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项羽与章邯的决战,使项羽吸引了秦军主力。所以,当项羽与秦军奋力拚杀的时候,刘邦进军关中的战斗势如破竹,十分顺畅,几乎没有遇到强劲的抵气,直指秦关。刘邦捡了一个大便宜。
与此同时,刘邦不仅没有消耗力量,反而势力得到不断扩充;收编了大量的队伍,网罗了大批贤才。
刘邦按照怀王的命令,从彭城出发,西征关中。西征的第一仗是攻打昌邑(今山东境内)。
昌邑秦军守令自知战不过刘邦,便紧闭城门,据高墙固守。昌邑守令就用弓箭与石块来对付刘邦军队的刀与枪。
这一招还真灵,刘邦几次攻城,均被如雨的矢石挡回。
刘邦不仅没有攻进城池,反而伤了几百攻城兵卒。
正在刘邦一筹莫展之际,有人通报:
昌邑人彭越带领千余人前来帮助刘邦。
这彭越决非等闲之辈,在此,我们应有所交待。
彭越字为仲,原在湖中以捕鱼为生。
早年,彭越力量过人,在青年人中有较强的影响力,捕鱼的青年便将彭越推为渔长,以便在彭越的协调下,众渔民互相有个照应。
待到陈胜、项梁相继起兵,海内鼎沸,各地纷纷叛秦,拥戴彭越为渔长的那部分青年坐不住了,也想乘乱世捞一把,都劝彭越据地自立,带领众人反秦。众青年十分乐意这样做,因为只要据地自立,就有可能不再干打鱼这份苦差事。就是打鱼,起码也可以不向官府交纳苛捐杂税。然而,彭越对此举十分慎重,说是两龙方斗,看看再说吧。
彭越要看看局势,如果秦朝在各地反抗下仍稳如泰山,他不会轻举妄动。
转眼到了二世二年,各地抗秦义举更盛,而秦朝力量日衰,捕鱼的百余名青年再也按捺不住,决心跟定彭越,推彭越为领头的人,定期举事。
彭越见局势如此,也下定决心,决计起事。于是,他与拥戴他的那帮青年们约定:第二天早晨举行起事大会。
彭越认为尽管这帮青年心气很高,但打起仗来肯定是乌合之众。要想使这支队伍成大业,必须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建立严明的军纪。
所以,彭越特别规定:明早举行起事会议时,延期到会的定斩不饶。彭越以此验证部属的状况,也借此大作文章,树立权威。
第二天,天还未亮,彭越就起床了,提前赶到集会场所。旭日东升,众青年陆续到来,十一群,三一伙,稀稀散散,许多人未按期到会,有的中午才到。
见到这种情况彭越一脸忿然之色,对众人说:
“我原来并不想当大家的领头人,是你们极力推举我为长,既然如此,你们必须听我指挥。昨天,与各位有约,日出即是举行会议的时间,现在已到了中午,我数了一下,违约迟到的有十人,按昨天约定,本应一律处斩,但念人数太多,不可全杀,只有将最后一名迟到者斩首示众,以肃军纪。”说到这里,彭越看了看那位青年,说:
“军令如山,兄弟,对不起了。”
众青年并没有把彭越的话当回事,仍然说笑着,有的人还不以为然地对彭越说:
“干什么这么认真,晚到一会哪至于斩首呢,以后我们一定遵守你的命令就是了。”
彭越也不答话,命令心腹将最后一位到会者,推到外面,剁成两段。
诸青年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连惊带怕,每个人的头上都冒出了冷汗。从此再也不敢怠慢彭越,再也不敢违令了。
彭越此举,将帮乌合之众,在短时间内,建成准军事力量,尽管有些残酷,但确实证明彭越有胆有识。
彭越起事后,又招募各地散兵游勇,不久,就建立了一支千余人的队伍。
当听说刘邦来到昌邑,彭越遂前来助他。
刘邦与彭越合兵一处,再攻昌邑,仍然未果。
刘邦见昌邑久攻不下,意欲改道进兵,便与熟知本地情况的彭越相商。
彭越告诉刘邦:改从高阳,也无不可。
刘邦采纳了彭越的意见,便与彭越约定日后再会,自己带着人马直奔高阳。
2
高阳有一位老儒,贫寒落魄,无以为生,于是便充当里中监门吏,聊以口。此人姓郦名食其,是一位高士。此人善言,且足智多谋,但自视清高,很难看上别人,常有指摘别人的言辞。旁人并不知其才,笑他满口狂言,并称他为“狂生”。
郦食其有两大特长:善言、善谋。所以,在刘邦西征的过程中郦食其功不可没,许多城池由于郦食其的游说不战而降。
当然,善言而不多言才是最佳,多言,有时会带来麻烦。日后,郦食其就因多言而招杀身之祸。
刘邦到了高阳之后,自然成为高阳百姓议论的话题。
郦食其也与一位他熟悉的友人谈起了刘邦。
郦食其说:
“我听说沛公性情倨傲不肯礼待下人,是不是这样啊?”
友人说:
“这种传闻,也许有些原因,但据我所知,沛公喜求豪俊,每过一地,都要找当地贤人交谈请教,没有听说对哪位高人有些许轻视。”郦食其若有所思地对友人说:
“照你说来,沛公确有大略,看来不同凡响,我愿与沛公一谈,你可否为我先通报沛公?你可对沛公这样说:里中有个郦生,年六十余,身长八尺,素好大言,里人都视为狂生,他却自谓非凡,读书多智,能助大业。”
友人摇头道:
“据说沛公不喜欢儒生,每遇前来求见的儒士,沛公就命他脱冠,作为溺器,就是平日谈话中也常说儒生迂腐,笑骂不休,你怎么以儒生名义与沛公晤谈呢?”
郦食其十分自信地说:
“你先为我通报一声吧,我料沛公不会拒绝。”
友人到刘邦的大营后,按照郦食其的吩咐通报了刘邦,刘邦二话没说,就同意与郦食其晤谈。
郦食其果然前往刘邦的营帐。
走进帐中,刘邦正坐在床上,床下有两名使女正为刘邦洗脚。郦食其大模大样地站在帐中,既不行礼,也不开口,一副高傲的神态。
刘邦见了,心里很不高兴,谁见了刘邦不是恭敬小心呢?一个人如果习惯了别人的尊敬,心里很难容忍别人的傲慢。所以刘邦对郦食其不理不睬,专心致志地看着使女洗脚,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闯入的老头子。
郦食其开口了:
“阁下带兵至此,是帮助秦国攻打诸侯呢?还是率领诸侯攻击泰国呢?”
刘邦见郦食其举止粗疏,语言唐突,已由不悦转为大怒,刘邦开口大骂:
“糟老头,不要胡说八道,你应该清楚,天下百姓已受够了秦朝的暴政,都起而抗秦,难道我会逆天道,帮助秦朝吗?你听着,我奉怀王之命,是进攻秦朝的正义之师!”
郦食其不紧不慢地说:
“阁下如果是伐秦的队伍,是正义之师,那么,你在会见年长的人时,竟然坐着,还让下女为你洗脚,这成什么样子。行军不可无谋,若傲慢地对待贤士,谁还来献计呢?”
刘邦一愣,人家说的有道理,看来是自己的不是。刘邦连忙起身,整理好衣服,请郦食其坐上位,虚心求教。
郦食其详细讲六国成败,谈古论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刘邦佩服得五体投地,便向郦食其讨教伐秦的计策,并吩咐手下端出酒菜款待郦食其。
郦食其说:
“不论是纠结乌合之众,或是集合散兵游勇,你的军队不过一万人,以如此薄弱的兵力去进攻强大的秦国,就好比羊入虎口。据本人所见,不如先攻占陈留。陈留系天下要塞,地处交通要道,进可战退可守,城内又贮存了大量的粮食,先攻下陈留,就可以有了进攻秦军的根据地。我和陈留县令是好友,已相交多年,我可以帮助阁下前去游说,倘若不成功,我也可以作为内应,帮你攻取陈留。”
刘邦听到此,已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请郦食其先行,自己带着人马连夜赶奔陈留。
郦食其到了陈留,径直进见县令。
两人寒暄几句便转入正题,郦食其将陈留的守与弃的利害得失详说一遍,怎奈守令不为所动,一心跟定秦朝。
事已到此,郦食其便见风使舵,对守令的忠心夸奖一番:
“大丈夫不事二主,好!好!”
郦食其佯装关心陈留防务,与守令谈论如何守城。陈留守令十分高兴,设宴相待。郦食其本是酒徒,灌上几斤酒,就像喝水一样。
陈留守令不善饮酒,刚下几杯就脸红脖子粗。郦食其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将守令灌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郦食其见火候已到,便趁黑夜悄悄混出县衙,打开城门,放刘邦的一支精干人马入城,并引兵到县衙。
县衙守军早就逃之夭夭。陈留守令尚醉卧未醒,被刘邦的兵卒乱刀砍死。
此时天已大亮,郦食其命人打开四门,迎入刘邦,并贴榜安民,秋毫无犯。
刘邦没有去县衙,直接去了粮仓。打开仓门一看,刘邦乐坏了:里面的贮粟太多了,足够吃一阵子。军中有粮,心中不慌,刘邦进军关中的信心更足了。
郦食其因攻占陈留有大功,被刘邦封为广野君。
3
刘邦带领军队占领陈留后,接着西行,准备攻打开封。
此时,郦食其将他的弟弟引荐给刘邦。此人智勇双全,不几日就招募四千人,刘邦封郦食其的弟弟为裨将,命他与自己一起合攻开封。
开封是一个大城,刘邦几次强攻均未奏效。
事不凑巧,此时,秦将杨熊带领秦兵前来解开封之围。
刘邦的军队面临被合围的危险。
刘邦在郦食其等人的帮助下,放弃开封,转而截击杨熊的军队。
杨熊猝不及防,被突然而至的刘邦军队杀得人仰马翻,只好急速退兵,退兵时,由于混乱,死伤无数。
杨熊退至一空旷地带,稳住人马,就地布阵,准备与刘邦决一死战。
刘邦带兵追击,杀入杨熊阵地。双方各不相让,势均力敌。正杀得难解难分,忽有一支大军及时赶来,向杨熊的阵地横扫过去。杨熊的军队马上被分成两截,首尾不能相顾。
战斗的优势马上转到刘邦手里。
刘邦乘势驱杀,杨熊眼看大势已去,急令退兵,带着残兵败将退入荣阳。
退入荥阳时,杨熊的兵将已所剩无几。
刘邦知道,他能有此大胜,皆因那一支突然夹攻杨熊的援军,否则,后果尚难意料。
刘邦正要前去道谢,那支军队的首领已经骑马跑到刘邦面前,低头便拜。
刘邦下马还礼,亲自扶起来将,仔细一看,一种意外的惊喜急速地冲击全身。
“啊!是张良。”
原来,项梁在薛地召集天下诸侯拥立怀王、复兴楚国的时候,张良没有忘记他的韩国梦。遂向项梁建议:秦所灭的六国除韩国外均已恢复,不如恢复韩国,可以号召更多百姓起兵抗秦,当然,韩国名为自立,突乃属于楚。
项梁接受了张良的建议,立韩王后代成为王,任命张良为韩司徒,派他们到韩地广招兵马,收复失地。
张良依依不舍作别项梁,与韩王成一起攻取原属韩地的城池。
因为张良的人马过少,只有千余人,虽然夺得几座城池,也时得时丢,没有固定的根据地,只得到处打游击,现在听说沛公到此,于是特来相助。
两人战场重逢,自然都十分高兴,当即择地安营,共叙衷肠。
刘邦决意帮助张良夺取原属韩地的颖川。
颖川守将是死命跟定秦朝的人,见刘邦来攻,便立于城头破口大骂。刘邦大怒,命士兵迅速攻城。
数日后,刘邦取得颖川。尔后刘邦乘胜进军荣阳,追毒杨熊。杨熊是秦朝的一员得力战将,杨熊不除,刘邦心中不安。
正在此时,探马来报,由于杨熊战败,秦朝已派使者到荣阳,杀死了杨熊。
得到此信,刘邦乐了:“杨熊已死,附近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尽可放心地进攻秦军。”
刘邦军队势如破竹,连下十余城,与张良一起,直逼南阳郡。
南阳太守多少懂得点兵法。南阳太守为了争取主动,免于围困,便主动迎战刘邦。
哪知南阳太守根本不是刘邦的对手,被刘邦迎面一击,就败逃南阳郡的宛城。
刘邦追至宛城下,见宛城的城防确实高于它处。宛城城墙高大而厚重,城头上秦兵人头攒动。看来,城内秦兵早有防范。刘邦深怕久攻城池不下,形成消弱战,影响进兵关中的速度。故而,刘邦命令士兵避开攻城,从城外绕道而过,向关中急进。
刘邦的军队浩浩荡荡,迤逦而去。
走过宛城十余里,张良骑马追上刘邦,力主刘邦先攻宛城。
熟读兵法的张良比刘邦要高明,他已看到轻易越过宛城后患无穷。
张良对刘邦说:
“沛公想急入关中无可指责,可我们要注意身后,防止秦军两面夹击。前面,秦军的防守肯定更坚,若不拿下宛城,肯定留下后患,秦兵在前面抗击我们,后面,宛城的守军再堵住我们的退路,我们难以进退,处境可就危险了,不如先攻宛城。乘宛城守军没有防备,突然而至,收伏宛城,可解后顾之忧。”
一席话,刘邦恍然大悟。刘邦一拍脑袋:
“多亏有了子房,要不就坏大事了。”刘邦个性粗犷而缺少涵养,对于战事是外行,没有张良等人的帮助,他是无法夺取关中的。
刘邦马上掉头而回,给宛城一个回马枪。刘邦军队偃旗息鼓,悄然而行,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宛城城下。待到天色微明时,已将宛城包围三圈。
南阳守令做梦也没有想到刘邦这么快就杀回来,原来,他见刘邦队伍绕开宛城而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便邀集部下,痛饮一场,尔后,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夜觉,那觉睡得真叫高枕无忧。
早晨,他尚处在甜甜的梦乡,他的亲兵突然而至:刘邦又回来了。
南阳太守战战兢兢地穿上衣服,跑到城楼往外一看,魂飞天外,傻了。城外,刘邦的军队环集如蚁。南阳太守自感自己的末日到了,此次必死无疑。人失望到了极点,便只有一种办法来解脱——自杀。
南阳太守口中反复说着两个字:
“完了,完了……”
说着说着,便抽出佩剑,横在肩上,意欲自刎。
在千钧一发时刻,后面传来喊声:
“大可不必,离死还早着呢!”
南阳太守忙回头,见是舍人陈恢,便冷冷地又毫无希望地问:
“你不叫我死,你有什么办法解脱困境?”
“办法有的是,就看郡守办不办了。”
“那你说说看。”南阳太守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平时南阳太守与陈恢接触并不很多,并没有发现陈恢有多大本领,陈恢见了他也惟惟诺诺,此时此刻,他不得不看重陈恢,也许他能给他一条生路。
陈恢也神气起来,大胆进言:
“沛公宽厚待人,有容人之量,依我之见,太守不如投奔沛公,既可免死,也可保全禄位,何乐而不为?”
陈恢的“保全禄位”一词最具诱惑力。
“你说的有道理,你愿到沛公大营与沛公商议吗?”南阳太守一改往日骄横的神态,几乎用乞求的口吻对陈恢说。
“大人有难,小的怎敢不帮。”
当下,陈恢出城与刘邦相见。
陈恢见到刘邦开门见山:
“仆闻楚王有约,先入关中者为王,今沛公要取宛城,理所当然,然而宛城连着几十个县城,吏民甚众,自知投降必死,逼得他们不得不凭城固守,沛公虽有精兵猛将,未必能一口气都能攻下,且多伤士卒;若舍宛不攻,冒然西进,宛城必发兵追出,沛公前有秦兵,后有宛卒,腹背受故,这样,胜负难卜,沛公如何进得了关中呢?依敝人的看法,最好招降郡守,给他封爵,仍用他守宛城,沛公可带宛城士卒继续西进。郡守都降了,其他城池必效仿,沛公西行路上所遇各城,必然会开门迎接沛公,这样,沛公可长驱直入,毫无阻碍了。”
刘邦连连称好,对陈恢说:
“我从不拒绝受降,如果南阳郡守出降,我自然给他封爵,烦君向郡守通报一声。”
陈恢急速返城,通报郡守。
南阳郡守亲自打开城门,引导刘邦入城。
刘邦封南阳郡守为殷侯,陈恢为千户,命他们两人留守宛城。刘邦带着原有人马,再加上宛城兵卒向关中进发。
果然,沿途城邑,见刘邦军队到了,纷纷归降。
刘邦对降将一般按功封赏,让他们各得其所。
刘邦大大加快了进军速度,并且队伍像滚雪球一样迅速壮大起来。
刘邦经丹水,出胡阳,下析郦,直抵武关。
武关系秦朝重关,只因刘邦进兵太快,守将来不及征调兵力,只有老弱残兵数千人,守将如带兵迎敌,不值刘邦一扫。
三十六计走为上,守将不顾兵卒,自己溜之大吉。
这样,好端端的一座关城,白白送给了刘邦。
过了武关,就进一步临近咸阳。此时咸阳城里讹言四起,人心慌慌。
就在刘邦与项羽分兵攻打秦兵的时候,秦二世与赵高已把堂堂秦朝搞得七零八落,乌烟瘴气。秦朝垮台已成定局。秦朝垮台首先败在内部。当然,这也帮了刘邦等反秦力量的大忙。
秦二世胡亥是昏庸无道的天子,赵高是阴险残忍的奸臣,这种奇妙的组合,断送了秦朝的数百年基业。
昏君任用奸臣才更助昏庸,奸臣因为昏君才有存在的市场。
赵高由于二世的宠信,几乎控制了整个朝廷。
政局动荡,民声鼎沸,民变纷起。
赵高自知罪责难逃,他深怕别人利用二世皇帝除掉他。赵高滥杀无辜,树敌过多,想搞掉赵高的人确实不在少数,只是赵高地位太重,别人没有机会罢了。
奸诈的赵高决定先下手为强。
为了控制朝政,赵高先利用淫乐这一软刀子将二世皇帝封在深宫。
至于如何做到这一点,善玩权术的赵高并不发愁,赵高的腹中几乎都是歪招邪技。
一天赵高走进皇宫,面见二世。
别人见二世是难上加难,赵高见二世就像父亲看儿子那样方便。
赵高对二世说:
“陛下贵为天子,皇帝可知天子称贵的原因吗?”
二世闻言,茫然不解,便转问赵高原因为何?
赵高侃侃而谈:
“天子所以称贵,无非是高拱九重,只可叫臣下闻听声音,不可让臣下见到面孔。”
“始皇帝天天与大臣见面,群臣不是十分敬畏吗?”二世越听越糊涂,便问赵高。
赵高应答道:
“从前先帝在位日久,臣下无不敬畏,所以,即使天天见到臣下,臣下也不敢胡作非为,不敢在皇帝面前胡乱说话。陛下就不同了,今陛下继位才两年,正值年少,怎能经常与群臣议事呢?倘若言语有误,处置失宜,就会使臣下轻看,这样,有损陛下的神圣与威严。”
“那该如何是好?”二世忙问。
赵高仍不慌不忙,丝丝入扣:
“臣认为天子称朕,朕字意义,解作朕兆,朕兆便是有声无形,使人可望而不可近,臣愿陛下从今日始,不必再出视朝,可以深居宫禁。有事,小臣报入,陛下从容裁决。大臣们见陛下处事有方,自不敢妄生议论,陛下才不愧圣主了。”
赵高的荒唐逻辑似哄小孩一般,但还是骗得了二世皇帝的认同。
二世听完赵高的话,十分高兴,他早就不想临朝处事了,还是在宫里过安逸生活好。二世皇帝早把天下大事抛在脑后。
从此,二世闭门不出,每日与宦官宫女寻欢作乐,所有的天下奏章均委托赵高处理。
秦朝天下几乎可以改为赵氏天下了,赵高完全控制了二世,把持了朝政。
赵高控制了二世以后,又把目标对准李斯,一心要把李斯置之死地。因为此时能与赵高抗衡的只是李斯,李斯是开国元勋,地位太高。
又一个阴谋在赵高的心中酝酿。
一天赵高带着奸笑走访李斯,拿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态对李斯说:
“关东群盗如毛,而主上沉于淫乐,征调役夫,大修阿房宫,并采办狗马等无用之物。”
赵高见李斯皱眉长叹,唏嘘不已。接着说:
“我只是一个劳于宫中的苦役,人微言轻,而您是丞相,你怎能坐视不言呢?难道您就容忍国家乱下去吗?”赵高说完,佯作焦急状。
李斯说:
“不是我不愿进谏,实因主上深居宫中,已多日不出视朝,我无法面奏主上啊!”
赵高微微一笑,说:
“这不难办,待我探得主上何时有闲,即报给您,您到时尽可进谏了。”
李斯点头答应。
其实,李斯中计了。
过了两天,赵高果然派了一名宦官通知心急如焚的李斯进见二世。
李斯忙穿朝服,匆匆赶至宫门外,求见二世。
此时二世正在美女的陪伴下饮酒,正在兴头上,当然不肯见李斯,并心生不悦,有何要事,败我酒兴。二世不奈烦地说了句:
“快叫他回去,明天再说。”
李斯第二天依命前往,哪知二世早把前言抛于脑后。二世对侍从说:
“他昨天不是来了吗?今天怎么又来了,实不知趣,传旨让他回去。”
李斯两次碰壁以后,再也不敢面见二世了。
这时赵高又派人来打气,说是主上此刻无事,正好进谏,机会难得。
李斯又信以为真,再次求见二世。结果与前两次一样:吃了闭门羹。
李斯自跑了三次倒惹恼了二世皇帝。
赵高见时机成熟,乘机进谗言:
“皇帝诏书,李斯是参与者,李斯认为助二世有功,希望列土封王,但久不得志,与带兵的长子李由准备谋反。现在李斯三番五次求见皇上,定有歹意,陛下不可不防。”
二世听后,感到毕竟是推测,难置可否。赵高继续添油加醋:
“楚盗陈胜等是阳城人,李丞相是上蔡人,阳城与上蔡是邻县,所以李由迟迟未出兵镇压陈胜,让陈胜横行三川。这可是真凭实据啊,请求陛下尽快定夺,拘捕李丞相,以绝后患。”
二世尽管深以为然,但毕竟案情重大,不好草率从事,便派人前往三川调查李由是否有反举。
二世不可能想到,在他定下由谁去调查李由的那天晚上,赵高就用重金收买了使臣,目的很明确:编造罪名,诬陷李斯父子。
时间一久,李斯已知中计,知道赵高有意加害于他,他也决定先下手,但他采用一个比赵高的计谋笨得多的办法:上书二世,弹劾赵高。
赵高是二世最信得过的宠臣,弹劾不可能起作用。也许李斯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办法。
李斯知道仅靠他一人的弹劾,很难使二世相信,他又联合了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联名上书。
二世见奏章上弹劾赵高,很不以为然,对左右说:
“对赵高我十分了解,此人清廉强干,上适朕意,下知人情,朕不任用赵高,那任用谁呢?这只不过是丞相心虚,想诬陷赵高罢了。”
内宫里服侍二世的人都是赵高的心腹,他们连声附和二世:
“那是,那是,李斯居心不良,陷害好人。”
当二世看到奏章里有要他停修阿房宫、减少四方徭役的内容时,勃然大怒:
“朕贵为天子,理应极尽享受。先皇大筑宫室,是为了尊体统,显示煌煌功业,畏服天下。今朕继位二年,丞相等不能尽诛群盗,反欲罢去先帝之举,这是一不能报先帝,二不能为朕尽忠,这样的大臣有何用?”
赵高在旁连忙凑趣:
“请陛下将李斯等三人罢去官职,下狱论罪。”
二世正在火头上,当即应允。
李斯、冯去疾、冯劫三人被逮下狱。不久冯去疾、冯劫不辱气节,自杀而之。唯李斯贪恋生命,对二世尚怀有一线希望,尽管受到酷刑,仍硬撑着,希望有朝一日二世能回心转意,饶他一命。
李斯曾忍痛上书二世皇帝,自叙前功,乞二世念过去功劳从轻发落。李斯托狱吏转出。此事,赵高知道了,便传来狱吏,对狱吏说:
“囚犯怎能上书?莫非你受了李斯的贿赂?”
一句话说得狱吏魂飞魄散。自此,谁也不敢为李斯捎带书信了。
按秦律,重犯须有御史最后验证,方可最后定罪。赵高为了不让李斯在御史面前翻供,命人假扮御史等一行人提审李斯。
李斯见御史前来,知道这是最后机会。于是,乘机喊冤。哪知,李斯每翻一次供,假御史命人重打李斯一次,反复再三,李斯再也不敢翻供了。
待二世派真御史复审时,李斯已心灰意冷,抱着宁死不受活罪的念头,对赵高的诬陷之词一一供认,然后按指画押,供认不讳。
二世看了御史的复审章感叹不已:
“多亏了赵高,不然,非毁在李斯手中不可。”
此时,去三川调查李斯长子李由的使者已回咸阳。尽管李由已为秦朝战死疆场,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拿了赵高钱财的使者,按赵高的旨意,以天衣无缝的所谓证据给李由捏造了谋反罪名。二世震怒,下了一道十分残酷的诏令:李斯处五刑,并诛杀三族。
行刑之日,李斯与李氏三族被押赴刑场,李斯看到次子,呜咽道:
“我还想与你一起,带着大黄狗到上蔡县城东门,去捕猎野兔,这种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说完大哭不已,其下属无一不哭。想当初,李斯一家,除长子李由为三川守令外,男子皆娶秦公主,女子皆嫁秦公子,显贵无比。福乃祸之所伏。行刑之时,李斯肯定会想起如何不保晚节,贪恋禄位,李赵合谋,篡改诏书,计杀扶苏,拥立胡亥的那一幕,恐怕会追悔莫及。
赵高杀了李斯,便取而代之,做了中丞相。
赵高除掉李斯后,下一个目标便对准了大将章邯,因为章邯具有调动一切兵马的军权。章邯战功显赫,兵权在握,显然,在一定程度上能与赵高抗衡。
本来章邯是力保秦朝的,保秦朝就等于保了赵高。赵高也深知这一点,但是赵高疑心太重,他为了解除潜在的危险,竟拿秦朝长久命运为儿戏,一心除章邯。
当时章邯有重任在身,正与项羽奋力拼杀,赵高无法迅速灭掉章邯,只能慢慢来。
章邯与项羽长期作战,人困马乏,粮草不济,经常向朝廷求援。
赵高接到如此急奏,从不上报二世,私自扣下,章邯日陷败境。
赵高寻机向二世进谗言,说关东抗秦力量多为乌合之众,极易荡平,可章邯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章邯战不过项羽,连吃败仗。此时,章邯隐约感到赵高决不会饶过他,紧跟秦朝的结局是必死无疑。赵高的作法终于促成了章邯降楚之举。
赵高用自己的阴谋诡计为秦朝挖掘了一个坟墓,当然,他也会掉到自己挖的坟墓中,这只是时间问题。
在秦朝彻底完蛋以前,赵高为了延缓自己的死亡时间,便更加疯狂,使用更加阴险的招数来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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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邦攻破武关的时候,赵高的权势达到了顶峰,已经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步。
人到了权势的顶峰,常常忘乎所以,赵高更是如此。
一个再次强化自己力量的阴谋又在赵高脑海中产生了。赵高深恐大臣反对他有二心,赵高要借机检测,威慑一下。于是,就有了“指鹿为马”的典故。
一天,赵高告诉二世,他有一匹马要献给二世。二世听后很高兴,对赵高说:
“丞相献马,定是好马,你将马牵来。
赵高将一只鹿牵入宫中。
二世一看,乐了:
“丞相错了,你怎么将鹿误认为马呢?”
赵高十分肯定地说:
“这分明是马,不是鹿,”然后问众臣,“你们说是鹿是马?”
左右侍臣面面相觑,不知赵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谁也不敢表态。
“你们说是鹿是马?”二世又问众侍臣。
这时,几个傻乎乎的侍臣,壮着胆子说了真话:
“那确实是头鹿。”说完他们偷偷看着赵高的反应。
不料,赵高忿然作色,调头径去。
几天后,赵高把说鹿的几位不识时务的侍臣,诱出宫禁,随便给他们安上一个罪名,全部斩杀。
从此,宫内的近侍,宫外的大臣更加畏惧赵高,谁也不敢有违赵高,惟恐自丧性命。
赵高为了加强自己的权势,招数甚多,等到刘邦进了武关,秦朝危在旦夕,秦朝需要赵高出点真招的时候,赵高却没招了。
赵高此时只能耍无赖了,诈称有病,托故不上朝。
这下二世慌神了。平日里,二世只管淫乐,天下军国大事全是赵高一手决断,赵高多日不上朝,二世如失左右手,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两人长期狼狈为奸,现在狈失去了狼的帮助,狈当然惊惶不安。
日间心乱,夜间当然多梦,朦胧中,二世见一只白虎,奔到驾前,吓得二世狂叫一声,顿时醒悟,才知是一个恶梦。
翌日起床后,二世越想越不对劲,便召太卜入宫占梦兆。
太卜胡言乱语道:泾水为崇,二世只有御驾泾水亲祭水神,方可消灾。
二世深信不疑,真到泾水岸旁的望寿宫,斋戒三天,然后亲祭。
此时,二世心里稍稍踏实一点。可这虚无缥缈的安慰无法解决现实的难题:刘邦带领的楚军已进武关。
二世马上派人找赵高,叫他从速调兵,堵住楚军。
赵高除了搞阴谋诡计是高手外,论文论武他都不行。二世命他调兵平乱,他知道自己的那点能力,他不是干正事的料。况且大军逼近,大势已去,无论多大的智勇,也难支持。
没有真本事,就想歪点子。赵高打起新的鬼主意:为了保全自家,嫁祸二世,杀掉他,凭此,与楚军讲和,或许,还能保个一官半职。
赵高想出了一个狗卖主子的毒招。
当即,赵高找来了三弟赵成,女婿阎乐。赵成是郎中令,阎乐是咸阳令,尤其是阎乐掌握首都的军政大权,有除掉二世的实力。
赵高对赵成、阎乐耳语道:
“今时机紧迫,主上欲加罪我家,我们不能束手待毙,现在只能先下手,除掉二世,改立公子婴。子婴性情温和,百姓悦服,或许立公子婴,时局能有好转,至手最后的结果谁也说不清,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赵高下了最后的赌注,结局如何他都不管了。
赵成与阎乐也是奸人,听了赵高的话连连称是。
赵高就刺杀二世作了分工:
“赵成作内应,阎乐带兵外合,此事准成。”
轮到真刀真枪地玩命了,阎乐有些犹豫:
“宫中有独立的卫卒,我们怎么能进去呢?”
“废物!”赵高骂了一句,接着说:
“就说宫中有变,你是带兵平乱,这不就能闯进宫门了。”
赵成、阎乐依计准备。
赵高对自己的女婿并不放心,令家奴劫来阎乐母亲,囚在密室,作为人质。
阎乐秘密组织官兵千余人,直抵望韦宫。
阎乐带兵走到宫门下,里面的卫令仆射忙问何事。
阎乐先不答话,命左右先将卫令绑起来,然后才说:
“宫中有贼,你们难道不知吗?”
卫令不解,忙问:
“宫外有大量卫队,日夜巡逻,哪来的贼人,你们这是擅自入官!”
“叫你强辩。”话音未落,阎乐顺手一刀,砍掉了卫令的脑袋,随后昂然走进皇宫。
宫内卫士稍稍抵抗一下,阎乐就命士兵射箭,且射且进。宫内卫士渐渐不支。宫中原有的待卫郎官,宦官仆役,四散而去。最后,只有几个胆力稍壮的卫士持刀抵抗,但寡不敌众,没有打几个回合,便被斩杀。
“二世在里面。”赵成从一房内走出,招呼阎乐道。
赵成引阎乐闯入内殿。
为示声威,阎乐命兵卒毫无目标地在殿内放箭。而后,阎乐走到二世的坐帐前。
二世早已被惊醒,急呼左右护驾,可左右只顾自己逃命,哪里还顾得他呢,二世吓得跑入内室。内室空荡荡的,只有一名乘机捞财宝的太监。见此,二世顾不上摆威风了,忙问那个太监:
“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宫里宫外已到如此地步呢?现在该如何是好!”
太监神态冷淡但满含隐意地说:
“臣不敢说,一正是不敢说方才偷生到今天,否则早就没命了。”
说到此,阎乐追入室内。
阎乐用严厉的口吻对二世说:
“你骄恣不道,滥杀无辜,天下叛你,我们替天行道。”看来,再糟糕的行动也可以找到漂亮的幌子。
二世知道大势已去,想死个明白:
“你是谁派来的?”
“丞相!”
二世一听是赵高派来的又恨又喜。恨的是赵高竟敢下如此黑手,喜的是凭他与赵高的关系,赵高总不至于杀他吧?
“我能见见丞相吗?”现在是皇帝求见臣下,这是多么绝妙的讽刺。
“不行!”阎乐很干脆。
“我想丞相的意思只是让我退位吧?”不等阎乐回话,二世接着请求:“我愿做一郡之王,不做皇帝了,可以吗?”
“不行。”
“既然不许我称王,我就做一个万户侯吧!”
“不行!”
“那我就与妻子做一个普通百姓,请丞相给条生路。”二世绝望地请求。
“你不要再说了,说了也没有用,今日你的死期到了!”阎乐说完举刀欲砍。
二世见无望生还,一闭眼,一咬牙,拔剑自刎。
二世在位二年,时年二十三岁。不管赵高的动机如何,二世是死有余辜。恶人总有恶报。
赵高听说阎乐政变已成功,二世已死,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了。他立即进宫,抢得传国玉玺挂在腰间。
赵高本想自己坐上龙位,可是恐天下不服,于是暂推公子婴,主意已定,乃召集群臣及宗室公子当众晓示道:
“二世不肯从谏,恣行暴虐,天下离叛,人人怨愤,今日已自刎了。公子婴仁厚得众,应该承接王位。我秦原仅为一王国,自始皇帝统一天下后,才称皇帝,现在六国均已复起,海内分裂,秦地已比从前大为缩小,现在不应沿用帝号,仍按从前旧例称王吧。”
众人听后,尽管心中不满,但慑于赵高的淫威,只好勉强表示赞同,全听赵高一人裁夺。
于是,赵高令公子婴斋戒,并择日举行继位礼。
公子婴虽被推为秦王,但心里并不踏实:
“赵高敢杀二世,就敢杀我。”
公子婴思前想后,只有两个儿子可以信得过。毕竟是亲骨肉。
公子婴将两个儿子唤入内室,低声低语道:
“赵高推我为王,从他敢杀二世这一点来看,他并不是畏服我,不过是现在时机未到,暂借我做个傀儡,日后再图废王。我如不杀赵高,赵高必将杀我。”公子婴能有这番话,当比二世聪明。
两个儿子听了,不禁泪下。
正在公子婴与两个儿子密谈的时候,忽有一人急进通报:
“赵高太可恨了,他已派人到楚营求和,他将要大杀宗室,自称为王,要与楚军平分关中。”
来人是子婴的心腹太监韩谈。此人公子婴最信任。
“该动手了,否则就来不及了。”子婴自语道。
“这么办,”子婴对他的两个儿子与韩谈说,“过几天就要举行继位仪式,要告庙祭祖,届时,我称病不去,赵高必然来这里探问,那时,你们三人一齐动手,杀了赵高,这样大患可除。你们好好准备,胜败在此一举,事关重大啊!”三人均表赞同。
与此同时,赵高确实派人到刘邦的大营,与刘邦谈判,要与刘邦平分关中,刘邦知道秦必亡无疑,到嘴的肥肉怎能与赵高分享,对赵高的条件坚决不允,并斥退了赵高派来的使者。
赵高见此计不成,又见人心不定,急欲子婴告庙继位,以定人心,赵高定了告庙的日子后,派人通告子婴,子婴一口应承下来。
到了告庙这一天,赵高早早地来到庙中,但子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没有子婴怎么举行告庙仪式,赵高派人催问。
催问之人很快就回来了,回复赵高说:主上有病,不能亲临。
赵高一听就急了:
“这事太大了,不管子婴有什么病,也要前来告庙。”
说完,赵高亲自去子婴府上催促。
赵高匆匆驰赴公子婴住室,下马入门,看见子婴伏案睡觉,便蛮横地对公子婴说:
“公子今已为王,应该速入庙告祖,不管有什么事都得去!”这是赵高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赵高说完,便去拉公子婴。
此刻,室内闪出三人,持刀走到赵高面前,高喊:
“弑君乱贼,还敢胡言。”
赵高还没有反应过来,韩谈已将赵高砍倒在地上。公子婴的两个儿子也举起了刀,对准倒在地下的赵高双刃齐下,赵高当场毙命。
赵高一生恶贯满盈,穷凶极恶,杀功臣,玩二世于股掌之上,至楚军入境,不惜卖二世以保身家性命,此为有史以来,宦官逞凶之首例。
赵高有如此下场,更是罪有应得。
公子婴见赵高已杀,急召群臣入宫。公子婴指着赵高的尸体,历数赵高的罪恶。
众臣见赵高一除,胆子马上就大了,纷纷争颂公子婴英明,说赵高死有余辜,还应诛杀赵高三族。
公子婴深以为然,命人捕捉赵高家人,将赵成、阎乐一并拿获,俱处死刑。
尔后,公子婴入庙告祖,登上王位,并调兵遣将,力守最后一道关口——蛲关。
5
刘邦越过武关,一路冲杀,直逼蛲关。峣是秦朝首都咸阳的最后一关口,越过蛲关,秦军无险可守,刘邦可直抵咸阳。
对于咸阳城里发生的变故,刘邦已了如指掌。
“秦朝的气数已尽。”任何一位有头脑的政治家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刘邦也不例外。
刘邦进咸阳心切,要带兵强攻蛲关。张良另有妙计,对刘邦说:
“守蛲关的秦将,系一个屠夫的儿子,肯定贪利,沛公可派人带着金银珍宝,送与秦将,同时,我们在蛲关外面的山上,多竖旗帜,多多益善,给秦将造成大兵压境之势,这样,秦将内贪重赂,外怕强兵,必不战而降。”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上策,子房的计谋太好了。”刘邦看到不费兵卒即可以巧占蛲关自然高兴万分。当即派郦食其带着大量的金银珠宝只身进晓关,招降秦将,并拨兵数千,悄悄上山,遍列旗帜,一时,蛲关外面的山上旗幡招展,似有无数兵马。
此时秦将正在休息。几天来,蛲关危机四伏,刘邦随时都有可能进蛲关,一场恶战已不可避免,秦兵秦将均无斗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秦将寝食不安。这天早上,守关秦将,一夜未眠,他怕刘邦深夜偷袭。见一夜无事,困意袭来,秦将回室休息,刚入梦乡,突有兵卒来报:
“晓关外面,突然出现大量楚兵,多的不可胜数,简直人山人海。”
“少啰嗦,带我去看一看。”秦将打断了士兵的报告,急急忙忙登上蛲关门楼。极目东望,山上山下竖立无数的楚军旗帜,秦将心里顿时打起了鼓:
“这个仗没法打了,尽管蛲关易守难攻,可刘邦的军队太多了,如此数量的军队能将我晓关踏平,这如何是好?”
正在秦将抓耳挠腮,束手无策之际,又有士兵来报:
“刘邦派来一位老头,要见守将。”
“有何来意?”秦将追问。
“老头说要见了守将再说。”士兵回答道。
秦将命人把刘邦的使者带入内室相见。
郦食其捧着一个大盒子来到了秦将住处。
秦将坐在椅子上,两边是十来位护卫亲兵。
郦食其是一位胆量极大的老者,见到秦将面无惧色。
秦将见来人凛然不语,只是看着两侧的亲兵,知道来人有密话要对他说,他见来人是位老者,一位体衰的老人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于是,秦将挥手屏退护卫亲兵,室内只留他与刘邦的使者。
郦食其开口了:
“本人郦食其,是沛公的部下,今奉沛公之命,前来商议两军大事。”
说完,郦食其打开了盒子,请秦将过目。秦将哪见过这么多珍宝,一时心花怒放,见一样,爱一样,对每一件珍宝都爱不释手。
郦食其见火候已到,便坦言道:
“沛公素仰将军大名,所以特命我携物向将军致意。”说到此,郦食其话锋一转切入正题:
“不知将军对今日局势是如何看法,老朽认为,秦朝已维持不了多久,将军若一心为秦,孤守蛲关,沛公带领的几十万兵马,肯定会与将军兵戎相见。可据老朽所知,将军明白世理明察事机,也深知利害,所以,沛公先礼后兵,不过沛公再三明示老朽,沛公爱才,不愿与将军兵戎相见,请将军明断。”
秦将早已动心,没有等郦食其把话说完就一口应承:
“我愿与沛公合作,同攻咸阳。”
秦将没有用“投降沛公”一词,那意思好像要与刘邦平起平坐,身份对等。秦将碍于面子,只得如此说。
郦食其见大功告成,当即辞别,返回楚军大营。郦食其有个毛病,每有成功之处,便喜不自禁,言辞也大大咧咧。郦食其见到刘邦先哈哈大笑一通,然后自吹自擂一番:
“沛公办妥了,那小子经不住我一番鼓动,很快就有了反意,我这利嘴能将死人说活,能将活人说死,日后若有游说之事,就交给我去办,我一定能办成。”
刘邦听说蛲关马上可得,心花怒放,对郦食其说:
“你又立了大功,如此取蛲关,不仅可免伤兵卒,又可加快进攻咸阳的速度,甚好!甚好!当然,如有游说之事,非你莫属,你这套功夫,别人赶不上。”
刘邦本来很烦儒生,唯对郦食其尊敬喜爱。郦食其在刘邦进军关中的征途上也确实帮了大忙。
刘邦为郦食其准备了丰盛了午饭,见郦食其酒足饭饱,刘邦对郦食其说:
“你现在马上去见秦将,告诉他我同意合兵一处进攻咸阳。”
“沛公不可!不可啊!”张良出面阻止。
“嗯?”刘邦扭头看着张良,可心里却打着问号:前日你说不可强攻,你说的对,我依了你,今日要与守关秦将兵合一处,怎么你又有异论了?
张良见刘邦有疑问便进一步说明理由:
“现在同意跟我们一起打咸阳的只有守关秦将一人,此人系贪利之人。贪利必轻诺言,谁知他什么时候反悔,再者,他的部下未必全听他一人的号令。我们若贸然与守关秦朝兵将联合,一同入关,很难意料会发生什么事,万一与我们同行的秦朝叛军途中有变,偷袭我军,我们就太危险了。依我之见,最好乘守关秦将不备,突然发动袭击,定获全胜。这样既可免忧,亦可收容秦兵编入我军,到时,再打咸阳也不迟。”
刘邦听后,恍然大悟,拍拍张良的肩膀,高兴地说:
“子房,有你的!有了子房,我可无忧矣!”
当即,刘邦点齐兵马,让周勃带领,走小路绕到蛲关后面。
蛲关之上,一片寂静,除了呜咽的秋风不闻人声。秦军确实放松了戒备。
秦将送走郦食其后,一边等郦食其的音信,一边看着满盒的珍宝算计着美妙前程:想我一屠夫的儿子能有今天实在不易,现在秦朝不行了,原有的富贵将要尽失,哪知天助我也,我可以跟定楚军,秦朝这棵大树便是倒了,我又得到了刘邦这棵大树,看来算命先生说得不错,我天生就是富贵命。
秦将越想越高兴,不知不觉哼起了关中小调……
正在此时,屋外号角连天,杀声动地。
一支强干的人马从秦军营后杀来,秦兵十分茫然:这是哪家的人马?楚军在东面啊,难道后面是自己的援军,以为蛲关失守,前来堵击?
好呀,这可能是自己人打了自己人。秦兵在发出一连串的疑问后,作出了荒唐的判断。
从秦营杀过来的军队越战越勇,一路砍杀。秦兵也顾不上分清是哪路人马,四散而逃。
秦将也慌了,怠步出门,跑到后营,想看个究竟。尚未分辨仔细,一大将持刀站在他的面前,刀光一闪,秦将头颅被劈成两半,秦将至死也没有明白为谁所杀。
砍死秦将的大将就是刘邦的得力战将——周勃。
周勃也是沛县人,与刘邦同乡。
早年,他善吹箫吹得委婉动人,邻里有人办丧葬之事,常把周勃列为乐工。周勃长得五大三粗,是块使刀枪的好料,后来,便拜师学习弓马。
刘邦在沛县起兵时。周勃投到刘邦麾下,逐渐成为一名英勇善战的大将。在刘邦西征的过程中,每战均为先锋,战功卓著,深受刘邦赏识。
周勃偷袭蛲关成功后,刘邦带领兵马越过峣关,追杀秦兵。刘邦的军队连连大捷,士气正高,一阵痛击,秦军大败,逃回咸阳。
此后,刘邦军队竞没碰上秦军的一兵一卒,一路无阻,到达咸阳附近的灞上。
此时,正是末秋十月。
公子婴继位后,秦朝的地盘已变得十分狭小,于是改帝为王,重立新元,公子婴没脸面实现秦始皇既定的封号:一世、二世、三世、直至万世的叫下去。尽管秦朝失去了天下一统的威仪,但公子婴年轻气盛,还是准备大干一番,他并不幻想着秦朝的基业在他手里能够延续,哪怕这基业已小得可怜,当然,秦朝的王子王孙,文武老臣也希望公子婴能使秦朝起死回生,即使不能实现秦朝的昔日辉煌,若能维持一隅,也可苟且偷生,继续过着平安优裕的日子。
不久,前方大量逃回的兵卒与不断失利的战报使公子婴和他的臣民们清醒了许多。
热切的希望无论如何代替不了活生生的现实。
当刘邦越过蛲关,直逼咸阳时,公予婴知道自己退位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但公子婴不甘心,此时用“垂死挣扎”一词形容公子婴的心态再合适不过了。
公子婴下诏,命群臣进宫,何去何从,需要计议。
上朝的进见时间到了,公子婴来到大殿。哪知大殿空空荡荡,大臣们只来了三五人。公子婴一看,心凉了,凉得就像殿外秋末的冷风。
来参加议事的几个大臣虽然是忠心耿耿,可面对时局也没有良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公子婴静坐在龙椅,大脑一片空白,目光注视着窗外随风飘零的枯叶。
“冬天就要到了。”空寂的大殿使子婴这句自言自语显得很清晰,殿内的人都听到了子婴这句感叹。
君主与大臣在悲凉的气氛中各自想着心事。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尔后一兵卒呈上一封兵书。
公子婴似乎早有预感。十分镇静地接过兵书,慢慢地过目。看完后,公子婴缓缓抬头,平静地说:
“这是刘邦写来的招降书。”说毕,公子婴又陷入沉思。
战不能战,守不能守,别无选择,路只有一条:向刘邦投降。公子婴几乎没有思索,凭直觉就下了这样的结论。
“来人哪,告谕天下:秦国向楚军投降。原因不要多写,让百姓知道就行了。”公子婴没有与呆立的大臣商量就下了诏令。
其实和谁商量也没有用,危局过重,谁也不能力挽狂澜。子婴命人拆去御驾的华丽装饰,穿上一件白衣,然后乘上由白马拉着的素车,东出咸阳,迎接刘邦。
十月,秋风萧瑟,寒气袭人,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少数人,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站在街旁小声议论着。
公子婴的车马缓慢行驶在咸阳宽阔的大街上。寂静无声的压抑气氛使车轮碾地的吱吱声格外刺耳。想当初,秦始皇巡行咸阳街道,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御驾飞金流彩,百姓争相观瞧,是何等的威风。这一昔日辉煌与子婴出城形成了强烈反差。
“再现拜朝的威仪只能靠回忆了。”公子婴闭着眼睛自语道。
车马缓缓而行。公子婴沉浸在无尽的回忆之中。座车一阵颠簸,公子婴睁开眼,不经意中目光碰到手中捧着的传国玉玺,不禁泪流满面。为了这个玉玺,多少人为此厮杀,为此丧命,为此耗尽毕生精力。手中哪是捧着玉玺,分明是捧着秦朝江山。想到今天就由他公子婴将此交给别人,公子婴心如刀绞。
走出咸阳东门,公子婴捧着玉玺站在路旁等候刘邦。
远处,战马嘶鸣,尘烟滚滚,刘邦军队过来了。只见刘邦大刀戈映金辉,兵卒队整步齐,战马井然有序,整个队伍显现威严与豪气。
公子婴见刘邦走到近前。便屈双膝跪倒,将玉玺举过头,向刘邦献上玉玺,当然,公子婴同时献出了江山。
秦朝灭亡了。此时,公子婴继位刚刚四十六天。
正是金秋十月,蓝天白云,阳光煦暖。咸阳城头竖起的一面白底黑字“刘”字大旗随风飘动,而阳光已给这面大旗涂上了金黄的色彩,格外引人,格外惹眼。
刘邦率领着一班文臣武将正骑马向城内进发。萧何、张良、樊哙、周勃……文者长袍高冠,武者盔甲罩身,征战的风尘疲倦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人人精神饱满,胜利之情溢于言表。
临近城门,刘邦勒住马缰,他抬头望着高大雄伟的城门楼,目光马上便被那面大旗吸引,内心禁不住一阵强烈的震颤。
他太激动了。
他似乎从未享受过这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即使在家乡的洞房花烛夜内,颤抖着撩起吕氏的盖头,看到吕氏姣好绯红的面容,或者就在昨天手捧秦王公子婴奉上的玉玺和降书,当时的心情虽也非常激动,却远未达到此时此刻的程度。
这是一种极其强烈的精神体验,也许别人的一切文字或语言表述都难达到准确,只有刘邦自己能感知它、体会它、享受它。
刘邦的心脏急速地跳动着,整个身体在微微颤抖着,眼里分明已充满了泪花。
胜利似乎来得太容易了。当项羽率领联军与秦将章邯激烈鏖战时,他却遵怀王之命直捣关中。
在他与项羽之间,怀王显然偏袒了他。当然这种偏袒主要还是怀王出于对自身命运的考虑。
项羽拥有的强大势力及其本身性格的桀骜不驯早使怀王感到一种深深的威胁,相反情性宽厚、力量尚弱的刘邦倒使他感到一种可资信赖的安慰。刘邦便顺势成为各支义军中唯一灭秦的直接获利者。
阳光照射下的“刘”字大旗仍在风中呼啦啦飘扬着。在刘邦眼里,金黄色彩的大旗仿佛已幻化成一条金色的巨龙在空中腾飞,“大丈夫当如此也”,几年前面对秦始皇威武雄壮的出游队列发出的感慨今天变成了现实,看来,人们常说自己有帝王之相也确非奉承的妄言……
刘邦已陷入遐思……
“关中王”,“关中王”,城墙上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打破了刘邦的遐思,紧接着,锣鼓齐鸣,声乐奏起,欢呼声夹杂着器乐声,相唱相和,气氛非常热烈。先入城的将士为刘邦举行盛大的入城欢迎仪式。
“哈哈哈……”刘邦仰天朗声长笑。
这是只有胜利者才能发出的一种笑声。笑罢,刘邦左手提缰,右手挥动着向欢呼的兵士们致意,一行人兴高采烈地进入咸阳城。
城内却出奇的平静。街上几乎看不到过往的行人,往昔熙熙攘攘的集市变得冷冷清清。
各家都紧紧地关起了门户,一些胆大的一边偷偷地看着行进的义军队伍,一边悄声议论着。这些既享受了都市繁华又饱受秦朝高压统治的市民们,不知道刘邦的到来将给他们带来什么。是福?还是祸?
“听说刘邦性情宽厚温和,仁义爱民,我们不会遭殃……”说话的是一位年长的儒生。
另一个人接话说:“那毕竟是听说,你又未亲眼见过,造反者都是贪婪的暴徒,抢钱抢物抢女子,咸阳城恐怕要大难临头了。”说毕,唉声长叹,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
“对,听说造反者中有个叫项羽的,杀人如麻,其残暴丝毫不逊于始皇、二世。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又一个人插话。
疑云笼罩着咸阳城,笼罩着咸阳城的每一个居民。
6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骊山北钩而西折,直走咸阳。
二川溶溶,流入宫墙。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廊腰缦迥,檐牙高啄。
各抱地势,勾心斗角。
盘盘焉,困困焉,
蜂房水消,矗不知乎几千万落。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
复道行空,不霁何虹?
高低冥迷,不知东西。
歌台暖响,春光融融;
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
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
探掠其入,倚叠如山。
……
这是唐朝著名诗人杜牧在《阿房宫赋》中对阿房宫的描写,其壮观、富丽、堂皇见于笔端。
刘邦绝没有读过《阿房宫赋》,更无缘徜徉漫步期间。对阿房宫的认识,恐怕仅限于第一次进咸阳时远远的外观眺望以及据此做出的对内部构建设施的种种想象猜测。但论出身,刘邦不是官宦子弟,论技巧,刘邦不是建筑学家,所以对阿房宫的认识想象至多不过是其本身所见所想精美事物的叠加,而当他真的身临其境时,刘邦才真实感到自己所见所想的贫乏粗浅。
刘邦一行嘻嘻哈哈走进了前殿。这里是皇帝与大臣议事的地方。朝堂正中的高位上迎南摆放着一尊高位,那显然是秦帝的御座,刘邦先是前后左右转着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摸摸坐垫、靠背,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既松软又结实,舒舒服服,稳稳当当。
再看手下,也都在好奇地摸这儿敲那儿,吵吵嚷嚷、打打闹闹。秦始皇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所营造的庄严肃穆的议事朝堂会成为造反者们嘻笑打闹的场所,也许这就是历史的无情。
刘邦在御座上休息了片刻,便有人建议应处死秦王公子婴,以绝后患。
刘邦喝令手下平静下来,研究这个问题。
樊哙首先发言:“狗娘养的秦帝凶暴无道,残害百姓,不杀公子婴难解我心头之恨!”
旁边几位将领也随声附和,要公杀子婴,樊哙见有人赞同,便拔出腰刀,欲出门寻杀公子婴。
“且慢。”萧何见状,忙摆手制止。然后转身向刘邦抱拳作揖:“公子婴不可杀。我军刚入关中,立足未稳,秦地之民本身心中惶然,不解我军意图,如若诛杀公子婴及其臣子,势必加重百姓疑虑,亦会给沛公加上不仁不义之恶名,杀公子婴恐于我不利。”
萧何的分析很有道理,文臣武将纷纷点头称是。刘邦环顾群臣,娓娓说道:“先生所言至理,当初怀王派军西进,是因为我能宽容大度,无嗜杀之恶性,每至一地皆能安抚地方,吸引民心。况且公子婴已臣服投降,杀之不祥。”
樊哙自知一时莽勇,未经深谋,面有惭色,向刘邦深施礼:“沛公良断,樊某有勇无谋,差点儿坏了大事。”
一件政治大事就在这种民主和睦的气氛下讨论决断了。刘邦十分满意,带着微笑又说:“阿房官规模宏伟,穷极壮丽,天下难有其二,我等贫苦出身,出生入死,转战东西,今日进阿房宫,福祉不浅呢!何不就在此好好歇上一歇?”
张良闻言,心头一怔,正要上前陈述什么,刘邦却已离座,摆摆手说:“大家归营吧!归营吧!”
众人早已按捺不住,纷纷走出殿门,到各处游玩去了。有几位将领甚至打开了府库,取走了大批财宝细软。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有时在一件小事上就能显示出来。就在其他人忙着游览敛财之时,萧何一人却径自前往丞相府、御史府将秦朝图籍一并收集。由此国内山川地貌、关隘要塞、户籍人口及秦朝各种律令条款等等情况萧何都一览无余,为汉朝建立后的历政治国做了很好的准备。
这时候刘邦正带着两名侍卫在宫内游玩,只见雕楼画栋。曲榭回廊,一步步的引人入胜、一层层的换样生新,进了内外便殿,更是规模宏丽,构筑精工,各种花花绿绿的帷帐,奇奇怪怪的珍玩,陈列四围,目不胜睹。
最可爱的是一班后宫粉黛,娇怯怯地前来迎接侍奉,有的蛾眉半蹙,有的粉脸生红,有的云鬟叠翠,有的是带雨的海棠,盈盈欲泪,有的是迎风的杨柳,袅袅生姿,刘邦左顾右盼,禁不住心旌摇荡,急忙传令免礼,步入厅中。
刘邦刚刚坐定,有二位侍女及时地献上了美酒佳肴,尔后一左一右跪于刘邦身边,这个满满斟上一杯酒捧到了刘邦的嘴边,那个已夹起一筷菜肴递上,看着眼前娇滴滴的两个美人,刘邦迟疑片刻后,伸手接过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丝竹声响,八个宫女翩翩起舞,她们衣着薄如蝉翼,扭动的胴体若隐若现,轻流舞步上前来向刘邦做着媚态。跪坐在左右的两个宫女这时已依在了刘邦的身上。阵阵奇香直扑刘邦的面孔。
美酒倩女对多数男人都具有极强的感染力,何况刘邦本来就是个贪杯恋色的男人。酒力助兴,他把一个宫女紧紧地搂在怀中。此刻,他的思维昏然痴迷,脑海中什么军政大事、什么前途命运,一切的一切都荡然无存,他只想就在这温柔的丝竹声和奇香的脂粉气中永远陶醉下去,如果不是大庭广众,他还甚至会在那个宫女身上采取进一步的动作。
厅外一阵粗重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咚咚咚”,走进一位将军,横眉立目,面色酱红,神态甚是吓人。
“沛公,您是要打天下呢还是要做个大富翁呢?”
刘邦睁开痴迷的双眼,定睛一看,见来人是将军樊哙,他气呼呼喘着粗气怒视着自己。樊哙是刘邦的同乡好友,对刘邦的脾性非常了解,他看到刘邦走进后宫,许久不见出来便明白刘邦正在干什么事情,便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乐声停止,舞女们惊恐地僵立着,一时不知所措。其中一位反应较快地宫女扭捏着走到樊哙身前,颤微微地说道:“将军辛苦了,何不坐下喝上几杯,好生歇歇呢?”
“滚开!”
樊哙双目一瞪,“妖女们还不快快退下,小心本将军的宝刀!”说完,腰刀已经横出。
宫女们见状,惊叫着纷纷外逃,那两个依在刘邦身上的宫女仓惶站起,情急之中撞翻了桌上的酒壶。
“啪”,刘邦一拍桌面,厉声斥道:“大胆樊哙,又要在此撒野,还不退下。”
樊哙的到来彻底打碎了刘邦的温柔梦境。极少对部下动怒的刘邦今天显然是发怒了,尽管这位部下是忠心耿耿的同乡至交。
樊哙并不理会刘邦的怒气,仍然坦率陈言:
“沛公,秦朝是如何灭亡的?还不是因为这些奢侈淫逸的东西?您志在打天下,就不该留恋这些亡国的祸端,我们还是回军灞上吧!”
樊哙是屠夫出身,胸无一点文墨,勇多谋少应该是这位将军的恰当评论,但几年的军旅生涯中,耳濡目染,战友们的策谋对他或多或少产生了一些影响,所以有时也会提出一些正确的战略谋划。
但做事,尤其是做大事,时机是关键。时机的选择有时直接关系做事的成败。
樊哙毕竟是个性急的粗人,在刘邦兴头正旺时而扫其兴致,引起刘邦的愤怒。
“还军灞上,要去你尽管去,我要从此住在这里。”
刘邦的情绪中夹带着赌气的成份。
樊哙还想说些什么,刘邦已起身拂袖走进了内室。樊哙一跺脚,急急忙忙去找张良。
张良的心情跟樊哙一样焦急。张良深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度过安乐关甚至比度过生死关更难。“英雄难过美人关”,刘邦真得要在石榴裙下败北吗?
当张良拜见刘邦时,刘邦显然余怒未息。张良佯装不知,满脸赔笑,问道:“沛公何以不快?”
刘邦闷声不答。
张良避实就虚,一边在屋内踱着方步,一边若无其事地轻轻地自言自语:“这皇宫可真是个好地方啊!亭台楼阁、金银财宝、山珍海味、美酒佳人,好地方呢!唉!只可惜始皇、二世、子婴没福啊!”
“先生恐怕不单是来赞赏阿房宫的吧?”刘邦听出了张良的弦外之音。
“沛公您有福啊!”张良转过身来,但对刘邦的问话不做正面回答。
“先生有话明讲无妨。”刘邦有些沉不住气了,脸色也舒展了许多。
火候到了。
张良的表情严肃起来,但语气仍十分平和:
“先秦无道,我们才得以至此,沛公倘欲为天下除残去暴,就理应布衣素食。现今刚入秦地,就要坐享安乐,岂不是助纣为虐。”
讲到这里,张良故意停顿下来察看刘邦的反应。刘邦听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厌烦的神情。
“常言道:‘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樊将军犯颜强谏,话虽刺耳,但忠心可鉴,实是为沛公您的前途大业着想啊!”
张良面似心平气和,但话中对古今成败兴衰的揭示,特别是‘秦无道”、“助纣为虐”等近乎苛刻的字眼,深深刺疼了刘邦几乎沉醉的心。
“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刘邦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着。
张良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刘邦。他知道,刘邦听从了他的劝谏,这一点可以从刘邦的表情上看出。
果然,刘邦在沉思少倾后,快步主动走上前来,紧紧地抓住了张良的双手,激动地说:“先生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季一时昏噩,幸得先生指点,实在惭愧。”
“沛公,我向您请罪来了。”粗壮的声音刚落,樊哙已大步迈进室内。原来他一直在门外听着刘邦和张良的对话,刚才还焦急地扒着门缝偷看刘邦的反应。这会儿见刘邦已幡然醒悟,便急不可待闯了进来。
“将军何罪之有呢!”刘邦用调侃的语气说道,说完哈哈大笑。
张良与樊哙对视了一下,也哈哈大笑。
“传令封存府库、宫宝,还军灞上。”刘邦果断发布了命令。宏亮的声音在殿宇间回荡。
7
刘邦的军队撤出了咸阳,回到灞上驻扎下来,可萦绕在关中百姓心头的疑虑和恐惧仍然没有消失,市井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部分兵卒偶然的扰民事件便为谣言的流传提供了口实,人心活动,惶惶不安,有人在做举家搬迁的准备,有人暗里招兵买马,要成立武装以求自保。
刘邦在关中人心目中仍然是个谜,只有通过刘邦的实际行动才能破解。
回军灞上以来,刘邦一直在思索破解之法。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刘邦向关中诸县的父老豪杰和部分原秦朝的地方官发出了请帖,邀请他们到灞上军营中“议事”。
何为“议事”。按照这些父老豪杰和官员们的理解,“议事”就是征粮索财的代称。他们不知道刘邦的胃口有多大,一路上,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像是赴法场似的。
走进大营,远远的就望见有一排人在等候。
走到近前,他们仔细向对面观望:大约十几个人,有文有武,个个精神抖擞。中间一人,面色白里透红,浓眉大眼,密黑的胡须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梳理,通顺干净,身着黄袍,腰系一条绿丝带,精干利落,身材虽不高,却显得威风凛凛。
就在这些父老豪杰和官员们迟疑观望的时候,中间那个人却先说话了:
“各位父老,一路辛苦,刘邦这厢有礼了。”说着抱拳拱手,深施了一礼。
这就是刘邦。这些人吃惊了。
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刘邦会亲自出帐迎接他们,并且还表现得彬彬有礼。
“大王辛苦,大王辛苦。”“大王”是对当时拥兵自成一体的人的最高称呼。父老豪杰和官员们忙不迭地用“大王”称呼刘邦,还礼致谢,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恐惧,他们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对“大王”的称呼,刘邦听了当然十分愉悦。
“诸位请!”
刘邦身体一转,左手指路,很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地方豪杰和官员们不敢先行,不约而同地都说:“大王先请,大王先请。”
刘邦也不推辞,迈步先走,地方豪杰们紧紧相随,进入了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的陈设既不简陋也不繁杂,但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势。这些人都是平生第一次涉足这类地方,既好奇又恐惧,想环视,不敢,低头垂目又不甘,眼神极不自然。
桌上备有酒菜,主人不动,这些人当然也不敢用。从刘邦表情看,他们似乎看不出什么凶兆,不过心中依然敲鼓,急急地等待看刘邦的下文。
“带上来。”
一声威严的断喝,着实让他们吓了一跳,主席位置上的刘邦正襟端坐,声色俱厉,和刚才的温良谦恭已判若两人。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使这些父老豪杰和官员们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他们感觉到今天的生活像是在走钢丝,像是在攀峭壁,像是在履薄冰,步步提心吊胆,时时惊心动魄。刘邦要杀人,杀谁呢?
雪亮锋利的刀刃会不会架在他们的脖子上?这些人冒出了冷汗。营帐内一阵骚动打断了他们的胡思乱想。三个下级军官被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
走到帐中,三个军官一齐跪倒,脑袋深深地埋下,一声不响。
整个营帐内鸦雀无声,人们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感到窒息。父老豪杰们直直地看着三个跪着的军官,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也不知道刘邦把这三个人提上来和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啪!”有了声音。空气开始流动。
这是刘邦拍桌的响声。
刘邦眉头微蹙,面沉似水,威严的声音在大帐内回荡:
“本王起兵的本意就是除却暴秦,使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所以自起兵之日起,便时时恪守这一原则,不敢有丝毫遗忘。我军所过:秋毫无犯,百姓莫不夹道欢迎。”
说到这里,刘邦稍微停顿了一下,嗓音又突然提高了几度,用手一指三个军官:
“你们三个狂徒,胆大妄为,竟不顾本军原则,在光天化日下哄抢百姓财物,追逐调戏良家妇女,既祸害了百姓,又玷污了本军的声名,实在罪恶难赦。来呀,拉下去,斩!”
刘邦上述一番话既是对三个犯罪的军官讲,又是在对父老豪杰和军官们讲,他们中间有政治头脑的人已经明白了刘邦此举的意图。
刘邦指出的三个军官的罪行确是事实。
那是前三天的事,这三个军官喝多了酒,就在集市上撒野。因为是集市,人们一聚一散,消息很快大面积地传播,闹得沸沸扬扬。
刘邦当场斩杀了三个军官,一来以正军威,二来挽回已经造成的消极影响,重塑爱民的美好形象。
三个军官在被拖下去的时候,高喊“饶命”,刘邦不予理睬,文臣武将也没有一个上前来求情,他们都知道这件事的分量,其中的重大政治意义不是这三个人的身家性命能够比拟的。
三个军官在求饶声中送了命。营帐内又归于平静。
还是刘邦先打破了沉静。他又是向坐在下边的父老豪杰和官员们左右一抱拳,开口说道:
“诸公受惊了。邦自入关以来,军政事宜繁忙,对部下的约束稍有放松。对部下有祸害百姓之事,邦今日当面致歉。”
刘邦说完,站起身来,又向父老豪杰和官员们深施一礼。
父老豪杰和地方官们也都赶忙站起,向刘邦还礼。其中一个地方官恭敬地说道:
“大王入关,实在是关中人民的福分,大王爱民如子,士卒有不法行为,也是极偶然的个别现象,这是十分正常的,大王也不必愧疚。”
“十分正常,十分正常。”其他人也都随声附和。
“诸位请坐。”刘邦一抬手,示意众人就座,同时他也缓缓坐下。又接着说道:
“刚才诸位所言差矣。邦生于民,长于民,理当为民谋福,此乃邦一生志愿。兵不法,将之过,部卒祸乱百姓,邦实难辞其昝。”
说到这里,刘邦把头转向他的文臣武将。
“传我的命令,晓谕全军将士,今后若再有骚扰祸乱百姓者,格杀勿论。”
“是。”众人齐声应道。
“萧何,对遭士卒祸害的百姓人家,你要详尽调查,妥当善后,不仅要当面道歉,还要赔偿钱物,此事从速办理。”
“是。”萧何应声做答。
“大王英明。”父老豪杰中不知是谁带头喊起颂词。
“大王英明!”
“大王英明!”
帐内齐声高呼,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这是起事以来刘邦得到的最高级别的欢呼。刘邦听了心甜如蜜。怀王与诸将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进入关中后,刘邦确实也感觉到自己是个“王”了。虽然他也有不少担心,如秦民是否臣服,特别是关外势力强大的项羽及其他诸侯是否承认,这都是问题。不过刘邦还是一直有意地为自己树立“王”的形象,一言一行都在强化自己“王”的感觉。当然他的部下出于谨慎或者是习惯,依然还称他为“沛公”。
欢呼声落,刘邦向下环视一周,见众人都在专注地看着自己,完全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态,刘邦非常满意,“王”的感觉又得到了体现,略一沉吟,又朗声说道:
“暴秦无道,大兴土木,滥用民力,苛捐杂税,猛过于虎。尤其严刑峻法,迄今未有,百姓深受其苦。现本王已经过关,就要彻底废除这些严酷的法律。”
若讲秦朝刑律,确实严格残酷,长期以来这些刑律像套在脖子上的枷锁,紧紧束缚着广大人民。使得人民只能在有限的空间内苟延残喘。
刘邦的话就等于砸碎了这个枷锁,所以当父老豪杰们听到刘邦的宣布后,他们的心情简直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
于是,“大王英明”的欢呼声伴随着热烈的掌声又一次在营帐内响起。
声音稍平,刘邦接着又讲:
“不过,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王进入关中,称‘关中王’,就要从善治理关中。为了维护百姓的正常生活秩序,我今天要与大家约法三章。”
刘邦又故意停下,扫视了一下全场。
人人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着。
“杀人偿命,借债还钱,这是我们古训。所以,本王今天与大家明确的第一条就是‘杀人者斩’。”
刘邦又停了下来。众人悄悄议论着,交换意见,都点头称许。“第二条,”
刘邦话一出口,议论声便停息。
“第二条是伤人者治罪。”
又是赞许声。
“第三条:盗窃者治罪。”
帐内又是一片掌声。
刘邦的话还没结束:
“暴秦无道,是说秦帝无道,各级地方官吏也身不由己,所以对原秦朝官吏本王既往不咎。但要求你们按照以上三条秉公办事,维护地方治安和百姓生产生活秩序。今日回去,你们首先要与各位父老豪杰一起,走街转巷,把本王的法令通知给全体关中百姓。”
“遵命。”这些官吏齐刷刷地站起,习惯地拿出了往日听差的姿势。
一切宣布完毕。
刘邦命令摆酒加菜,款待来客,营帐内一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人们轮番向刘邦敬酒,歌功颂德,刘邦满心欢快,喜不自胜,他似乎更找到了“王”的感觉,直喝得昏昏然,飘飘然,欲舞欲仙。
酒席散的时候,太阳已经偏斜。
父老豪杰和官员们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刘邦设在灞上的营帐,返回各乡。
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效率往往成正比。刘邦“摒弃秦律”、“约法三章”以最快的速度得到了传播。疑团和恐惧消失了,人们奔走相告,无不拍手称快。
慰问和感谢蜂拥而至。各条通往灞上的大道小路上,前往拜谢刘邦的百姓络绎不绝。
他们带给刘邦满心的感激之言的同时,还带来了大量的慰问品。推车的,赶车的,提篮挎包的,装满了粮草酒肉。有的甚至赶来了成群的牛羊猪鸡……
刘邦亲自接见了一批又一批的来访者,不厌其烦地听着大同小异的赞美感谢之词,同时又进一步为自己做着“本军是仁义之师,本王爱民如子”的宣传。
但对百姓送来的慰问品,刘邦都一一婉言拒收。这一举动,使百姓对刘邦除了感激之外,又多了一层佩服的情愫。此时,刘邦在百姓的心目中,是一位救世主,是一位宽厚仁慈的圣人。当然,这也正是刘邦所期盼的情景。
对某一事物强烈的反叛就是对这一事物反面的渴求。秦律严苛,秦帝暴戾,百姓深受其苦,也深表痛恨。秦朝灭亡,百姓正呼唤一位宽厚仁爱的人来执掌天下。
刘邦,反秦朝而行之,收揽了民心,取得了百姓的拥戴和支持。应该说刘邦是一位识时务的政治家。
7
暮秋的夜,清冷凄凉。夜风卷着枯草败叶,直冲横撞,发出呜呜的骇人响声。
刘邦在帐内踱着步,地板上投下了长长的孤单的身影。
白天,他风光体面地接待着一批批来访者,神气十足,到晚上,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派出的探马给他带来了他不愿听到的消息,项羽已经收服秦朝大将章邯,进军路线已经西移,行动神速,目标就是关中。
刘邦非常了解项羽的个性和政治思想。项羽给刘邦的只有恐惧和不安。项羽的骄横跋扈让他害怕,项羽志在天下的野心让他害怕,这样一个统帅着一支多达四十万兵强马壮的将领更让他害怕。
刘邦慢慢地踱着,脑海里又翻腾起那个一直缠绕他的问题。
自己先入咸阳,是秦朝灭亡的直接促成者,功不可没。况且共主怀王事先也曾与诸将约定,“先入咸阳者为王”,自己做“关中王”,干情于理都非常合适。
但是,怀王名为共主,在项羽的眼里不过是个可资利用的政治摆设。
有用即立,无用即弃,项羽的眼中只有他本人,根本没有怀王的位置。怀王不在他眼里,自然怀王与诸将的约定项羽也会置之不理,那么自己的头上王冠也会被项羽掷于地下,踩得粉碎。
想到这里,刘邦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心头泛起阵阵凉意。
刘邦“王”的感觉表面蒙上一层厚厚的冰霜。
他在经受着精神上的煎熬。
白天,夜间,一个人在快乐的高潮和悲凉的低潮这样两个情绪的极端变换着角色,这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刘邦害怕黑夜的到来,但黑夜总是要降临的。就像项羽一定会率军进关中,入咸阳一样,势不可免。
黑夜的降临不可抗拒,但项羽入关能否抗拒呢?
刘邦不知道,或者说是没有把握。
他有些累,便缓缓地坐下。
夜风刮得更大了,营帐被吹打得哗哗作响。猛然,一股强风吹开帐门,吹灭了油灯,帐内顿时漆黑一片。
侍从赶快重新燃亮了灯捻。刘邦烦躁地站起,骂起了侍从:
“不中用的东西,为什么不把门关严实。”刘邦平时对待下属、侍从都很和善,今夜实在是因为心境不佳,才出骂言。
侍从十分理解主人的心情。门其实关得很严实,只是因为风太猛了。侍从未分辩任何一句,默默地给油灯加了些油,又把门闩插紧,乖巧地退了下去。
刘邦有些后悔,这个侍从已经跟随他多年,平日做事周到细致,很合刘邦心意。他正要叫住侍从,见侍从已经退下,便只好做罢。
有了这么个小插曲,刘邦稍微稳定冷静了一些。他知道,烦躁于事无补,关键得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刘邦重新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主公,有人求见。”
“嗯!”刘邦一愣神,抬起头,见是侍从。
“什么人?”虽是简短的问话,但刘邦的语气十分和缓,对刚才的出言不逊还有歉意。
“回主公的话,是一位儒生,叫鲰生。”
“儒生?鲰生?”刘邦好像根本不认识此人,满脸的疑惑。
“深更半夜的,叫他明日白天再来。”
刘邦要回绝。
“主公,鲰生说有要事面陈,一定要见主公。”
“要事面陈?”刘邦的话中又是一个问号。什么要事?是不是与我的心事有关?也未必,这几天拜见他的人太多太滥,许多都是名为要事,实际大都是来闲谈,或者是来投效,以求谋个一官半职。
刘邦不想见,但转念一想,此人深夜造访,不见一面有损他的形象。再者,此时正心烦意乱,有个人聊聊也是一种解脱之法。
“请!”
侍从听到刘邦肯定的话后,便出去把一个人带了进来。
此人中等身材,一副儒士打扮。身穿一件藏青色长袍,腰系丝带,头发梳理得整齐光洁,扎着一块干净的蓝色儒生巾。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皮肤白洁,胡须通顺,整个人看上去显得风骨俊秀,儒雅倜傥。
刘邦从一个市井俗人走到今天号令一方的军事统帅,随着身份的变化,地位的升迁,刘邦逐渐认识到了儒生的重要性,对儒生的丰富渊博的知识,口若悬河的口才,以及那种清洁高雅的生活方式也逐渐认同羡慕起来,从感情上对儒生也抱有极大的好感,这是一个人从俗文化走向雅文化的一个必然的思想感情趋势。
正因为如此,儒生鲰生的身份及其雅致的外表风度一下子博得了刘邦的欢心,双方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在刘邦看来,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近。
鲰生出身儒学世家,祖父、父亲都是关中地方上有名的大儒,才德俱佳,可惜都在秦始皇那场“焚书坑儒”的浩劫中丧生。
长辈去世的时候,鲰生还在母腹中昏睡。他虽然未亲眼目睹到那场惨剧,但出生以来,母亲的含辛茹苦和忧郁含泪的眼神已使他过早地明白了人世间的许多事理,特别是明白了秦始皇“焚书坑儒”给他的家庭所带来的巨大的不幸。秦始皇焚书,大多焚的是国家藏书,许多儒家典籍还流传散藏于民间。
及至年长,坚强不屈的母亲毅然让他的儿子继承了先辈的衣钵,悉心指导儿子攻读儒家书籍。
鲰生不负母亲苦心,在秦朝的高压恐怖下艰难地刻苦攻读,他很少出门参加社会活动,整天埋头于书中,广读博学,反复咀嚼,对儒家学说由晦涩难懂到粗通,又由粗通到深明其义,鲰生成年时也成为一个地地道道但默默无闻的儒生。
但鲰生并不是一介单纯的学士。儒家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一种政治思想,毫无疑问接受了儒家思想的鲰生在政治上也有抱负。
当然这种政治抱负带有很大的复仇色彩。但在大秦王朝,他没有任何机会可以施展政治抱负。他在等待时机,而且他坚信时机一定会到来。
时机终于在期盼中到来了。
好大喜功的秦始皇在其威武的出行途中命归西天,他的小儿子、荒淫残暴的二世胡亥也在继位不久死于他最信赖器重的权臣赵高的手里,公子婴的王位还未坐稳,刘邦已经率领义军杀进了关中,秦王朝土崩瓦解。
听到这个消息,鲰生欣喜若狂,积淀在心头的家仇终于报了。虽然报仇之人不是他自己,他多少有些遗憾。但毕竟仇报了,心情自然是愉快的。
更让他感到愉快的是他又听到了入主关中的刘邦是个宽厚仁义的人物,“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已经接受并推崇儒家思想的鲰生,对“仁”更有着深刻的理解,“仁”成为他衡量评价人的尺度,成为他选择主人的标准。
刘邦进入关中的表现正是他理想中所期盼的人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从政的契机到来了,儒家思想中的功名欲望在他的身体内急速地膨胀起来,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锦绣的远大政治前程,看到了儒家思想在他的实际行动下变成了美好的现实。
但鲰生还是清醒的,他知道初次去拜见一位陌生的大人物,如果没有什么实际的让这位大人物感兴趣的事物,而仅仅高谈阔论儒家学说,恐怕不会引起他的关注,那么拜见难免归于失败。
秦朝灭亡,鲰生也从狭窄艰难的生活空间中走了出来,他开始关心时事,注意从各种途径了解天下局势。除了听到刘邦,他还听到了项羽、英布、怀王等人物的一些情况。通过对这些情况的分析综合,他从中清楚地看到了一个问题,他猜测,这也正是他求见追随的那个大人物刘邦正挂怀的问题。
精明的儒生见白天求见刘邦的人太多,担心他的求见也像这些人一样流于客套的形式,便有意选择在夜深人静时前来拜访。
刘邦首先向鲰生示坐,接着又命侍从上茶,显出了他比较高规格的礼遇。
“先生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刘邦坦率真诚地问道。
鲰牛不敢贸然提出他自认为会触动刘邦心思的问题,先是自我介绍了一番,从家世到为学,从思想到做人,口齿清楚,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对鲰生的回答,刘邦十分满意。刘邦内心里已经喜欢上了这位才学兼备,举止得体的儒生,不住地颔首称许,有时还要加上几句嘉勉之词。
儒生也深切地领会到了刘邦对他抱有极大的好感,从刘邦的言谈表情上看,刘邦的接见是十分真挚的,没有丝毫的客套之意。
但对那个问题,他是不敢直接讲出,于是绕着弯子说道:
“暴秦二世而亡,罪有应得。大王入主关中,行宽厚之举,发仁义之法,实在是关中百姓的福分。目前百姓莫不拥戴大王,并衷心期待大王能够长驻关中,这是全体关中百姓的心声。”
刘邦在认真地听着,还是刚才那种真挚坦率的表情,鲰生见此,话锋一转:
“不过,有人传言,说项羽率军即将入关,百姓非常关注这件事情。小可今天斗胆代表关中百姓了解一下大王的去留之意。”
鲰生的话虽然含蓄,但刘邦已听出了其中的内涵。这正触动了刘邦的内心,又勾起了他的愁思,不过,对于坐在眼前的这个读书人,好感之外,又加了敬佩。一个潜心攻书的文人,能够专意在深夜造访,想到了这样的让他牵肠挂肚的问题,可见此人决非一般舞文弄墨之人。
“先生所谈,也正是邦苦心思虑的大事。关中之地殷实富足,关中百姓淳朴憨直,关中又多像你这样的豪杰俊士,关中可谓人杰地灵。留在关中,与民同乐,当然是邦平生所愿,可是另一路强大的义军如果入关,恐怕这种想法也就仅仅是想法了。”
说到这里,刘邦无可奈何地深深叹息了一声。对鲰生的好感、敬佩,加上急于求计的心理,刘邦今晚确是非常的真挚和坦直。
鲰生的脸上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的推测得到了证实。内心中不禁有些自鸣得意。
“大王不必忧虑。”鲰生以信心十足的口吻劝说刘邦。
听到这种不容置疑的话语,刘邦黯淡的眼神放出了希望的光芒,他急切切求教说:
“请先生指点迷津。”
鲰生把早已准备好的方案讲了出来:
“据闻项羽嗜杀成瘾,毫无人性,如同虎狼,关中百姓谈之莫不色变。相反,大王心亲民众,德高望重,深得民心,项羽现在强大,是其优势,但其不得民心,更是其最大的劣势。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大王应该深知其理吧!”
刘邦不住点头称许,鲰生更增加了谈话的信心,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许多,并带着手势,颇有纵论天下的姿态:
“关中物产丰饶,蓄积厚实,又加人口稠密,可谓兵多粮足,正可弥补大王兵员不足的弊处。大王深得民心,口令即出,从者定会如云而集。关中入口必经之地函谷关,地势险要,大王派精兵良将驻防,先期阻挡项羽入关,待兵卒征发训练之后,大王就可选择一有利时机,与项羽决一雌雄,而且我相信,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大王。”
鲰生摇唇鼓舌,侃侃而谈,刘邦听了心花怒放,连加称许:
“先生分析鞭辟入里,利弊得失,确有高论,邦佩服之至。”
刘邦当时就派了一员大将率领一队人马深夜驰往函谷关驻扎了下来。
刘邦和鲰生都很兴奋。刘邦庆幸解决了一大难题,同时又得到了一位智谋才士。鲰生庆幸遇到了明主,自己有了施展才能,实现政治抱负的舞台。二人都自认为找到了知音,便摆上酒菜,对酌起来,借着酒兴,鲰生又发表了不少高论,从招兵买马到备战训练,甚至谈到了用儒家学说治理天下。殊不知,刘邦和鲰生引以自豪的这一高招妙计竞将把刘邦推到了死亡的边缘。
项羽的大军兵分三路向关中匆匆进发。
巨鹿之役,项羽战败章邯,降服秦朝全部将士,这其中当然包含他们的主将董翳、司马欣等人。至此,秦军的主力丧失殆尽,很难再组织起反扑的力量。
此时,刘邦尚未进入咸阳。
项羽马上组织指挥军队西进。他要力争先行入关,杀进咸阳,为列祖列宗报仇雪恨,自己也将称霸称王,号令天下。
毕竟路途遥远,刘邦先行一步,走到了他的前头。但项羽此时尚不确切知道这已经是既成事实,仍督令大军从速行进。
项羽收服了秦朝降卒,沿途加上吸纳招募了大批民兵,军力军威大增,数达四十万,号称百万,浩浩荡荡,首尾不见,杀向关中。
所至新乡,秦朝降卒企图叛乱,项羽大动肝火,残酷地镇压了他们。项羽的余怒未消,传来的另一条消息更令他焦急上火。
有人来报,刘邦已经入关。
刘邦入关,是否进驻咸阳不得而知,但这已足够这位性情暴躁的项羽将军烦心焦虑的了。
“先入咸阳者为王。”这是怀王事先与诸将的约定,自己也是点头赞同了的。虽说自己可以凭借武力使这个约定变成废话,但那将在政治上陷入被动局面。
“火速进军,直抵咸阳。”
项羽下达了命令,神态就像一只饥饿的狮子将吃到可口的食物一般。
项羽自任先锋官,几十万大军隆隆向西跑进,马蹄声声,脚步匆匆,卷起的黄土遮天蔽日。
先锋部队很快进至函谷关。
函谷关地势极为险峻,两边是陡峭的山峰,无法攀援,中间筑起一座城池,城墙厚实高大。这里是进出关中的必经之地,可用咽喉要塞比喻它的位置,所以历代军事家都非常重视这个军事要地,对它都曾加以修筑加固,易守难攻,这是人们对函谷关的普遍看法。
项羽老远就看到城墙上有人影忙忙碌碌地来回走动,几面颜色各异的大旗在风中呼呼摆动,但看不清上面绣着何人的名姓。
项羽率领几位将军和卫队飞马来到关前,定睛细瞧,旗上都绣着硕大的“刘”字。项羽明白了,刘邦的军队驻防此地。
英布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城上的人听着,上将军项羽在此,还不打开关门迎接。”
城上的兵士听说项羽到了,不禁一阵骚动和慌乱。从由远而近涌动的黄尘判断,一支大军奔到了关前。从旗帜辨别,这是项羽的部队。但他们不敢相信项羽会处在先锋的位置,而且眼下就在关下。
他们都非常怕项羽,项羽力可举鼎,气冲斗牛,杀人如麻。在普通兵士的心目中,项羽是魔鬼,是死神。
“沛公是否已进咸阳?”
一个军官回话:
“沛公已去过咸阳,但他现在不在咸阳,驻在灞上。”
啊!刘邦已先入咸阳。项羽震怒了。
“本将军在此,还不打开城门迎接。”
“我们奉沛公命令,驻防这里。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入关。”
城墙上传来的还是那个军官的声音。军官回答比较策略,没有讲明是在堵防项羽。
但尽管如此,在项羽听来已经非常刺耳,甚至不仅是刺耳,而是刺心!
“哇呀呀!”项羽暴叫起来,像一头发怒的野兽。
“刘季小子实在无礼,竟敢派兵阻挡本将军的进路,公开与本将军为敌。英布听令,命你火速攻下函谷关,杀他个片甲不留。”
英布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少年时因罪受黥面之刑,故又称黥布。在秦末农民起义的大风暴中,他也投入这场洪流,后来归于项羽帐下,成为项羽的一位得力战将。
英布得令后,即刻组织、指挥军队攻城。一时战鼓擂响,杀声四起。一队队兵士扛着云梯,呐喊着蜂拥扑向城墙。
守城的士兵张弓发箭,密集的箭雨使许多楚军倒地毙命,相当一批人受伤。但仍有不少人冲到城下,搭起云梯攀登。可是,城墙实在太高了,竖起的云梯根本无法伸及城头。项军无可奈何,刘军乘势扔下许多滚木和雷石,楚军又倒下一片。
观战的项羽又气又急,哇哇暴叫,他命令英布把两支云梯相互绑结起来,云梯的长度增加了一倍。一排排的士兵扛着云梯再次冲向城墙。
云梯高高竖起,项军攀登而上。刘军一边掷石猛砸,一边把搭上的云梯推翻。云梯有的被中间压断,有的被推倒,项军被摔伤、砸死的又多了一批。他们败退下来,可迎接他们的是项羽咆哮的怒骂和宝剑的无情的砍杀。
对于后退的士兵,项羽的惩罚非常简单:革杀勿论。今天的项羽眼睛瞪得血红,淌血的宝剑在败退下来的士兵中间挥舞翻飞。士兵害怕了,又冲了上去。
项军攻城的人马越来越多,他们都像拼命的野兽,一群群、一轮轮地扑向目标。
守城的刘军人数不足一万,一天的坚守已死伤过半,在项军的猛烈攻打下,顾此失彼,顾彼失此。到傍晚,函谷关陷落。守军大部被杀,只有少数侥幸逃脱,跑到灞上向刘邦报信去了。
项羽挥师入关,行至鸿门已是人困马乏,便驻扎下来。项羽下令杀猪宰羊,犒赏三军,同时召集高级将领和谋士到大营议事,商讨对付刘邦之策。
英布首先发言:
“刘邦无才无德,我等与秦兵冲杀,他却乘势进入关中,又派兵驻守函谷关,阻挡我军,他野心太大,应趁早将他消灭。”
针对英布的意见,众人当下便展开了讨论,有人主张应与刘邦决裂,也有人主张从缓。项羽为人本来有谋无断,也一时举棋不定。大厅内你讲我驳,争执不下。
正在吵吵嚷嚷之际,门卫进帐通报,说有人求见。项羽不耐烦地摆手拒绝接见。门卫退出。少倾,门卫再次通禀,说求见之人是刘邦属下左司马曹无伤派来的使者,有要事禀告项羽。
听说是刘邦手下的使者,项羽马上允准接见。
使者进帐,向坐在上首的项羽深施一礼,说道:
“小人是刘邦左司马曹无伤的属下,今有要事向大将军通报。”
此人说完,警惕地向帐内的前后左右扫视了一下。
“有事请速讲,不必顾虑。”性急的项羽催促道。
使者定了定神,说道:
“将军可能有所不知,刘邦进关中后,四处招揽人心,屯粮聚兵,准备封秦王子婴为相,自己做关中王,欲与将军抗衡为敌”。
“哗啦。”项羽一脚踢翻桌子,破口大骂起来。
“刘邦匹夫,自不量力,敢与本将军为敌,本将军定将其生擒活捉,碎尸万段。”
主张与刘邦决裂的谋士范增见项羽动怒乘机帮腔,试图从其他角度阐明与刘邦决裂的依据,他捋着花白的胡须,缓缓说:
“刘邦本一无赖好色之徒,进入关中,却不近女色不贪富贵,着意拉拢人心,可见其野心勃勃。”
范增是项羽的高级谋士,他说话的时候,人们一般都聚精会神倾听,今天同样如此。范增见状,故作神秘地接着说道:
“刚才我派望气之人远眺灞上,天空有龙虎之气笼罩,此乃帝王之相,对将军而言,刘邦便是死敌,因此,歼灭刘邦势所难免,而且应及早动手。”
秦汉时期,人们对天象的认同胜于人世,所以,范增所谓刘邦有“龙虎之气”笼罩的说法对项羽的刺激更大。
对刘邦先入咸阳的嫉妒,对刘邦派兵阻挡他的行动的愤慨,对刘邦“龙虎之气”笼罩的恐惧,以及曹无伤密报所提供的证据,这一切,都在此时坚定了项羽要与刘邦分裂的决心。便重赏了曹无伤派来的使者,命他火速赶回灞上,要求曹无伤明日在内部接应,一举消灭刘邦。
随后,项羽又瞪起了一双豹眼,发布命令:
“全体将官听令。今日全军酒足饭饱后,好生休息,明日一举杀向灞上,取刘邦首级。”
鸿门军营内,秣马利刀。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8
月色清冷。
一匹快马从项羽的军营内奔出。
弓腰骑坐在马背上的是一位年逾五旬的长者,满脸的焦虑。
马虽然已跑得极快,但此人还是不断挥鞭催促。
坐骑似乎很理解主人的心思,对这种深夜的劳作和不断地摧打不感丝毫的厌恶。撒开四蹄,飞速奔驰,达到了它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
从方向看,马的主人是要赶往灞上。
这个人并不是曹无伤的使者。他叫项伯,是项羽的本家叔父。
项伯早年获罪被迫外避他乡,逃到下坯。一个戴罪之人,避居他乡,人生地疏,举目无亲,经受着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正值穷困潦倒之际,项伯遇到了刺杀秦始皇未遂的而逃避缉拿的张良。相同的境遇,相同的脾性,二人一见如故,大有相识恨晚之感,他们开始在一起生活,他们偷偷挣点钱糊口,夜间在油灯下小声议论国事,畅谈理想志愿,经济上不分彼此,精神上互相慰藉,成为一对莫逆之交。后来,二人又一起加入到起义军的行列。起义军分兵两路时,项伯留在了侄儿项羽的身边,张良则跟随了刘邦。二人虽然分别,但真挚深厚的友谊并未了断,项伯时时挂念着张良,张良也时时思念着项伯。
侄儿项羽率军进入关中,项伯分外高兴。分别很长一段时间的朋友就要重新见面了,那将是多么美好的情景!项伯做梦都在憧憬着这一天的到来。
可今天,项伯却无法高兴起来了。
刘、项两军要开战,虽然他竭力反对这件事,在刚才争论与刘邦决裂与否时,他就站在反对者的行列。刘邦生死荣辱,项伯并不在意,他在意跟随在刘邦身边的挚友张良。交战开杀,刘邦必然倒霉,他担心这种厄运也同时降临到张良头上。
可是最终既是主帅又是侄儿的项羽已经做出决定,项伯本人无力更改。在回自己营帐的途中,项伯想到应给张良通风报信,但转念一想,张良很可能及时转告刘邦,他的举动等于是对侄儿的背叛。
项伯陷于两难境地。
患难之中培育的友谊毕竟有着坚实的基础。项伯心一横,便牵出一匹快马,奔向灞上,去找张良。
刘邦的军营内,灯火通明,一幅备战的场面。
守卫营门的兵士很早就发现了驰来的项伯,问明情况后,便立刻把项伯带到了张良的驻地。
情况紧急,故友重逢,来不及更多的感叹,项伯喘着粗气简短地讲述了一下项羽明日要发兵来攻的消息,只是未讲刘邦军中出了叛徒曹无伤。他拉着张良的手,真诚地说:
“我军来攻,沛公定然失败,子房弟随我离去吧,以免有个闪失。”
张良听说项羽明日即来攻取灞上,不由得大惊失色。
张良清楚地知道,刘邦和项羽都有志于天下,冲突和决裂是一定会出现的,但他没料到,这种冲突会即刻就表面化,决裂会来得这样快。
张良还是属于那种善于隐藏自己情绪的人,他稍一定神,对项伯说道:
“项羽大将军错怪沛公了。良在沛公身边,不离左右,未曾发现沛公有故意违背项将军的意图和行动。”
项伯也不争辩,只是急切地说:
“不论如何,现在讲这话已经晚了,项羽天明就要发兵,贤弟还是快快随我走吧!”
“兄长的好意子房感激不尽。不过,兄长最了解小弟为人,子房追随沛公多年,深受沛公礼遇,今日沛公有难临头,子房若弃之他去,这不让小弟背上不忠不义之名而受天下人耻笑吗?想必兄长也不愿让小弟陷于这种尴尬境地吧!”
张良正色说完,项伯沉默不语,张良接口又讲:
“兄长稍候、我去禀明沛公,请他与你相见,澄清误会。”说完,张良大步走出,去找刘邦。
项伯无法,只好住下等候。
刘邦还未就寝。从函谷关逃回的兵士刚刚向他详细地报告了军情。刘邦听了心惊肉跳,正巧张良来了。
“是谁建议沛公您派兵驻守函谷关的?”张良生气地问道。
“是儒生鲰生。”
“夸夸其谈,志大才疏。此时与项羽开战,试问沛公有把握取胜吗?”
“无把握。”
“项羽明日就发兵来攻。”
“啊!”刘邦怔了,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刚才他非常懊悔不该听从鲰生之言,派兵驻函谷关,使他与项羽的冲突过早的表面化。在本来众寡悬殊的不利情况下更陷于被动。
“为今之计,先生看怎么办?”刘邦又窘又急,像是个遇到难题的小学生。
“项羽叔父项伯与我私交甚好,他已来到我军营中,现在正在我的帐中,项羽明日来攻的消息就出自于他。为今之计,我看只有利用项伯作为缓冲或媒介来扭转局面了。”
张良把自己的想法大致讲了一遍,刘邦点头,连连称好。
刘邦亲自把项伯迎接到自己帐内,吩咐摆酒置菜,奉项伯于上座,自己则和张良分别陪坐两侧,项伯再三推辞,刘邦一意坚持,项伯只好就坐。
刘邦又是亲自把酒,为项伯和张良满满斟上,自己也倒满一杯。
“项兄深夜光临,邦有失远迎,弟敬兄长一杯,望恕罪。”刘邦一饮而尽。
项伯虽年龄稍长刘邦,但刘邦乃是一方主帅,地位身份都高于项伯,今日请项伯上坐,又主动以兄弟相称,既高抬了项伯,又缩短了双方的距离。
喜欢受人尊敬和奉承是人的通病。项伯受到刘邦的这样高等礼遇,自然满心欢喜,同时也从心理上接近了刘邦。
“沛公言重了,项伯受此礼遇,真有些担当不起,多谢沛公美意。”项伯也一饮而尽。
刘邦和项伯见面开口就有投机表示,张良感到欣慰,他乘机找各种理由劝酒。刘邦、项伯都是善饮之人,双方互敬互饮,你来我往,不多时就喝下许多杯。
不睦之人喝酒,酒是感情破裂的催化剂,
和睦之人喝酒,酒是感情加深的粘合刘。刘邦一味刻意奉迎项伯,张良在旁又多方疏导撮合,二人的感情直线上升,愈加亲密,俨然一对老友故交。
刘邦逐渐把话题转到正题:
“邦入关中后,封府库、闭宫室,安定百姓、维护治安,秋毫无所犯,不驻咸阳而屯兵灞上,专意迎候项羽大将军的到来,所以派兵驻守函谷关,是为了防止盗贼土匪出进,决没有与大将军抗衡的意图,这是邦的肺腑心声,上天可鉴,大将军要带兵伐邦,实在是冤枉了邦啊!”
刘邦唏嘘哀叹,委屈得要掉泪。
张良说:“沛公所言,句句是实,项大将军完全曲解误会了沛公的一片苦心,其中是非曲直还请兄长禀明大将军,避免上演兄弟相残的悲剧。”
项伯已经完全被感化了,他一拍胸脯,仗义地说道:
“沛公、子房贤弟放心,项伯一定将真情告诉项羽,阻止他发兵。不过最好沛公明日亲自去一趟鸿门陈述心迹,我想局面会变得更好。”说完就要起身离去。
张良把他按住,笑着对刘邦、项伯说:“张良忽然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沛公、项见情投意合,一见如故,此乃天意,如果能把此种友谊传之于后世将会成为佳话。张良知道,沛公有一公子,项兄恰有一千金,他们年龄又很相当,张良斗胆,今日想为他们做个月下老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刘邦身为起义军中的一方主帅,今日虽入困境,但他也是人间俊杰,前程远大,能攀上此亲求之不得。这是项伯的看法,所以他马上同意了张良的提议。
刘邦的态度不言而喻:一百个赞同。他拉着项伯的手动情地说:“刘、项两家在反秦的斗争中是战友兄弟,今日结为亲家,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明日一早我一定去拜见项羽大将军陈述心迹,畅叙亲家之谊。”
敌人、朋友、亲家,刘邦和项伯的关系在短时间内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这种变化当然正好映示着刘邦命运的由死到生的转变,不过现在这还不完全是事实,仅仅是这种事实的可能性。对于明日前去鸿门会见项羽,是凶是吉?刘邦不知道,亲手设计促成这一关系的张良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项伯返回营时,时间差不多已近三四更。营中灯火昏暗,将士们多已就寝。
项伯直趋中军,见项羽的寝帐仍然透着亮光,知道项羽还未入睡。因为是同族亲属,项伯见项羽无须门卫通禀,便径自走入帐中。
项羽正在灯下一人独饮,黝黑的脸色在灯下泛着红光,已经有微微的醉意。他见叔父项伯满脸风尘,气喘吁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感到诧异,一边让座,一边说道:
“叔父何以变成这个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项伯坐下,喘了喘气,回答说:
“我有一莫逆之交名叫张良,我戴罪逃亡时他曾救过我的性命。此人现在刘邦手下听候差遣。明日我军去讨伐刘邦,刘邦破灭,我恐张良也难保,因此前去找他,邀他来降。”
项羽是性急粗人,他未加思考项伯此去会给明天的进攻带来什么,只是兴冲冲地问道:
“张良来了吗?”
“张良不愿来降,只因刘邦入关,未尝有负我们之举,现在我们反而要攻打刘邦,张良认为我们不合情理,所以不甘心前来投效。”
项羽闻言,愤然拍案:
“刘邦派兵驻防函谷关,拒我入关,怎么能说没有负我之举?”
项伯见项羽生气了,连忙规劝:
“你且不要动怒,听我细说,刘邦如果不先破关中,我军亦未必能顺利入关,刘邦也算有功之人,我们反欲攻击,岂非不义!况且刘邦派兵守关,目的在于防备盗贼土匪,他财物不敢取,妇女不敢幸,府库宫室,一律封锁,专待你入关处置,就是秦王子婴,他也不敢擅自发落,如此举动,能说他违你负你吗?有功有德之人要获罪,遭受打击,这岂不令天下人耻笑我们不仁不义吗?攻击刘邦,实在于我不利呀!”
项伯名为项羽着想,实际处处为刘邦辩护解释,但他却不敢讲出与刘邦联姻之事,因为他担心这会使项羽怀疑他的用意。
项羽迟疑了半晌,琢磨项伯的话确也道理十足,便对项伯说:
“那么叔父的意见是我们应该罢兵,不攻刘邦方为正确?”
“正是。”项伯见项羽的想法大变,心中很是高兴,又进一步说道:
“刘邦明日要亲自来拜见你,澄清事实,表白心迹,我们应该好生迎接,礼遇待之,借以收敛人心。”
项羽点头称是。
8
太阳还没有露头,天空灰蒙蒙一片,大地罩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刘邦带着张良、樊哙及百余名从骑早早上路了。刘邦和张良没有乘马,他俩坐车。夹于马队中间。
暮秋的关中,天气已经转寒,给人初冬的感觉。马大概是有点冷了,想撒开四蹄奔跑取暖,但车夫紧紧地拽着缰绳控制着马的速度。
这是刘邦的交待。刘邦想在路上多挤些时间,再与张良计议一番,尽管几个时辰前他与张良已多方筹划,设想了多种情况并相应地制定了应对的办法。但他仍觉不踏实,忧心忡忡地问张良:
“先生还有话要讲?”
应该说,张良该对刘邦讲的都已三番五次地讲了,此时他看到刘邦战战兢兢的样子,觉得有必要再强调几句:
“沛公,项羽虽残暴好杀,但忧柔寡断,具有‘妇人之仁’。此去虽然危险,但只要我们行为谦恭,言之有礼,沉着应对,定能化险为夷。各种情况都已反复计议,唯今只有沉着冷静。”
张良心中虽也忐忑,但他表现得极为沉着。
听了张良的强调,又看着张良的表情,刘邦从他的谋士身上竟获得一种力量。毕竟,他也是经过惊涛骇浪之人,也有着很强的心理素质,在此关键时刻,也不至乱了方寸。
车速加快,刘邦不敢耽搁时间,以免去晚了让项羽生疑又导致发兵的后果。
灞上距鸿门不过四十里的路程,日头东升时,刘邦已到达鸿门。
项羽的兵营内人喊马嘶,一片嘈杂,刘邦看出,这是出征的前奏准备。项羽的将士在昨夜酒足饭饱之后,美美地睡了一觉,今晨便早早准备,单等项羽一声令下,出征灞上,讨伐刘邦。
项羽的命令迟迟不下,进攻的对象刘邦却来了。
刘邦行至营前,即下车立住,派遣马卒通名报信,要求拜见项羽。
项羽也起得很早,他平日不修边幅,今天却仔细地梳理了一番,听报刘邦已到,即传令相见。
刘邦四人走入营门,见两旁甲士排列,戈戟森严,一团的杀气,刘邦的内心不由得一阵阵发紧,脑门渗出了冷汗。樊哙也有些紧张,手扶佩刀,左顾右盼。唯独张良神态自若,引着刘邦徐步前行。
中军帐前,更是戒备森严,一排武士顶盔挂甲,持械而立,个个面色冰冷,虎视眈眈。刘邦的心抽得更紧。
张良仍然镇定如常,他示意刘邦先行入帐,留樊哙守候帐外,然后紧随刘邦身后走进大帐。
项羽高高地端坐在帐中,项伯站左,范增立右。两旁看不到令刘邦心悸的武士,也看不到其他文臣武将,整个大帐内显得十分空旷。
刘邦快步走到项羽座前,刘邦注意到,此时的项羽与住在一起时的项羽相比,显然消瘦了一些,不过威武勇猛的风度却丝毫不减。粗眉、豹眼、阔口、大耳,密密扎扎的胡须。刘邦不敢多视这位掌握他性命的年轻人,低头垂目,谦恭地向项羽跪拜道:
“邦不知将军入关,有失远迎,今天特来登门谢罪,望将军海涵。”
项羽稍微欠了欠身体,就算是还礼。他冷笑地问道:
“沛公也自知有罪吗?”
项羽语气骄矜,话锋犀利。这也是意料之中,刘邦微微一怔,很快平静。
“当初邦与将军,同约攻秦,将军战河北,邦战河南,虽是两路分兵,然而邦却遥仗将军虎威,侥幸先行入关破秦。入关后。邦念秦法暴酷,民不聊生,不得不破除苛禁,仅与民众约法三章,此外毫无更改。一直静等将军入关主持大计。将军入关前,不予邦讲明,邦如何得知?只好派兵守关,防备盗贼。今日有幸得见将军,使邦能够讲明真情,坦言心迹,邦感到心平气舒。只是可能有小人进谗,离间邦与将军,意使将军与我结怨,邦感到委屈。”
刘邦有备而来,所言有理有节,却又暗含指责。因为依据怀王成约,刘邦进关后并无太多非份之处,项羽倒有违约之嫌,这“小人”二字,自然转骂到了项羽头上。
项羽是个粗豪人物,胸无城府,喜怒无常,既不具备一般政治家强词夺理的气质,又无应对的才干。听到刘邦的陈述有理,与项伯所说大致略同,反觉自己薄情寡义,错怪了刘邦,感到十分窘迫,当即起身下座,握住刘邦的双手,和言直告:
“这是沛公左司马曹无伤派人相告于我,说你欲独自称王关中,令子婴为相。不然,我何至于此呢?”
项羽态度转变之快令刘邦吃惊,当然吃惊之后便是欢喜,一旁的张良、项伯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唯有范增感到愤懑不解。
范增虽年近七十,但老眼不花,他已看出刘邦志存高远,意在天下,是与项羽争夺天下的最大对手,为此,他力主讨伐刘邦。诚然,项羽罢兵,刘邦要亲来鸿门,便劝项羽扣杀刘邦,根除后患。现在他看到刘邦几句话就把项羽从敌对状态中拉拢过来,心中自然懊恼,但限于场合,不便讲话,便默坐一旁,等待时机。
刘邦这时又婉言申辩了一番,说得项羽更怒释怨无,和好如旧,便命摆酒置菜,欲为刘邦压惊洗尘。
宴席置好,各人依次就坐。刘邦北向,项羽、项伯东向,范增南向,张良西向侍坐。帐外军乐奏起,锣鼓号角,吹吹打打,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刘邦一向善饮,此时却提心吊胆,推说身体不适,不敢多饮。项羽却真情相劝,大大咧咧地屡次与刘邦赌酒,你一杯,我一觥,情景极为欢快融洽。
刘邦项羽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急坏了范增,他正为项羽喝酒一时兴起忘了大事而着急,便屡屡举目,示意提醒项羽,项羽没有反应。范增又再举所佩之玉块,暗谕项羽速下决断,杀死刘邦。项羽全然不睬,尽管喝酒、谈笑,完全没有向刘邦下手的意图。
范增意识到项羽思想已转变,于是托词走出,召来项羽的族弟项庄,窃声吩咐,说:
“主公外似刚强,内实柔弱,刘邦自投罗网,前来送死,主公却不愿杀他。我已多次暗示,主公不予理睬,此乃天赐良机,此机一失,后患无穷,你可入帐敬酒,借舞剑之名,寻机刺杀刘邦,我辈今后方能高枕无忧了。”
项庄年轻气盛,也是主张与刘邦决裂之人,听范增的吩咐,点头领会,撩衣大步走到筵前。他先为刘邦斟酒,然后抱拳施礼,说道:
“军乐嘈杂喧闹,刺耳难听。庄愿为诸公舞剑一回,表演拙技,聊助雅兴。”
项羽不知其中奥秘,未加阻拦,项庄拔剑在手,说了一声:“末将献丑了。”即开始舞起剑来。
项庄剑术还算高超,他运动掌腕,扭动腰身,闪展腾仰,往来盘旋,剑光闪闪,呼呼生风。他先是在帐中央舞动了一番,脚步渐渐有所靠前,舞到了酒席旁,所执剑峰,指向刘邦。刘邦见眼前剑影翻飞,知道项庄是冲着自己来的。张良也看出其中有诈,但他自己能文却不会武,只好用眼神求助项伯。
项伯会意,遂起坐离席,说道:“剑须对舞方显精彩。”同时,已拔剑出鞘,与项庄并舞起来。
项庄亦前趋,寻机刺杀刘邦,项伯以剑相击,甚至有时用身体拦挡。一个要杀害刘邦,一个要保护刘邦,项家叔侄在酒筵上暗暗较量起来。
刘邦此时,全赖项伯保护,使项庄无法近前,因此刘邦不致受伤被害。但刘邦已非常惊慌,面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一刻数变。
张良见状,也不着急,便借故走出帐外。这时樊哙正在焦急地踱着步,见张良出来,便迎上前去。
“项庄舞剑,看他意思,是想加害沛公。”张良长话短说。
“如此说来,事已万分紧急了,待我入帐救沛公吧!”张良点头应允。
樊哙左手持盾,右手扬剑,大步向内闯去。帐前的卫士,看到樊哙兴冲冲的神态,以为他要动武,一齐上前拦截。
樊哙力气本来很大,此时又在情急之中,蛮劲更足,也不管什么利害,尽管向前乱撞乱推,竟跌跌撞撞地冲开一条通路。他径自走到席前,面呈酱色,气喘如牛,怒发上冲,瞋目欲裂。
项伯、项庄见有猛士突至,都收住了剑,呆呆地望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项羽也大吃一惊,便喝问:
“你是何人?”
樊哙正要答话。张良这时也已抢步上前,代樊哙答道:
“这是沛公的参乘樊哙。”
项羽仔细一瞧,见樊哙颇有点像自己,高大魁伟的身材,黑黑的脸膛,密密扎扎的胡须。便以赞许的口吻说道:“好一个壮士。赏他酒肉。”
左右取过好酒一斗,生猪蹄一只,递给樊哙。
樊哙横盾接酒,一饮而尽,又用佩刀切肉,边切边食,满嘴冒油,顷刻便把一只肥大的生猪蹄吃完。
樊哙是屠夫出身,吃生肉并不困难。
“壮士还能喝吗?”项羽试问樊哙。
“我死且不避,还怕喝酒!”
“壮士为何谈死呢?”项羽又问。
“暴秦无道,百姓举义,诸侯反叛。怀王与诸将相约,先入秦关者,便可称王。现沛公先入咸阳,不加冠称王,而驻军灞上,风餐露宿,等待将军,将军却不明察,听信小人谗言,欲杀有功之人,这与暴秦无异。刚才我还未等传唤,就突然闯入,虽然是为沛公诉冤而来,但终究是不懂规矩,冒犯了军威,此罪当斩,但我毫不畏惧,这就是我死且不避的缘由,还请将军鉴谅。”
樊哙义正辞严,头头是道,项羽听后觉得十分有理。
张良这时向刘邦连使眼色。刘邦明白其意,慢慢站起,向项羽拱手说道:
“将军慢慢饮,邦先上厕方便一下。”又回头斥责樊哙:
“大胆樊哙,不听召却擅自闯进,扫了大家的雅性,还不快快退出。”
樊哙也会演戏,装出委屈的样子,跟随刘邦走出帐外。张良随后也跟出,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对邦说:
“沛公请速回灞上,勿再停留。”
“我不曾与项羽告辞,怎能突然离去?”
“大行动不用顾及细节,大礼不用推辞小的礼让,项羽已有醉意,正是沛公脱身的良机,时间长久,我担心再生变故,良愿代公告辞,请您把随着携带礼物留下,留作赠品送与项、范等人。”
刘邦取出一双白璧,一双玉斗,交给张良后,骑上一匹快马,带着樊哙及三个随员,从小道奔向灞上。
张良又磨蹭了一段时间,才缓缓步入帐中。项羽此时也醉眼朦胧,似寐非寐,好大一会才硬着舌头问道:
“沛公,沛公去哪里了?为何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
张良故意默然不应。
项羽有些急了,便命都尉陈平出帐寻找刘邦。陈平不久进来回报,说刘邦的座车及随员还在,只是不见刘邦。
项羽便问张良:“为什么不见沛公?”
张良平静地回答:
“沛公这几日身体不适,所以不胜酒力,很遗憾不能再陪将军豪饮了。沛公托良带给大将军和范先生一些礼物。”说着,张良拿出一双白璧,献给项羽,一双玉斗则献给了范增。
项羽强睁开迷茫的醉眼打量着一双玉璧。这双玉璧是刘邦手下从秦朝府库中取出后献给刘邦的,光莹夺目,毫无瑕点,是上等的珍品,刘邦极其喜爱,但为了讨好取悦项羽,也只好忍痛割爱。项羽果然十分喜欢,捧在手里赞不绝口。
“沛公现在何处?”
项羽边玩赏着玉璧边问张良。
“沛公担心遭将军责备,已经脱身离去,恐怕此时已回到灞上军营了。”张良直言相告。
项羽有些惊愕,问道:“为何不辞而别?”
“将军与沛公情同兄弟,良知道将军不致加害沛公,只是将军的属下,也许与沛公存有芥蒂,欲加害沛公,嫁祸将军。将军初入咸阳,正应以诚待人,布信于众,不该疑忌沛公,暗杀沛公。沛公若是死去,天下必讥讽将军,将军岂不坐受恶名,这恰如卞庄刺虎,一计两伤。有鉴于此,沛公又不便明言,只好脱身避祸,静待将军自悟。将军天赋聪颖,一经反省,自然会理解沛公难处。”
谋高人胆大。张良是一位智勇双全的高人。他敢于陪同刘邦前来会见项羽,又敢于单独留下为刘邦善后,这除了有项伯的保护做为依靠之外,恐怕还是才智过人,谋略得当有着充分的信心。特别是刚才这番话,都在为刘邦不辞而别做辩护,却披上了为项羽出谋划策的外衣。
项羽急躁多疑,听了张良的话,反而怀疑起范增的用心,便扭头看了范增几眼。
范增计未得逞,本来已十分恼火。见项羽注意自己,便料到项羽对他起了疑心。范增对项羽可谓忠心耿耿,项羽的怀疑更令他怒上加怒,气上加气,当即取过玉斗,置于地上,拔剑用力砍破。
“竖子!真不该与你共事。将来夺将军天下的人,必是刘邦无疑,我等将都会成为他的俘虏啊!”
范增狠狠地讲这句气话的时候,眼睛盯着项庄。“竖子”是“小子”的意思,是对人的一种蔑称,范增表面像在骂项庄。其实是在骂项羽。
项羽也许是确实喝醉了,他并不理会范增的恶言,起身拂袖走入内室,很快发出了鼾声。
刘邦这时已经回到自己营中,唤出曹无伤,怒斥他卖主求荣之后,当即推出枭首正法。
过了不久,张良也怀着胜利的喜悦带着随从回到灞上。
中国古代著名的历史剧——鸿门宴,就这样结束了,这是刘邦、项羽由于冲突表面化而进行的第一次重大斗争。在这场惊险时现、刀光剑影、斗智斗勇的较量中,刘邦以柔克刚,以弱胜强,委曲求全,在险境中获安,毫无疑问,他是此战的胜利者。
几天之后,项羽引军向咸阳进发。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对项羽来说,那亡国之辱,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些“冤”和“债”都集中到咸阳了;只有进了咸阳,才能找到“头”和“主”。不消说他是要向秦廷讨还血债了——当年秦始皇灭楚杀死祖父,后又诛杀父母等全家;秦二世荒淫无度,广征天下美女,致使妙弋落入魔窟;秦始皇和二世虽然已死,但他们的尸骨还在,他们的宗室还在,决不能轻易地放过他们。项羽就是怀着这样复仇的信念进军咸阳的。当然,他心中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无论如何要从秦宫里救出虞妙弋,与她完婚,与她团聚,永不分离。叔父死后,差不多无人知道他与虞妙弋的情爱了,所以说是个秘密。现在复仇和寻爱同样迫切,以至使骑在乌骓马上的项羽心潮难平,思绪万千。然而天不遂人意,就在项羽向咸阳进军的前一天,他那心爱的虞妙弋却从秦宫里逃走了,使他俩失之交臂。
夜静极了。秦宫里再不像往日那样华灯灿烂,笙管齐鸣。被软禁在宫中的子婴,心情忧郁,便独自一人在花园中散步。虽然沛公不曾杀他,但谁知项羽来后会怎样对待他呢?他边走边想,不觉来到了后宫的一座庑殿跟前。他知道这儿曾是一座冷宫。高大的殿廊下,一个宫娥正坐在栏杆上嘤嘤啜泣。子婴信步走过去,问:
“你在这儿哭什么?”
宫娥略有慌张,仰脸望了望子婴。大凡在这深官里出现的男人,不是帝王便是宦官。借着皎洁的月光,从雍容华贵的服饰上,她分辨出他就是现在秦宫的主人。她连忙跪下,说:
“臣妾举头望见明月,便想起自己的家乡,所以就禁不住偷偷啜泣,没想到惊动了陛下,万望恕罪。”
子婴同样也在为自己的命运黯然伤神,与这宫娥似有共鸣,惺惺惜惺惺,便极为温和地说:“起来。”
“谢陛下。”
“你叫什么名字?”
宫娥犹豫了一下,说:“王鸾。”
子婴凝视着他,摇摇头,表示不认识她。秦宫三千佳丽,别说是他刚刚为王不久,难以认遍,就是始皇帝和二世胡亥在世时也认不遍啊!
宫娥说:“陛下自然认不得臣妾。当年二世皇帝要临幸时,我说我正行经,并对皇帝说了一句不吉利的话,于是便被赵高打入冷宫。直至近日,沛公封锁了宫殿,我们这些冷宫的姐妹们才无人管束,时常出来走走。”
子婴轻轻地“哦”了一声。
宫娥问:“沛公会怎么处置我们呢?”
子婴说:“我也不知道。”
“听说沛公是个好色之徒,臣妾……”
子婴望着她娇美的丰姿,苦笑道:“还不都一样?”
宫娥突然给子婴跪下了,眼泪汪汪地说:“听说陛下深明大义,体恤臣民,臣妾有一事求大王开恩。”
子婴说:“起来,但说无妨。”
宫娥说:“陛下不答应,臣妾就不起来。”
子婴说:“我答应。你起来说吧。”
宫娥说:“臣妾系会稽人氏,家中只有老母一人无人照顾,从臣妾进宫以来,她老人家不知要受多少苦,望眼欲穿,盼女儿能回到她的身边。求陛下开恩,趁现在混乱之际,放我回家看看老人家去吧……”说到伤心处,声泪俱下。
子婴说:“这……如若是平时,倒也可以放你。现在沛公封锁了宫殿,如何放你出去呢?”
宫娥说:“陛下刚才说答应我了的。帝王一言,驷马难追。陛下怎能反悔呢?”
子婴仍然摇摇头。
宫娥说:“陛下带我到大门口,我自有区处。”说着就拉着子婴往前殿走。也许是子婴动了恻隐之心,竟与她一起来到了大门口的守卫那里。
起初,守卫不允。宫娥欲解腰间所系玉佩给守卫。这时,子婴已经把他的金冠递到了守卫的手上。守卫第一次见到这样昂贵的东西,双手捧着,端详了许久许久,然后还是奉还给了子婴。倒是宫娥的一番声泪俱下的陈述,打动了守卫的心。他比起子婴来,更要同情这位官娥,便说:
“我放你走。就是沛公怪罪下来,我替你受死也心甘情愿。”
宫娥扑通给他跪下了,说:“恩人!”
守卫说:“快走吧。咳,兵荒马乱的,一个弱女子,要多加小心啊!”
宫娥一步跨出了高高的门槛,她终于逃出了魔窟。她急急地跑着,似乎要把她的解脱和向往全都集中到一双不停捣动的脚上,以至使门里的子婴羡慕地久久地望着她。她就是项羽心爱之人虞妙弋。由于刘邦攻陷咸阳,子婴出城受降,外面的消息便不断地传进宫来。已经无人严加管束的冷宫,宫娥们也纷纷走出来打听消息。虞妙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了解到项羽起兵的消息,并获悉项羽就在离咸阳不远的地方。她一下子热血沸腾,不能自己。她想了许多办法希望逃出牢笼,但都没有奏效。她见子婴常常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就想出请他带她到守卫那儿闯一闯的办法。她终于感动了上帝,让她如愿以偿了。
真是好月亮,只能用“团困”二字来形容。虞妙弋离开了秦宫,急匆匆地向东走。她忘记了饥饿、困乏与劳顿。她从来也没有步行走过这么远的路,以至脚上打满了血泡,每走一步就钻心的痛,但她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实在走不动了,她就在地上爬,十个手指也都鲜血淋漓了。天明时分,她终于离开了咸阳城,来到一个小村庄。她精疲力尽,打算在路边坐着歇息一会儿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倒过去了。
当她终于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一个农家温暖的土炕上。
一位白发灿灿的老奶奶俯在她的身边,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饭。见她醒来时,老奶奶那慈祥的脸上便绽出了惊喜的笑,说:
“可醒来了!”
于是她招呼老爷爷。一会儿,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进来了。他的脸上也笑成了一朵花,连连说:“老天爷有眼,让她活过来了……”
老奶奶望着虞妙弋,啧啧着说:“多好看的美人儿!”
老爷爷说:“她八成是饿坏了,还不快快喂她!”
“哎哎,”老奶奶猛然想起了似的,把手中的饭一调羹一调羹地喂到虞妙弋的口中。
也许是生理上的迫切需要,虞妙弋丝毫没有拒绝诱人的饭香,她一口接一口地吃着,渐渐地觉得身上的血液流动了,冰凉的身子暖和了,意识也变得清醒了。她停止了吃饭,说:
“我这是在哪儿呢?”
老奶奶笑眯眯地说:“你晕倒在路边了,是老头子救回了你。”她指了指身边的老爷爷。
老爷爷只是笑着点头。
虞妙弋说:“让我走,我要去找项羽……”
老爷爷和老奶奶同时说道:“怪了,又一个要找项羽的。”
虞妙弋惊讶地说:“还有谁要找项羽?”
老奶奶说:“一个公子……”
“公子?”
两位老人同时点了点头。老奶奶望着老伴,对虞妙弋说:“那位公子是我救的。我俩各救了一人,一位公子,一位姑娘……”
老爷爷只是笑,不过那笑里又多了一丝诡秘。
老奶奶向窗外喊:“韩公子,韩公子——”
院里的厢房门吱呀地响了一声,不多一会儿,一个高高瘦瘦,眉清目秀的男子进来了:“老奶奶,你唤我?”
老奶奶两眼眯成了一条缝,说:“你看看,老爷爷救回一个美人儿来,你说,这不是老天爷要做媒吗?”
韩公子一看虞妙弋,立时两眼放光。他还没有见到这样标致的女子,不由得怦然心动。他忙上前施礼,说:“韩信这里有礼了……”
虞妙弋连忙用被子蒙住自己的面孔,说:“我不要见他,不要……”显然媳已经从老奶奶的话语里领悟到了什么。
老奶奶说:“姑娘,别怕。他和你一样,也是死而复生之人……”于是老奶奶便向虞妙弋讲述了她搭救韩信的经过。
那还是前几天的事儿。天蒙蒙亮,老奶奶到渭水河边涮洗衣服,她刚刚放下木盆,见一个人匍匐在河边。老奶奶以为他在那儿喝水,就没有介意,及至她洗完了衣服,那人还匍匐在那儿。老奶奶不由得有些惊奇,便走了过去。她到那儿一看,立时吓了一跳:那人脸色煞白,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显然是要到河里去喝水,但还没爬到河边就死过去了。老奶奶吃力地将那人翻了个身,用手掬着河水喂他。于是他活了过来。但他的身体太弱,不能走动,老奶奶就赶忙跑回家,把饭食拿到河边来喂他。他也许饿了八天八夜了,虽然吃了一些饭食,但浑身仍无力动弹,一动就天旋地转,无法让他走回家去。于是老奶奶就和老爷爷昼夜轮流守在河边伺候他。经过了八天八夜,他才略略有了点力气,由老爷爷搀扶着回到了家中休养。到今天,他已经脱离了死神的威胁,像个好人似的了,只是两颊还微微有些潮红。
老奶奶见韩信对虞妙弋投去的爱慕的目光,越发高兴地说:“他们俩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双。我给你们当月下老,你们就拜堂成婚吧!”
韩信喜滋滋地一躬身,感激地说:“韩信再谢救命恩人大恩大德!”
虞妙弋依然用被子蒙着头,说:“我不要,我要找项羽……”
韩信一惊,说:“你也找项羽!”
虞妙弋说:“是的,他、他是我的夫君……”
“啊——”韩信半张着口,热烈的情绪倏地凉下来了。他万分惋惜。怎么她偏偏是项羽的妻室呢?如若是别人,他发誓要从他那儿夺过她来。他崇敬项羽叔侄二人。他本是淮阴人氏,幼年时也曾饱读诗书,尤其对兵书大感兴趣,常常一个人用沙石土块布兵列阵,终日不倦。后来父母双亡,他因不会耕种又不会经商,便一贫如洗,靠向人乞讨赖以生存。乡里人都十分讨厌他。后来项梁在会稽起兵,他就有意投军。但群雄蜂起,他还要看一看。及至项羽北上救赵,破釜沉舟渡黄河,背水一战斩王离,项羽的力量明显强大的时候,他便决计投奔他。于是便追随着项羽的足迹,从淮阴而赵地,从赵地而关中。因他饱尝过乞讨时施主的白眼和辱骂,所以一路上他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野果山泉聊以果腹解渴。那天,来到渭水边,他本欲喝口河水的,不意饥饿过度,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若不是老奶奶及时搭救,他恐怕此时早就成了阎王店的新鬼了。眼前这位美女既然是项羽的妻室,他就是再爱她,也不能染指啊!君子不夺他人之爱嘛!于是韩信对虞妙弋说:
“姑娘请放心。你既然是项羽的妻室,我韩信决无非分之想。我也一向崇敬项羽的威武,正欲投到他的门下。这样吧,姑娘若是信得过我,我将与你一起去寻找项羽。”
虞妙弋这才从被子下露出一张微笑的面孔,说:“若如此,请先受我一拜。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兄长……”
于是韩信与虞妙弋以兄妹相称。因虞妙弋急于要见到项羽,身体稍稍恢复过来些,就催着韩信上路了。老奶奶和老爷爷十分惋惜地看着这对十分般配的男女未成眷属就离他们而去了……
虽然没有兵将阻拦,项羽的大军进入咸阳城时,还是杀气腾腾的。街上行动迟缓躲闪不迭的老人、妇女,被一顿乱刀砍死。开张营业的店铺被抢劫一空。一时间,咸阳城里鸡飞狗叫,鬼哭狼嚎。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百姓们已经明显地觉察出项羽军队与刘邦的不同,他们全都插门上闩,缩在家中。繁华的街市顿时变得冷冷清清。
项羽把部队驻扎下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将子婴抓来。子婴颤颤兢兢地跪在项羽的面前。世界已经颠倒了。此时的皇家龙种正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项羽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露出胜利者才有的那种狂笑:
“哈哈,你就是秦始皇的孙子子婴吗?”
子婴忙说:“是。”
“你可知道我是谁?”
“上将军项羽。”
“哈哈,不错!你可知我到咸阳干什么来了?”
子婴茫然,无言以对。
项羽猛然把脸一沉,说:“我是报仇来的!你可知是谁灭了我们楚国?又是谁把我项家满门抄斩的?”
子婴说:“祖父赢政。”
“不错。你是否知道,又是谁夺我所爱占为后宫的?”
“这……”子婴哪里知道?
“我告诉你,是你的叔父胡亥!”
子婴说:“我的祖父曾有罪于上将军,可我子婴实在是与此无关哪!”
项羽冷笑道:“哈哈,父债子还,子债孙还;父罪子偿,子罪孙偿。你身为赢政之孙,胡亥之侄,你不偿还要谁偿还?来人,快快把这不共戴天的仇人拉出去,给我斩了!”
刀斧手一拥而上,把子婴推了出去。一会儿,回来跪报:“斩讫!”
项羽哈哈大笑,积郁在心中的仇恨稍稍消散了一些。“俗话说,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还远远不够。我要他加倍偿还!”项羽喃喃自语道。接着,他又发布命令:立即抄斩皇家满门,立即抄斩王公大臣满门,灭九族,暴尸荒野。
项庄、赵汉等将领带领虎狼之兵,分头执行去了。
项羽亲自来到阿房宫,径直向后殿走去。此时,他的心情非常痛苦,也非常紧张。想到就要见到他心爱的虞妙弋,血管里的血就汹涌澎湃;但又一想到他心爱的人也许已遭胡亥蹂躏,就怒发冲冠,愤怒无比。他倒提着三尺宝剑,一步跨进富丽堂皇,充满着脂粉气的后宫里,吓得那三千粉黛大呼小叫,纷纷躲藏。他用那洪亮而又颤抖的哭腔,高声喊叫着:
“妙弋,妙弋,你在哪里?我是项羽,我救你来了!”
他相信,虞妙弋只要听见他的呼喊,她一定会立即投入到他的怀抱里来的。然而他从这头喊到那头,又从那头喊到这头,嗓子都喊哑了,就是没人应声。他有些气愤,随手抓过一个宫娥,问:
“知道一个叫虞妙弋的人吗?”
那宫娥摇摇头。项羽一剑将她刺死。三千佳丽谁能认得全呢?项羽又抓过一个宫娥问:
“你知道吗?”
这个宫娥一想,说不知道必死无疑,索性撒谎说:“知道。”
项羽用剑逼着她,说:“快说,她在哪?”
那宫娥哆哆嗦嗦地说:“她,她……”
“快说!”
“她已经死、死了……”
项羽差不多将她提了起来,眼珠子红红的,像要流血:“她怎么会死了?她什么时候死的?”
“前、前几天。她得了暴病死、死了……”
项羽“啊”地大叫一声,把那宫娥扔出老远,豆大的泪珠子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他绝望了,彻底地绝望了!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爱,只剩下了恨,恨,恨!两个亲近的人——叔父和妙弋都死了,他变得是那样孤单。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这时,赵汉带着一群虎狼之兵,举着刀枪闯进后宫。项羽一时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就问:
“你、你为何来这里?”
赵汉说:“奉上将军之命,来抄斩皇家满门的。”
项羽指着三千粉黛说:“她们?”
赵汊说:“是啊。她们不是皇帝的后妃吗?”
项羽说:“对对对,杀!”
项羽的身后立即响起了一片女人的尖叫声和刀枪与皮肉撞击的噗噗声。三千粉黛红颜,立时香消玉殒。偌大的后宫,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项羽呆愣愣地站在“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宏伟壮阔气势磅礴的前殿,脑海里一片空白。直到赵汊杀完后宫,来向他报告时,他才慢慢地恢复了一些意识。
赵汊说:“都杀完了。”
项羽木木地说:“好,好。”他拍着粗大的廊柱,又说:“这都是亿万劳役修筑的,留着它还有何用?”
赵汊说:“要不烧了吧。”
项羽说:“烧!”
于是兵士们举起火把,在阿房宫的前殿、后宫纵起火来。一时间,烈焰熊熊,火光冲天。从秦始皇在世时就动工兴建、旷时已久、耗资巨大、空前绝后的阿房宫变成了一片火海,一直烧了三个多月……
项羽还觉得不解气,便又命黥布到临潼,挖掘秦始皇的陵墓。黥布曾在这儿做过苦工,知道陵墓的石城、石门和墓道。经过几天的挖掘,秦始皇那固若金汤的陵墓终于给打开了。他们拉走了墓中的金银珍宝,将秦始皇的尸骨剁成万段。至此,项羽才觉得彻底地报了他那深仇大恨。他的任务似乎也就完成了。
然而,他的部下们不干。他们跟着项羽打天下,为的就是裂疆分土,封侯称王。他们纷纷拥立项羽为王。项羽说:
“我若为王,那么怀王呢?”
范增沉吟道:“这倒是件难办的事……依我看,就尊他为皇帝吧。”
众将不干,说:“怀王毫无功绩,披坚执锐的是上将军和我们,他为什么当皇帝?”
项羽也说:“是啊,他一个顽童……”
范增老谋深算地说:“不行啊,还得尊他为帝,以稳定天下,到时候吗……”他向项羽暗暗地送过一个诡秘的目光,又说:“我们封上十八个王,各领其土,上将军可以当这十八个诸侯王的霸主,义帝不是有名无实了吗?”
众将觉得有理,就这么定了下来,一面派人到彭城报告。怀王于是成为义帝,自然高兴。但分封时仍然遇到了麻烦,就是刘邦要不要封为秦王。因为当初怀王有约,先入关者为秦王。项羽便派人到彭城问刘邦这件事,偏偏新立的义帝降下圣旨,说:“如约。”
项羽气愤地说:“黄口小儿,不管是为王还是为帝,都是我项家给你的,竟敢驳回我的奏章,实在可气。罢罢罢,就让刘邦当个秦王吧!”
范增说:“万万不可。刘邦拥有了秦地,他的野心就容易实现了。”他停了一停,说:“我倒有个主意:将秦地分为汉、雍、塞、翟四块,就封刘邦为汉王。这样,没有了秦国,他还当什么秦王?”
项羽哈哈笑遭:“还是范增智力过人!”
范增受到夸奖,沾沾自喜。
于是刘邦为汉王,统管巴、蜀、汉中地区四十一个县,王都为南郑。其他十七个王是:九江王黥布,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蒲广,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常山王张耳,代王歇,齐王田都,济北王田安,胶东王田市,燕王臧荼,辽东王韩广,西魏王豹,殷王司马印,韩王成,河南王申阳。
项羽自封为霸王,统领梁地和楚地九个郡,王都拟建在彭城。当时楚地分南楚、东楚和西楚,彭城为西楚,所以项羽就叫西楚霸王。项羽自称霸王,就是要当那十八个诸侯王的首领,凌驾于他们之上。
消息传到了灞上刘邦的驻地。刘邦一听项羽竟敢抗拒义帝的圣旨,违背前约,四分秦地,只给他一分,不由得大怒。将士们也都不愿意到巴蜀去,说:“巴蜀是秦国放逐囚犯的地方,我们不去!”于是刘邦调兵遣将,准备与项羽一决雌雄。萧何见兵士们正在集结,连忙跑到刘邦的大帐,说:
“是不是要与项羽决战?”
刘邦说:“是的。”
萧何阻拦说:“不可。”
刘邦说:“项羽欺人太甚,这口气我咽不下。”
萧何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在一时屈辱?只要我们暂时接受封地,广招天下豪杰,秣马厉兵,同时把巴、蜀、汉中治理好了,就能收复三秦——雍、塞、翟,到那时再出关与项羽决一死战,才能一举获胜。”
刘邦说:“不。项羽听从了范增的计谋,让章邯、司马欣、蒲广三员大将据守三秦,分明是把我堵在巴蜀之地,不让我动弹。现在趁他们立足未稳,我速派兵先去攻占三秦,不是易如反掌吗?”
萧何连连摇头,说:“不可,不可。如若派兵占领三秦,项羽必定与我争夺。他有三十万大军,恰是我们的三倍。我们难以致胜。到那时,我们进有强敌,退无稳定的后方,必将被项羽所灭。望沛公三思!”
刘邦说:“你就会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这次,我非不听你的不可。众将听令:樊哙带一支兵马攻章邯;曹参带一支兵马攻司马欣;夏侯婴带一支兵马攻蒲广。不拿下三秦,你们别来见我!”
三位将领齐声说:“遵命!”转身欲走。萧何伸开双臂,拦住他们。
“沛公,胜败常在一念之差。一步棋走错,就可能满盘输掉。”萧何苦苦劝谏。
但刘邦就是不听。萧何无奈,说:“沛公若是不听我的,为何不听听张良的高见?”
刘邦低头一想,是啊,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与张良商量商量呢?于是说:“快请张良!”
张良应召而至。他听了刘邦的意见,哈哈笑道:“沛公啊沛公,封你为汉王,已经够意思了。我还担心项羽会发兵来攻打你哩。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谋退敌之策,看来是多余的了。人都说范增奸狡,足智多谋,照我看,不过是酒囊饭袋而已。如让我为项羽谋划,立即将得胜之军扑向关中,消灭沛公的十万兵马,则天下无人再可与他抗衡了。项羽便可以真正称霸天下,为所欲为了。可笑范增,可笑项羽!”
刘邦说:“我们给困在巴蜀,出不去怎么办?”
张良说:“欲擒故纵,欲得故失。况且汉中之地物产丰富,四塞险固,北有秦岭屏障,南有巴山横亘,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进可攻,退可守。你就暂时做你的汉王去,不要多久,天下便可姓刘了……”
刘邦见张良和萧何一个意见,而且张良说得既明确又神秘,知道自己的见解错了,便唤回樊哙等将领,说:
“移兵南郑,当汉王去!”
于是刘邦决定退出灞上,遵照霸王的分封前往南郑。至此,刘邦称为汉王。
一日,西楚霸王项羽与范增、项伯在一起闲聊,偶然议起了张良。在鸿门宴上,张良给项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项羽求贤若渴地说:
“我看汉王麾下的张良,才智过人,堪当大任。如能让他弃汉从楚,刘邦就无所虑了。”
项伯附和说:“霸王所言甚是。张良绝非等闲之人。”项羽说:“听说叔父与张良很有交情,何不前去劝他归楚?”
项伯说:“前者,在下邳,我也曾劝他一起投奔霸王。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项羽不悦。心想:你们是老朋友了,连这点事儿也办不成;再说,张良投奔到我这儿,我会亏待他吗?一会儿,他转向范增,说:
“亚父有何计谋,令张良归楚?”
范增重重地喘出了一口恶气。心想:我范增之才决不在张良以下,只是你有眼无珠罢了。鸿门宴上,如若依着我,刘邦、张良早就是刀下之鬼了,怎会成为今日之患?就算张良肯于归楚,你这短见之人也未必言听计从。有与无有,实则一样。不过,气愤归气愤,范增还是为项羽谋划此事。他说:
“我有一计,可使张良立时归楚。”
项羽焦急地说:“快说给我听!”
范增说:“张良原是韩国的司徒,当日刘邦西进时,韩王成与刘邦有约,进关之后就将张良送还。现刘邦已经进关,是践约的时候了。韩王成因为毫无寸功,这次分封没有让他继续当韩王。我想,我们可以给他封个侯,让他跟随在我们身边,再令他修书一封投给张良,张良必定不负前约来投奔韩王成。到那时,张良就攥在我们的手心里了……”
范增那阴险的眼睛里闪露出一股凶光。
项羽说:“好,就这么办!”
于是,封韩王成为阳翟侯,派人到韩地命他修书召回张良。阳翟侯明知张良来楚,凶多吉少,但迫于项羽的淫威不敢违抗,便写好书信让人送去了。他在阳翟等候张良,以便一起去项羽那里。
张良接到原韩王的书信,兀自说道:“是啊,刘邦已经人关,我是应该回到你的身边了……”便拿着书信,找到刘邦那儿。这时,刘邦正准备移军南郑。
一听张良要走,刘邦哪里肯干呢?虽然他曾与韩王成有约在先,但此时他早就忘记了;纵然没有忘记,他也不会把它当回事。他对张良说:
“不,我不放你走。”
张良说:“汉王岂可言而无信?”
刘邦说:“得一奇才,就是言而无信又有何妨?”
张良说:“我知道汉王器重张良,不过,我就是到了楚营,心也思汉啊。请汉王先放我走,我将争取机会重新回来。”
刘邦说:“我担心他们会谋害了你。”
张良点点头,说:“不过,我会随机应变,化险为夷的,请汉王放心。”
刘邦无奈,只好放张良走。那天,他与张良并马齐缰,亲自把他送到褒中。将要分手时,刘邦抱头大哭,说:
“你走后,遇有大事我与谁请教?你若到了楚营,有个三长两短,我将多么后悔?”
张良也泪如雨下,说:“萧何、曹参均是相才,樊哙、夏侯婴都是良将,汉王可倚重他们……”
刘邦摇摇头,说:“我刘邦欲得天下,非先生而不能。你但凡有机会,就立即回到我的身边啊……”
张良含泪点头。
分别是无情的。张良骑上马,往东去了。刘邦静静地用泪眼目送着他。见张良渐渐在他的视线下消失了,刘邦复又大哭起来,好像与张良再无相见之日似的。随从相送的萧何、樊哙、曹参、夏侯婴等人也受到感染而无不落泪。
萧何说:“汉王,回去吧。我想张良必不负你。一有机会他就会回来的……”
刘邦再往远方望望,张良已无影无踪了。他心里空落落的,让人扶上马背,无精打采地向后走着。走了好远好远,他突然听见身后有嗒嗒的马蹄声。暮色苍茫,他扭头后顾,说:“莫不是子房回来了?”
萧何回头看看,一片迷茫,就说:“是汉王的错觉。”
刘邦又继续往前走。那嗒嗒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了。他猛地调转马头,一个人往暮色中冲去,口中喊着:
“子房回来了,子房回来了!”
众人以为汉王疯了,一个个惊惶失措,回马追赶他。可他猛抽坐骑,哪里追得上?一会儿,刘邦真的与急匆匆赶来的张良相遇了。张良滚鞍下马,刘邦也连忙跳下马背。刘邦大呼:
“子房不忍离我而去吧?”
张良扶住摇摇晃晃的刘邦,说:“我忘记了一件事,,特赶回来告知……”
刘邦大为失望,但还是洗耳恭听。
张良说:“你移兵南郑时,切记走完一程,便把身后的栈道烧毁。这样,项羽就不怀疑你有东向的异志了。至于日后平定三秦,出关逐鹿,我还有一条锦囊妙计,到时请打开一阅……”
张良从怀中取出封好的书信递给刘邦,然后翻身上马,投入到茫茫的暮色之中去了……
第二天,刘邦的大队人马向南郑进发,翻山越岭,行路艰难,最险峻的是那些半挂在悬崖陡壁上的栈道,一个接一个,人马上去,木支架和铺路板吱吱呀呀的响。上有蓝天白云,下有万丈深渊。栈道十分狭窄,将士们手扶栏杆,眼望天空,谁也不敢往下看。即使这样,还两腿打颤。大部队每过一个栈道,刘邦便按照张良之意,放火烧毁一个栈道。一路上,这儿那儿不时冒起的浓烟,在苍蓝的天幕上滚动着……
汉王刘邦到了南郑,拜萧何为丞相,樊哙、曹参、夏侯婴等人为大将,一边清明政治,奖励耕织,广积粮草;一边操练兵马,扩军备战,准备与项羽做最后的较量。
刘邦烧毁栈道的事,很快传到了项羽那儿。项羽对范增等人说:“我看汉王不思东归了。”
范增说:“未必。他不过是为了防止我们追击他罢了。”
项羽说:“让他去吧,我何必追他!现在栈道全都烧毁了,刘邦就窝在汉中地吧。哈哈,哈哈……”遂不再以刘邦为虑。
清晨,项羽早早就起来了。东方没有太阳也没有霞光。天是黄色的,地是蓝色的。空气里弥漫着焦糊难闻的气味。项羽找到一块平坦坦的空地,空地四周是枝桠光秃秃的榆树,不知哪儿来的光线,把那光秃秃的枝桠投射到地面上,杈杈巴巴的,像无数只交叉在一起的魔爪,又像一面放大了的蜘蛛网,而站在其中的项羽恰是魔爪下的猎物和网上的大蜘蛛。他首先活动了活动四肢,然后从腰间轻轻地抽出越王勾践剑,慢慢地舞起来。前后、上下、左右,他舞得既灵活又稳健,既扑拙又有气势。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幽幽的琴声,如泣如诉,与那舞剑的节奏步步相随。开始时项羽稍稍愣怔了一下,随即就好像与那琴声约好了似的,合着音乐的节拍舞起来。琴声趋快,他就趋快;琴声缓慢,他也就缓慢;亦步亦趋,达到了出神入化、完全和谐的地步。银白色的剑光上下翻飞,把那黑色的魔爪和蛛网斩割得支离破碎。好久没有这样舞剑了,项羽舞得十分酣畅。他的意识里有两个走向:一个是沿着现在通向未来,这个意识使他迷茫,从哪儿飘来的琴声呢?既陌生,又熟悉。一个是沿着现在通向过去,这个意识使他清醒,这分明是妙弋在为他弹琴,而且只有她才能弹奏出如此美妙的琴声;当年他在她家跟着叔父学剑时,就是这琴声伴随着他。这两个意识在他的脑海里撕扯着,使他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琴声戛然停止了,余音似乎正慢慢地向远方收回。项羽也突然停止了舞剑,呆呆的追寻着琴声消失的方向。然而,声音是看不见的,项羽仰起头,他所看到的只是那滚滚的浓烟,那火烧阿房宫的浓烟。蓦地,他意外地发现在那浓烟里有一个人影袅袅升起,如同飘飘如仙的飞天,定睛一看,呀,那不是虞妙弋吗?她怀里抱着琴,一只妙曼的长袖正向下挥舞,似乎在呼唤他。项羽不由得大声喊:“妙弋,妙弋——”并迈开大步去追。可那些魔爪和蛛网把他缠得死死的,令他动弹不得。他挥剑斩断眼前的魔爪和蛛网,可后面的又包围过来。眼见浓烟中的虞妙弋渐渐远去,项羽急得连声喊:“妙弋,妙弋——”
“霸王,你醒醒,醒醒……”
项羽睁开了双眼。一张核桃皮似的老脸顶在他的视线上。他吃力地辨识着,认出了他原来就是亚父范增。他十分恼怒,狠狠地抓住范增的衣领,说:
“你说,你把我的妙弋弄到哪里去了?”
范增莫名其妙,说:“你说什么?妙计?什么妙计?”
项羽怔了一怔,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才知道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他使力推开范增,复又闭上眼睛,想再去追寻那刚刚失去的梦,但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非但追不上,而且连对梦的记忆也十分淡漠了。他怨恨地瞪着老态龙钟的范增。“霸王,霸王……”范增唤他。
项羽理也不理。
“霸王,有一个人要来见你。”
“不见,我谁也不见!”项羽烦躁地说。
“他还带来了一个美女,说是一定要见你……”
“不见,不见,给我轰出去!”
范增犹豫了一下,忽然说:“他说有一块玉佩,霸王见了这玉佩就一定会见他……”
“玉佩?”项羽兀自嘟哝道。
范增把一块玉佩递到他的眼前。项羽见了那玲珑剔透的玉佩,眼珠子一下子就瞪大了,脱口说道:“这不是我项家的传家宝吗?它它它……它不是让叔父送给了虞妙弋,作为定情物吗?”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飞快地变换着这样的念头:“妙弋不是死了吗?这玉佩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是妙弋的阴魂来了?还是她死前托人让他给我送来……”但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要立即见一见来者。
项羽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在座位上坐好,说:
“快宣!”
范增向门外喊:“让那两个人进来,霸王要见他们。”
一会儿,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子和一个苗条淑女一前一后地进来了。那男子立即跪下,说:
“拜见霸王。”
项羽没有理他。他的眼睛只是盯着那个端庄美丽的女人。那女人没有下跪,她只是用一双晶莹的眼睛盯着项羽。两个人就这样怔怔地凝视着,许久许久,仿佛世界在这一刻完全凝固了似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项羽才轻轻地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妙弋,妙弋……是你?你没死?”
虞妙弋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落下。她浑身瘫软,就要倒下去了。项羽一步跨过去,拦腰抱住了她:“妙弋,妙弋……”除了呼喊她的名字,别的他什么也说不出了。虞妙弋眩晕地闭上了眼腈。眼泪从那细长的眼角流出来,打湿了项羽的衣襟。他真切地嗅到了虞妙弋身上的体香,他也真切地感觉出虞妙弋在紧紧地搂着他的腰,生怕再失去他似的。两个人就这样沉浸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
于是,范增等人才得以知道他们的西楚霸王还有一段罗曼史,还有一个倾心相爱的女人,还有一颗深沉的爱心。难怪他对其他任何女人都不动心思,眼前这个女人的确是国色天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
见项羽与虞妙弋相拥相抱,范增向其他人,包括依然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一个个悄悄地从项羽的住处溜走了。
只剩下项羽与虞妙弋两个人了。在项羽的怀里,虞妙弋这才说道:“夫君,想死我了……”
项羽把她抱抱紧,说:“我也是……”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那天,我到秦宫里找你,他们说你死了。我的心像叫刀切去了一样……妙弋,你是怎样活过来的?”
虞妙弋哽咽着说:“到了皇宫,因我冲撞了皇帝而被打入冷宫。我是故意这样做的。我生生死死都是你的人。幸好我保留了清白的身子。我天天都盼着能逃离皇宫,与你团聚。终于有一天传说你带兵向咸阳来了,我就请秦王子婴带我到宫门口,说服了守门的兵士,才逃了出来。路上饿昏了,让一个老爷爷救回家,然后就跟着这个男人找你来了……啊,他哪里去了呢?”
项羽环顾一周,屋子里空空的,别人都走了。
“他也是来投奔你的。”
“我不会错待了他。”
项羽把她平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盯着她。她太美丽,太温柔了;她太真实了,也太朦胧了;她太多情了,因而也太可爱了。此时,压抑、积蓄在他心中的渴望和爱一下子如同黄河决堤,一泻千里。他山一样向虞妙弋的身上压下去……天和地融合在了一起……天和地同时发出了最和谐、最幸福的呻吟……
好像换了一个人,项羽经过雨露的滋润,眼睛里时常放射着灼灼的光彩,性格也似乎变得温和一些了。那天,他把护送虞妙弋的男人叫来,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何处人氏?”
“韩信。祖籍淮阴。”
“听我的妙弋说,你是来投奔我的。不知你有何才能?”
“文韬武略,我都能。”
项羽斜眼看范增。范增鄙夷地撇撇嘴。
项羽说:“武的,你敢与我比剑吗?”
“我与大王比剑,肯定比不过大王。”
“哈哈,那还讲什么武略?”
韩信从容地说:“比剑,不过是武夫所为。大将军不持匹夫之勇。”
项羽不悦,但想到他护送虞妙弋有功,不便发作。范增趁机说:“文的,你知道安国定邦之策吗?”
韩信说:“我熟知之,就像小孩数指头一样。”
范增说:“狂妄!”
项说:“好了,好了。不管怎么样,我冲你护送夫人的功劳,就封你为郎中吧。”
韩信不拜,起身而去。
范增在他身后说:“无才无德,不过那么一点功劳,就奢求高官厚禄,真不知天高地厚……”
项羽说:“行了,行了,随他去吧。”
韩信怀才不遇,闷闷不乐。他身为郎中,却从不理事,只是一味地借酒浇愁。酒醉了,便胡詈乱骂,骂霸王有眼无珠,只识良马,不识奇人。应该说,项羽对马的识别力还是相当强的,刘邦两次赠送他的马匹,他都能一眼看出它们的优劣,可谓识马之伯乐。但识别人才,他就大为逊色了。兵士们不断地把韩信谩骂项羽的话传到他的耳边,项羽虽然十分气愤,但顾及到他护送虞妙弋的功劳,还是强忍下一口气,不去与他计较。这样,韩信便更加肆无忌惮了,竟然当着项羽的面公开侮辱他,这使项羽万万不能忍受。
那天,在咸阳城里驻扎了一些时日的项羽,突然传下命令,要东归故里,回他的楚国去。因为仇也报了,爱姬也找到了,咸阳城也差不多被他烧成灰烬了,还待在这儿有何益处?他对当年跟他举事的八千吴中子弟说:“别处再好,也不如我们的家乡好。我们还是回去吧。”八千子弟兵全都思念家乡,哪有不赞成的?纷纷喊叫着要回老家去。这反过来又坚定了项羽东归的信念。虽然范增苦苦劝谏,但毕竟孤掌难鸣,项羽也不怎么听他的。
部队集合好了,黑压压的一片,旌旗遮日,刀枪映辉。将士们一个个归心似箭,容光焕发,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开拔了。一辆辆皇家曾使用过的车驾,一字儿排开,上面装满了从皇宫里、秦皇陵里掠来的金银珍宝。一辆舆辇缓缓地驶过来了,铃声丁丁,流苏飘飘,微风吹过,馨香扑鼻。霸王的爱姬虞妙弋已端坐在车里,将随她的夫君重返故里。此时,她的夫君西楚霸王,正步行走在她的舆辇旁边,轻轻地说:
“妙弋,我们就要开拔了。路上,你要坐好,有事就让项庄喊我。”
舆辇里传来虞妙弋那亲切而又感激的声音:“夫君,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项羽又对护驾官项庄交代了几句,这才向书写着斗大的“楚”字的大纛下走去。他的乌骓马已经站在了那里。赵汊手执马缰,恭迎他上马起程。就在项羽一脚地上,一脚登在马镫上时,一个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腰挂宝剑的人,哭嚎着来到霸王的马前。项羽一看,却是韩信。他眉头一皱,有些不悦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
韩信倏地跪下了,哭着说:“韩信给大王送行来了。”
项羽说:“你哭什么?”
韩信说:“我哭你放着帝王之都不用,非要东归故里。这关中高山险要,河流围绕,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西有乌关,北有黄河,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最好不过的帝都了,你却轻易地把它放弃了……倘若以此为都,东扫韩赵燕魏齐,西灭汉王刘邦,则天下归一,霸业成矣!”
只要下了决心,项羽是不愿意别人再多嘴多舌的。况且队伍已经待命而发了。于是他说:“富贵不归故里,好像身穿绣花绸缎走夜路,谁知道你呀?再说,汉王刘邦已烧毁栈道,又怎么攻进巴蜀呢?”
韩信哭得更凶了,以头碰地,说:“我以为大王离死已经不远了……啊,霸王,霸王,只怕你死无葬身之地……”
项羽大怒,说:“韩信,你太不识抬举了!你屡屡谩骂我,我念你尚有寸功于我,不忍加罪于你。现在,你竟当众诅咒我。来人哪,把他给我斩于马前,以壮行色!”
赵汊一步跨上来,像提小鸡一样把韩信提起来,就要问斩。这时,舆辇的窗帘一动,闪出虞妙弋那一张焦急的面孔:“夫君,刀下留人!韩信虽然罪当斩首,但他不过是一个落魄之人,放他逃生去吧。”
项羽沉吟一忽儿,心想:既然夫人为他求情了,就饶他—命吧。于是说道:“好,我不杀你。你走吧,远远地离开我!”
韩信从赵汉的手中挣开,昂着头,边走边说:“人们都说,楚人沐猴而冠,果然如此!”
这是辛辣地讽刺和侮辱项羽及楚人。沐猴而冠,就是猕猴戴帽子,看起来像人,实际上不是人。项羽和将士们哪里能忍受这种嘲弄呢?在将士们一片“杀死他,杀死他”的呼声中,项羽亲自抽出了他那越王勾践剑。
“混账,你竟敢当众取笑我。我岂能容你?”
“夫君……”舆辇里传来虞妙弋那颤抖的哭音。
项羽举剑的手停在了空中。项羽不但爱马,尤爱虞姬,听到了她那带有哭腔的呼喊,他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两下。他不忍心让虞妙弋伤心,哪怕是一点点。可将士们还在呼喊“杀死他,杀死他”,倒让他左右为难。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举着宝剑犹豫着。
范增见此情景,便出来转圜说:“他若从大王的胯下爬过去,就免他一死。”
将士们听了,以为这是反过来侮辱韩信的一种办法,也一起起哄说:“让他从胯下爬过去!”
于是项羽对韩信说:“好吧。你若是肯从我的胯下爬过去,我就免你一死。”说着,两腿一叉,等着韩信来钻。
韩信怔怔地盯着项羽,足足有一个时辰:钻吧,难忍这胯下之辱;不钻吧,这次项羽必定要杀死他。他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没有干,有满腹韬略没有施展,如若就这样轻易地死去,实在是太可惜、太可惜了。他想到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汉不吃眼前亏”等人生哲理,便毅然下定了决心,只得忍受一个男儿无法忍受的耻辱:从他人的裤裆下爬过去。
将士们依然在吼叫:“爬呀,爬呀!”
项羽依然摆好了姿势,凝视着他。
韩信一闭眼,弯下了他那男儿的腰,低下了他那高贵的头,匍匐在地,像狗一样,手脚并用,从项羽的裤裆下慢慢地爬了过去。
将士们一时鸦雀无声。待韩信爬过去之后,他们蓦地暴发出排山倒海似的嘲笑声:
“一条狗,哈哈哈……”
“懦夫,哈哈……”
“恬不知耻的家伙……”
韩信全当没听见,手握剑柄,昂起头,无事人似的,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一群小人,岂能理解我的博大胸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丈夫报仇十年未晚。咱们走着瞧吧……”
其实,项羽手下并非都是小人、庸人。当范增看到韩信终于忍受了这莫大的侮辱,死里逃生时,他的心给强烈地震撼了:不是大才,不会有此举。联系到他劝谏项羽的话,句句是卓见,范增不由觉得韩信是一位国士。但他徒有感叹而已,眼睁睁地望着韩信远去了。
项羽吁了一口气,在赵汊的搀扶下,骑到乌骓马上,有气无力地发布命令说:“开拔……”
队伍移动了。这支雄师好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似的,逶迤东去……
项羽到了他的王都彭城,对义帝说:“你为帝,我为王。为帝的应该居住上游,你就把帝都迁到长沙彬县去吧。”
义帝不愿意迁都,但又不敢得罪项羽,便含泪上路了。于是,项羽便居于楚地,凌驾在义帝之上,对各路诸侯发号施令,堂而皇之地做起西楚霸王来了。这天,部下突然报告:
“张良来到了!”
项羽大喜,说:“这才是真正的大才哩!”于是命人快快请他进来……
果如范增所料,张良伴随着原韩王成一起来到了彭城。项羽坐在王座上接见了他们。当成与张良走进王宫时,成首先下跪,说:
“臣奉命赶到。”
项羽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哼,说:“退下去吧。”
成头也不敢抬,倒退着下去了。
张良先是双手一拱,说了声“拜见大王”,就要下跪时,项羽呵呵笑着,从王座上走下来,扶住了他,说:
“不拜,不拜。先生一路劳苦,快快坐下歇息歇息。”
张良便在旁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了。项羽也挨着他一起坐下。
“鸿门宴上,先生可是欺骗了我,把刘邦给放跑了。”他一边说,一边斜视着范增,“我若听了范增的话,刘邦就不会是心头之患了。”
张良笑笑说:“各为其主嘛。再说,汉王一向崇敬大王,怎么会是心头之患呢?”
项羽又瞄了范增一眼,说:“他们都这样说……”
范增气得直摇头。
张良说:“你不要听信别人挑拨离间。要多记汉王的好处。”
项羽说:“我才不信他们的闲话呢。汉王曾送过两匹好马给我。如今,你来到我的身边,我就事事听你的……”
范增紧皱眉头,在心里骂道:忠心辅佐你的人,你视而不见;骨子里仇视你的人,你却引以为友。你多糊涂啊!但张良的到来,无疑给他的前程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到了彭城以后,他曾委婉地让项伯进言项羽,希望项羽尽快拜他为丞相,可项羽迟迟不予理睬。现在看来,他也许是在等张良的到来。他莫不是要拜张良为丞相吧?我决不可掉以轻心……他那核桃皮似的老脸慢慢地阴沉下来了。
范增并没有看错,项羽就是要拜张良为丞相。不知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讨厌范增。若不是当年叔父把他推荐给自己,他说什么也不会用这个老朽的。但他考虑到范增会闹情绪,所以在张良到后一个多月,他都没提这件事。一天,他把项伯请来,屏退左右,说:
“叔父,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了。我想拜张良为丞相,你以为如何?”
项伯一向是最公允的,虽说是张良的好朋友,但听了项羽的话,还是秉公而言:“若论才能,张良当不在范增以下,但张良于大王并没有什么功劳,如拜为丞相恐怕多有不服。依我看,还是拜范增为相较为稳妥。”
项羽摇摇头,说:“范增老啦。我是从长远计议。”
项伯说:“范增虽然年老,但壮心不已。”
项羽听着话不顺耳,合目养神,不再理睬项伯了。拜丞相的事儿因此搁置了下来。
凭着敏锐的嗅觉,范增觉察到了项羽的意图,于是抱病不出,终日把自己关在家门里,长叹短吁,恨项羽糊涂愚昧。他时时在骂:“竖子,有一天你死在人家手里,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项羽几次派人来请他进宫议事,范增全都以年老多病不胜劳神而拒绝了。项羽也不加勉强。有张良在身边,范增已经成为多余的了。但范增却不肯就此罢休。
项羽为了笼络住张良,就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款待张良。张良欣然从命,陪伴着项羽饮酒作乐。有时,项羽还请夫人虞姬出来歌舞以助酒兴。虞妙弋那婉转的歌喉和妙曼的舞姿,使他们心旷神怡,眼花缭乱。这是只有张良才有的殊遇。不仅如此,项羽还赐金百镒、珠二斗给张良。张良说:“我张良并无寸功,竟受大王如此厚爱,实不敢收受。”于是封金、挂珠在自己的厅堂上,不肯动用。他用他那张长着三寸不烂之舌的巧嘴,对项羽说:“等我为大王建功立业之后,再收受你的恩赐不迟。”说得项羽十分高兴,把他引为知己,并寄厚望于他。
项羽喜动不喜静。终日坐在王宫里,他觉得烦闷,张良就提议他外出打猎。项羽欣然应诺。为项羽外出打猎的安排在紧张地准备着,同时在那阴暗的角落里,一个谋杀的计划也在悄悄地进行着。
范增把侄孙范杉叫到自己的家里。夜晚,一盏孤灯照耀着祖孙二人。两个人的身影分别投射在两面墙壁上,黑魑魃的,好似两个偌大的魔影。
范增说:“明天有你随驾打猎吗?”
侄孙点点头。
范增把一杯烈酒推到范杉跟前,说:“先喝下这杯酒!”
范杉说:“祖父有事只管吩咐。”并不去喝那酒。
范增说:“你想不想我们范家荣华富贵,封侯觅爵?”
范杉说:“想。”
“好,是我范家的子孙。”范增夸奖说,“从张良来后,爷爷我就被他取而代之了。这口恶气不能不出。如果不尽快除掉张良,我们在楚国将无立锥之地了。”
范杉说:“祖父的意思是明天打猎时,将张良射死?”
范增把下颌一点,说:“正是。”
范杉端起酒杯,饮干那杯酒说:“包在孙儿身上了!”
范增突然正色说:“一旦事情败露,且不可供出我来。”
范杉说:“孙儿明白。”
范增满意地笑了笑,许了孙儿许多好处,打发他出去了。
第二天,天空清朗,万里无云。项羽带领人马准时到达了狩猎场。狩猎场呈“凹”字形,三面环山,一面是进出口,中间是平坦的草地。项羽率领大队人马进入到场内之后,项庄带领兵士们立即将“凹”口封死。早已安排在三面山上的兵士们,在赵汊的指挥下,一齐呐喊,将山上的野兽轰赶下山。一时间,人声、鼓声、锣声、野兽的咆哮声,响成一片。成群受惊的野兽在场内冲撞着,奔突着。项羽等人眼睛红红的,情绪激昂,立即挽弓搭箭,把一支支箭镞射向野兽。
项羽的马快,一溜烟地跑在前头。张良、原韩王成被他拉下老远。范杉紧紧地跟在张良和成的身后。眼见人人举弓,个个射箭,万箭齐发的混乱当儿,范杉在张良身后拉满了弓。“嗖”的一声,箭镞飞鸣着,直奔张良。然而,总有替死鬼抢先,成的马一个跳跃,使他成了范杉的箭靶。只听扑哧一声,成应弦落马了。范杉立即逃向远方,混杂在纷乱的射骑里,关切地向这边眺望。
张良听见响声,回头一看,见成已坠入马下。他大喊:“有人落马了——”一边驱马折回来,在成堕马的地方停下。他翻身下马,抱起成,喊:
“韩王,韩王……”
可是他的韩王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的呼唤了。他瞪着一双迷芒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张良,似乎在倾诉着他的无辜和委屈。张良看到成的皮肤渐渐变黑了,知道这箭头上涂了毒药。他在心里说:“这一箭肯定是冲我来的,让韩王替了我。”想到此,他不禁热泪盈眶,把成抱得更紧。
项羽听见了张良的呼喊,以为是张良出什么事了,倏地就奔到张良的跟前,说:“先生,你没事吧?”
张良悲痛地说:“韩王给人射死了。”
项羽瞄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成,不屑地说:“他死了。死就死了吧。我刚刚还担心先生……”
张良说:“快快回去,免得有人暗算。”
项羽不以为然,说道:“你是说有人暗算我?哈哈,不会的。但狩猎场上,乱箭齐发,误伤也是有的。先生不必多虑。”
张良几乎是命令似地说道:“回去,回去!”
张良一向是温文尔雅,还从来没有这样暴怒过。项羽只好听他的,对将士们喊:“回去,立即回去!”
大家十分扫兴,眼见着到口的许多猎物统统窜向山上去了。大队人马回到了城里。张良能够猜测到这本意是赐给他的一箭,除了范增不会有第二个人的,但苦于没有证据而闷闷不乐。不过从此他变得更加谨慎了。
就在当天的晚上,范杉到家里向范增报告了白天的情况。范增听了范杉的报告,说:“好,好,虽然没有射死张良,射死他的老主子也好,给他_点颜色看看,警告他不要太猖狂了。”
范杉见祖父非但没有指责他,反而还夸奖了他几句,不免沾沾自喜。这时,祖父把一大杯烈酒递到他的跟前,说:“来日方长,以后再寻机除掉他。来,把这一杯酒喝了!”
范杉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怎么?这杯酒如此之烈?他觉得他喝下的不是酒,而是火,在他的心中燃烧起来了。从胃到肠,疼痛难忍。
“毒酒!”范杉的意识里倏地闪出这两个字。
“祖父,你……”他挣扎着说。
范增怨天尤人地说道:“好孙子,为了范家的平安,你就安息吧……”
范杉终于明白了是祖父为他服下了毒酒,十分气愤,要与祖父拼命,但毒药已经随着血液流到他的全身了。他刚刚站起来,就扑通一声摔倒了,永远没有起来。
不久,传出范增的侄孙得暴病而死的消息,张良更加证实那暗箭是范增指使范杉干的。但死无对证,只好把这件事暂时埋藏在心中。
忍受胯下之辱的韩信,离开咸阳之后,一直望西走去。但他不甘心就此埋没了自己。他听说汉王宽宏大量,礼贤下士,有帝王胸怀,便决定去投奔他,并一再埋怨自己当初不该选择项羽那个浑蛋。但进入汉中的栈道都给刘邦烧毁了,无路可走,他便再次寻到那救命恩人老奶奶的家。老奶奶见他回来了,自然高兴,并挽留他在此住下,不要再去冒险了。韩信执意不肯。受到项羽的胯下之辱,他更要以图报复,更要寻找一个可以施展本领的地方,以验证自己的才干。见无法留住他的心,老奶奶便打发老爷爷送韩信上路。老爷爷知道一条山间小路,在咸阳的南方,那地方的名字叫陈仓。韩信遵照老爷爷的指点,盘山而去了。这条路荆棘丛生,乱石峥嵘,什么乱石岗、彩云岗、大松林、小松林、上山坡、下山坡,非常难走。韩信因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还是咬着牙,忍受着饥渴,走了下去。峰回路转,经过了几天几夜的艰苦攀登,终于在一个早晨,他的面前豁然开朗了。汉中平原像一块绿毯似地铺陈在湛蓝的天幕下,令人为之一振。
“啊,到了,终于到了。”他站在陡峭的山崖上,俯视着绿地感慨地说。蓦地,他突发奇思,兀自说道:“这不是一条秘密的通道吗?”他暗暗地记住了这个地方。他发疯似地从山崖上跑下来,扑进一片葱茏的绿色里。突然,有两个兵士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干什么的?”
韩信上前打拱,说:“鄙人韩信,特来投奔汉王麾下,请快快带我见他。”
一个兵士说:“你从山那边来,莫不是楚军的密探吧?”
韩信哈哈笑道:“我的确是从项羽那儿来。但我不是密探。”说着,解下腰间的宝剑递给兵士,说:“带我见汉王去!”
两个兵士押解着他,来到了汉都南郑。然而,许多许多天刘邦都不接见他。原来,刘邦悄悄派人到彭城去打听消息,当他获知韩信是从项羽的胯下钻过来的以后,就更不想见他了。不过人家既然历尽艰辛,长途跋涉,翻山越岭来投奔你,就凭这分赤诚也不能冷落了他啊。于是,汉王刘邦封韩信为连敖。连敖这个官和郎中差不多,刘邦的意思是不低于项羽所封他的就行了。
不啻是一团火遇到了冰水上,韩信心中的热情倏地凉透了。原来汉王也是一个有眼无珠之人。韩信十分沮丧。天地之大,竟无我用武之地;王卿之多,竞没有识我之人。他不由得对刘邦产生了怨恨之情。
一天,韩信与十几个兵士在一起吃酒,兵士们喝到半酣,借着酒力发起牢骚来了。
“他妈的,我们要老死在这里,回不得故乡了!”
“刘邦捞了一个汉王,可苦了我们当兵的。”
“咳,腿长在我们身上,说走不是就走嘛!”
韩信火上加油,说:“对,跑,咱们一起跑,强似在这里受窝囊气。我知道陈仓有条小路可以通向关外。”
兵士们大喜,说:“对,跑,你带我们出去……”
然而隔墙有耳,他们图谋叛逃的话语被人听到,并报告给刘邦了。刘邦大怒。眼下他遵照丞相萧何的意见,一边奖励耕织,连兵士们也都组织起来,开荒种地;一边练兵习武,厉兵秣马,积蓄力量,准备逐鹿中原。在这种情况下,怎能容忍有人煽动叛离情绪呢?恰好抓到了这十几个人,于是刘邦下令,统统将他们斩首示众,以便达到杀一儆百的作用。韩信有幸给列入到叛逃者的行列之中了。
行刑是严峻的,也是恐怖的。它在一刹那间会把活生生的生命变成永久不能复活的死亡。为了教训他人,行刑的场地四周,围站着黑压压的兵士。他们瞪着一双双惊惧而又麻木的眼睛,盯着刽子手手中寒光闪闪的大刀片。行刑开始了。一共是十四个人。“喀嚓”,一刀下去,一个人头就骨碌碌滚落到地上去了。虽然兵士们在战场上也曾杀人如麻,但那是两军对垒,你死我活,忘记了他们自己的存在。现在是在极为平静的气氛里,砍去一个人的头颅,他们便感到无比恐惧了。
“喀嚓”,又一个人头落地。
“喀嚓”,“喀嚓”,“喀嚓”……就剩下一个人了,那就是韩信。
面对死亡,韩信没有畏惧和懊丧。在刀砍那十三个人时,他就暗暗地想:“死了吧,死了吧。在那渭水河边没有饿死,在楚营里没被项羽的宝剑刺死,已经是赚的了。现今天下无道,日月无光,谁具慧眼识我英雄呢?我徒留此身还有何用?”
刽子手走了过来。三个人。两个人架住了他,想按他跪下。一个人手执寒光闪闪的大刀片,那双凶恶的眼睛已经盯在韩信的脖颈上,生与死,就在一霎之间了。韩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跪下!”一个刽子手用粗重的声音喝道:
这不啻是一声惊雷在他的头顶炸开。他打了一个寒颤。随之,他的意识便由那种听天由命的麻木而骤变为与命运抗争的清醒。天生我才必有用,为何轻抛此身躯?在这求生欲望的支配下,韩信非但没有跪下,反而两臂猛一伸张,就把那架着他的刽子手掀翻在地了。他大概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昂着头,挺着胸,目光炯炯,大声喊道:
“汉王不是要得天下吗?为何斩杀壮士!”
声响如雷,颇有些威严,惊动了监斩官夏侯婴。夏侯婴立即伸出一只手,表示缓斩的意思。他起身离开了他那设在高台上的座位,向韩信走来。韩信挺胸抬头,很有那种威武不能屈的凛然正气。夏侯婴围着他转了一圈。从韩信的神态、仪表、气质上,他感觉得出韩信并非是等闲之人。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该行善时别放过。而且,夏侯婴又极为厚道,对刘邦的大业忠心耿耿。既然韩信喊出汉王要得天下的话,想必胸有韬略。汉王正当用人之际,枉杀壮士于大业不利。权且留下他的一条命,也许会有些用处。于是他就喝退刽子手,说道:
“我不杀你了。可你自称为壮士,不知有何能为?”
韩信从容说道:“统帅兵马,布阵杀敌,用计运筹,无所不会。”
夏侯婴跟着刘邦举事以来,打了许多仗,也是刘邦的一员大将军了,带兵打仗、用计布阵他也熟知一些,于是便说:“好。我考考你。你若是回答不出,我就斩了你!”
韩信说:“我若回答得好呢?”
夏侯婴说:“我在汉王面前保举你。”
韩信说:“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
夏侯婴说:“军中无戏言。”
韩信说:“好。请问吧!”
于是夏侯婴把他所知道的一些兵法的知识,一股脑儿搬出来考那韩信。韩信不但是对答如流,而且还深入浅出地为他做解释,举一反三地为他举例论证;夏侯婴不知道的一些知识,韩信也讲了许多。夏侯婴越听越高兴,憨厚和善的脸上不时笑纹频频。韩信越讲越上劲,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与之对话的人,因而也眉飞色舞,不能自己。夏侯婴说:
“好好好,我一定在汉王面前保举你!”
说着,亲自拉着韩信的手,来到他的府邸,把他当成好友置酒款待。夜间,两人抵足而卧,谈古论今,竟通宵达旦。
第二天,夏侯婴晋见汉王,倍说韩信的才能,刘邦听了,笑笑说:“他如果真有才能,项羽又比我有实力,他为什么不辅佐项羽,而忍受胯下之辱逃走呢?”
夏侯婴说:“良臣择主而事,古来如此。当今天下不患无智士,但患无明君。汉王求贤若渴堪称明君,所以天下豪杰历尽千辛万苦往来投归……”
刘邦惊奇地看着夏侯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夏侯婴平时老实得不说一句话,今天竟从容论道,难得难得。于是问道:“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道理?”
夏侯婴低着头,坦诚地说:“从韩信那儿……”
“好。”刘邦说,“看来这韩信我是非用不可了?”
夏侯婴笑道:“非用不可。”
刘邦向上翻着白眼,思索了一会儿,说:“就封他为都尉吧。”
比原职连敖高了一级。
夏侯婴说:“我替韩信向大王谢恩!”
夏侯婴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汉王,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韩信。然而他万没有想到,韩信听了他的报告,表情竟是那样冷淡。
夏侯婴一见韩信,就喜冲冲地说:“韩信,汉王提升你为都尉了!”
韩信听他说完,不以为然地说:“哦,都尉。知道了。”
夏侯婴说:“怎么,你不高兴?”
韩信搪塞道:“没什么……”
夏侯婴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他。心想,你也胃口太大了。封你个都尉还嫌小,你想当什么?当大将军?那你也得一点一点熬啊?现今你没立一点功劳,就当上都尉了,已经不小了啊。人心得有知足的时候……
夏侯婴只顾低头走路,不意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夏侯婴心中不痛快,就大声喝道:“你走路不长眼哪?”
那人倒也不生气,说:“哎,是我不长眼,还是你不长眼?明明是你撞到我身上,却说我撞到你身上,你还讲不讲理?”
夏侯婴不由得火起:我夏侯婴可是汉王的故交、大将军,谁敢与我顶对?他正要发作,蓦地看清眼前站着的却是萧何。他一下子泄了气,说:
“萧丞相,是你。我怎么敢与你讲理?我十个舌头捆到一起也不如你半个舌头啊!”
萧何呵呵笑道:“好了,好了。别斗嘴了。我看你低头走路,闷闷不乐的样子,一定是有什么心事。能对我说吗?”
夏侯婴好像遇到了救星似的,说:“咳,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呢?”于是,把他对韩信的了解和印象一股脑儿地说给了萧何。
听完了夏侯婴的叙述,萧何沉吟道:“果真如此?”
夏侯婴急眼了,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萧何笑笑,点点头,说:“百闻不如一见。你带我见见他去。”
于是夏侯婴前边带路,两个人一起来到了韩信那里。此时韩信还在生闷气,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悲了,由汉王的老友大将军保荐,才给了一个小小的都尉。看来,汉王刘邦也不过如此,也是一个有眼无珠的家伙。他的心再一次地凉了。他倒上一壶酒,一个人独斟独饮,思谋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恰在此时,夏侯婴带着萧何来到了。
两人进来时,韩信慢慢地站了起来,没有讲话。他那一双深沉的眼睛怔怔地盯着萧何。萧何也怔怔地凝视着他。如此有好一忽儿。情人眼里出西施,伯乐眼里出千里马,贤相眼里出英才。萧何对韩信的第一印象就是:此人不凡。
夏侯婴见两人互相对望着,便介绍说:“这位是韩信。这位是丞相萧何。”
韩信与萧何同时抱拳,说:“久仰,久仰……”
韩信招呼萧何、夏侯婴坐下,命兵士重新布酒。三个人慢慢地喝着。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萧何就如何暂居汉中而后以图天下的问题,就教于韩信。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韩信与夏侯婴交谈的范畴,只能与萧何这样差不多对等的智士交谈。韩信说:
“居汉中,广积粮草。定三秦,讨回秦王。凭信义,以德伐暴。天下刘姓矣!”
虽然韩信没有展开论证,但萧何已经听懂了。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在汉营能与萧何在这个等级上交谈的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因此,萧何真诚地说:
“汉王授你为都尉,实在是委屈你了。请放心,我将以丞相的名义,再次保举你。不出十日,将有大任降临在你的身上……”
韩信也信赖地说:“全仰仗丞相提携!”
在韩信与萧何交谈的时候,夏侯婴像傻子一样呆坐在那儿。他不但插不上嘴,而且有些问题听还听不懂。但见萧何那样郑重地要再次保举韩信,他高兴得咧开大嘴笑了。心里说:“丞相到底是丞相,比我强多了。”
送走萧何和夏侯婴,韩信心中涌起了一股兴奋的波涛。他觉得浑身是劲,对统帅三军跃跃欲试。后来的几天里,他干脆在思考打出汉中,与项羽争天下的一些具体的步骤了。然而十天很快就过去了,那个大任始终没有降临。萧何连影子也不见。他虽然有时也偶尔见到夏侯婴,但他什么也不说,自己又难于启齿相问。等吧,他又等了一个十天,还是杳无消息。他开始不耐烦了,继而变为气愤。
“言而无信!什么丞相!拿我当猴子耍!欺人太甚!”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于是,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他独自一个悄悄地离开了汉营,溜走了,带着他的愤懑和恼怒……
其实,韩信是错怪萧何了。那天,萧何到王宫里去见汉王,本欲说韩信的事儿,可他还没开口,汉王就说:
“萧丞相,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派人找你呢。”
萧何施礼后,恭恭敬敬地肃立一侧,说:“不知大王唤臣有何吩咐?”在汉王刘邦面前,萧何极为讲究君臣的礼仪,虽然他与刘邦是故交,但从不敢越雷池一步。现在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为众将士做个榜样,所以对刘邦他是战战兢兢,诚恐诚惶的,以便树立刘邦的绝对威信。事实上,到南郑以后,由于萧何身体力行,刘邦作为汉王头上已经布满了光圈了……
刘邦说:“蜀中大旱,都江堰失修,眼见万亩良田就要干涸。你速速去那里看看……”
都江堰是战国时李冰所修,可灌溉良田三百万亩。萧何知道,假若都江堰不能供水灌溉,那么素有粮仓之称的益州平原就会颗粒不收。粮食欠收了,怎么出兵与项羽争雄呢?难怪汉王焦急。因此,他顾不上向刘邦保举韩信,觉得这件事可缓可急,不像解决三百万亩秧苗紧迫,便对汉王说了声“遵命”。星夜急奔巴蜀去了。
萧何是懂水利的,也许是无师自通。本来都江堰就是玄妙无比,就是今人也未全知它的奥妙,可萧何到了那儿一看,立即找出了毛病:是宝瓶口那儿因沙土塌方,给淤积住了。他立即指挥兵士们疏淤导流,连干几天几夜,总算解决了。他想起保荐韩信的事,马不停蹄,就往回返。然而,赶到南郑后,夏侯婴告诉他:韩信已经出走了!
萧何第一次对夏侯婴发火说:“你怎么不留住他?”
夏侯婴说:“我哪里知道他要走?”
萧何说:“罢罢罢,都怨我!”
萧何风尘仆仆,连马也没下,掉转马头,借着淡淡的月色追赶韩信去了……
项羽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
刘邦谦卑恭顺的表现使他对这位潜在的对手放心了许多。经久的征战奔波而造成的困乏的身体在酒精催化刺激下,一旦瘫在床上,便不再想动,他足足睡了近十个时辰。
沐浴、更衣、吃饭,项羽觉得身体又恢复了往日举鼎舞剑的活力,精神也因此而变得饱满愉快。
秦都咸阳近在眼前,项羽挥兵入城。
规模宏大的建筑群塔,金碧辉煌的宫室殿堂,奇巧的珍玩,无数的财宝,成群的美人。在常人看来,这些都是极令人赏心悦目的事物,但项羽看过之后,却萌生出一股巨大的复仇情绪,嗜杀的本性在这里又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秦王子婴被杀死,秦室皇族被屠灭,许多无辜的百姓居民也难逃厄运,死在了如狼似虎疯狂掠夺财物的兵士手里。
项羽亲自加入了抢劫的行列。他把秦宫内的妇女,珍宝及府库中的货币,全部劫取出来,他本人留下一半,另一半赏给有功将士受用。
能搬能取的都取了,不易搬取的,项羽用彻底的毁坏来解决,咸阳的宫室庙宇顿时陷入火海之中,今天烧一处,明天烧一处,烟焰蔽日,经久不息,一直过了三个月,方才烧完。
项羽仍不解恨,秦始皇死了,但他的尸体也不能放过,三十万兵士奉项羽的命令,在大将英布的直接指挥下,疯狂地掘开了秦始皇建在骊山的陵墓。财富器物被掳,一堆枯骨暴扔荒野。
咸阳城及其附近经历了一场空前的劫难。这是对财富的破坏,也是对文明的肆意践踏,几千年后的今天,当我们的考古工作者发掘秦始皇兵马俑时,仍能清晰地看到项羽破坏的陈迹。
咸阳城断壁残垣,面目全非,成为一片废墟,项羽从中获得极大快感的同时,也对毫无生机的咸阳城失去了兴趣,一种衣锦还乡的冲动涌上心头,项羽决定要率众东归。
但刘邦尚驻在灞上,项羽一走,刘邦自会成为受百姓欢迎拥戴的关中之王。项羽极为担心这一点。项羽便报知怀王,要求修改前约。怀王不为所动,坚持前约有效。
项羽自然又是一顿怒气。但他现在还不想废去怀王,便准备尊怀王为义帝,而自封西楚霸王,同时分封一批诸侯王。别人都好安排唯独刘邦令他头痛,他考虑了许久也不能决定,便派人去请范增商议。范增对鸿门宴上之计未得逞并遭疑一直耿耿于怀。老先生整日独坐房中唉声叹气,对项羽烧杀抢掠的疯狂行径也未加劝谏制止。今日听说项羽来请教商量分封之事,虽有情绪,也不得不去。
项羽正一筹莫展之际,范增刚一进帐,他便开口问计:
“我欲按功分封诸侯王,别人都不难处置唯独刘邦一人,该封何处,请先生为我计谋。”
“鸿门宴上不杀刘邦,已经铸成大错,今日又要加封于他,更是要养虎为患了。”范增的话中还带着气。
项羽赔着笑脸说道:“刘邦未曾有罪,无故杀他,人心必然不服。况且怀王又坚持前约,这种难处,先生应该理解我才对。”
看到项羽这副模样,范增不好再固执己见缓缓说道:
“既然如此,不如封他为蜀王。一来蜀道艰险,易进难出,秦时的罪人,往往被发配流放到蜀中正是此意。二来蜀地也属于关中的范围,封刘邦为蜀王,也正好算是履行遵从前约了。”
项羽虽有时并不按照范增的谋略行动,但他对这位年长的谋士的才智一向敬佩。尤其是在他今天苦干无计之时,听着范增的分析,项羽连连点头称是。
范增的话还没有讲完:
“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都是秦朝的降将,最好令他们在关中为王,让他们挡住蜀道,他们三人能在故土为王,必然对您感恩不尽,会全力堵截刘邦,即使将军东归,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项羽更加欢喜,赞不绝口:“此计甚妙,此计甚妙。”
接着二人又商讨了其他各将的分封和名称,都一一定了下来。
项羽要分封王侯,诸将都十分关注,其中最为关注的就是刘邦。刘邦鸿门宴上死里逃生,回到灞上。但他并不认为从此将平安无事。三个多月来,整日提心吊胆,如在沙场,项羽近在咫尺,很难说哪一天就会挥兵杀来。基于这种考虑,刘邦一方面正在暗中积极备战,以防不测,一方面屡屡派人到咸阳打探消息。
这一天,刘邦又派人到项伯那里打探情况,项伯已知道了项羽与范增商讨的细节,便和盘托出。来人谢后,急忙赶回向刘邦投信。
“项羽欺人太甚,竟敢负约不遵,我要与他决一死战。”
刘邦听到消息,长久的压抑一下进发出来。
樊哙、周勃、灌婴等武将也都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要冲出去厮杀。
灞上军营内一时刀出鞘,箭上弓,人人一副拼命的架势。
唯独萧何持反对意见,他劝谏刘邦说:
“蜀地虽然艰险,但总可以求生,不至于灭亡。”
刘邦反唇相讥:
“难道去进攻项羽,就会灭亡吗?”
萧何据理相劝:
“敌众我寡,怎能不败。当年汤武服侍桀纣,无非是因为时机不到,才不得不委曲求全。蜀地虽然艰险重重,易进不易出,但这一点对敌我双方是相互的,那里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民风淳厚,如果能占有此地,沛公能够宽仁爱民,礼贤待人,养精蓄锐,时机成熟便可以还定三秦,图谋天下。”
刘邦刚才也是气昏了头,听了萧何的话,也冷静下来。怒气渐渐平息,但还不能就此决定,转而征询张良的意见。
张良非常赞同萧何的主张,只是又说:
“蜀地虽然富足,易守难攻,只是没有外围缓冲之地,如果占据汉中,则更为方便有利。”
“向项羽讨要汉中,无疑与虎谋皮,实在太困难了。”刘邦沉重地摇了摇头。
“可请项伯帮忙讲情。”张良建议。
刘邦知道项伯既重情又爱财,便派遣心腹之人携重金去找项伯帮忙。
项伯确实与刘邦有了感情,所以已经帮助刘邦多次。今天见到重金,更是心花怒放,办起事来更加卖力,他当即找到项羽为刘邦说情:
“刘邦首进咸阳,功不可没,怀王已有前约今天你封他为蜀王,这与发配无异,定会遭到天下人耻笑唾骂。你不妨封他为汉王,据巴、蜀、汉中等地,这才能显出你的英明信义,况且章邯等人据守关中,根本不必担心刘邦能打进关中与你争霸。”
项羽沉思片刻,竞同意了项伯的建议,他马上推翻了欲封刘邦为蜀王的前议,改封刘邦为汉王。
分封名册很快拟好,其十八王的姓名、封地、称号分列如下:
刘邦为汉王,得巴、蜀、汉中之地,都南郑。章邯为雍王,得咸阳以西之地,都废邱。司马欣为塞王,得咸阳以东之地,都栎阳。董翳为翟王,得上郡之地,都高奴。魏王豹徙封河东,称西魏王,都平阳。赵王歇徙封代地仍称赵王,都代郡。赵将张耳为常山王,得赵旧地,都襄国。司马卯为殷王,得河内地,都朝歌。申阳为河南王,得河南地,都洛阳。共敖为临江王,都江陵。燕王韩广徙封辽东,改号辽东王,都无终。臧荼为燕王,得燕旧地,都蓟。吴芮为衡山王,都邾。齐王田市徙封胶东,改号胶东王,都即墨。田都为齐王,得齐旧地,都临淄。田安为济北王,都博阳。韩王成封号如旧,仍都阳翟。
项羽则自称西楚霸王,拟建都彭城,据有梁楚九郡。
名册下发全军的同时,霸王项羽即下达命令,要求各诸侯王从速启程,分赴各地。
由六国贵族和农民领袖组成的反秦力量本来就是一支矛盾重重的杂牌军队,当接到项羽的分封命令时,这种矛盾更趋明显,内战将势不可免。而项羽却自以为完成了一件盖世的伟业。现在他一心想离开业已被他肆意践踏的关中而东归彭城。
彭城是繁华富庶之地,义帝现正居住那里,项羽便派遣三万人马强迫义帝徙往郴地,名为保护,实为驱逐。一切安排妥当,项羽便把掳掠而来的金银、珍玩、玉帛及众多的美女尽数装入车中,兴高采烈地出发东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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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虽然意外地获得了汉中之地,被封汉王,但心中依然愤愤难平,毕竟,汉王与关中王相比相差甚远。巴、蜀、汉中地势险要,进难,出亦难,此去何时才能再定三秦呢?刘邦心中一片空白。
带着忿闷、天意、迷茫的情绪,刘邦踏上了通向南郑的崎岖山路。
关中百姓听说刘邦要离开远去,成群结队地前来送行,不少其他部队的将士也仰慕刘邦的仁厚为人,纷纷前来投效,愿意跟随刘邦西去,前后差不多有数万人马。这多少给了刘邦一些安慰,心境也渐渐开朗了一些。
行至褒谷,一件更令刘邦伤心的事发生了,智勇双全、忠心耿耿的张良要离他而去,前往阳翟投奔韩王成。
张良不想离开刘邦,他被迫无奈。
鸿门宴上,项羽看张良才学过人,大智大勇,是当世少有的高级谋士。对张良的敬佩马上转变成为对刘邦的嫉妒,从那一天起他便暗下决心要设法让张良离开刘邦,砍掉刘邦的一只臂膀。
对项羽来说,做成这件事实属不难,机会太多了,俯拾皆是。
项羽进关途中,韩王成没有跟随。项羽分封诸王前夕,韩王成才赶来拜见,这使项羽非常不满,所以在酝酿分封其间,项羽起先并不准备让韩王成仍居原任原地。但又虑及韩王成也无其他罪过,便不得不许复旧封,但韩王成必须答应项羽一个条件,那就是召回张良。
显然,在刘邦与项羽的斗争中,张良成了一个重要的筹码。张良的去向归离势必会成为重新爆发战争的因素,这是涉及到刘邦生死存亡的又一关键。
因此,张良不得不离开刘邦。
在刘邦政治生命跌入低谷,情绪异常低靡之时,既是良师又是益友的张良要离他而去,刘邦的心灵又经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但张良是必须要离开的,张良无法改变,刘邦也无法改变。
离别是痛苦的,特别是在这种艰难时期。刘邦、张良的眼眶早已盈满了泪水,二人默默地对视着,似有万语千言要诉说,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场的人也都流出眼泪,不仅仅是因为气氛的感染。张良为人热情正直,人缘很好,此刻,他要离去,怎不令人留恋,令人伤心!张良强忍悲痛,哽咽着说:“诸公此去,地势偏远,气候不适,一定要保重身体,你等精心辅佐汉王治理汉中,一有时机便要东进关中,然后问鼎中原。如有良机,良也要重归汉营,与诸公共成大业。”
在场的人纷纷表示,希望张良珍重,早早归来。张良又一一与众人送别。特别是对萧何、樊哙、周勃、灌婴等重臣更多加慰勉和嘱咐。最后他转向刘邦:“大王请摒去左右,良有一事相告。”
众人不解,但料到张良必有要事,未等刘邦说话,便都主动回避。
不长时间,刘邦与张良携手走出。众人围上前来,张良拱拳:
“张良要走了,诸公珍重。”说完,翻身上马,走出几步,又回马拱拳,连道珍重。
刘邦的泪水挂满了两腮,直到张良的人影消失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来命令军队继续西进,声音已苍老了许多。
褒谷这个地方,是关内关外的分界。此处被崇山峻岭环抱,沿途皆是悬崖峭壁,无路可通;只有栈道凌空高架,供路行人,自古以来,这里就是由陕入川的南北通道,因此也成为兵家必争之途。
队队汉军小心翼翼地沿着栈道缓缓开行。这是一次极其艰难的行军。汉军多为江南、中原人士,从未走过如此艰难的道路。栈道皆为木制,非常狭窄,人走在上面吱吱嘎嘎作响,向下一望,山谷深不可测,令人头晕目眩。
寒风呼啸,天色阴沉,汉军都在默默地行路,士气十分低沉。
后队人马突然惊呼喧嚷起来。有军吏飞速报告刘邦说,后面起火,烈焰冲天,栈道都被烧断了。
将士们听说栈道被烧毁都十分惊慌。这可是他们的退路啊!有的人叫骂起来,有的人呜呜地哭出了声。
刘邦并不理会,催促部队快行,一切到了南郑再做计议。将士们不敢违抗,只好前行,只是骂声哭声依然不断。
哭骂的对象渐渐地集中到了张良的头上。因为将士们听说栈道是张良所烧,都骂张良心狠手辣,断绝了后路,永远不能回到故乡,不能见到父母妻子。
栈道确实是张良烧毁的。
一个时辰前,张良密告刘邦的就是这件事。普通将士当然不能理解张良的用意。烧毁栈道此招十分高妙,第一可防止敌兵沿栈道进击刘邦,第二则示意诸侯,刘邦再无东归之心,用以麻痹项羽。
刘邦对于烧毁栈道当然十分坦然,只是督促加快行军速度,一心一意地驰往南郑。
10
春天来临了。
暖暖的风,青青的草,潺潺的溪水,欢快的小鸟。绝好的天气,绝好的春光。
人的情绪应该和环境相协调,但刘邦的情绪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
刘邦进入南郑已经两个多月。初入南郑,百事待举,两个多月来,军政事务特别繁忙,案头每天都堆满了各种文书奏章,幸赖丞相萧何既有为政经验,也有为政能力,多方协助,才不至于把刘邦压垮。
人说繁忙可以使烦恼遗忘,但刘邦再忙也忘不了烦恼。确实,川、蜀之地民风淳厚,物产丰足。但刘邦更向往山外的世界,向往那广阔的平原,向往那奔腾的江河,向往驾驭这些土地上的一切。
他的将士同样如此,不过他们没有这么远大的志向。他们仅仅是想走出这崇山峻岭之中,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见到自己父母兄妹,自己的妻子儿女。
一股思乡的情绪在部队中间涌动。许多将士竟找到刘邦哭闹,要求打出山外,打回家乡,刘邦打发了一批又一批,本来烦燥的心情更加烦躁。
“请萧丞相前来议事。”
张良离开后,军中可以研究大事的只有萧何一人了。对这位既是同乡又是朋友的智谋之士,刘邦一直十分依重,赶到南郑后即委任他为丞相,辅佐自己处理大事。传令官很快赶回,报称丞相萧何今日一早便出走,不知去向。
刘邦大惊道:“我正要与他商议要事,他为何出走,莫非他也要离我而去吗?”说着,即派人四处追寻萧何。
两天过去了,派出寻找的人都失望地回来了,萧何仍不见踪影。刘邦坐立不安,张良与萧何既是他理事的左右帮手,又是他情感寄托的对象,已经失去一手,另一手也要失去吗?
“多派兵卒,由将官带领,多方追寻,一是定要把丞相找回。”刘邦着急地都带出了哭腔。
人们正欲行动,忽然一人踉踉跄跄跑进王宫内,向刘邦行礼。刘邦定睛细瞧,来人正是两日不见的萧何。
萧何满脸淌汗,浑身沾满泥土,头发紊乱,样子十分狼狈。
刘邦又喜又怒,佯装斥道:“你要叛逃我吗?”
“臣不敢叛乱,而是去追叛逃之人。”
“所追之人是谁?”
“臣去追治粟都尉韩信。”
“治粟都尉韩信?”刘邦又追问一句。
“对,是治粟都尉韩信。”
韩信是何许人?韩信,淮阴人氏,幼年丧父。家贫失业,不农不商,他曾想做地方小吏因无人举荐,只好罢休。以后便开始整天游来荡去,寄食他人。家中虽有年迈老母,可韩信不思赡养,致使老母愁病缠身,不久逝去。
南昌亭长与韩信有所往来,韩信便常去亭长家吃饭喝酒。一个无职无业、无钱无势的男人常来蹭饭,当然引起亭长妻子的厌恶,一日三餐,或早或晚,都尽量避开韩信。韩信知道已讨人嫌,便从此立志不去。
韩信穷困潦倒,缺衣少食便每日独自到淮阴城外的护城河边钓鱼。有时钓上几尾,便拿到集市换钱过活,有时鱼不上钩,身无一文,就只好空着肚子挨饿。
几个老妇也经常到护城河边漂洗衣物,知他穷困落魄。时常见面,也都不闻不问。唯独其中的一个老妇对他另眼相看,一日家人送来午饭,便分给韩信同食。韩信饥不择食,端过便吃,哪知这位老妇十分慷慨,今天施舍韩信,明天又施舍,这样一连过了数十天。
韩信对老妇非常感激,对老妇称谢说:“承老婆婆这样的厚待,日后倘若韩信得志,一定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老妇听了韩信的话,睑上的温良一扫而光,瞪眼怒斥道:“我看你是七尺须眉,好像一个王孙公子,不忍心让你挨饿,给你饭食,哪指望你报答呢。男子汉大丈夫不努力谋生,却坐受困难,真是没有出息!”老妇说完,拿起衣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信听了老妇的话,呆呆地站着不动。也许老妇的话已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从此护城河边再没见到他的身影,但他并不记恨老妇,心中倒一直惦念着要在发迹之后报恩感谢。
韩信又重上了街头,苟且度日。他家一贫如洗,只有一把宝剑还算值钱,韩信就整日挎着它在街上来回游荡。一日,他遇到一个屠夫的儿子,这人长得五大三粗,整日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横行一方。他看到韩信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腰间却斜挎着一柄宝剑,便起了欺厚之意:“小子,你敢用宝剑刺我吗?”
韩信默然不答,面无表情。
“小子,你若不敢刺我,就从我的胯下爬过。”屠夫儿子说完,撑开了两腿。
韩信揣摸了一会儿,竞趴下身体,真的从屠夫儿子的胯下匍匐爬过,脸色不红不白,起身走了,身后传来那帮狐朋狗友的哄笑和围观市民的议论。
项梁率军路过淮阴时,百无聊赖的韩信仗剑投入项梁麾下,项梁对他未加太多注意,韩信只被编入行伍,成为一名普通兵士,项梁死后,韩信又属项羽,项羽任他为郎中。为了获取重视,韩信曾屡次向项羽献计,项羽总不采纳。于是韩信又弃楚归汉,跟随汉军到了南郑。对于韩信从军前的经历和遭遇,刘邦不得而知。韩信曾在项梁、项羽手下当兵做官,刘邦倒略知一二。而对于韩信在他手下的言行作为,刘邦当然了解一些。
韩信投效刘邦后,刘邦也并未重用他,只给了他一个十分平常的官职,叫做连敖,连敖是楚国的官名。大约与军中的司马相当。
韩信不受重用,未免满腹牢骚,一次他与十三个同僚喝酒畅谈,酒精刺激,他竟出狂言说要独立自尊。恰好这些话被别人听到报告了刘邦。刘邦怀疑他们要造反谋变,当即命令逮捕了韩信及一同喝酒的十三个同僚,委派夏侯婴监斩。
夏侯婴把这十三个人押到法场,陆续斩杀,片刻之间,已有十三颗人头落地。当刽子手举起血淋淋的大刀要砍向最后一个人时,韩信突然高声呼喊起来:
“汉王不是要得天下吗?为什么要杀死能人。”
监斩官夏侯婴不禁一愣,命令停斩,并把此人带到眼前,见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一验斩条,知道他叫韩信,便问道:
“韩信,你说自己是能人,有什么经略可以讲出来让本官听听。”
韩信求生心切,把腹中才智计谋和盘讲出,夏侯婴大为惊叹,不由赞赏道:
“你确实很有才学。十三个人皆被处死,唯独你存活下来,看来你可能成为辅佐汉王成事的人物。”
夏侯婴说话的同时,亲自为韩信松开了绑绳。然后就奔向王府向刘邦汇报,称韩信才学过人,不仅不应处死,还应升官进爵。
刘邦此时也正网罗人才,听夏侯婴一讲便立刻见准,提升韩信为治粟都尉。
韩信后来也曾单独拜见刘邦准备坦露才学,献出良计,当时因为刘邦正忙于阅读一件重要奏章,韩信讲得粗犷,刘邦听得也粗心。所以刘邦此时对韩信的了解仍然并不深刻,认为他是个一般人物。今天,当刘邦听到萧何去追出逃的韩信,假怒转为真怒:
“我自关中出发来到这里,沿途逃亡了许多人,萧丞相你却并不追赶,为什么单独去追一个韩信。”
萧何正色道:
“以前逃亡的人都是平庸鼠辈,去留无关紧要,不如听其自便。唯独韩信,他是当今的俊杰,国家的栋梁,恐怕世上很难找出第二个人来。”
萧何讲的是心里话。萧何自来到南郑以来,时时注意发现招揽人才。他听说夏侯婴器重韩信,于是把韩信召到相府谈问考察,若干次后,果然发现韩信满腹韬略,应对自如,是当世少有的帅才,便当面许诺,答应要向刘邦保举韩信为大将。
韩信欢喜异常,久受冷遇,屈居人下的生活就要结束了,整日坐在屋里憧憬着拜受大将的荣耀和指挥千军万马的权威,同时也在整理着已经思考了若干遍的用兵的战略战术。
半个多月过去了,韩信竟未得到有关他拜将受封的消息,联想到上次拜见刘邦时,刘邦的心不在焉的神态,韩信那颗沸腾的心又渐渐凉了下来,一种不得志和受戏弄的感觉涌上心头,另觅他处的想法再度萌生,他当即收拾行装,也不向萧何通报一声,便孤身出走了。萧何闻信,如失至宝,他当即选了一匹快马,纵身跃上,加鞭疾驰,大约跑了一百余里;才把韩信追上。
韩信起先不愿回来,但萧何言词恳切,决意挽留,韩信终被说动,被萧何追回的韩信果真有那么高的才学谋略吗?刘邦感到疑惑。
“韩信确是旷世奇才,大王如果长久居汉中,韩信无用,大王如要再入关,就应该急用韩信,否则韩信贸然离开,不肯久留了。”萧何还是如此肯定地回答。
刘邦虽然现在仍怀疑韩信的才能,但他向来器重依赖萧何,对萧何做事用人深信不疑。
“丞相说韩信可用,我就封他为将,试试优劣。”
“大王仅仅封韩信普通将领恐怕仍不会留住韩信。”萧何还不满足。
“那么我就封他为大将。”
萧何连声称好。
“那么现在我就召见韩信,封他为大将军。”
“不可不可!”萧何摆手否定,“大王以前对韩信简慢少礼,今要封他为大将军,岂能像召唤士卒那样轻率?”
“拜大将应该用什么礼仪?”刘邦征询萧何的意见。
“须先选定黄道吉日,日子确定以后,要预先斋戒,并在校军场修筑坛位,集合全体将士,依礼仪谨慎行事,才是拜将的礼节。”
刘邦笑着说道:“拜大将还要这么隆重的礼节么?好!我就按照丞相的意见办理。”
11
南郑,校军场上彩旗飘扬,汉军全体将士整队排立,庄严肃穆,寂静无声。今天是刘邦拜将的吉日。此前,刘邦已斋戒三日,今晨,他早早起床,仔细梳洗,整肃衣冠。然后出宫上车,在萧何等文武百官的护拥下来到校军场,缓步登上高坛。
天公作美。春光明媚,艳阳斜照,整个校军场更显得旌旄变色,甲杖生威。刘邦目视全场,心中顿感欣慰。
丞相萧何也跟着走上坛来,他手捧符印斧铖,走到刘邦面前,躬身把这些象征着权力的器物交给刘邦。
台下顶盔戴甲的将官,翘首注望看这四件器物,他们还不知道这四件器物将会属于他们中间的哪一个人。尤其是樊哙、周勃、灌婴等几位高级将领,他们都曾经百战,屡立战功,更是眼巴巴地瞧着,期盼着幸运之神降临到自己身上。
丞相萧何代王宣命,声震全场。
“请大将登坛行礼。”
一员将官应声而出,健步走上大坛,步履从容沉着。此人身材魁梧,相貌英俊。装束极为庄严,头顶金盔,身披金甲,外罩素袍,腰间斜挎一把长剑,浑身上下贯注一种威严。
坛下的将士已经认出,他是治粟都尉韩信。
韩信向北刚刚立定,便有乐工奏起军乐,鸣铙击鼓,响彻云霄,既而吹奏弦管,旋律优美,曲声悠扬,十分悦耳。
赞礼官朗声宣道:
“请大将军韩信受礼。”
韩信趋步上前,刘邦将四件器物依次授予韩信,第一次授印,第二次授符,第三次授斧铖,韩信一一恭敬拜受。
授礼完毕,刘邦高声说道:
“以后军事均由将军节制,望将军能够善体我意,与士卒同甘共苦;不乱杀,不施虐,除暴安良,匡扶王业。如有蔑视将军权威,违令不从者,尽可军法从事,先斩后奏。”
这后几句话,刘邦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度,显然是针对坛下的将士所讲。
韩信心潮澎湃,长久以来经受的冷遇和屈辱一下子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臣一定竭尽心力,与众将官精诚合作,匡扶王业,以报大王知遇隆恩。”韩信跪拜地上,向刘邦行礼。
刘邦将韩信扶起,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开口问道:
“丞相多次讲明将军有大才,不知将军究竟有何良策?”刘邦要当众考察韩信。
韩信反问:“大王是要向东进击,与项羽为敌吗?”
“是。”刘邦仅干脆地讲了一个字。
“若讲勇猛刚强,大王能与项羽相比吗?”
“寡人恐不如项羽。”
“臣也知道大王不如项羽,但项羽更有不如大王之处。臣曾在项羽手下听差,十分了解项羽为人。项羽叱咤疆场,人人皆惊,但项羽却不能任用良将,此乃所谓匹夫之勇,不足与语大谋。项羽有时也十分仁厚,言语温和,待人热情,遇人有疾病,往往涕泣可怜,与人分食。可是如若他人有功,应该加封,他却十分吝啬,此乃所谓妇人之仁,不足与成大事。”
韩信一针见血,点出了项羽最本质的缺陷和因这种缺陷将必然导致的结果。坛上坛下一片肃然。
韩信继续侃侃而谈:
“项羽虽然现在称霸天下,役使诸侯,这只是其表面的繁荣。关中之地,蓄积丰实,易守难攻,但他却不踞关中而返回彭城,第一点,他已失去地利。项羽违背义帝先约,恣意妄行,驱逐义帝,分封诸王,私心太重,私人爱将,皆封好地,外人疏将,悉封僻地;项羽起兵以来,残暴嗜杀,过往之地,无不残灭,所以第二点,他已失去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是成事三大要素,项羽已失去其中最重要的两条。”韩信停顿下来,环视了一下全场,见全场将士包括刘邦、萧何在内都在洗耳恭听,更受到了鼓舞,清了清嗓音,又接着分析。
“项羽眼下最为强大,这是事实,所以诸侯、百姓都不敢反叛,但是将来各国势力会逐渐强大,谁还会再对他俯首帖耳?现在大王如能够反其道而行之,专任天下谋臣勇将,何敌不摧?所得天下城邑,悉封功臣,何人不服?率东归将士仗义东征,何地不克?关中三王,虽然扼我要塞,堵我出路,但他们都是秦朝旧将,带领秦兵数年,部下征战死亡不可胜计,山穷水尽之时又挟众投降项羽,降卒却又被项羽屠灭。关中秦人对他们三人恨之入骨,项羽却偏又封他们在秦地为王,秦民当然不服。唯有大王入关之后秋毫无犯,除秦苛法,约法三章,秦民无不欢迎拥戴,大王若东入三秦,传檄约定,三秦既下,便可图天下了。”
韩信一番分析从宏观到微观,从敌方到我方,说得头头是道,振振有词,汉军上下,莫不对他肃然起敬。
刘邦大喜:“寡人悔不早用将军。今日承蒙将军开导,如开茅塞,以后全军全仗将军调度,明日就出发东征。”刘邦又有些飘飘然了。
韩信回答:
“将非练不勇,兵非练不精。项羽虽然露出败相,毕竟楚兵数经百战,不可轻视。现我军仍需多方操练,估计半月后方可出兵。”
第二天,韩信便击鼓升帐,首先定出数条纪律,晓谕全军。然后亲自上台,开始练兵。他口讲指画,如何排列阵势,如何整齐步伐,如何立正相坐,如何首尾相应,如何可方可全,如何可变可常,凡此种种,樊哙、周勃、灌婴等人都不曾知晓。刘邦策封韩信为大将时,他们三人内心都感不服,及至听了韩信的滔滔宏论,今日又领略了韩信带兵布阵的实际能力,不服的情绪烟消云散。
经过数日的督导操练,汉军军容风纪焕然一新,士气高昂。丞相萧何也备充了大量粮草,出师东征的内部条件已经具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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