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大厦,B市的一处地标性建筑,昔日的辉煌与如今的萧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陈沛案发之后,公司便出现离职潮。员工像候鸟一样,远离寒冷追逐温暖,转奔更好的生活,留下偌大的办公室空空荡荡,异常清冷。
雾霾散去,清晨的阳光和煦温暖。齐孝石的腿伤还没好利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和那海涛走进了公司大门。那海涛在向公司前台说明来意之后,前台女员工的脸色就冷了下来。
“啊,你就是那警官啊……”女员工冷冷地说,“卓越董事长现在不在,陈总倒是在,但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见你。”
那海涛知道女员工是在故意为难自己,但还是赔起笑脸,“姑娘,请你帮我联系一下陈总,我有重要的事情向他通报。非常重要。拜托了。”那海涛非常诚恳。
女员工无奈,在前台拨通了陈沛的电话。
“喂,陈总,前台有两个警察要找您。啊,其中一个姓那,说有重要的事情。”女员工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了阵阵的吼声。那海涛和齐孝石离得不远,可以清晰地听到陈沛在电话那头问候着他们的女性长辈。
“对不起,陈总他不在办公室,暂时不回公司。”女员工说话的时候,眼神刻意地回避那海涛,下意识地向右边看。
那海涛虽然不及齐孝石老辣,但干了这么多年的预审,也是个人精。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举手投足的动作,往往会反映心理活动的变化。特别是在说谎的时候,肢体上一些不经意的细节,恰恰会暴露刻意的伪装。
那海涛没给女员工停顿的机会,继续发问,“那陈总在哪里?”
女员工有些慌了,“这……我不知道,我哪敢问他?”
“他不在公司,你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吗?”那海涛问。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女员工有些不耐烦了。
“那你为什么只拨了八个键,这打的不该是他的手机啊?”那海涛戳穿了对方的谎言。
“这……”女员工无言以对。
那海涛也不管她的阻拦了,和齐孝石一起径直往办公区里闯。女员工拦不住他们,就回头呼喊其他的同事。几个男员工撸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为首的一个大声地喊,“滚,你们给我们滚!”大有动武的准备。
见此情况,齐孝石用手一推那海涛,示意他先走。那海涛稍作犹豫,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在齐孝石的掩护下,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总经理办公室的方向。
男员工们急了,向着齐孝石就冲了过来,“你们把我们公司整得这么惨,现在还有脸过来捣乱。躲开!你要再不躲开,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为首的男员工叫嚷着。
齐孝石多鬼啊,他可不会与这帮小年轻硬碰硬。眼看着男员工跑到他面前,齐孝石哎哟一声,侧身扔拐,一下躺倒在地板上。“哎哟,我的腿啊,你还真下黑手啊。孙子,有本事你给我弄死,惹急了爷谁都不吝!”齐孝石猪鼻子插葱,装起“象”来,几个小伙子顿时傻了眼,面面相觑,不敢再碰他。
“你们……别杵着啊,过来扶我一把啊……我这腿啊……”齐孝石鬼哭狼嚎起来,引起人们纷纷围观。这为首的小伙子可冤枉死了,“这……这可不是我碰的他啊,是他自己摔倒的,你们可要帮我做证啊。”其他男员工见状,都唯恐避之不及,一下就鸟兽散,剩下这个倒霉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说时迟那时快,那海涛已经走进了陈沛的办公室,刚一进门,就与正往外走的陈沛撞了个满怀。
“你他妈不长眼啊!”陈沛恢复了以往的嚣张,指着那海涛的鼻子就骂。
那海涛刚想发作,又强压住心中的火气。他忘不了齐孝石昨天说的那些话,搞预审的不能情绪外露,不能喜怒于形。是啊,自己此行不是为了和陈沛发生冲突,而是要争取他的配合。
“陈总,我今天来的目的,是要向你道歉。”那海涛说。
“道歉?呵呵。”陈沛冷笑起来。他人长得高高大大,横眉立目,满脸都写着冷漠和傲慢,“事到如今了,你还有什么资格向我道歉?你以为道歉就能弥补我精神和身体上的伤害吗?你以为道歉就能挽回我们公司数以亿计的损失吗?开玩笑!我告诉你,不要以为这样做就能让我放弃对你们的起诉。我既然被无罪释放了,被昭雪了,那首要的任务就是要控告你们的执法不公,让你们付出应有的代价!怎么,你怕了?”陈沛挑衅。
“怕了?你开什么玩笑?”那海涛也话锋一转脸色一变。他知道,对待陈沛这样的人,是不能出软招的。陈沛恃才傲物、骄横跋扈,你越软弱他就越强势。
“陈总,我这么叫你,是对你的尊重,这点希望你明白。首先,我要告诉你,为你昭雪的,不是别人,而是我。是我在办案中发现关键证据出现了瑕疵,才主动报请的检察机关要求撤销逮捕。其次,我虽然理解你的心情,但也要奉劝你一句,你不要认为我来向你道歉是因为害怕你对我个人以及B市公安局的所谓‘双起’控诉。我来找你的目的,是要进一步查明这起案件的真实情况,找到我们真正的对手。”那海涛一字一句地说。
“别我们、我们的,谁跟你是‘我们’?”陈沛还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那海涛的话,“我告诉你,今天就算你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会让你顺心如愿。我知道你们搞预审的巧舌如簧,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但到了我这你尽管打住。咱们有什么事法庭上见。滚,你给我滚!”陈沛口出狂言。
那海涛火往上冒,但努力压制,他停顿了几秒,刻意避开陈沛的锋芒,转了一个语气缓和地说:“陈总,我承认,我之前受到蒙蔽过于武断,造成了错案,给你个人以及新时代公司都带来了无法挽回的损失。为此,我应该承担一切责任。但有句话我也不得不说,就是干什么事情要分轻重缓急。就好像打仗,最重要的一步并不是要击溃对手,而是要辨明谁才是真正的敌人。你说对吗?”
“你什么意思?”陈沛高傲地扬起头,冷眼看着那海涛问。
“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三个问题,就三个问题。”那海涛恳切地说。
陈沛不语,冷眼相视。
“第一个问题,沙伟真实的身份是什么?请你回答我。”那海涛问。
“沙伟的真实身份,笑话,我哪知道他的什么狗屁身份。”陈沛撇嘴。
“好,那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沙伟的真实身份。”那海涛说,“经过我们调查核实,那个曾经在新时代公司财务部任职的沙伟,实际上是冒用沙伟这个身份,他根本就不是你的老乡。真正的沙伟一直在家乡务农,根本没有来到过B市。”那海涛说。
“什么!你……你再说一遍!”陈沛惊讶起来。
“我再说得清晰一些,你一直以来照顾有加的沙伟,实际上是个冒名顶替者。他根本就不是你的那个远方表亲,而是默默地潜伏在你身边,伺机而动的别有用心者。他不叫沙伟,你和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那海涛说。
“这……这太可怕了……”陈沛惊得合不拢嘴,“这么说,他来公司,是早有预谋?”陈沛问道。
“这个我现在还不确定。”那海涛说。
“第二个问题,是沙伟举报你涉嫌犯罪,对他来说能有什么好处?”那海涛问。
“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陈沛一时回答不上来。
“是啊,举报你犯罪,拉你下马,对沙伟来说有什么好处呢?他是一个乡下人,在B市无依无靠,能来新时代这样的大公司任职也是通过你的介绍。你是他唯一的靠山,你倒了,他的结局也可想而知,不是被公司辞退,就是要承担连带的法律责任。以此分析,拉你下马,对他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那他为什么举报你犯罪呢?仅仅是因为所谓的恐惧吗?如果真的因为恐惧,那他为什么会选在新时代公司即将上市的关键时期,向公司董事会举报?这一系列举动,是偶然的现象吗?”那海涛反问。
“这……”陈沛语塞,答不上来。
“那沙伟与你,有什么私人的矛盾或纠纷吗?”那海涛继续问。
“没有啊。”陈沛答。
“那你是否使用虚假报销的手段,侵占了新时代公司一千万元的财物?”那海涛顺势发问。
“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下三烂的事情,那纯粹是栽赃陷害、血口喷人!”陈沛大声说。
“那沙伟为什么举报你职务侵占?”那海涛又问。
“这……”陈沛仍然答不上来。
“第三个问题,谁才是此案真正的受益者?谁才是你和我真正的敌人?”那海涛问。
“这……”陈沛瞪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海涛。
“这是我们都需要追寻的答案。陈总,现在可以做一个猜测,那就是在沙伟的背后,一定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幕后。他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经过精心谋划的,他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新时代公司,以你为突破口,一步一步地实施计划,手段隐蔽,准备充分。现在你与公安机关的对抗,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这样做,只会让这个案子雪上加霜,变得更加不可收拾。陈总,我真心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把这个案件重新彻查,找出沙伟陷害你的真实目的,挖出幕后的真正黑手。”那海涛一字一句地说。
陈沛与那海涛对视着,高傲的眼神渐渐收敛。他沉默了许久,缓缓地转过头,“小李,你过来一下。”他对站在门前的女员工说,“我授权你去配合他们的工作,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不要再打扰我。”陈沛说着摆摆手,转身走进了里屋。
那海涛还想说些什么,被跟过来的齐孝石拽了一下衣角。“行了,这已经算有里有面儿了,别再逼他。”齐孝石轻声说,“姑娘,你听见陈总说的了吧,从现在开始,你就要配合我们的工作了。”
“好,我会按照陈总说的去做。”女员工点头。
“你们卓越董事长呢?今天在不在?”那海涛问。
“卓董事长啊?好久没见到他了,听说是被控股的国企调走了,也是因为陈总这件事的影响。”女员工回答。
“噢……”那海涛点了点头。
“您……您的腿没事了吧?”女员工问齐孝石。
“嗨……我这人皮实,伤好得快。现在已经不疼了!”齐孝石撇着嘴笑了。
41.大海捞针
直至深夜,那海涛和齐孝石才离开了新时代大厦。为了进一步获取证据,那海涛又多次“叨扰”了总经理陈沛。陈沛心里的疙瘩虽然还没解开,但嘴上却也不再那么蛮横,他是聪明人,知道这个案件对自己的重要性。正如那海涛说的那样,找到真正的敌人,才是最重要的。沙伟背后的人,也许对陈沛才是最大的威胁。
在那海涛的循循善诱下,陈沛慢慢回忆着与沙伟相关的所有情况。有句话叫当事者迷,陈沛越回忆,越发现自己在许多问题上都疏忽大意,特别是在沙伟的身份上。沙伟来新时代公司之前,并不与陈沛直接认识,而是通过陈沛的表舅介绍。表舅介绍沙伟是家乡的表亲,陈沛看他老实听话,也想在公司里安插个自己人,就破格录用了他。在被释放之后,陈沛又联系过表舅,查找沙伟的下落。表舅悔恨万分,一个劲地说自己对不起陈沛,说其实自己与沙伟并无亲属关系,而是收了他的一万元好处,才牵线搭桥介绍入职。
回忆到这里,陈沛狠狠捻灭了烟蒂,“那警官,这是个预谋已久的圈套。”
那海涛坐在陈沛的大班台下的折叠椅上,和愁眉不展的陈沛一起交谈、较量、摊牌、分析,似乎是换了场合和位置的继续审讯。总经理办公室里被两人的喷云吐雾弄得云山雾罩,宛如这窗外到处雾霾的城市。他默默吸了一口烟,没有回答。
齐孝石让小李带着去询问新时代公司的报案人常骁,不料他也已离职多日。这引起了齐孝石的警觉。常骁作为公司法务部的经理,不会因陈沛的入狱而受到牵连,又加上是公司中层干部,在这个时候离职实属蹊跷。齐孝石默默地思索,索性调取了陈沛事发后新时代公司离职的所有员工名单,梳理后约有两百余人之多。齐孝石看着名单,心里渐渐找到了一些工作方向。但这个方向只是猜测,并不明朗,就好像要去拆解一团乱麻,突然间找到了一个线头,但因线团缠绕太紧,想去揪又怕成了死结。
B市的夜很冷,迎面的风吹来像碎玻璃划过脸庞。这个城市如今越发让人觉得陌生,几十年前,当这里随着改革大潮血脉贲张时,空气中还弥漫着田野泥土的味道。那时的天空湛蓝无邪,像初恋女人的眼睛,清晰见底,毫无城府。而数年后,B市已成为国际化都市,CBD和商业街区成了这里的标志,泥土的芳香已被钢筋水泥所掩盖。GDP增长、拉动经济,带有强烈目的性的赶超风气让辛勤劳作变成了急功近利,让这个城市的居住者也成了盲从。超女、快男,一夜暴富、一飞升天,成功的案例被神化千百遍,成为人们追逐的方向和努力的目标,所有人在盲目乐观的情绪中挥霍着本该细水长流的幸福。
齐孝石在雾霾中默默地吸烟,像在思考或在回忆。今夜的污染指数已经爆表,那海涛习惯用美国大使馆的检测结果作为依据。
“师傅,少抽些烟吧,对身体不好。”那海涛一边开车一边打开雾灯。
齐孝石一言不发,深深地叹了口气,“老了……真是老了……力不从心,不服软儿不行。”
“师傅,您这是怎么了?”那海涛费解,转头看着齐孝石。
“好好开你的车,别分神。”齐孝石提醒道。此刻的能见度不超过五十米,路上处处是要命的陷阱,“实话实说,越查,我越觉得这个案子,深不见底,一眼瞅不到边儿。”
“为什么?就因为沙伟的身份?”那海涛问。
“不只是这个。是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而我却时间有限。”齐孝石说。
那海涛这才想起齐孝石退休将至,即将结束警察生涯。两人就这样在车厢里沉默着,在迷茫漆黑的夜里,沿着城市道路上仅有的微光缓缓前行。谁也不能预知五十米外的未来到底是什么,就像谁也不确定这个案件下一步的走向。
“海涛,你知道这辈子最让我过不去的事儿是什么吗?”齐孝石问。
那海涛侧过头,默默看着他。
“是我的家人。老婆孩子,我最对不起她们。”齐孝石自言自语中,缓缓摸出了裤袋里的一对核桃,轻轻地揉弄起来。
那海涛懂得,这是师傅解不开的心结。
从那天开始,那海涛和齐孝石便陷入了纷繁复杂的工作之中。在沙伟离职后,新时代公司又陆续有将近两百名的员工离职,其中不乏常骁这样的公司中层。齐孝石梳理出这些离职人员的名单,希望能从中找到某种带有关联性的线索,他试图确定员工的离职原因和去向。但离职的人大都变更了联系方式,即使联系到了部分人,也都不愿意配合,这为调查工作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那海涛在征得预审支队领导的同意后,暂时回到单位继续查案,而齐孝石也继续拖延着退休的时间,争分夺秒。
他们首先将新时代公司法务部经理常骁作为工作重点,一手通过户籍系统调取常骁的暂住情况,查找其下落;一手通过技术手段去追寻他的联系方式。但工作虽然缜密,却收效甚微。常骁同沙伟一样,似乎人间蒸发了。不但在暂住地不见他的踪迹,连联系方式也停止了使用。这种不正常的情况让齐孝石和那海涛顿生警觉。难道,常骁会是第二个沙伟?于是两人决定派出警力到常骁的户籍地进行实地调查。两天后,出差的侦查员查实了结果,竟然再次印证了两人的猜测,这是个最坏的结果。常骁在入职新时代公司时所提供的身份证件以及学历证明等相关文件,均是伪造的,真正的“常骁”几年前丢失过身份证,现在仍在原籍上班。新时代公司的这个常骁,也是冒用身份潜进来的。这个结果让齐孝石陷入深思,以此分析,沙伟潜入新时代公司举报陈沛的行为便不再是个案,而是由常骁配合的一起有组织有计划,预谋已久的行动。不,也许还不止沙伟、常骁两人,或许还会有其他的成员曾经潜伏。
于是那海涛和齐孝石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逐一核实新时代公司离职的每一个员工情况,大海捞针,不放过任何线索。但时间飞逝,两人加班加点熬了半个月,才核实了不到一半的员工。连日的疲惫几乎拖垮了齐孝石,他一直发着低烧,却依然扎在工作里。那海涛劝他暂时休息无果,就只得叫来齐欢,在软硬兼施中才勉强让他同意休息几天。面对繁杂浩大的工作量,那海涛也一筹莫展,真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用尽全力却毫无效果。他和齐孝石都知道,即使找到了下一个沙伟、常骁,就算明知他们的身份是假的,但只要找不到他们的下落和去向,核实不了真实的身份,那之前的所有工作也等于白做。而茫茫人海,找到这些嫌疑人又谈何容易,在这个上千万人口的城市,一个人的踪迹就如一颗星辰,在浩瀚银河中难寻坐标。
那海涛熬红了眼睛,转木了大脑,也无计可施。无奈中暂停了对新时代公司员工去向的全面排查,将工作重点转到了查询给龚培德账户打款的线索之中。经过对大铁、二铁的再次审讯,基本可以证明,雇佣他们对齐孝石下手的人,就是代办公司的邓楠。那海涛分析了整个案件的线索,又将龚培德的案件和齐孝石被打的事件互相串并,得出了往龚培德账户里入款五十万元的匿名者与邓楠有关。于是抓捕邓楠就成了推进这一系列案件较为关键的一步。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虽然现在对邓楠仅停留在怀疑上,还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参与犯罪,但办案侦查有时就是要拓宽思路,要有通观全局的能力,事与事相互纠结,案与案相互联系,有时抓到一个线索,也许就能拽出它的源头。以现在的证据,还不能给邓楠开具刑事拘留手续。手续开不出来,对人就没有强制力。那海涛为稳妥起见,联系了邓楠原籍的警方,准备先核实邓楠的身份是否真实,再通过一切手段,全方位地查找邓楠的下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那海涛在空空如也的办公室里,对着窗外的黑暗发呆。网撒出去了,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剩下的就要靠运和命了。作为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党员,那海涛是不该相信运、命之说的。但搞预审的人都明白,有时运和命不仅是指带有迷信色彩的天赐注定,还指一种世间万物解释不清的因果法则,就好像中国的那句古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42.黑话审案
转眼一周过去了,案件毫无进展。冬日的萧条寂寥让整个城市昏昏欲睡,人们蜷伏在温暖的室内,消极度日。一旦过了上班高峰期,街头的熙攘就瞬间退去,像潮水的涨落,像世间的冷暖。一些闲适的老人在街头遛弯,用衰老的生命呼吸着空气中的悬浮微粒。在这样的污浊环境下,自由自在的代价就是付出健康的身体。
年轻啊,真的只是一瞬。那湛蓝天空中婀娜的云朵,停泊一会儿,就会被风吹散。人们青春的奔波,实则是迈向衰老的努力。从清晨到日暮,每一次循环往复,陌生的期待和惶恐都会走向淡然的习以为常。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编织的梦和畅想的路,一旦成为过去,便热情耗尽繁华落地。那曾经期待的宽广海平面,也会因熟悉波涛汹涌的韵律而归于平淡。一切一晃而过啊,等抬头时才发现,路还是路,自己却不再是自己。那曾经的万丈豪情已经稀薄,生存的压力成为主题。曾经想仗剑走天涯,如今却在为柴米油盐苦恼。现实越发质感,不是梦死了,而是心碎了。自由没有绽放出淡然,而是生出空虚。攀登者越过高山,看到的却是黑暗,没有等到黎明。许多人就是在这种背道而驰的境遇下碎了心,远离了原本坚持的路。走吧,也许此生的目的就是跋涉。面对雾霾漫天的前路,如不远行,又怎知崎岖。不知什么时候,咖啡厅里的收音机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歌中唱到:
我想走上田野,看大片大片的金黄,
在衰落之前的绽放,染红远方的夕阳,
我想走过海洋,看寂静无边的宽广,
在澎湃之前的低潮,迸发绚烂的时光。
漫无目的的行走,是终其一生的愿望,
可以自由索取,爱和极致的忧伤,
忘不了那双眼眸,黑暗中频频眺望,
是否放弃才珍惜,把瑰丽的青春遗忘……
湖滨餐厅,三个人相对无语。齐孝石拿出中南海刚要点燃,就被服务员礼貌地制止。
“爸,你少抽点吧。”齐欢也劝。
齐孝石觉得无趣,想叹气又要顾及场合,只得苦笑着摇头,把烟塞回到烟盒里。
那海涛穿得文质彬彬,眼神里却依然有种警察的光芒。他在齐孝石面前永远是个虔诚的徒弟,齐欢看着两个人无语相对,觉得可笑却又无计可施。
今天是齐欢的生日,也是她和那海涛准备向齐孝石摊牌的日子。
“爸,我今天有些话想对你说。”齐欢说。
齐孝石侧脸看着窗外。餐厅沿湖而建,不远处便是湖水和植物。
“爸……您看什么呢,今天可是我的生日。”齐欢有些失望。
“哦,生日快乐。”齐孝石努力更换表情,举起手中的茶杯,“别怪你爸啊,警察现在不让喝酒了,我就拿茶祝贺我女儿的好日子。”
“嗯,这还差不多。”齐欢笑了。
那海涛也举起杯,和父女俩一起碰撞。
“你们……真的想好了吗?”齐孝石自然知道女儿要说什么,也不想让交谈循序渐进、层层铺垫,索性就直入主题、一箭中的。
“爸,您指的是什么啊?”齐欢反而不适应齐孝石的这种方式。
“我能指什么?闺女啊,你就别跟我玩心眼逗咳嗽了。”齐孝石破例地笑了,“说吧,直来直去。”
“那我就直说了,我想……我想和海涛结婚。”齐欢也单刀直入。
齐孝石看着齐欢和那海涛,一时无语。他知道女儿向他征求的意见,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尊重罢了,他们两个人决定的终身大事,是谁也不可能阻拦的。
“师傅,我……真的很爱欢欢,希望您,您……”那海涛一张嘴就语无伦次,一点没体现出“那三斧子”的稳准狠。
“希望我同意,希望我支持,是吗?”齐孝石帮他补充。
“是。”那海涛和齐欢一起回答。
“其实……”齐孝石说着又拿出烟,停顿了一会儿,又痛苦地塞回烟盒。这是他每次审讯之初的必备动作,也是开口说话的必备程序,“其实我也希望你们好。”齐孝石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但那海涛和齐欢都知道,“其实”后面,必有“但是”。
“但是……”齐孝石果然话锋一转,“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知道,你们俩能征求我的意见,是尊重我,是拿我当人。”齐孝石说,“平心而论,这么多年,我对欢欢没尽到责任,没当好一个父亲,更没能帮助她做任何事。反而是欢欢一直在照顾我。从这方面来说,我根本没权力去阻止你们、妨碍你们。”
“爸,您别这么说……”齐欢有些动容。
“你听我讲完。”齐孝石打断齐欢,“除了欢欢,我还对不起欢欢她妈。”齐孝石说:“当警察啊,特别是干预审,时间不是自己的,生活也不是自己的,有时甚至连这条命啊,也不是自己的。这么多年了,我能跟人提起来的事儿,也就是那些案子。流氓、地痞、商人、政客,有的死不认账,一条道走到黑,有的百般抵赖,把黑的说成是白的。要想审出他们的实话啊,就得拿嘴斗、拿心斗、拿时间磨、拿命耗,等到最后把这帮孙子送进去了,自己也就只剩下个空壳,除了想睡觉,狗屁精力都没有了。”齐孝石缓缓地说,“什么家庭的责任啊,义务啊,照顾老婆孩子啊,根本没那个念头。欢欢,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跟我哭着说,人家的爸爸都带孩子去游乐园,只有我没带你去过。我刚才还琢磨呢,还真是一次也没带你去过。我一直跟你妈妈说忙,平时基本都住在单位不回家。实际上,留在单位也不都是办案、审人,许多时候就是耗在那儿,值班、备勤,还有不少理由……”齐孝石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不是我不想回家,而是不知道……怎么对待你们娘俩……有的时候审完案子了,心里压着火回了家,一准和你妈吵架。一吵架你就哭,我就又得回到单位住。这样的次数多了,反而害怕了家庭生活。哎……”齐孝石苦着脸摇头。
对面的齐欢已经泪流满面,不知怎么劝慰父亲。
那海涛见状,脑子里飞速寻找着解决的方法,他可不想让齐欢生日的氛围继续变坏。趁着服务员将主菜上桌的时机,那海涛连忙打岔,“师傅,咱先吃饭,慢慢说,慢慢说。”
齐孝石也努力缓解着心中涌动的苦涩,毕竟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哎,不说了。欢欢,爸爸敬你一下。”齐孝石说着又拿起茶杯。
“爸,我也敬您。”齐欢也端起杯子,“其实在我心里,您一直是个英雄。”
“呵呵,英雄……”齐孝石摇着头与女儿碰杯。“你瞧你爸这样子,哪像个英雄?”齐孝石自嘲。
“哎,您这样说可就不对了。”那海涛不失时机地插话,“欢欢,要说我师傅可是B市警界的传奇。之前我给你讲过的那些就不说了,今天我就给你讲讲,‘七小时’是怎么用黑话审案的。”那海涛一下开了话匣子。
“嗨,陈芝麻烂谷子,说这些干吗,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齐孝石打断那海涛的话。
“别啊,我要听。”齐欢忙说。
“好,那我就讲了啊。”那海涛坐正身体,清了清嗓子。他讲起故事来手舞足蹈,活像个说书艺人。
那是那海涛刚当齐孝石徒弟时的一个案子。当时市局刑警队抓了一个涉嫌强奸妇女的老流氓。老流氓姓黄,在南城干了不少玩弄女性的事儿,人送外号“黄三太”。黄三太对自己的罪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进来以后,耍老资格,一张嘴就是黑话,几个年轻预审员都拿他不下。老科长邢克生一看是这情况,就派齐孝石负责救场。对付黄三太这样的老炮、几进宫,必须先声夺人,如果一开始气势就输了,那日后再开展工作,力度就会大大减弱。审人的第一次照面儿十分重要,第一个眼神、第一个表情,甚至说的第一句话,都能决定日后审讯的走向。齐孝石接了这个夹生饭的活儿,年轻人都问了几堂了,半生不熟的,弄不好就会砸在自己手里。这事要是换作龚培德,是死活也不会接的。但齐孝石却没那么多顾虑,他不怕砸自己的“牌子”,在他眼里,反而是这种夹了生的案子才更具挑战性。他带着那海涛做了整整两天准备工作,就提枪上阵杀进了审讯室,针尖对麦芒地与南城黄三太斗了起来。
黄三太一张嘴就是黑话,“别的雷子不灵了,改你们俩‘戳份儿’来了?”
那海涛当时刚上班,对社会上流传的这些黑话还十分陌生。但齐孝石可不白给,劈头盖脸就给他还了回去。
“嘿,今儿‘折了’‘折了’,还不消停,你以为自己‘砸盘子’‘玩圈子’,是‘上杆’的老手啊?呸,我看你呀,也就是个还没‘开鞘’的货色。”齐孝石一张嘴也全是黑话,听得那海涛云山雾罩。
黄三太也一愣,没想到警察中还有这样熟门熟路的人,又梗着脖子说道:“我一没‘养佛爷’二没‘洗’人,你们凭什么‘折’我?”黄三太不服。
“呵呵。”齐孝石乐了,“你以为没人‘抬了’你,我们会‘折’你。‘小老虎’你认识吗?”齐孝石说的“小老虎”是南城另一个流氓。
黄三太一听小老虎这名字,顿时就傻眼了。因为他的那次作案,“小老虎”不仅是同案的案犯,还在犯案后就没了踪迹。没得说,看样子一准是被公安局先捉到了。
“怎么着?‘撂’不‘撂’?‘撂’了就算吃‘窝头’喝‘素面’,你还算是个‘份儿大’的。不‘撂’也没关系,我就当你‘认怂’‘跌份’了,不敢单练。”齐孝石继续挤对他。
黄三太闷头抽了两根齐孝石的烟,心想既然“小老虎”都撂了,自己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就如实供述了他伙同犯罪嫌疑人“小老虎”强奸妇女的事实。齐孝石审得得意,但没想到转眼一看那海涛的笔录纸,却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记上。
43.“以貌取人”
“啊?你为什么一个字也没记啊?”齐欢疑惑道。
“我当时怎么记啊?一句话都没听懂。”那海涛笑了,“什么‘盘子’‘圈子’‘抬了’‘折了’的,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怎么往笔录上记啊。后来还是我师傅自己一笔一画,把黑话翻译成中国话写在笔录上的。”
“得了得了,说这些干吗?”齐孝石虽嘴上这么说,但脸上还是按捺不住得意。
“后来我师傅誊完了笔录,就让黄三太签字,你猜怎么着?”那海涛故意和齐欢卖关子。
“怎么着?他不签?”齐欢说。
“那不能够,黄三太站起身来,双拳一抱说:‘我折在你手里值了。’那气势,呵呵。”那海涛赞叹道。
“啊,真有意思……”齐欢似乎也入了情境,“但是爸,海涛刚才说的什么,‘盘子’‘圈子’,都是什么意思啊?”
“哎,这个……”齐孝石顿时面带窘态,“这个你女孩子家的就别问了,都不是好话,是流氓词儿。”
“啊?是吗……”齐欢一听,做了一个鬼脸。
齐孝石笑了,真心地笑了。他似乎开始适应同女儿的这种交流了。齐欢笑着,在阳光下像极了前妻秀云的样子,让他觉得恍如隔世。
“师傅,咱们祝齐欢生日快乐吧。”那海涛看父女俩情绪有了好转,就举杯应景地说。
“好啊,生日快乐。”齐孝石举起了杯,他努力地笑着,努力地摆出幸福的模样,但眼泪却不自觉地从眼角淌下。
齐欢看在眼里,面带疑惑,“爸……您这是……怎么了?”
“嗨……哎……”齐孝石深深叹气,努力抑制住胸腔中起伏的情绪,“我这是高兴啊……女儿大了……真的长大了……”齐孝石说。他看着齐欢,又转眼看着坐在面前的那海涛,根本找不到理由去阻止两人的结合。他下意识地把手插到左裤兜,把那张纸又往里掖了掖,然后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欢欢,其实爸爸一直不同意你们俩在一起,也是为了你们好。”说完便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齐欢和那海涛面面相觑,疑惑却又不敢多问,他们谁也不愿打破刚刚和谐的气氛。
“欢欢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就随你的愿,你们的事情我不干涉。”齐孝石放下茶杯,一字一句地说,“但是……”齐孝石的话又做出转折。
那海涛刚想举杯感谢,一听齐孝石话里的转折,又停下手来。
“但是,海涛,你要答应我,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要让活儿给压住了,不要走我的老路,辜负了家人,丢了最重要的东西。”齐孝石看着那海涛说。
“师傅……”那海涛说着站起身来,“您放心,我一定做到。”他信誓旦旦地回答。
齐孝石久久地看着那海涛,表情复杂。
齐欢看着父亲脸上的层层皱纹,心里再次酸涩起来。这饭桌旁两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组成了自己最坚实的依靠。
“欢欢,许个愿吧。”那海涛说。
“好。我的愿望是,今年能在新的工作岗位转正!”齐欢是男孩子性格,张口就说。
“哎,你怎么说出来了,说出来就不灵了。”那海涛笑着说。
“呸呸呸,什么不灵了。灵!一定要灵!”齐欢装作生气。
“转正的事情难办吗?”齐孝石问。
“哎……需要存款啊,老爸……”齐欢拉长了声音说,“您还记得我说过的小张吧,和我同一天去的银行,现在人家都是副主任了,我还是实习行员呢。”齐欢说到这里,显得有些沮丧。
“啊?怎么回事啊?你工作上没人家努力吗?”齐孝石问。
“怎么会啊,我天天起早贪黑的不知道有多努力。”齐欢反驳说,“还不是因为小张她爸是住建委的一个领导,一帮开发商通过她往我们银行开户存款。爸,现在的银行啊,能不能转正不是看你的工作能力,而是看你的业绩。业绩是什么啊?就是拉存款的数量啊。”
“啊……”齐孝石听到这里,摇头苦笑,“我……可是没本事帮你了。”齐孝石说:“人家爹是大领导,底下有人捧着哈着,你爹我是个该退休的老头儿,在单位臊眉耷眼的,现在还得跟那大队叫领导呢。”齐孝石哪壶不开提哪壶。
“嗨,我也没让您帮我啊。”齐欢大大咧咧地说,“要转正需要两千万存款呢,谁找得着啊……反正我都干了一年多了,不转正就不转正吧,继续等待,寻找时机呗。”齐欢话虽这样说,脸色却渐渐暗淡下来。
“哎,欢欢,这有什么可叹气的。小张说了半天也就是靠她老爹,咱们欢欢天生丽质,工作能力也强,除了比她晚几天转正之外,其他方面不知要比她强多少呢。”那海涛宽慰道,“师傅,您是没见过那个小张啊,长得跟……”那海涛琢磨了一下,“长得跟咱们支队的小吕似的,黑,胖……”
“哈哈,讨厌,瞧你说的。”齐欢被逗乐了,“我可告诉你啊,你别看人家小张现在黑胖,但过一段日子你再看,人家可就改头换面了。”
“啊?这是为什么呢?”那海涛费解。
“听说她春节后就准备到韩国整容,到时候人家改头换面,摇身一变,就成白富美了。”齐欢说。
“哎,我说这些整容啊,都是瞎掰,整来整去都没了爹妈的模样。”齐孝石摇头。
“话是这么说,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齐欢反驳道,“最近听说有个女明星,去韩国整容之后回国就被海关拦住了,硬说她不是护照上的那个人。您说,这得有多大变化啊。”齐欢表情夸张。
“哎哟,那可是大动干戈了。”那海涛也表情夸张地比画。
“那后来她怎么入关的呢?”齐孝石来了兴趣。
“后来说是通过什么人脸识别系统给验证出来了,说无论怎样整容,这人颧骨之间的距离以及眼睛的间距都是不会改变的。就这样那个女明星才顺利回国。”齐欢说。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齐孝石瞪大眼睛,急切地问。
“啊,我是说,她被人脸识别系统给验证出来了啊……”齐欢费解地回答。
她这么一说,那海涛也似乎得到了启示,两眼发光,“人脸识别,眼睛间距。是啊,师傅,咱们找到方法了!”
“对!立刻通过支队去联系全国的技术部门,看看哪里可以找到人脸识别的技术。”齐孝石一下站了起来,“另外,把咱们获取的所有离职人员的照片都梳理出来,做好比对之前的准备工作。这帮孙子就算能隐姓埋名,但是相貌是永远不会变的,只要能做到‘以貌取人’,就一定能找到他们现在的去向。”齐孝石加快语速。
“欢欢,我们要感谢你啊,你可立了大功了!”那海涛用力抓住了齐欢的双臂。
“你们这是怎么了?”齐欢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一头雾水。
44.人脸识别
三天后,那海涛和齐孝石找到了B市公安科技研究所的李博士。李博士文质彬彬,做事谦虚谨慎,四十岁的年纪就成为了全省知名的刑事科学专家,同时也是公安部重点科研项目“人脸识别查询技术”的直接参与者。
李博士思索了一下说:“人脸识别技术说通俗了,就是基于人脸的特征去分析辨别特征人身份的技术。与人的指纹识别、声音识别等人体特征识别技术相比,人脸识别具有不易伪造的优点。作为一项逐步被应用于公安实际工作中的生物特征识别技术,正在逐渐被推广到公安工作中的嫌疑人识别、人像鉴定等方面。如果你们可以提供犯罪嫌疑人清晰的照片,我想通过公安系统的常住人口和暂住人口的数据库,是有可能分析出使用相同照片的身份信息的。”
“那太好了。”那海涛兴奋地说,“我们可以提供嫌疑人的清晰照片,同时也可以申请省厅打开全省常住人口、暂住人口的查询权限。”
“嗯,那就最好了。”李博士说,“但人脸识别技术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在实际识别中,公认的难题还有识别对象年龄、姿态、表情、环境等问题,也就是说即使两个图像是同一个人,颧骨距离以及瞳距等要件同一,但一旦出现识别对象的姿态移位等情况,人脸识别技术的结果也会出现偏差。”
“也就是说,如果一张照片我的脸是正的,而另一张照片我是侧着脸,那人脸识别系统就不能完全识别?”齐孝石反问。
“对,就是这个意思。”李博士回答。
齐孝石默默点头。
“而且如果需要校验的人员数量众多,再加上全省的比对人员数量巨大,就算我们掌握的人脸识别技术工作正常,要完全确认被识别人的身份,大约也需要一段时间。”李博士说。
“一段时间?大约多少天呢?”齐孝石问道。
“嗯,这个不好说。虽然现在人脸识别技术的速度很快,能达到一秒钟万人次的运算进度,但加上初查、筛选以及人工比对的时间,你们所说的两百人比对,在几千万的人口库海查,大约也要一周时间。”李博士说。
“一周时间……”那海涛默默地重复,“那李博士,您看咱们能否这样,先从B市本市的暂住人口信息库入手,再逐步扩大到全省的人口库,由小至大地进行识别。同时我们抓紧侦查的进度,逐步排除200人之中没有嫌疑的人员,缩小识别范围。这样一来,既可以避免做海量查询的无用功,也可以有的放矢地开展工作。您觉得呢?”
“嗯,我觉得小那的这个方法好。”李博士点头称赞,“同时,我建议你们向市局申请做全市性的人脸识别布控,以便更有效地检索到被识别人现在的去向。”
“人脸识别布控?”那海涛不解。
“所谓人脸识别布控,就是依据人脸识别技术,通过全市的交通摄像头、治安摄像头以及商场、银行等公共场所的摄像头进行的一种技术识别搜索。咱们在将嫌疑人范围圈定之后,就可以将需要识别的人员照片设置在搜索系统之中,然后全面检索全市各层次、各系统、各平台中的信息。如遇到识别相近、相同的结果,就可以锁定排查,这样一来,就可以有效寻找到被识别人的活动方向及落脚点。”李博士说。
“啊,这样可太好了。”那海涛更兴奋了。
“海涛,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去市局申请全市的人脸识别布控。这个案件有希望了!”齐孝石也激动起来。
经过连续的工作,那海涛带领预审支队的民警们,逐步将新时代公司离职的两百名员工进行排查。他们按照确认身份、核实原籍、查找下落、约见本人等顺序,逐渐将嫌疑人员范围缩小到四十人左右。在此期间,那海涛得到了市局情报中心反馈回来的嫌疑人邓楠的下落,据出入境系统查询,邓楠已于大铁、二铁被抓后的次日逃离出境,这让那海涛和齐孝石更感蹊跷。那海涛向市局申请了“边控”手续,按照出入境管理法,一旦邓楠入境,相应口岸就会立即将其扣留。这是个忙碌而充实的冬日,那海涛似乎摆脱了停职的压抑,齐孝石也像忘记了心底无法改变的痛苦。警察为了破案而生,预审员为了获取真相而活,这对昔日的师徒再次走到一起,扣紧彼此的齿轮,高速地运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在与时间赛跑。
45.生死相隔
在B市中心的正毅大厦顶层办公室,一个人正在大班台后默默地注视着窗外的远方。
“您约的人来了。”女秘书在门外轻声说。
“让他进来。”说话的人话语简单,声音却浑厚有力。
厚重的办公室实木门打开,进来的人正是沙伟。他刚去过医院,身上还有“来苏水”的味儿。他一边进门,一边打开手机后盖,把电池和手机卡取出,放在女秘书手中的托盘里。
“老板,您找我?”沙伟垂手而立,毕恭毕敬。
“是从医院过来的?”那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问。
“是的,多谢您的关照了。”沙伟轻声说。
“只要你对我忠心,我就能保证你母亲的治疗,钱不用担心。”那个人说,“做完这次你就离开B市,远走高飞。”
“嗯,我一定全力以赴。”沙伟回答。
“听说警方查得很紧,预审里面有两个狠人物?”那个人转过身来,50岁上下的年纪,面沉似水。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材给人压抑感,“这两个警察,你都见过吗?”他缓步走到沙伟面前。
沙伟抬起头,但并不直视对方的眼睛,似有畏惧,“我见过其中的一个,但,名不副实。”沙伟轻笑。
“名不副实?为什么?”那个人问。
“如果他真如传说中的那么凶狠,就不会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了。”沙伟略微抬头,一脸得意。
“你说的人是个年轻人吧。”那人的眼神中流露出不屑。
“是。是个30岁左右的警察,叫那海涛。”沙伟回答。
“呵呵,我说的两个狠角色,可没有这个人。”那人笑着背过手去。
“那……您说的人是?”沙伟费解道。
“他们是两个老家伙,都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一个还活着,一个……”那人停顿了一下,“已经死了……”
“噢……”沙伟连连点头,“我知道您说的人是谁了,是……”
沙伟刚要说出姓名,就被那个人打断了,“你知道就好。活着的,是因为被我们放逐,让他经受痛苦与麻木,而死去的则是被我们圈养,最后成为沸水中的青蛙。我这次雇你来,不只是要让你完成任务的,你明白吧。”
“是,我知道。”沙伟回答。
“你看看。”那个人用手指着窗外的B市,“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城市就在我们脚下。这里日新月异,每天都有无数的可能。有些人陷在灯红酒绿中不能自拔,碌碌无为一事无成,而有的人却能卧薪尝胆厚积薄发,最后占领这个城市的最高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问。
“我……不知道……”沙伟摇头。
“是因为他们追求的东西不同。”那人给出了确切的答案,“有的人胸无大志,娶妻生子终老一生便很知足;有的人好高骛远,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孤芳自赏;有的人表面努力,心中却异常自卑,总想融入到某个环境和群体,最终被别人同化成为木偶;有的人虽追求权色,但最后反被吞噬,成为了物质的奴隶。这些人都不可能站在这个城市的最高空。只有不断努力、不断战斗、不断挑战命运、拥有自己信仰的人,才会获得最终的成功。一个人应养成信赖自己的习惯,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也要相信自己的勇敢与毅力。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沙伟摇头不语,接受他的传道。
“是拿破仑,一个超越自己的英雄。世上只有两种力量:利剑和思想。从长而论,利剑总是败在思想手下。这是我喜欢的拿破仑的另一句话。现在这个世界中的竞争,早就过了刀兵相见的冷兵器时代,讲的不是体力上的搏杀,而是头脑间的比拼。我们就是要用思想的重剑去瓦解敌人,占领阵地,用我们的信仰奴役敌人,用我们的智慧去再造世界,这才是最终的胜利。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他又问。
“是您说的。”沙伟狡黠地回答。
“呵呵,不愧是你们团队的领导者。”那个人也笑了,“去吧,占领敌人的高地,让他们在迷惑中吞下刀剑,在彷徨中落败。这次之后,你就算还了我的人情,我放你远走高飞。”他坐回到大班台后,转眼向窗外眺望。
阳光明媚的一天,当雾霾散去,清澈的视野反而有种不真实感。昨夜的风霜悄无声息地离去,那些爱的、恨的、确定的、迷失的、游离彷徨的、坚强或无力的感受也随之而去。再伤痛的记忆也终成往昔,跌倒在岁月的雾霾尘埃之中,云消雾散。新年的钟声在远处敲响,年轻的人们视此为新的希望和憧憬,幻想着以时间为界限去抛弃过去。而老人们则恐惧着年龄的更迭,不再自欺欺人地遗失过往。面对时间这个巨大的容器,我们都是再渺小不过的蚂蚁,就算我们内心藏着十万个宇宙,但在时间的长河中却仍手无缚鸡之力。年轻人欣喜过年,是因为还未体验过岁月的残忍,不知道年龄的增长实则是时光刀尖的刻录,而老人淡然,则是难得糊涂间的浑噩,不会再试图做一个清醒而残忍的梦。
齐孝石最近总在失眠,在夜晚对着一盏孤灯挣扎徘徊,也许这就是衰老的表现。每当这个时刻,他总会感到一种恐惧,恐惧黑暗的漫长,也恐惧它的稍纵即逝。黑夜是个掩体,可供脆弱的灵魂躲避,而时间却是个矛盾体,随时可以将漫长加速。快与慢,纠结着失眠者的神经,在黎明到来时,一夜的努力注定无果,失眠消耗了次日生命的活力,让人像具行尸走肉般颓唐麻木。在失眠面前齐孝石无能为力,就像办砸的案件一样,无论过程多么艰辛曲折,结果都已一败涂地。
当太阳升起,时间的无情驱赶走自欺欺人的梦境。人们倾巢出动,在城市中开始了新的觅食。齐孝石黑着眼圈,在早班车的拥挤人群中忍耐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来到了B市城郊的陵园。车外的寒冷与车内的拥挤形成鲜明对比,齐孝石下车后猛地大呼着冷风,缓解着胸中的压抑。他气喘吁吁,觉得那车里的味道一点也不比审讯室好。
冬日陵园里人迹罕至。齐孝石走到了龚培德的墓前,拿出随身带的纸钱,用打火机点燃。
“小龚,过来瞅瞅你。”齐孝石燃着纸,蹲在龚培德的墓前,“死啊,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就是一蹬腿一闭眼,对吧?都说抽烟、喝酒不好啊,现在连坐个飞机没准都能从天上掉下来,甭管是谁,早晚都得跟你一样在这儿躺着。哥们儿,你这是有福气,能睡个踏实觉,不用见天儿的整宿整宿地睁着眼。我这几天睡不着啊,一闭眼你就坐在我跟前儿,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操,你想干吗啊?有事儿就直说,别他妈跟我这儿掉腰子。你丫白天能睡觉,我他妈不行啊,这还有事儿没办完呢,不能立马过去找你。哎……”齐孝石深深地叹息,“我今儿个来啊,就是想问问你,到底想干吗?最后见我一面支支吾吾的,跟我这儿念秧儿。还写个纸条,说什么欠我的?操。你丫欠我什么啊?我他妈琢磨了半天,也就是三十年前那半包大前门。你呀,总是跟我这玩儿心眼儿,年轻时是,现在也是,有话不好好说,总得绕个弯子。我问你小龚,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我还告诉你啊,惹急了爷谁都不吝,你的事儿我他妈还不管了。”齐孝石说着变了脸,“我知道,你是有事儿过不去了,才从那儿跳下去的。我也知道,要不是顶天儿的事,你也不会低着头去找我。你这些年来,从来也没服过软,但怎么这次就怂了。到底是因为遇到了横主儿,惧了怕了,还是惦记着自己的那点面儿,掰不开镊子了,又犯轴了?你怎么想的就跟我说一声儿啊,别他妈让我在这猜哑谜,活受罪啊。你知道我快退休了吧。我不想掺和这些烂事了。当警察四十年了,没白天没黑夜的,除了这身老骨头,我他妈还有什么啊。到了了,你还让我点灯熬油的,把这最后一点命儿都给奉献了,真有你的。哎……”
齐孝石摇着头,停顿了一会说:“案子是搞不完的,我老了,力不从心了。原来熬一宿审人,第二天还能接着干活。但现在呢?一宿睡不着,第二天就跟要死似的。到了这个岁数,甭再聊什么理想啊信念啊,就只剩下良心了。我知道你的选择也是为了良心,就凭你那个铁嘴钢牙胶皮腮帮子,就算你丫犯了事儿,也不会怕纪委那帮货的审讯。就冲这,我认你,年轻时的事儿咱翻篇儿了。干警察的都得有个良心,审了半天人到底为了什么啊?还不是希望这世界好点儿。甭管到了什么时候,只要有胡作非为的人在这祸害,咱们就一准得冲过去大耳帖子抽他们丫挺的。给老实人挡横儿,这就是咱们的本分。”
齐孝石回头望着远方繁华的B市。“小龚,你现在明白我今天来的意思了吧。我就是想告诉你,踏踏实实的,我不会让你这条命白丢。”他重重地说,“我知道你最后是想跟我说什么,也知道你每天给我托梦,是怕我含糊不清。放心,我他妈没你想的那么傻。咱们老科长说的话你都忘了吗?要论预审技术,我永远比你强。你托付我的事,我会照办,那海涛那小子长进了不少,没磕磕绊绊地摔跟头,这帮小子就永远长不大飞不高。既然你拉我下水了,那就好好保佑我们,一切顺利,马到成功。哎……”齐孝石叹了口气,“你呀,一辈子都没服过我,临了临了却拉我当垫背的。行,你这招够狠,在那边给我留个好床位,等我有一天过去了,好好跟你整两口儿。”
他默默取出烟盒,点燃了三根“点儿八”的中南海,插在龚培德的墓前,又拿出一瓶二锅头,静静地洒在墓前的土地上。眼泪模糊了视线,齐孝石蹲在地上,想抽烟,拿出一根犹豫了许久又狠狠攥在手里。他孤独地在墓区中抽泣,谁也看不出这个瘦弱的老头,是个老辣的预审警察。
46.文字检验
办公室里,齐孝石一口一口地抿着酽茶,他沏的“高沫儿”说白了就是碎茶叶沫儿,不到三十块一斤的价格,买一次照着一个月喝都有富裕。
“师傅,我看你这脸色可不好,昨晚又没睡好吧。”那海涛一边翻卷宗,一边瞅着齐孝石说。
“岁数大了,觉少。”齐孝石应付道。
“这茶您也少喝点吧,就是喝也别沏得这么酽了。赶明儿我给您弄点绿茶吧,安神醒脑、养胃安神。”那海涛说。
“得了吧,我可受用不起。一个月挣不了俩仨钱儿,能凑合喝这个就不错了。”齐孝石自顾自地点燃一颗中南海,“喝这口儿几十年了,顺嘴了,就跟抽烟一样,你就是拿人民币卷成卷儿,也没这点儿八中南海味儿好。”
那海涛摇头,他有自知之明,劝齐孝石只能点到为止,说多了就招他烦了。
齐孝石抽了口烟,把视线停留在一份案卷材料上,“这么说,邓楠已经离境了?”
“是的,据出入境部门调查,邓楠的离境时间就是在大铁、二铁被抓获之后。”那海涛回答。
“去哪儿了呢?”齐孝石问。
“从深圳乘车去的香港,但到了香港之后再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那海涛回答。
“就因为这点儿破事?家都不要了?”齐孝石问。
“这……”那海涛也没有确切的答案,“也没准出去旅游了。”那海涛猜测。
“人控上了吧?”齐孝石问。
“是,边控已经做好了。”那海涛说,“但是,如果邓楠通过非正常的方式入境,咱们也控制不住。”
“是啊……”齐孝石叹了口气,“我觉得邓楠的线一断了,咱们就又得走段弯路了。对了,李博士那里怎么样了?”齐孝石问。
“李博士那里有了一些进展,但是人脸识别的难度还是很大的,先不要说全省四千多万人口,就是B市一个市也有几百万人呢,再加上流动人口的暂住系统,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那海涛说。
齐孝石点头,继续翻看笔录,看着看着,突然停住了视线。此刻他手中的材料正是一份沙伟的讯问笔录。齐孝石仔细地端详了良久,起身离座走出了办公室。几分钟后,又拿着一个手机返回了办公室。
“海涛,你看看这两个签字。”齐孝石一边说,一边把沙伟笔录的最后一页和自己的手机叠放在一起。
那海涛走过来,“师傅,您这是让我看什么啊?”
“看我手机的这张照片。”齐孝石把手机递给那海涛。
手机屏幕显示的是一张银行汇款单的签字,上面草草地签着一个名字,宋涛。
“宋涛?宋涛是谁?”那海涛问。
“宋涛是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公司地址在城南的菜园西里15号。我去过那个地方,是假的地址。”齐孝石说,“我还查过宋涛这个身份,是个假人。”
“假人?”那海涛抬头看齐孝石,“您怎么确定的?”
“就一个暂住地址登记,其他什么都没有,有身份证号,没有照片,原籍还远在新疆。我跟你说吧,这个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就是邓楠代办的,我当时就是因为查这个公司的底细才挨的揍。”齐孝石撇着嘴说。
“哦……我明白了。”那海涛点头,“您是觉得,这个宋涛的签字和沙伟的……相像?”
“是,我觉得很像。你仔细看。”齐孝石说着拿出一张纸,模仿出沙伟和宋涛的两个签字,“你就看这几个细节,第一,沙伟签名中‘伟’字右边的‘韦’这个起笔的写法,同宋涛签名中的‘宋’字下面的‘木’起笔的写法是否相似。第二,你再看看沙伟名字中‘三点水’的收笔,同宋涛签字中‘三点水’的收笔是否相似。”齐孝石比画着说。
那海涛凑近了仔细比对,默默地点头,“是有点像。”
“嗯,那你再看看这张照片有没有印象。”齐孝石说着又拿起手机,翻到一张照片停止。
“这个……”那海涛拿起手机默默端详,“这个背影太模糊了,看不太清啊。”齐孝石给那海涛看的,正是他从银行录像中翻拍的存款人录像。
“像是沙伟吗?”齐孝石问。
“这个我不好确定,师傅。没有正面的照片吗?”那海涛问。
“废话,要是有正面的照片,我还跟你这裹什么乱啊。”齐孝石撇嘴,“我看啊,咱也别光自己在这琢磨了,找个行家过来看看。”他说着就拿起办公室的警用内线,拨起电话。
不到十分钟的工夫,老赵就进了门。
“哎,这大中午的,我还说睡会儿呢。”老赵一进门就抱怨。
“睡什么睡,工作时间。”齐孝石皱眉,“废话少说,你赶紧过来看看,这两个签字是不是一样。”齐孝石一把就将老赵拽了过去。
老赵坐到办公桌前,拿出老花镜,细细地研究起这两个签字,许久才说:“这两个签字啊……我看不好认定是否同一。”
“啊?这是为什么啊?”齐孝石问。
“你看啊。”老赵拿起沙伟的签字,“这份笔录一共七页,每页虽然都有沙伟的签名,但这个签名与你手机中要认定同一的签名‘宋涛’却是不一致的。做文检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确定检材的规格统一。就是说,要想验证签字是否同一,起码要获取嫌疑人两个以上的相同签名才行。所以用‘沙伟’的签名去比对‘宋涛’,显然是不科学的。”
“哎,你这说了这么一大套,有他妈一点有用的没有?”齐孝石不耐烦了,“我说老赵啊,你也不是第一天干警察了,怎么还这个操行?是,您是搞技术的,科研工作者,专家。但好歹以前也干过几天预审啊,怎么一张嘴都是外行话呢?越干越抽抽了?”齐孝石一张嘴就没好话。
“嘿,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老赵不服。
“我现在没让你出什么鉴定书,也没让你拍着胸脯跟我这打保票。我就是让你先推测一下,看看这两个签名是否存在同一人书写的可能,就这么唧唧歪歪的,有那么难吗?”齐孝石说。
“行,行,我服了你还不行吗?我错了。”老赵无奈地摇头,“哎,小那,你给我找个放大镜,再拿一把尺子和几张纸过来。”
“一般来说笔迹鉴定,是要根据书写人的书写习惯去鉴别的,但从这两个签名上可以断定,书写人都是在故意隐藏自己的书写习惯。”老赵一边用尺子比对签字的细节特征一边说。
“您是说,沙伟或宋涛签字的时候就是做好隐藏准备的?”那海涛问。
“是啊,但这个人的书写字体比较特殊,再怎么伪装隐藏也会露出痕迹。而且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老赵说。
“什么致命的错误?”齐孝石问。
“呵呵,那就是他故意伪装后的字体也很特殊,仍没能摆脱用笔的习惯。”老赵说,“而且他两次签名的相距时间应该比较长,这就让他忘记了用其他的书写方式去伪装签字,而使用了同一种伪装的方式。说白了,就跟你每次喝完酒一样,话密、闹炸,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一个德行。”老赵戏言。
“哦,我明白了。也就是说签字的人虽然伪装了自己的签字,但两次伪装签字的方式却还是一致的,到头来还是可以认定同一。”那海涛说。
“是,就是这个意思。”老赵点头,“你看,他写这个字的时候,笔画弯曲,有停顿,基本可以判定为伪装笔迹。”
“有停顿就是伪装笔迹了,这有点武断了吧。”齐孝石说。
“哼,你写自己名字的时候,会出现停顿吗?”老赵反问道,“这是典型的书写方式与文字的熟练程度不相称。从这里我还可以推测,这个名字不该是书写者的真实姓名。”
“嘿,你连这个都能知道?”齐孝石惊讶起来。
“那是,刑事科学讲的是什么啊?就是从现象看本质,从结果看成因。你想啊,书写人为什么要伪装自己的签字啊,目的还不就是要伪装自己的身份。现在从这两个签字可以看出,书写者如果是同一人,那他使用沙伟这个名字的频率,要远远大于宋涛这个名字。”老赵非常肯定。
“成,我服你了!”齐孝石兴奋起来,“海涛,马上给李博士打电话,让他再把宋涛这个身份进行排查。”
“这个……”那海涛犹豫了一下,“刚才我也用系统查了一下,宋涛虽然有身份证号,但常住和暂住系统里都没有照片啊,这个没法用人脸识别。”
“啊,这倒是个问题。”齐孝石点头。
“这个简单啊。”老赵抬起头说,“给宋涛原籍的公安发协查,让他们翻户籍底票啊,有照片的话就进行翻拍发过来呗。”
“这些我们都做了,原籍也没有照片。”齐孝石摇头,“看来得另想办法了。”
“你们这是碰上高手了吧。”老赵笑笑说。
“是啊,真是碰上高手了。这帮孙子专门找人的短儿下手,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干完了就跑,什么痕迹也不留下。”齐孝石说,“现在能用的招儿都用得差不多了,好多年不这么玩心眼儿动脑子了。”
“动动脑子好,省得老年痴呆。”老赵笑着说,“主犯是签字的这个人吗?”
“还不能确定。”齐孝石摇头,“但我有种预感,这件事一定与他有关。老赵,你知道刚才鉴定的这两个签字有什么关联吗?”
老赵摇头。
齐孝石拿出一根中南海,缓缓点燃,“其中一个签字的人,诬告了新时代公司总经理职务侵占。而另一个签字的人,则往龚培德账户里打了不少的钱款。如果这两个签字是同一个人,那龚培德的案子、新时代公司的案子,就是同一伙人所为。”齐孝石一字一句地说。
老赵惊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47.打草惊蛇
襄城距B市有几百公里远,是以产煤闻名的地级市。那海涛十年前曾因换押犯人来过这里,当时他对这里的记忆就是脏,空气脏、城市脏,天空灰暗。但随着这几年大小煤窑的纷纷关停,襄城的天色也逐渐“亮”了起来。
那海涛和另一名侦查员一前一后,随着襄城公安局宁大队长往村子里走。冬日的乡村冷冷清清,村间的路上看不到几个人。
“老宁,还有多远?”那海涛问。
“不远了,就是前面那个小楼。”宁大队四十岁上下,人高高大大的,一脸的粗糙朴实,“邓楠在家是老二,他上面还有个大哥。”宁大队说。
“他家一共几口人?”那海涛又问。
“一共三口人,但邓楠和他大哥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就一个老太太。在你们来之前,我就把附近的几处公用电话都摸到了,已经上了技术,你放心吧,一切都安排好了。”
“嗯,这次有劳了。”那海涛说。
“哼,你跟我客气什么啊。要不是前年你给我的那个贩毒线索,让我一举破获了乔建华贩毒案,这个大队长的职务我还不定要等多少年呢。”宁大队憨厚地笑。
那海涛也笑笑,算是默认了宁大队的感谢。两年前,那海涛在一个案件的审讯中,通过深挖余罪,获取了一伙嫌疑人在襄城市贩毒的重大线索。他干净利落脆,不但拿下了口供,还梳理出了襄城贩毒组织的整体名单和犯罪链条,会同襄城刑警队一举破获了案件,公安部为此给予了表彰。当时的老宁还是刑警队的探长,因为这个案子荣立了个人二等功,之后被破格提拔为刑警大队长。警察有句老话,天下公安是一家。要想在办案中顺风顺水,就得在平日工作里与同行们积累感情,到关键时刻才能形成合力重拳出击。老宁一直觉得欠那海涛一个人情,所以这次看他亲自出来办案,自然是要亲力亲为全力协助的了。
“这次的案子又不小吧?”宁大队问。
那海涛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哎……你们搞预审的啊,有时还真不如我们刑警,抓人办案身体上虽然累点,但不用累心累脑子。”宁大队感叹,“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就听师傅们说过,原来在襄城啊,也有一个厉害的预审员。”
“你说的是‘老鬼’吧。”那海涛说。
“哎,你也知道啊。”宁大队惊讶。
“当然知道了。”那海涛笑,“干预审的谁能不知道襄城的‘老鬼’,据说他不但审讯思路犀利刁钻,而且审讯手段也异常老辣,到他手里的嫌疑人,基本没有能扛过三个小时的,比我师傅‘七小时’还厉害。但可惜啊,英年早逝。”那海涛摇了摇头。
“是啊,我听老警察们说啊,他是有一次在审讯中头痛难忍,舍不得打车,就大黑天的骑车去医院看病,结果骑到河边一没留神掉了下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在法医鉴定的时候说他是突发脑溢血。哎……就为了省俩钱,一代‘名提’就这么去了,可惜啊……”宁大队说。
“是啊,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可惜啊,一个预审圈里的神话就这么没了,连个徒弟都没带出来。”那海涛叹了口气。
三个人都穿着制服,一前一后地在村子里走。路上行人不多,偶尔遇到的一些村民都交头接耳地轻声议论,猜测着到底是谁家出了事引来警察。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邓楠家的门前。宁大队上前叩响了大门。
“谁啊。”里面传来了一个老人的声音。
“我们是公安局的,找你儿子。”宁大队单刀直入,一点不作掩饰。
“啊?公安局的?”随着疑问声,门吱扭一声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你们说找谁?找我儿子?”老太太问。
“是啊,找您二儿子邓楠,他在家吗?”宁大队操着当地的口音说话。那海涛和同事则闭口不语,以防老人多心。
“他不在啊,一直就没回家。”老太太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三个人。
“您看我们能进去说话吗?这在外面也不太方便啊。”宁大队说。
老太太看了看不远处围观的一些村民,往屋里伸了伸手,算是一种默许。
三个人进了屋,老太太招呼他们坐下。屋子里阴冷潮湿,桌椅摆放凌乱,看样子确实是老人独住。
“哎,你们是派出所的吗?”老太太说。
“不是,我们是刑警队的。”宁大队回答。
“啊,刑警队的……你们找我儿子干啥?”老太太皱起眉头。
“嗯,是这样,我们有个案子,需要找你儿子做证。”宁大队说,“但是这个案子跟他没啥关系,他只是证人,我们不会抓他。”他强调。
“他不在家,一直就没回来。”老太太摇头。
“没回来吗?”宁大队皱眉。
“没回来,他跟他哥一直在外地打工,这么多年了都没回来过。”老太太加快了语速。
那海涛看着老人的表情,默默地想,先不要说邓楠一个月前从B市到襄城的订票记录,就是单从老人现在急于摆脱干系的表情,也说明这话里有虚。
“那怎么有人说邓楠前一段时间回来过呢?”那海涛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口音,直接询问。
“啊?他没有回来过啊。谁说的?啥时候啊?”老太太反问。
那海涛知道,这是说谎者不自信的表现,故意把问题踢回来,以确定进一步说谎的时机。
“呵呵……”那海涛笑了,“哪个时间回来过,我们怎么会知道?我就是问您。”那海涛又把问题踢了回去。
老太太的表情不自然起来,“啊……他……他真的没回来过。”
“哦,那好。如果他回来了,请您务必让他给我们打个电话,我们找他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有一些问题要询问他,让他做证。”那海涛说着递过一张纸条,上面留着自己的联系方式。
“我家老二咋的了?咋回事啊?”老太太有些焦急。
“哎,真没什么事,说白了就是别人犯事儿了,他知道一些情况,我们让他去做证。”那海涛解释道。
“哦……”老太太点了点头,“那……你们不会抓他吧……”
“呵呵……”那海涛笑了,“老大妈,我们现在能到家来找他,就不是为了抓他。但有句话我也在这说明白了,他要是明知道我们找他,却躲着不见,时间长了,领导要求变更强制措施了,我们也没办法。”
“啊?啥措施?”老太太不解。
“就是说,现在不抓他,老躲着就要抓了。”宁大队把法言法语解释得通俗,“老太太,赶紧让你儿子回来,在法律这个事儿上可别犯糊涂。”他强调说。
三个人又对老人做了一些政策教育,就告辞离开了。老太太把他们送出了村口,看他们上了车才回头离去。她眼里一片空洞,身影宛如雕塑。
在车上,那海涛给宁大队递烟。
“老宁,你觉得邓楠回来过吗?”那海涛问。
“我看十有八九是回来过的。你看老太太那个紧张的样子,一看就是心里有事。”宁大队一手开车,一手接烟。
“嗯,我看也是。”那海涛笑着说,“那下一步咱们就等着了?守株待兔?”那海涛打着火机,把宁大队的烟点燃。
“放心,咱们来的时候我就布置好了。这村里的两处公用电话都上线了,只要老太太跟邓楠取得联系,咱们就能追到他的去向。”宁大队胸有成竹地说。原来三个人从穿着警服进村之前,就做好了追踪邓楠的外围工作,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打草惊蛇”,故意引邓楠的母亲有所动作,以此追踪邓楠的下落。
“剩下的工作啊,你们什么都不要管。今天晚上我做东,带你们尝尝襄城的清炖羊肉去。”
“哎,晚上就不麻烦了,我们在宾馆吃就行了。”那海涛摆手。
“那可不行,来了襄城不吃清炖羊肉,不喝襄城老酒,这话要是传出去,不让B市同行说我老宁抠门吗?”宁大队笑着说,“咱们晚上要不醉不归,你看现在都过了下班时间了,咱们就先回城吃饭。小那,我得看看你的酒量有进步没。”
“嗨,我这酒量真是不行,再说了,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们B市公安局发布禁酒令了,全体民警不能喝酒,您……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那海涛也笑着说。
“哎哟,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件事就不要讨论了。到了襄城就听我的,要不可就是看不起我了。”宁大队故意变脸说。
那海涛苦笑,心想今晚这一场酒战在所难免。正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一看,是齐孝石的号码。
“喂,师傅……”那海涛接通了电话,“嗯,我……”那海涛用手摇上了车窗,“我不在B市,有个急活儿,对,是手里别的案子,出一趟差,几天就回去。嗯,现在在……在德阳,对,德阳……”那海涛口不对心,“啊,什么?哎呀,那好啊。行,我明白了,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马上回去,好,好。”那海涛说着挂断了电话。
宁大队侧目看着那海涛,“哎呀,咋还说起瞎话来了。是领导?”宁大队问。
“嗨,不是,是同事。我搞的这起案子涉密,背靠背。”那海涛回答。
“哦,明白,明白。”宁大队点头。
“老宁,看来我们今晚不能在一起喝酒了。”那海涛说,“刚才同事通知,单位有紧急情况需要我回去,你直接把我们送到长途车站吧。”
“啥?有啥急事一顿饭都吃不了?”宁大队皱起眉头。
“哎,老宁,真的是有急事,我是那种装孙子的人吗?”那海涛看出了宁大队的不满,“反正这个线索交给你了,早晚我还得来襄城,到时候咱再一醉方休。”
“行,有你这句话就行。”宁大队是典型的襄城人性格,豪爽义气,“小那,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这个邓楠要是找不着,你就把我当羊肉给清炖了。”
“哈哈……你这个家伙。”那海涛大笑起来。
刚才齐孝石在电话里通报,研究所李博士的人脸识别结果已经出来了,这本该是个让那海涛欢呼雀跃的消息,而他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襄城的夜降临了,那海涛坐在长途车上对宁大队挥手惜别,突然心生一种伤感。那海涛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能与宁大队这样直爽的朋友吃上几顿饭,喝上几口酒。在稍纵即逝的时光中,许多人都是匆匆过客,唯一能珍惜的也许就是身边那几个亲人。而警察这个高强度的职业,却又阻碍了与家人团聚的时间。那海涛仰躺在长途车的卧铺上,拿出手机,默默地注视着屏幕上方齐欢的大头贴。他闭上双眼,默念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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