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
南山公园的开放时间是8:00到17:00,在16:00到17:00这一个小时内,秦武与白静轮流抱着白猫,在公园里慢走了一圈。每次从白静怀里接过白猫时,秦武都将它抱得很紧,这能让他感受到,那具无比熟悉的身体上的体温与味道。白静似乎窥出了秦武的心思,但并没有说破,两人并没有说很多话,更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无数敏感的话题。当公园的工作人员提醒二人“请在闭园前离开”时,秦武随即问白静,要不要坐自己的车去公园门口,但白静拒绝了:“就几步路,我走走好了。”
秦武明白这句简单话语背后的深意,他没有坚持,与白静道别,转身往停车的地方走去。他几乎在上车的同时接到了林泉的电话,电话那头,林泉的语气十分激动,就像一个发现新大陆的孩童。
“你在哪?”
“我?”秦武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眼,并没有那道熟悉的佝偻身影,“我在外面呢,什么事?”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们先前的推论是,所有碰触到幽灵的人,记忆都会出现偏离,真实记忆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M世界的虚假记忆。我之前说,希望找志愿者试验,也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但是,我一直忽略了另一种可能,对于你们这种记忆已经出现问题的人来说,如……如果你再跟它‘接触’一次的话,会不会负负得正,记忆重新恢复正常?!”
恢复正常?!在刚听到这个词的几秒钟,秦武欣喜若狂,然而当他想清楚这四个字蕴含的真正含义的时候,飞到半空的心又重新落了下去。此前与秦文的几次交谈,他已大约清楚,自己最近几年的经历与状态,毫无疑问,与记忆偏离后的自己相比,拥有真实记忆的那个“秦武”是一个颓废、消极、充满负能量的人,这一点已足以让秦武为之犹豫。更重要的是,如果选择这时“恢复正常”,那便等同于又一次“放弃”了白静,要知道,就这个目标而言,他刚刚重新点燃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还有,如果真的“恢复正常”,那么,我在记忆偏离这段时间内经历的事情,又会不会被改写呢?
太阳从两座山峰的缝隙中照了过来,刺得秦武几乎睁不开双眼,他闭上眼,在一片虫鸣鸟叫声中思索了大约五分钟,那头的林泉仿佛知道秦武的症结,并没有挂断电话,也没有说任何话,大约五分钟后,秦武睁开眼,对着电话说:“好吧,我去试试。”
毕竟,再美好的记忆,也只是记忆,并非现实。
而人,终究是生活在现实中的。
除了上述这一点外,促使秦武最终作出决定的理由还有许多。首先,这些天来,大脑中错误的记忆给他带来了诸多困扰;其次,虽然白静今天的态度让他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之火,但秦武对思思的想念却从未熄灭,如果能找出让记忆恢复正常的法子,那思思自然会回到自己身边;最后,如果林泉的推论真的成立,那么,这个正沿着圆周轨道缓缓移动,能改写记忆的隐形幽灵,无疑是悬浮在这座城市的一个可怕阴影,而自己当前做的这一切,无疑是扭转乾坤、战胜噩梦的英雄之举。以上几点因素相加,让秦武在冲动中作出决定,配合林泉进行这次危险的未知尝试。
“我们什么时候做试验?”
“南山公园应该赶不上了,再过两个小时,到19:15左右,这个能改写记忆的‘幽灵’,将会穿过开发区北湖镇小刘村村口晒谷场,方向是由西向东,偏北22度,正好以对角线的形式穿过晒谷场的中心。”林泉的描述很详细,显然做了充分的预案,“如果你还有什么没想好的话,我们可以等明天、后天的机会。”
“不用了,就今天吧。”
傍晚18:45。
此刻正是落日时分,一个巨大的火红色圆盘慵懒地、依依不舍地悬挂在正西的群山之上,将三五团奇形怪状的云朵染成美丽的玫红色,夕阳的光芒已不复刺眼,但洒在身上依然带着暖意。秦武刚打开车门,混杂了青草芬芳与泥土气息的空气立刻吹拂到脸上身上,灌入肺泡,让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舒服地张开。这样的环境让秦武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了一些。他看了一眼手表,18:50,距离林泉推算的时间范围还有十五分钟,秦武在路边找了一堆草垛坐了下来,开始观望四周的环境。这个晒谷场应该刚修不久,地面十分平整,形状是标准的长方形,长度在五十米左右,由于并非秋收季节,场地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最近的两家农户则坐落于晒谷场南侧约一百米的位置,屋顶冒着炊烟,在两三百米开外的水田里,两个戴着斗笠、穿着胶鞋的农民正在低头劳作。秦武下车时,有一个农民扭过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便继续劳动了。
“林教授怎么还没到?”秦武刚生出这个念头,一辆出租车便从远方驶了过来,停在了打谷场旁的乡道边。林泉背着一个大大的黑色背包,脚步都有些蹒跚,看来包很重。林泉喘着气走到秦武跟前,卸下背包,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台微型摄像机和一个三脚架。
“对不起,我刚才去找朋友借摄像机,来晚了一点。本来我是想在旁边拿手机拍的,但稳妥起见,我还是离远一点等你。”林泉的脸上带着一丝歉意,“不是我害怕,但你说得没错,如果我的记忆出问题,那就前功尽弃了。”
秦武点了点头,他从未怀疑过林泉的勇气与决心,更从未怀疑他会害自己,他对林泉说:“没问题,你上车等我吧。”
“好,你多保重。”
“我会的。”
十分钟后。
秦武摁灭刚燃到一半的香烟,从草垛上站起身,此时的天色已黑了大半,刚刚还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群山变得黑黢黢的,宛若一条条蜿蜒起伏的长虫。村里的灯光稀疏,显然大多数房子已是无人居住的空屋,这让头顶的繁星分外灿烂,仿佛一颗颗明珠缀满了苍穹。秦武缓缓走到打谷场东南角,做了几下拉伸,然后迈开脚步,开始了半小时的慢跑。
慢跑路线是林泉提前设计好的:从打谷场的东南角出发,以“S”形的方式,慢跑向打谷场的西北角,然后再掉头原路返回,这样的路线可以最大限度地增加与“幽灵”接触的可能。计划中,秦武的配速将保持在每秒两米左右——这对多数年轻人来说并不难做到,然而当真正迈开脚步,跑了四五个来回后,秦武发现,自己竟然“跑不动”了。
秦武很快便想通了问题所在,现实中的自己,已不是记忆中那个保持良好体形的健身达人了。原本平坦的小腹上多出了至少两公斤赘肉,这些脂肪就像沙袋一样,拖慢了他的脚步。与此同时,原本动力十足的双肺就像一台上了年纪的风箱,完全无法满足氧气交换的需要——这是尼古丁与焦油在最近这半年里侵蚀肺叶的结果。
秦武试着放慢配速,但收效甚微,他的心率很快超过了每分钟一百二十下,强烈的不适感让他不得不放慢脚步,缓缓走到打谷场中央,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知是不是疲惫带来的视线模糊,四周天色仿佛更暗了,整片打谷场仿佛笼罩在一团黑色的薄雾里,秦武双手撑膝,喘息着站在打谷场的正中心,目光始终聚焦在东南方向——按照林泉的推论,那应该是“幽灵”出现的方位。好几次,秦武都感觉自己看见了“它”,正如描述的那样,它就像一个透明的皂泡,类似于盛夏的日光照在高温的柏油路面上的那种光线扭曲,然而当他一眨眼、一摇头,这样的幻视便迅速消失了。秦武忽然感到一丝害怕,“如果那个幽灵确实存在,那么,它的作用,真的只是改变记忆那么简单吗?”
“你在干什么?!”一个沙哑的老人声音如炸雷般响了起来。
这声大喝将秦武绷到极致的神经彻底扯断了,他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整个人魂飞天外。一双如树皮般粗糙的大手死死捏住了秦武的肩膀,接着,一张陌生的面庞出现在眼前。尽管光线昏暗,但仍然可以看出,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男性面庞。来人的年纪在六十岁上下,体形干瘦,身上的衣服很朴素,脚下套着一双长达膝盖、沾满污泥的胶皮靴子。秦武几乎瞬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与来意——一个把自己错当成小偷的农民。
想到这一点之后,秦武狂跳的心脏渐渐放缓了下来。他眯起眼,避开手电射出的刺目白光,并尝试掰开老人捏住自己肩膀的双手——但老人相当执拗,死活不愿松手,而是大声呵斥说:“你在这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老人说话时嘴里吐出浓烈的酒气,与身上的汗臭融为一体,明显是刚劳作了一个下午,又喝了几两酒的样子。
“我是来找我舅舅的,请问这儿是龙头村吗?”秦武说出了一早想好的应付村民的理由。
“这儿是小刘村,龙头村在西边呢!你走错了。”老人放开手,但目光依旧留在秦武的脸上,狐疑地问,“我盯着你有几分钟了,你在这地方跑什么?”
“噢,我不认识我舅舅家,我舅电话里给我说,他来村口找我,我就在这等他了。”秦武一本正经地继续扯谎,“我开了四个小时的车,脚都有点麻了,就随便走了几圈。”
“噢,我刚才把你当小偷了。”秦武的穿着让对方相信了这个不太高明的谎言。老人点点头,正要离开,然而就在这时,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毫无征兆地,老人手上的手电微微晃动了一下,不再直射向秦文的眼睛,也正是这个瞬间,秦武看清了老人近在咫尺的面庞——不知为什么,老人的表情有些奇怪,一双眼睛并没有盯着秦武,而是直直地望向前方,目光里看不出明显的焦点。秦武正在纳闷儿,忽然,老人肩膀摇晃了一下,攥着的手电“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秦武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他赶紧扶住老人,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有点头晕,估计喝多了。”老人满不在乎地说。然而秦武猛然警觉起来,他想起了自己今天的来意:“证明”林泉的猜测。“证明”那个能改变记忆的隐形幽灵会在今晚通过这片打谷场。而老人此刻的表现如此诡异,难道这就是记忆偏离症患者在发病前的征兆?秦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19:17,距离林泉推论的时间点只有短短两分钟。
“你叫什么名字?”秦武问。
“刘大有。”
“你住这村里吗?”
“我不住这儿,还能住哪儿啊。”老人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警惕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您先回家吧……”
“好,你是要去龙头村对吧,从前面的路口往西,大概两里路,路牌的地方右拐,两分钟就到。”刘大有热心地给秦武指了路,说了声再见,便打着手电往晒谷场西侧的村道走了。秦武强忍追上去的冲动,继续按之前的路线开始慢跑,这一次秦文跑了整整十五分钟,直到19:32才停了下来。
秦武走回跑步前的草垛,点燃了一根香烟,刚抽到一半的时候,林泉走了过来,坐到了秦武身边,说:“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没有,一切正常。”
“你记得我吧?我们这两天见过几次面,都大概聊了什么?”
“记得的,我们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在研究所门口,后两次则是主动上门去找您,向您请教记忆偏离症的事,您说,这可能跟盘古对撞实验有关。”
“嗯,没问题,那你记得A省的地震,记得你哥的事情不?”
“嗯,我记得我哥牺牲了,A省发生过地震,但现实是,我哥还活着,A省没地震过。”
“从周院长给我的病历资料看,大多数病人的第一症状是疲倦、瞌睡,等一觉醒来后,虚假记忆就会取代真实记忆。不知道记忆恢复的过程是不是也是如此,我们再等一晚上,如果到那时,你的记忆还没有恢复,那就没法子了。”林泉的表情明显有些沮丧,“这么看来,要么是推论本身出了问题,要么是这个幽灵只能让正常人的记忆发生错位,但并不会让错位的记忆恢复正常。”
“我感觉,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秦武说,“你刚才有没有看见,有一个老头怀疑我是小偷,跑过来抓我?我感觉,在某个瞬间,他给我的感觉,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倒有点像记忆偏离的前期症状。”
“什么?”林泉的语气一下子变了,他用几乎咆哮的声音问,“那个老头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我问了他的名字,他叫刘大有。”
十五小时后,5月21日。
因为一个阴差阳错的巧合,林泉的推论得到了最完美的证实。第二天上午,当秦武开车带着林泉,再度抵达小刘村时,发现六十一岁的村民刘大有已成了全村人的议论焦点,一百多户村民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津津乐道地侃着同一件事:
刘大有“疯了”。
正如之前那些记忆偏离症患者一样,刘大有在一夜间忘记了最近两三年所经历的一切——包括老伴和儿子因车祸身亡、家里老宅去年租出去三间,以及丧偶后,自己跟村西头李寡妇那些摆不上台面的瓜葛;同时,多出了一些并不存在的虚假记忆。秦武与林泉用两包烟的代价,跟刘大有认认真真地面聊了半个小时,在这之后,村里的流言便升级成“省里的专家专程赶来,研究刘大有的中邪”“刘大有被外国间谍做了秘密洗脑,导致记忆出现问题”的全新版本。与此同时,林泉所提出的“这个幽灵能让记忆出现错位,也可能让错位的记忆复原”的美好猜想被冰冷的事实无情打破了,这十几个小时里,林泉寸步不离地“监视”着秦武,然而秦武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记忆也没有恢复到发病前的状态。
“林教授,下面该怎么办?”
林泉眉头紧锁,他将那张标满红点的地图再次取了出来:“我想到了两个办法,第一个法子,想办法说服盘古项目的负责人,暂停对‘皂泡’的一切探测实验,看看会不会有转机。”
“那您快打电话啊!”秦武脱口而出。
林泉苦笑了一下,脸上露出颓然的表情,说:“盘古粒子对撞实验属于国家重点科研项目,这次重启实验室,对‘皂泡’进行观测研究,也是得到高层批准的。而我只是一个被踢出实验组的半退休老头儿,人微言轻,想上报也没门路!再说项目重大,我要是这时候站出来,说不准直接给我扣一个污蔑国家重大工程的帽子。那就麻烦了。”
“那第二个方法呢?”
“第二个方法相对简单一些,把地图上的这个圆给画出来。”
“画出来?”秦武一头雾水。
“我说的画,不是在地图上画,而是让市政府组织人手,沿着地图上的这个圆,在城市里刷一条三米宽的醒目红线,就跟马路上的斑马线差不多。用这条线,把这个幽灵的运动轨迹标注出来。然后通告全体市民,在‘幽灵’经过的时间段内,远离红线。”林泉说,“我看了一下,这道红线会穿过一百多栋居民楼,十四条主干道,四十六条辅干道,七个购物广场,两条步行街。总之,也是个相当浩大的工程。”
“这就是您说的简单?”秦武哭笑不得地说,“对了,我去打谷场跑步的时候,您不是在旁边架了摄影机录像了吗?把录像公开出来,不就能证明我们的推论了?”
林泉嘴角扯了一下,脸上浮出尴尬的神色。“确实是录像了,但是我忘了一件事情,19:15,天已经黑了一大半,我之前以为打谷场上的灯光够了,毕竟我在车上能看清你的脸,但没想到的是摄像机跟人的眼睛还不一样,眼睛能看清的,拍下来却是一团黑乎乎。这段录像,感觉意义不大。”林泉一面说,一面打开手机上的一段视频,“我把录像拷贝到手机里了,你看,有没有后期处理的法子,能调亮一些?”
秦武接过手机,果然,视频画面一团漆黑,只能看见一道人影在打谷场来回奔跑,他和刘大有的面庞都分辨不清。他懊恼地说:“没用的,处理不了。”
“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如果没有证据,那一切都是徒劳。就我了解,记忆偏离症这件事,目前市里的态度是讳莫如深,我哥的电话已经两天没人接了,听说正在研究这种病的起因和治疗方法。如果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我们就公开一段推论,说是国家的科研工程导致了这场记忆疾病,最后恐怕只会把自己送到牢里去。”
“讳莫如深?定性为谣言?”林泉有些奇怪,“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隐瞒?”
“我猜,一方面为了维稳,另一方面,大多数记忆错位的患者,都记得同一件事:我们市的副市长——徐天,在去年因为贪腐被双规了。”
“噢,还有这样的事?”林泉嘿嘿笑了两声,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我怀疑,徐市长在现实世界里,屁股也不干净,只不过没有被捅出来罢了。”
“确实有可能。”秦武注意到了林泉脸上的表情,他问,“你认识这家伙?”
“是啊,这家伙对科研一窍不通,偏偏又分管科教文卫这一块儿,这不是外行指挥内行吗!”
“我也很反感这个徐天,我哥去年的事,就是他落井下石的结果。但是人家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们得想个好办法才行。”秦武说。
秦武与林泉对视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接受一个无比沮丧的事实:即便他们发现了到目前为止,最符合逻辑、最接近事实的“真相”,但他们目前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先回家想想,还能有什么办法。”秦武抢在林泉前面,将两人的心声说了出来。
此刻的秦武是成熟、理智、明哲保身的,他十分清楚揭露真相有多困难,以及这么做可能带来的风险,然而他并未意识到,很多时候,面前的墙壁之所以看上去牢固坚不可摧,唯一的原因是你并没有举起那把锤子。
两个小时后,秦武的电话忽然响起。
“秦武,我被强制隔离了。”电话里,秦文的声音憔悴而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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