特意看了看苟师的双脚,这家伙并没有购买新鞋,可他为什么向我要鞋钱呢。

    路上苟师异常激动,声称他这辈子也没见过道台这样的大官,是托了我的福。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给他带来什么福气,反正有福总比倒霉强。我们来到道台衙门,苟师在客厅外双膝跪地,拼了命地磕头,诚惶诚恐地喊道:“大人,老大人,老老大人……”

    我恶心得差点吐出来,要知道我们西方人的双膝只能在上帝面前跪倒,见了女王也顶多是单膝着地。看来中国人的膝盖比较柔软,父母、老师、皇帝、官员甚至写着祖宗名字的木板都是他们下跪的理由。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们还要四肢着地,额头与地面撞出声响来,完全是一副猪狗不如的样子,真是了不起呀!是哪个天才的中国人想出这种礼数的?

    道台是个大胖子,我学着中国人的样子拱了拱手,然后直接说明来意。道台为难地说:“本省没有这个先例呀,官府从来没有把土地租给过洋人,这个这个难办!”

    我心道:你们的中央政府把香港租给我们九十九年,怎么能说没有先例呢?

    苟师见我面有不悦,赶紧在道台大人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我认为最终是礼物的价值起了作用,道台终于想了个两全的法子,他说:“虽然官府不能把地租给洋人,但私人可以呀。你找个当地人把地租下来,然后再转租给你不就行啦。”

    我连声夸奖倒台聪明,可道台听了却板着面孔似乎生气了,苟师忙道:“洋人就是不会说话,他是想说您英明来着。”

    如此一来,气氛总算缓和了,后来道台又询问兴建别墅的具体位置,我笔划了半天也没说明白,苟师抢着说:“从长冲到牯牛岭一带都可以,反正也没什么用,干脆全给他吧。”

    道台点头道:“行,我下个帖子,你们就自己操持吧?”

    从道台衙门出来,我救住苟师的领子,厉声道:“从长冲道牯牛岭一带的面积太大了,我只想盖一座别墅,怎么能用得了?”

    苟师说:“跑马占地你懂不懂?能占多少就占多少,反正都是荒地。”

    我急道:“地方一大,租金就贵了。”

    苟师说:“你们洋人有的是银子,还能在乎这几两银子?”

    我无话可说了。自从到了中国,我就觉得自己恍然间就变成了富翁,几乎所有中国人都以为我们口袋里的银子是没数的,随便花。

    实际上我只是个传教士,收入非常有限。这次来九江的花销已经大大超过了我的预算,我正发愁今后半年的日子呢。可苟师这东西竟为一口气为我租了几千亩地,我哪儿找那么多引子去?后来苟师看出我拿不定主意了,提醒道:“实在不行你就当地主吧,什么打柴的、过路的、游山的、喝水的,一个都不放过。”

    我惊奇地说:“难道都抓起来?”

    “收银子呀!只要到了你的地界你就收银子,那点租金算什么呀?”苟师想当然地说。

    我瞪了他一眼,这种事我们英国人是做不出来的,我们担心上帝降下天火来。

    做人总要讲究个诚信,话已出口了就不能更改。离开道台衙门,我又向戴鹄臣借了些银子,然后请他帮忙找个中间人。领事本想让我继续雇佣苟师,但我讨厌这个家伙。后来听说他天天往道台衙门里跑,没多久就成了道台大人的幕僚,估计他的飞黄腾达中与我的礼物有关。

    戴鹄臣是个无私的人,他找了个叫万和赓的秀才,以他的名义,在官府租下了长冲到牯岭一带的四千五百亩土地,然后又和我签了合同。我担心中国人中途反悔,便请领事过了目,并在领事馆进行了注册。

    拿到了蓝图地契,我竟成了大地主,但也是在华英国人中最大的债务人,因为戴鹘臣替我交了十年的租金。我知道他不是很富裕,但拿什么还债呢?我当然不能算计当地的劁夫,没办法只好给镇江的老朋友赛兆祥写信。后来他汇来一些款项,我总算是暂时度过了财政危机。

    明年夏天是我的心病,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汉口。后来我再度上山,亲手在牯岭上建造了第一所别墅。实际上那栋房子就是座丑陋的简易帐篷,几乎谈不什么内部陈设。没办法,我没银子了。

    回到汉口,我愁眉苦脸地将遭遇向妻子讲述了一遍。妻子说:“前几天我认识了一对儿法国夫妇,他们也避暑的事发愁呢。”

    我灵机一动,似乎有了办法。我知道居住在长江流域的欧美人不在少数,夏天的严酷是谁也无法回避的。大人还好些,主要是孩子难以承受。如果我把庐山上的土地分别租给他们,不仅可以抵消自己的开销,搞不好还会小赚上一笔呢。

    于是我利用从英国学来的几何知识,将租来的土地分成片,然后又编上号,画成图纸,排版印刷。然后我出没于汉口、九江的外国人聚集区,主要工作是挨家挨户地发送小广告。不久,很多外国人都知道庐山风景优美,是难得的避暑胜地。大家纷纷找上门来询问价钱,洽谈生意。我便在原租金的基础上加了个零,一出手就卖出了几十片土地,居然赢余了!

    我从没有想到,自己一不留神竟玩起了房地产。从此我几乎放弃了传教士的工作,专心做庐山的生意。一百年后,小广告成了中国城市难以治愈的顽症。而第一个开创这种宣传模式的是我。

    后来我想起英国商人的传统做法,干脆在洋人报纸上刊登了出售庐山地皮的广告,将庐山风景狠狠地夸耀了一番。结果又卖出一部分地产,我都有点喜出望外了。奇货可居的道理是任何人都明白的,于是我封存了剩下的土地,准备将来把上海的外国人都拉过来,赚大把大把的银子。

    三 咸鱼总想翻身

    最初在山上置办地产的,大多是九江、汉口一带富有的外国人。这群家伙养尊处优了,吃饱了就不愿意动换,而九十九道盘的几十里山路是富人们难以逾越的艰辛旅程,很少有人能独自走上来。

    后来有个伦敦人向我建议说,如果路途再能便捷一些,庐山的胜景就有可能成为在华洋人的聚集地了。为了尽快回笼本钱,为了给我的小女儿多积攒些嫁妆,为了我的地皮能够取得最大的利润,我把刚刚赚得的资金拿了出来,准备修建一条从九江到庐山的公路,这可能是江西一省最早的公路了。

    由于需要勘测地形,我在庐山一连住了好几个月,甚至发现了几处当地人熟视无睹的风景区。

    从此我对牯岭一带是越发的喜爱了,我甚至认为这是上帝对我们这些凡人的刻意赠予。其实早就中国人知道庐山是独一无二的,李白、苏轼都为庐山写下过美仑美幻的诗篇。但赞美是一回事,建设和开发却是另一回事,聪明的中国人就是想不起修建一条象样的路来,更不知道修建避暑别墅。可笑的是,有些风景区只要让中国人一折腾立刻就面目全非了。我觉得中国人只喜欢嘴上功夫和纸上功夫,这种修路的苦差事只能由我这个洋人来办了。

    我亲自测量了路线的走向,靠万秀才的帮助租用了一些湖北石工,因为他们的工费比较便宜。这条新路从山下的剪刀峡一直要修到莲花洞,地势比较平坦,距离也相对近些。

    我算计着,公路一旦完工了我就可以去上海了,号召那里的外国人投资庐山。在上海的西方人最为富有,上海聚集了总共国一半的财富。如果我的计划能顺利实现的话,我必将成为富翁。

    风餐露宿,雨打风吹,我像个工程师一样吃住在工地上,亲自监督工程进度,亲自检查石料的开凿情况,亲自计算工人的工资。十九世纪的修路的条件非常艰苦,为了节省开支,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只能喝些菜汤。

    公路刚刚修出了一里多地,戴鹄臣便只身来到庐山,私下里向我表达了他的担忧。原来山外面已经是流言满天飞了,有人说:李德立用欺骗的手段购买了庐山地产,是个不法商人。有人说:李德立在报纸上贩卖中国的风景名胜,这是对中华文明的恶意亵渎。

    我笑着说:“地皮是怎么买来的,你最清楚了。”

    “人言可畏呀,一定要当心!”戴鹄臣叹息着摇头。

    我摊开手说道:“你们中国人总是在乎别人说了些什么,所以你们是什么事也干不成。”

    戴鹄臣恼怒了,大声道:“我们有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我们的历史是光辉灿烂的。”

    我说:“可几千年来你们没有取得一点进步,特别是社会组织形态上。几千年前你们认为统治者是天生的,现在你们依然这么认为,我估计将来也好不到哪去。我看,你们的传统本身就有问题。”

    戴鹄臣说:“中华文明是最优秀的文明,我们勇敢无畏。”

    我说:“勇敢吗?满族人入关时只有二百万人,统治了你们快三百年了。我们英国只有一千万人,已经连续两次让你们签署了两个不平等条约啦。前些年,我们派了两万人就把你们的首都占领了,你们的勇敢体现在哪儿呢?”

    戴鹄臣急道:“那是因为我们生性善良,我们不愿意进行杀戮。”

    我笑着说:“你们善良吗?凌迟!五马分尸!抽肠!腰斩!骑木驴!这些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可都是你们发明的,你们还想出了连坐、株连,甚至还株连过十族,你们的政府还发明了世界上最严密的特务组织。你们想出来的手段简直是匪夷所思的,这些在我们西方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既然你们善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坏心思?而且还都是针对自己人的!嘿嘿。”

    戴鹄臣无疑是聪明的,他没敢说中国人是智慧的民族,因为他知道中国科技水平的现状。他也没敢说:中国人是勤劳的民族。因为天道酬勤,而中国人太穷了,除非老天爷成心和他们过不去。

    戴鹄臣气呼呼地走了。后来庐山卖地案把他也牵连了,戴鹄臣被自己的同胞抓了起来。如果不是我出手相救,这位可敬的中国传教士弄不好就没命了。

    其实我非常尊重戴鹄臣的人品,但他如大部分中国人一样,自命清高,盲目自大,而且希望外国人也如他们一样成为温顺的绵羊,真新鲜!

    不久,戴鹄臣的担心就变成了现实。有人开始破坏工程进度了,他们偷工具,砸石料,偷偷往伙食里扔脏东西,甚至抢劫上山勘测地皮的外国人。不少客户对山上的安全状况表示担忧。

    我找到当地知县交涉,但知县说:“我们管不了你们外国人的事。”从此就再无下文了。

    官方不作为,附近的老百姓就更肆无忌惮了。但我实在想不通他们这么做的原因,修路并没有妨碍他们的生活呀!

    第二年夏天,我带着妻女住在山上的简易别墅里。庐山的确是避暑胜地,妻子太喜欢这地方了,我对妻子说:“这就是我为你寻找的人间天堂。”妻子答应给我再生个儿子。我清楚,选择庐山是正确的。我的家人再不用挤在汉口的旧式弄堂中,忍受蚊虫的叮咬和夏日的酷热了。

    就在我们一家人享受天堂美景时,我忽然得到了山下发生暴乱的消息。据说修路队伍被当地人打散了,有几千人要上山来找我算帐,连半山腰里几座没有完工的别墅也被人纵火烧掉了。

    落日如火,一股股黑烟从山下飘上来,宛若地狱里伸出的手臂。我和家人看得心惊肉跳,妻子颤抖声问:“那些人是不是土匪?”

    此时几个同在山上的西方人跑来向我要主意,我只得找到中国仆人询问暴动原因。仆人说:“谁让你聘请外地石工的?这不是要断当地人的财路吗?现在好了,他们在祠堂喝了鸡血酒,要把洋人赶尽杀绝。”我只得写了封信交给仆人,让他去马上九江向中国当局求援,但仆人走出几里地就跑回来了。他慌张地说:“无数的当地人举着镰刀、斧头,把山路都给封了,正在四处捉拿外国人呢。给我多少银子,我也不愿意去送死。”

    我决定亲自下山送信,妻子和朋友都不答应。我说:“很多中国人都信佛,他们不愿意杀生。”

    后来有个朋友自告奋勇地要和我一起去。我们找来骄夫,答应给他十两银子,让他抄近路带我们下山。可我们里刚刚走出家门身边就围上来几十个人,他们拎着家伙呼喊着要杀洋人。

    我和同伴都给吓坏了,但奇怪的是这群人并没有动手,只是跟在轿子附近瞎嚷嚷。我只好催促骄夫赶紧走,又走出几里路,轿子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不怀好意地盯着我们,似乎在等一场大戏。

    朋友大声用英语说:“这些家伙在相互壮胆呢,看样子马上就要动手了。”话音刚落,又一群中国人出现了,他们气势汹汹地堵住去路,呼喊着一些我们根本听不懂的语言。

    此时有人振臂一挥,众人嚎叫着扑了上来。朋友也急眼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对着天空就打了一枪,同时用生硬的汉语叫嚷着:“谁敢多事,我就是一枪。”我暗自叫苦,心道:你这个笨蛋,你枪里就一颗子弹,还打天上去了。这群人用唾沫就能把咱们几个啐死,鲁莽啊鲁莽!

    上帝,无处不在!此刻戏剧性的场面发生了。枪声之后,几千名中国人先是楞了一下,然后一哄而散,眨眼间山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天地之间似乎只有我、朋友和几个轿夫,在那一刹我感到了一丝冷寂。

    大家被这场面惊呆了,半晌都没说出话来,简直是匪夷所思啊!一颗子弹居然吓跑了几千人。后来我们继续前进,虽然遭到了几块砖头的袭击,却再未见到中国人的影子。

    事后,我妻子迷惑地说:“看来中国人对枪炮很迷信。”

    而朋友说:“中国人是迷信洋人。”

    我也有看法,却并没有说出口,主要是不愿意伤了中国朋友的感情。“中国人是一群羊,而我们西方人全是狼。羊群是要靠牧羊人和牧羊犬的才可以行动的,狼却可以自主行事。”

    我们跑到九江,向道台衙门汇报了山民暴乱的现实。

    道台埋怨我道:“你怎么能把工程包给外地人呢?”

    “外地人的报价低呀!”

    道台急得直拍巴掌。“这回你知道便宜没好货了吧?”

    我只得暗下决心,回去就把湖北的施工队辞退,雇佣当地工人。但事情不如我想象的顺利,山民暴乱还没有平复,一些看似柔弱的中国知识分子又发难了。他们纷纷给官府写信,指责他们出卖国土,有辱祖先。平庸的中国官员似乎对知识分子有些忌惮,道台只得派了人来,向我讨要租地合同。

    我当然不能答应了,白纸黑字的协议必要尊重,这是商业运行的基本规则,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呢?我不理会这群家伙的呱躁,继续修路、烧窑、盖房,但雇佣的都是当地人,如此一来当地山民立刻老实了。也就在这一时期,我拥有了第一栋木结构的别墅,而我的妻子又怀孕了。我希望自己的第二个孩子能出生在清凉的庐山,于是我在地界周围立了十四块石碑,石碑上都刻着:李德立。我要告诉大家,此山是我开,我是花了银子的。

    生活在继续,麻烦也在继续。我听说有个举人给北京政府写了折子,说我骗卖山地,有辱华夏祖先,欺压当地中国人,十恶不赦。迫于民间压力北京政府要求严办,但当地官府又拿我没办法,只得将戴鹄臣和万秀才抓了起来,说他们是内奸。我真是奇怪呀,中国人为什么总喜欢和自己人过不去呢?我曾试图把两个朋友救出来,但有个法国朋友劝我别多事了,中国这条咸鱼正要翻身呢。据说现在中国人已经建立了强大的海军,在越南与法国打了个平手,法国人在中国有点抬不起头来了。

    入秋后我和家人回到汉口,但不久就收到了坏消息,庐山别墅被人烧毁了,连块木头都没剩下。得到消息,我惊恐得半晌没说出话来。中国这条咸鱼真要翻身啦?

    四 中国的外国名人

    没完没了的官司让人厌倦,妻子劝我干脆放弃庐山吧,然后找个机会回英国去。但我坚信自己的信念,我没有干坏事,上帝一定会站在我这一边的。于是我向英国领事馆告状,说中国人言而无信,专门欺负外国人。我要求他们保护在华英国人的财产,如果他们不作为,我就告到下议院去。领事担心我把事情闹到国内去,于是亲自与北京的总理衙门交涉。

    虽然我提供的证据确凿、无可辩驳,但北京方面迟迟没给结果,这一等就是几年。几年中我咬紧牙关,继续在庐山搞建设。我向雇佣来的当地工人说:“如果我走了,就没人给你们开工资了,庐山还要回到原来的样子。”这一手果然有用,当地人便恨透了那些想把我赶走的知识分子,甚至组织起来对我进行保护。

    转眼到了1894年,为了争夺在朝鲜的既得利益,中国与日本开战了。事先在华的西方人没有几个看好日本的,日本进攻中国正如丹麦进攻德国一样,简直是儿戏。中国的面积和人口都要比日本大上了几十倍,中国的军舰都是从德国买回来的大舰,而小小的日本还没有资格成为国际社会的一员呢。

    实际上我是有些担心的,日本人一直向强者看齐,而中国人则向祖宗看齐,他们够戗。当然我的担心太过另类,连我自己都不大信。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小日本一刀就把大中国捅了个半死,他们的海军几乎全成了龙王爷的俘虏,而台湾省和旅顺港都被日本人占领了。得到这个消息时,我不禁大大地叹息了一声。虽然我并不喜欢中国人,但也不愿意看到他们是失败得如此窝囊。丢人啊!这就像我们英国被冰岛人打败了一样,简直不可理解!

    谁也没想到的是日本的胜利却给我带来了好运。战败后的北京政府成了惊弓之鸟,他们觉得所有洋人都是神通广大的神仙,于是下令严密保护,不许得罪。

    不久总理衙门对我的案子进行了特别关注,希望地方当局赶快了结。如此一来道台亲自上门与我签定了租地协议,租期是999年,等于是把牯岭给我了。我手捧契约,在几年前被烧毁的别墅废墟前哭了一场,皇天不付有心人!

    我将妻子、儿女安置在庐山,自己坐上了去上海的轮船。

    路过镇江时我找到老朋友赛兆祥,向他诉说了购买山地的艰辛历程。赛兆祥也对庐山发生了兴趣,他有几个孩子死在中国人,都与炎热有关。

    我鼓励道:“你也买块地吧,我能给你优惠。”

    此时赛夫人气急败坏地领着个小女孩跑进来,那小女孩三岁左右,浑身是泥,脸上还有一道抓痕。赛夫人不满地对赛兆祥说:“你也太纵容珍珠了,她天天和中国孩子一起玩儿,弄得像个泥猴。”

    赛兆祥无所谓地说:“洗一洗不就完了。”

    赛夫人又瞪了他一眼,进内室了。

    我笑着说:“老朋友,那是你的女儿吗?”

    赛兆祥说:“是,中国名字叫叫赛珍珠,来中国的时候才半岁,现在她的汉语比英语还纯熟呢。”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纵然我有大商人的禀赋,纵然我能在长江上呼风唤雨,我也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个脏乎乎的小姑娘,四十年后为这个家族获取了莫大的荣誉。

    我来到上海,充分利用报纸传媒向全世界叫卖庐山的地皮,每块300银元。我动用了所有能想得出的文字,将庐山说成了世界的最后一块净土,其清凉和纯美完全是上帝的恩赐。另外我还在报纸上登出了几张照片,这一招果然奏效了。

    那年月中国热病盛行,蚊虫极多,卫生条件更是差到了极点。很多洋人一到夏天就告诉孩子,没消过毒的东西碰一下就会死人。所以我的地产生意非常兴隆,地价也一连爆涨了几倍。

    后来我不得不成立了牯岭公司,专门负责炒作地皮。如今我甚至有点怀念那个叫苟师的家伙了,这小子的油滑居然成全了我李德立,造化弄人!

    由于成功的宣传,不少法国人、俄国人、美国人、德国人纷纷登上庐山,一时间庐山上充斥着世界各地的金发碧眼的洋人。

    第二年我回到庐山别墅时,在山下竟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来欢迎我的都是附近的中国穷人,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全体向我伸出了大指。后来我才弄明白,由于洋人太多了,运输、建筑和相关的服务业相继兴起,山民的就业问题全解决了,很多家庭还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日子。

    据说有个木不识丁的轿夫,能流利地说出十三国的语言,还说得文诹诹的,真了不起。我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将彻底改变庐山的历史了。

    由于我们对当地政府不大信任,便自行组织了巡警队伍,警力来源大多是当地人,领队是西方人。我临死前依然能记起来,有个当地年轻人第一次穿上西方制服的样子,他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兴奋异常,那模样别提多好笑了。

    后来为了应付山上人口激增的局面,我们又成立了大英执事会,我成为当仁不让的主席。执事会完全按照西方的民主模式选举而出,我们管理庐山的日常事物、审批建设项目,与当地政府交涉。我敢说,中国第一块民主试验田就是庐山,虽然参与的是外国人,但受惠者却包括了最底层的中国老百姓。

    随着我的影响越来越大,我成了庐山的名人,每日都有我的谣言四下传播,几乎都快成娱乐人物了。有一次我去上海办事,归途的船上竟听到了李德立被人打死的消息,气得我一天没吃下饭去。这种谣言本来是演员的专利,怎么会轮到我头呢?

    对了,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一下。大约一年后,赛兆祥在庐山购买了一块地皮。他财力有限,只建了一所小别墅。我又见到了那个叫赛珍珠的小姑娘,她长高了,但眉宇中充满了忧伤。赛兆祥说:她是想念镇江的中国小朋友。

    庐山聚集了许多民族,人员结构也是人形形色色的,于是各种式样的建筑拨地而起。后来有人提出要统一建筑风格,我向英国工程师甘·约翰请教,他说:“什么风格?没有风格就是最大的风格。”

    我恍然大悟,便希望大家自由发挥,从此庐山别墅群呈现出风格多样,自由率性的姿态,几乎囊括了各种西方风格的建筑。后来我们又正式修建了九江到庐山的公路,并在轱岭修建道路、树立路灯、铺设草坪,甚至建了一座街心公园。大约十年后轱岭以一种全盘西化的派头呈现了,所有到过庐山的人都会惊诧于它的超凡脱俗。

    我是轱岭的皇帝,但我的事业并非全在庐山,我往返于上海、汉口,基本上是一个商人了。

    有一次我在山路上散步,看到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手捧一大把花朵,兴高采烈地跑过来。

    我叫道:“珍珠你好。”

    珍珠说:“李叔叔你好。”

    我指着她手里的花道:“紫薇,百合!真漂亮。你知道吗?现在是黄百合盛开的季节,很少见的。”

    珍珠却愁眉苦脸地说;“但黄百合的花期只有一天,太短暂了,我舍不得摘她。”

    我半晌未语,这孩子真敏感啊!敏感的孩子总会萌生很多痛苦。

    轱岭已经变成了一座小城市,有数千西方人,附近的中国人也从中获取了好处,他们开设店铺生意兴隆,服务业得到了空前的发展。许多山外人为了找工作,甚至跑来冒充当地人,还因此发生了很多斗欧事件。我们无权处理,便把闹事的人都送到中国衙门去了。

    那段时间里庐山就是一座世外桃源。

    1911年,中国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革命党人在武昌发动了起义,于是南北双方以长江为界大打出手。

    我当时正在上海,听到战争的消息十分焦急。是啊,无论哪一方取得了胜利,满清政府都必然要被推翻,新政权能允许轱岭的存在吗?由于担心轱岭的命运,我不得不开始研究中国的时局,可不久后,我就发现南北双方似乎都不愿意再打下去了,现在的问题谁来当总统。我决定掺和进去,向双方都卖好,无论上当政都应该对我有些好处,如此一来新当政者对轱岭没准也能网开一面了。

    我以私人的名义向袁世凯和孙中山发出了议和邀请,提议双方在我上海的家中进行和谈。两个大人物地挺给面子的,没几天就派来了谈判代表。谈判之前大家在我的客厅里拍了照片,后来这张照片进了博物馆。没几天,和平谈判居然成功了,中国实现共和了。我,一个普通的英国人,竟然在一个大国的历史进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真是不可思议呀!后来孙中山还向我颁发了和平使者的勋章,我的庐山挂上了和平的勋章,估计是保住了。

    后代的中国人认为,当时的洋人只要进了中国就能发大财,就能撞到大运。可实际上失败者是大多数,他们都被历史淹没了。我是个机会主义者,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机会的,所以我这样的成功人士总是凤毛麟角,不可多得。

    革命后中国进入的了动荡时期,诸侯并起,战乱不断。我隐约感到轱岭迟早将成为别人嘴里的肥肉,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后来欧战爆发了,超级流感又夺去了四千万欧洲人的生命。庐山成了很多西方人的避难之地,我无意中又做了一件积德的事。

    1921年上司委派我到澳洲进行商务活动,6后年北伐军收回了庐山的管理权,号称是中国对对西方列强的一次伟大胜利。

    其实他们不过是打败了我李德立。第二年我决定在社会稳定的新西兰定居,于是我将庐山上的月照松林别墅卖了。

    那座别墅曾经花费了我很大的精力,在建筑风格上我力求能够做到东西合壁。很多人对此不以为然,其实我只不过是向中国人表示友好。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别墅外的松林里散步,满眼是孤寂景象令人哀伤,我不知道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也不知道庐山的未来命运。这是我放弃轱岭的根本原因,但我并不讨厌中国人,祝他们好运吧。

    此后我一直住在澳洲和新西兰。后来我听说轱岭成了中国人的夏都,在夏天所有的达官显贵云集在那里,轱岭的声音决定了中国的命运。再之后我听说野蛮的日本人又向中国开战了,日军逼近了庐山,山上的外国人纷纷逃走。

    但我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我已经到了垂危之年,快死了。

    就在临死前我又得到了另一个消息,有个叫赛珍珠的美国女作家获得了前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那是一本写中国的书,叫《大地》。我很惊奇,难道她是庐山上那个采花的小丫头吗?

    我的庐山孕育了很多伟大的人物,见证了不少伟大的事件,我相信它还将继续影响中国的进程,甚至影响世界。

    但我不知道,那时是否还会有人记得一个叫李德立的人。中国人都认为我是个骗子,至少他们的知识分子是这么想的,而历史往往是知识分子写出来的。管他呢,反正我已经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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