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危机

    刚被隔离的二十四小时内，秦文的处境基本可以用“无人问津”来形容，除了准时送至的一日三餐外，从科室主任到院长书记再到副市长徐天，都似乎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直到秦文的“不老实”因一个意外而提前被发现，那些人才注意到，秦文身上的“危险性”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秦文做的事很简单，当花花第二次偷跑到门口找他聊天时，他提了一个小小的请求：“你能不能跟赵阿姨说一声，让她找个没人的时候，上来找我一趟，我有话对她说。”这个将秦文视作“哥哥”的女孩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答应了。四个小时后，赵春梅利用放风的间隙走到秦文病房门口，轻轻地叩响了铁门。

    躺在病床上的躯体如触电般弹了起来，秦文冲到门前，问：“谁？”

    “是我，赵春梅，是秦医生吗？”赵春梅的声音有些沙哑，好像刚生完一场大病。

    “是我，是我。你看见门中间的那个小铁格吗？那是送餐、送药窗口，密码锁在门右边，密码是376514……你按下密码，然后把格子上的把手往右边推。”

    厚重的铁门内发出一阵金属摩擦声，半尺见方的送餐窗口缓缓打开。秦文与赵春梅隔着窗口，在不足二十厘米的距离四目相对，赵春梅脸一红，低下头，问：“找我有事吗？”

    “你的记忆并没有恢复，为什么要骗他们？”多年来的职业经历让秦文十分清楚，如果自己的问题是“你的记忆有没有恢复”，那赵春梅很可能会给出一个言不由衷的虚假答案，所以他故意舍弃了一般疑问句，而是用无比确凿的语气阐述出先前的推论，紧接着不给对方反应时间，直接提出一个直击内心的问题。果然，赵春梅瘦弱的身体猛烈颤抖了一下，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我……”赵春梅低下头，显然不敢接触秦文锋锐的目光。

    秦文看出了这个女人的惶恐与懦弱，他追问道：“你知道钱强生病的消息吗？”

    “钱强？他怎么了？”

    “他的记忆也出现了问题，具体症状和你差不多。”

    “啊？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啊。”赵春梅说，她的神色有些恍惚，但明显看不出太多的担忧与震惊，这无疑更加“坐实”了秦文的推论——如果赵春梅的记忆确实恢复如初，那得知钱强生病的消息，她的第一反应该是关心、担心才对。

    秦文怜悯地看了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眼，说：“钱强生病后，也坚称你是尤小志的老婆。所以现在，你就算愿意配合那些专家说谎，钱强也不一定会接受你，和你在一起过日子了。”

    这样的话语彻底摧毁了赵春梅的心理防线，她双手抱头，在门口蹲了下去，掩面呜咽起来，赵春梅的哭声越来越大，从呜咽变成了抽泣，进而升级为号哭。秦文焦急地制止她痛哭，但为时已晚。几秒钟后，两名护士一前一后地从值班室跑了出来，扶起痛哭的赵春梅，隔着铁门，用厌恶的目光瞪了秦文一眼，接着，不顾他的央求与解释，跑到护士站的内线电话前。

    “主任，211的病人这边有点情况，你过来看一下。”

    半小时后。

    随着沉重的铁制防盗门被缓缓推开，三张阴云密布的面孔出现在秦文面前。这三张面孔分别属于徐天、赵院长及一个身穿武警制服的陌生年轻人。一个主谋，一个从犯，一个打手。他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并开始懊悔不久前的冲动与幼稚。

    “你刚刚跟赵春梅说的话，我们都知道了。”徐天一开口就将秦文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搪塞理由彻底堵死了，“秦文同志，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们才对。”秦文说，“这么多人的记忆都出现了问题，你们却为了私心隐瞒真相，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这是一种史无前例、无迹可循的记忆病症，其中的诸多诡异之处，目前还很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公布消息，带来的负面影响说不定要超过病情本身。”

    “徐市长，别再掩饰了，您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大家心知肚明。”秦文被对方的冠冕与虚伪彻底激怒了，他将个人安危彻底抛到脑后，直接挑明了话题。

    徐天脸上的肌肉明显颤动了两下，他用力吸了一口气，扭过脑袋，看了旁边的赵院长与年轻武警一眼，撕去了虚与委蛇的面具，说：“我知道，这些患者的记忆是共通的，没错，在他们的记忆里，我徐天出事了，被调查了，双规了。”徐天用力拍了一下墙壁：“但这都是莫须有的罪名！这些病人还记得A省发生地震呢，记得美国总统被弹劾了呢，这些事情，有哪一样是真的？！现在有一半的专家都怀疑，这些人很可能是被某个境外组织给洗脑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怎么能随便对社会公开！”

    “既然是假的，那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徐天微微眯起双眼，“对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

    秦文沉默了，这八个字如八根尖锐的钢针扎入心底，没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恰好是秦文近半年来最真实的写照。然而这并不足以打消他对眼前这个人的厌恶。

    徐天觉察到了秦文的情绪，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也知道，在这些患者的记忆里，你是个英雄。那个小丫头，还有赵春梅，对你都很崇拜，要不是这样的话，她们也不会如此信任你，什么都跟你说。”徐天抬起头，用一种咄咄逼人的目光看着秦文，缓缓说：“秦文，你这么关心这些病人，到底想干什么？”

    “我是个医生，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找出真相，然后治好这些人。”秦文顿了顿，“是真正的治好，而不是用洗脑的办法，让患者配合你们说谎。”

    “那你到底知道什么真相？”徐天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之前在会场上，到底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秦文心脏一紧，下意识地做出了否认的回答，他旋即意识到，这句话很不妥当，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的信息，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

    毫无疑问，秦文完全不信任徐天，他对这个道貌岸然的官场老油条始终充满了厌恶与鄙夷，正因如此，他绝不可能将“M世界”的猜想透露给徐天，更不用说自己与林泉那几次见面了。在某个瞬间，秦文也想过妥协服软，想要说出“徐市长，你放我出去，我一定遵守纪律，不跟任何人交流这件事，如果有什么新的发现，一定先上报组织，服从指示”这样的言语来换取自由，然而对方阴鸷的眼神让他意识到，即便自己这么做，也不会有任何效果。

    反正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我不会跟你透露信息，你也不会放我出去。想通这两点之后，秦文反倒无欲无求起来，他笑了笑，走到病床边上，以一个极其随意的姿势躺了下来，如此轻蔑的态度再次激怒了眼前的徐天。

    “你到底知道什么？你这么做，才是对患者不负责任！”徐天咆哮道。

    “把市委书记叫来，我就说。”

    “秦文，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

    “你、你……”徐天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双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从他扭曲的表情不难看出，他很想冲到秦文面前，揪住他的衣领，甩两个耳光，逼秦文说出心中的秘密——然而也只能是想想罢了。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愤怒、恐惧等情绪全部埋进心底，摔门而出。

    “你什么时候想好了，让护士通知院长。”徐天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

    徐天出门后走得很快，脚步杂乱并虚浮，好像在逃离某个可怕的地方。秦文看出了对方的色厉内荏，笑了笑，重新在病床上躺了下来。然而好景不长，十五分钟后，铁门再一次被踢开了，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这男人身材魁梧，身高体重都在一百八十五左右，生着黑毛的手臂足足有普通人的小腿粗。

    这人显然认识秦文，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秦医生，起来。”

    “干什么？”这一回秦文真的害怕了，裹在被窝里的身体瑟瑟发抖，他没有想到，在“谈判”失败后，徐天竟会用如此狠的手段来对付自己。幸好，事实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男人见秦文拒不配合，并没有动手的意向，只是大声说：“起来，给你换一间病房。”

    “哪儿？”

    “就在隔壁楼，七号病区，104病房。”

    “凭什么？”秦文愤怒地吼了出来，七号病区，这是一处臭名昭著的隔离病区，是整个医院年代最久远的大楼，“思国”楼一层。“思国”楼是由当初捐助建楼的一位台湾富商的名字命名的，兴建于1982年，装修简陋，设施陈旧，几十间隔离病房，只在外墙上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窟窿。加了一扇特殊的钢化玻璃，就成了非常具有标志性的圆形小窗。而保安所说的104病房，更是整个七号病区里最差的房间。它位于走廊尽头的位置，潮湿闷热，暗无天日，虫蚁横行，多数情况下，只有满足三个条件，病人才会被“发配”到这间病房。一，患者极具攻击性与危险性；二，家属无法承受或不愿承受超过每天四十元的床位费；三，医院的其他床位已全部住满。换句话说，7-104属于“别无选择的选择”。在大多数医护人员口中，这间病房有一个无比贴切与响亮的外号：

    牢房。

    “我不去七病区，我就在这里。”秦文愤怒地说，“你们凭什么让我换病房？”

    “因为你在病区里乱说话，还擅自告诉病人密码锁的密码，造成了安全隐患。”对方的理由相当“名正言顺”。秦文拼命摇头，他的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手背上的青筋如一条条小蛇般凸了出来。保安看着秦文，并没有继续说什么威逼利诱的话，而是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件打火机形状的金属物件。

    “领导交代，如果您不配合的话，那就只能采取强制措施了。”男人将“打火机”对准秦文，嘴角扯出一丝狰狞的笑容。

    秦文紧紧攥着床沿的双手慢慢松了开来。作为一个精神病院的医生，他自然清楚那个“打火机”是什么，这个迷你电击器释放的电流足以电晕一头水牛。如果继续反抗，那等待自己的，将是瞬间失去意识，甚至大小便失禁的悲惨结果。

    秦文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说：“我不反抗，我跟你走。”

    男人用讥诮的目光看了秦文一眼，缓缓放下了手上的电击器：“您挺聪明的，秦医生。”

    “你是医院的保安？”

    “是啊，七号病区的。”

    秦文忽然想起眼前这人的身份了，他问：“你是不是叫牛彪。”

    “是啊！想不到您还知道我的名字。”牛彪脸色缓和了一些，“你是大医生，我是小保安，你记得我名字，也算荣幸啊！”

    “大家都是同事，只不过分工不同。”秦文说话时始终注视着牛彪黝黑的面容，这话显然让牛彪十分受用。他将电击器重新放回裤兜，咧开嘴笑了笑，一口焦黄的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秦医生，既然你这么客气，我也不会亏待你的，7-104环境是差了点，蚊子蟑螂也比较多，到时候我给你找几盒蚊香，你将就几天吧。”

    “好的，麻烦牛哥了。”秦文猛然意识到，摆在自己眼前的，其实是一个绝境中的机会——这个牛彪，其实是一个可以争取的对象。

    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