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病房早早就亮起了灯。因为雾霾严重,医护人员叮嘱住院的病人少开窗户,以防止身体在虚弱条件下造成肺部感染。几位年龄大的病号本来就怕风,经医护这么一说更是谨小慎微,连通风的时间也省略了。这下可烦透了齐孝石。
齐孝石的伤腿还没痊愈,出门透气得有人扶着。齐欢虽然每天都来看他,但毕竟都是在下班之后,白天还得依赖护士。医院的护士很忙,一个病区百十来号人,都要靠她们照顾,齐孝石叫人家一两次还行,多了就招人烦了,随便找个理由就得让他等着。齐孝石暗骂,姥姥的,我他妈还不如号儿里的犯人呢。其实透不透气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满足自己的烟瘾。一天三包烟是雷打不动的,到了点儿不抽上一根还真能要了老命。人说闲饥难忍,而烟民更是闲抽难忍。
几天前雾霾没这么严重的时候,齐孝石还能偷着在窗户边儿上嘬两口,虽然同屋的几个老家伙都提过意见,但抽完一通风散味,大家还能勉强忍耐。而这几天就不行了,一关门闭户,说是防雾霾,实际上是等于给齐孝石变相戒毒了。
清晨七点半,医生刚刚进行完查房,齐孝石就憋不住了。他侧身朝里躺着,不时用眼瞄着门外医护人员的动静,抽不冷子就点上一根中南海,猛嘬两口。
“哎,我说老齐啊,你怎么又抽烟了?现在关着窗户,你这一抽烟,不等于让我们都陪着吸二手烟吗?”旁边床位的病友老常提了意见。
“是啊,老齐,掐了吧,太呛了。”对面的老陈也说。
“马上完,马上完啊,再抽两口就没了。”齐孝石一边抹稀泥,一边发狠地吮吸。但病房里门窗都关着,就算他再快抽完,烟味儿也一点散不出去。
“哎,老齐,你有点过分了啊。你说我们这一屋子人,总陪着你吸二手烟,这不是损害我们大家的健康吗?”老常有点生气了,“你再抽烟我叫护士了啊。”
“哎哟,没事啊,得不了肺癌。”齐孝石就听不了别人威胁他,火儿腾地一下就起来了。
“嘿,你要是这么说,我还就真叫护士了,你有点公德心好不好?什么叫得不了肺癌啊,我要是得了呢!”老常刚说到这里又觉得是在诅咒自己,连忙冲空中呸呸呸起来。
“哎哎哎,你这吐沫星子啊,别传染我禽流感。”齐孝石这话跟得倒快,一张嘴就不饶人。
老常气得一下坐了起来,转身按动了护士的呼叫铃。
齐孝石撇嘴不屑,“哎,你呀,一看小时候就是个打小报告的货。”他趁着护士到来的间隙,最后嘬了两口中南海,然后把烟头往病床的铁架子上一捻,烟屁就不见了。
护士赶过来,刚要批评齐孝石,却找不到他吸烟的证据,无奈让护工整整搜了几遍齐孝石的随身物品,也没找到一颗香烟。齐孝石反倒乐了,心想,跟我斗,你个小丫头片子还嫩了点儿。护士没办法了,为了驱散一屋子的烟味就短暂地开窗通风,老常在一旁撇着嘴听广播,再也不正眼瞧齐孝石。广播里播着早八点B市气象台的天气预报。里面说:“本日我市将继续发布霾黄色预警信号,预计今晨到明天上午,本市平原地区将维持中度雾霾天气,南部地区可能出现重度雾霾,极不利于空气污染物扩散,能见度差,请注意防范。”
齐孝石仰头看着灰蒙蒙的窗外,自言自语地说:“抽不抽烟都好不了,只要喘气儿的就没跑儿……”他闭上眼睛,感到压抑,这他妈的是什么生活啊。
这时,病房门开了,齐孝石听着脚步声临近,一睁眼,竟然是前妻秀云。
“啊,你……你怎么来了……”齐孝石惊慌失措,一不留神,几根散烟一下从袖管里掉了出来。
前妻秀云中等身材,岁月的风霜已经掩盖了她曾经的容颜,但那双纯净的眼睛却一直没有变。“听说你受伤了,我和老张过来看看你。”前妻秀云言简意赅,语气里都是关切,她说完就回头看了老张一眼,表情有些不自然。
老张是秀云的后老伴,退休前是一个大学的教授。他人很好,一副黑框眼镜后是一双诚恳的眼睛。从和秀云结婚到现在,他对齐欢视如己出,没有再要孩子,就算齐孝石这么一个挑三拣四的主儿,也一点挑不出老张的毛病,反而几次见他都自惭形秽。现在这世上说真话的诚实人太少了,秀云能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齐孝石真心觉得踏实放心。但旧人相见,也难免尴尬,齐孝石看着对面相依相伴的两个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嗨……我没事……过两天就出院了,你说你们还这么客气……”齐孝石语无伦次。
“这还没事,你瞧你这腿……”秀云看着心疼,却要顾及老张的感受。这是一层要刻意保持的距离,谁也不能拉近。“我们是听欢欢说的,说你又见义勇为了,受伤了。老张一听就说来看看你。”秀云刻意说明了此行的来由,既化解了齐孝石的难堪,又不会让老张觉得尴尬。
齐孝石看着面前熟悉的秀云,心里却生出一种陌生感。他想,人情世故,又何尝不是一种谎言。
“是啊,老齐,听欢欢说这几天你恢复得比较好,我们才敢过来看你。你们这个职业真不容易啊,危难时刻显身手,但我还是要劝你几句啊,在保护百姓的同时,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老张一说话就是知识分子腔调,齐孝石虽然不喜欢,但也不能挑理。
“哎?他是什么职业啊?”经老张这么一说,旁床沉默许久的老常突然来了神,在他眼里,这老齐可和流氓有一拼。
“啊,他是……”老张刚要回答就被齐孝石挡住了。
“我是掏大粪的,专门清除老百姓的排泄物和城市垃圾,危难时刻显身手,明白了?”齐孝石回答。
老常一听他说的就不是正经,哼了一声又不言语了。
“哎,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啊。”齐孝石说,“我这哪是什么见义勇为啊,这是阴沟里翻了船,玩鹰的让鹰把眼睛啄了。放心,我没事,过几天就出院了。”齐孝石搜刮空肠,才挤出这么几句话来,不是不想说,是此时此地,真是觉得自己寒碜,没勇气再说什么场面上的话。
这时,刚才搜齐孝石烟的护士走了进来,一看他床边有人,可来了精神。
“哎,我说15床啊,你刚才不是口口声声说没藏烟吗?这是什么?怎么回事?”小护士年纪轻轻,一张嘴伶牙俐齿。因为齐孝石抽烟的事儿,她没少挨护士长批评,见秀云和老张在,顿时找到了诉苦的人。
“你们是15床的家属吧?”护士也不等秀云他们回答,一边低头捡烟一边自顾自地说,“这15床老齐啊,现在可是我们病区的名人了,偷着喝酒找不到酒瓶,偷着抽烟还找不到烟头,我们护士站整天接到他的投诉,连正常的工作都给耽误了。你们作为家属,也帮我们劝劝他,别再妨碍其他病人休养治疗了,也别再让我们这些当护士的为难了……”小护士一张嘴就不停,别说秀云了,就连齐孝石这老江湖都没插嘴的分儿。
秀云和老张没辙,就连连赔笑,一个劲儿地替齐孝石道歉。齐孝石心里气愤,却又不敢打断。他不是怕别的,是怕小丫头片子气一不顺,再把自己什么恶行抖落出来。直到小护士说痛快了,这个话题才算告一段落。
“15床,你说,你是不是不对?”小护士最后抛出一个问题,似乎是要给齐孝石改过自新的机会。
齐孝石压住的火腾地一下又起来了,“哎,我说姑娘,这……”他本想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但心里琢磨着这话一出,估计小护士又该没完没了,就忍着巨大的屈辱改口说:“这以后我会注意的……你啊,真是个搞预审的料。”齐孝石还是忍不住说。
“啊?预审?”小护士费解。
“你进来,就是告我状来了?”齐孝石掩盖住尴尬问。
“嗨,我都让您气晕了。”小护士倒是直来直去,“老齐,医生让我给你验个尿,你去下洗手间,尿在这个盒里。”小护士说着看了一眼老张,“大叔,那就麻烦您了,扶着15床老齐去趟洗手间吧,尿液盛在这里,三分之一就够。”小护士说着就把尿盒递给了老张。
“哎,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哪能麻烦您啊……”齐孝石挣扎着坐起。他心想,让前妻的后老伴扶着自己撒尿,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啊!
“哎,老齐你别动,小心你的腿。”老张忙扶住齐孝石,秀云也下意识地凑过来,动作却停在老张之后。
“是啊,老齐,让老张扶着你去吧,不麻烦。”秀云说。
“不用,真的不用,我自己去就行。”齐孝石忙乱地说。
“你自己去?你自己去得了吗?”小护士接话说,“你跟家属还客气什么啊?要是他们不扶你去,那就我扶你去呗。”小护士话里明显带着不满。
齐孝石这个气啊,恨不得抽自己俩大嘴巴,你说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今天这样?
小护士让老张跟他去护士台拿个拐杖,老张一边出门一边微笑着安抚齐孝石,像对待孩子一样。
秀云看老张走了,停顿了几秒才轻声地说:“你啊,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注意自己,哎……说你什么好呢,能不能想想自己的年龄……”
齐孝石抬起头,眼神正好与秀云相对。一看见那温柔的眼神,齐孝石就百感交集起来。
“嗨,我这算不了什么……”齐孝石无言以对。
“其实这么多年啊……我一直没有照顾好你……”秀云眼圈发红,语气也不自觉地柔软起来。
齐孝石不是滋味了,许多往事从心底喷涌而出。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个时间地点,回忆往昔可不是个好主意。
这时老张拿着拐杖走了进来,秀云停止了话题。
“来,老齐,我扶你。”老张走到他跟前,伸出手说。
齐孝石万分尴尬,却没有拒绝的理由。正在这时,病房的门又开了,老赵走了进来。
“哎,秀云和老张也在啊,老齐怎么样了?好点没有?”老赵问。
“嘿,你这老家伙怎么现在才来啊!”齐孝石像找到了救星一样高声说,“我等你半天了,那个案子怎么样了?”齐孝石咋呼起来。
老赵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案子……你说哪个案子啊?”
“嗨,就是那个涉密的案件,啊?你忘了?”齐孝石一个劲地努嘴使眼色,“正好,护士还要让我验尿,你……就一块给办了啊,去去去,到护士站要个轮椅,你推着我去!”齐孝石主动拽过老赵,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老赵顿时明白了。“行……没问题。那……我先带他去?”老赵转头冲秀云和老张说。
老张也自然明白齐孝石的意思,就知趣地说:“你们要是有案子要说,我们就先走,改天再来看老齐。”
齐孝石连连点头,“好,好,那我就不多留你们了,案子耽误不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齐孝石绝处逢生,就坡下驴。直到见秀云和老张走了,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哎……”齐孝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之极。
老赵无奈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哎,我说老齐,那女的和你什么关系啊?”一边的老常看笑话似的问。
齐孝石知道他是幸灾乐祸,就随口回答:“是我表妹,怎么了?”
“表妹?呵呵,我看是前妻吧?”老常还真眼里不揉沙子。
“你放屁,是你前妻!”齐孝石刚说出话,又觉得让老常占了便宜,连忙对着空气呸呸呸起来。
“哎哎哎,你这吐沫星子啊,别传染我禽流感啊。”老常在这等着他呢。
36.人善被人欺
老赵把齐孝石留的尿交到护士站后,借了轮椅推他到外面放风。上午十点,本该是阳光充足的时间,却不料昏昏暗暗的雾霾笼罩,四周的能见度也就在几十米以内。在这种环境中徘徊,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你说这天,灰蒙蒙的,大清早出门还得打手电,一不留神就人撞人。我看啊,在这环境中也趁早甭戒烟了,戒了也没用,整天喘气就跟抽烟没什么两样儿。”老赵没好气地说。
“哎,你说对了,别废话了,来一根儿吧。”齐孝石坐在轮椅上还不老实,伸出两根手指比画着夹烟的动作。
“你这老东西,一点不听医生的话。”老赵说。
“哼,我是谁啊,搞预审的,天天给人甩片儿汤话,人家得乖乖地哈着我,让我听别人的吆喝,笑话!”齐孝石撇嘴,一脸的不屑,“再说了,我住院也没得了什么病,不就腿出了点小毛病吗?戒烟戒酒管个屁用。”齐孝石不屑一顾地说。
“你有理,最有理,谁也管不了你。”老赵摇头。
齐孝石坐在轮椅上,在浓浓的重雾中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没骨折的那条腿还不老实,一个劲儿地想往上抬。
“哎,你想干吗啊,你这是不疼了?”老赵责怪地说。
“哎……你是不知道啊……”齐孝石叹了口气,“这整天在床上待着啊,浑身发紧,骨头架子都快散了。这要再不出来活动活动,就真成废人了。”
老赵没有回音,沉默不语。
“嘿,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心里有事儿?”齐孝石叼着烟卷回头看老赵。
“嗨,我能有什么事儿,没事。”老赵苦笑着摇头。
“没事就是有事。”齐孝石抖着腿说,“你别蒙我,你一搞技术的可斗不过干预审的,实话实说,甭让爷给你下家伙。”齐孝石故意逗他。
老赵一点没觉得可乐,反而更忧郁起来,“老齐,你说咱这一辈子拼死拼活的到底为了什么啊?”
“为了什么?为了活着呗。”齐孝石直接回答。
“是啊……活着。但活着真难啊。”老赵怅然。
“是啊,活着是难。”齐孝石也转过头,望着远处的天空说,“这一晃都三十年了,咱们也土埋半截子了,记得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啊,要是看见谁警衔到了督察了,那一准就改嘴叫人家师傅了。师傅是什么啊?是老逼喽。但你瞧瞧现在的咱俩,早就扛着一督多少年了,小年轻的见了面叫师傅都是便宜他们,论起岁数来,他们得叫叔。这时间啊,就跟二锅头差不多,你喝的时候吧,觉得挺爽,但一喝多了吧,又难受后悔……”齐孝石也感叹起来。
“是啊,三十年了。”老赵也望着远方说,“还记得咱们刚来预审科的时候啊,你、我和小龚,多年轻啊,咱们报到的时候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齐孝石一听龚培德的名字,心里就觉得一紧。“说了什么?”齐孝石反问。
“说了从警的目的啊。”老赵自言自语,“那时预审科的老科长问咱们啊,以后想怎么干工作?从警的目标是什么?”
“嗯,这个我有点印象。”齐孝石说。
“是啊,这个怎么能忘了呢?我记得当时龚培德说啊,他当警察就是努力干好工作,要让更多的同志在他的带领下惩恶扬善,早晚要成为一名领导。呵呵,你看这家伙,当时就雄心壮志。”老赵自言自语地感叹。“然后是你说的,你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老赵问。
“我不记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齐孝石故意抗拒着回忆。
“你不记着,我可没忘。”老赵说,“当时你说啊,搞预审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你一定会搞好业务,让所有的案子都水落石出,当个最厉害的预审员。”
齐孝石苦笑,没反驳。“那你自己呢,说了什么啊?”齐孝石问。
“我?忘了。”老赵摇头。
“你忘了,我可记着。”这回轮到齐孝石了,“你当时说啊,‘我是一个外地人,来B市公安局工作已经很满足了,就想踏踏实实地干好工作,结婚生子,买个大房子,把父母都接过来。’这不都是你说的?”齐孝石如数家珍。人就是这样,经历的事情多了,有时越是久远的记忆反而越清晰。
“是啊,谁能忘啊……”老赵根本没有忘,他只是不愿意提及,“那时的想法多单纯啊,是啊,踏踏实实、平平安安、不争不抢、宁可无功也别有过,一步一个脚印……我就是这么活的啊,但到了现在呢?忍气吞声一辈子,谁也不拿我当回事,爹妈都没了,也还没接到B市呢,什么踏踏实实、平平安安啊……我这一辈子真是窝囊啊……”老赵说着就带了哭腔。
“哎,老赵头,你这是怎么了,哎……”齐孝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事就跟我说说,咱老哥俩多少年了,别窝在心里自己难受。”齐孝石宽慰道。
“哎……”老赵叹了口气,慢慢坐到一旁的石台上,“你说我这一辈子啊,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但最后呢,本该属于自己的都让别人抢走了,你就说咱们局分房,我发扬风格多少次了,这临了临了该轮上我了吧,得,公安局也停止福利分房了。”老赵无奈地摇头。“没办法啊,我们老两口就贷款买房,一个月背好几千块的压力,挺不容易房子按揭还完了吧,我这儿子又出事了。”
“啊,儿子出事了?怎么回事?”齐孝石问。
“儿子不争气啊……”老赵一声叹息,“挺不容易找了个媳妇,没过几天踏实日子,就让人家给戴了绿帽子,这还不算,这些年挣的钱啊,自己没数儿,全让人家给划拉了。现在闹离婚了,还要分他一半房产。”老赵摇着头说。
“分房产?没听说你儿子买房了啊。”齐孝石问。
“还不是我的房。我糊涂啊,当初看他们结婚没什么给的,就把房子过户给了儿子。现在倒好,全贴给别人了……龙生龙凤生凤,窝囊也遗传。”老赵默默地吸烟。
齐孝石看着老赵,一时语塞。“这不行啊,按照法律也不能分给她啊。”齐孝石找补着说。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实人最倒霉,这就是命……”老赵默默地说。
37.撤销案件
检察院办公楼是一栋灰色的建筑,金色的检徽高高悬挂,显得庄重威严。那海涛痴痴地望着窗外,检察院门前宽广的大理石台阶反射着冷冷的光泽,让人感到压抑和敬畏。他转头看着面前端坐的检察官周济广,郑重地说:“事实情况就是这样,周检,我愿意承担此案带来的一切责任和后果,请你们立即按照法律程序办理。”
周济广不动声色地看着那海涛,半天也没有说一句话。他年过五旬,眼神里有种饱经沧桑的淡然。
那海涛受不了这种沉默,虽是预审出身,但在此案的大是大非面前,冷静就等于在浪费时间。“周检,这个案件一定要立即办理撤销逮捕的决定,不然就错上加错了。”那海涛急切地说,“在陈沛被批捕后,新时代公司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动荡,国有资产大量流失。我作为案件的负责人难辞其咎,该怎么处理我都认,但有一点,这个案件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幕后,这是个人为制造的陷阱。”
周济广穿着一身藏蓝色的检察院制服,胸前红黄相间的检徽闪闪发亮。他凝视着那海涛,缓缓地说:“那警官,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应该知道撤销逮捕不是儿戏。一旦撤销,后果会很严重,你能承担得起由此引发的责任吗?”
“我……”那海涛停顿了一下。作为一名资深的预审员,他怎会不知这撤销案件的严重性。案件一旦撤销,检察院将会对办案人进行追责,这必将给他前景光明的预审工作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那海涛抬起头,迎着检察官周济广复杂的眼神,目光渐渐坚定。他知道,面前这位经验丰富的检察官,已经对陈沛职务侵占案下面的走向了然于心。他此刻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而是在考验自己痛改前非的决心。
“周检,论起资历来,您是我的前辈。在前辈面前,我就有话直说。陈沛的案件责任在我,因为对关键证人证言的错判,导致了整个案件的严重走偏。因此带来的后果,可以说是无法弥补的。一旦撤销案件,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也许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这一切我都心知肚明。”那海涛一字一句地说,“但是周检,我从警十年,也算是一名老警察了,您放心,我决不会因为个人的利益而丧失公心、违反原则,我会坚守一名政法干部的尊严和底线,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海涛信誓旦旦。
“海涛,我很欣慰你能这么说。”周济广点了点头,“在当今的执法环境下,执法办案的理念一定要从有罪推定转变为疑罪从无。陈沛的案件不光是你的重大错判,也是我们检查机关的重大失误。纵观全案,虽然相关证人证言都滴水不漏,但从现有的证据依然可以看出,公安机关在获取证据过程中存在着武断和主观臆断,特别是在沙伟的证言上,更是带有先入为主的色彩。所以撤销这个案件的逮捕决定是当务之急。同时,海涛,你回去要继续全力彻查该案,特别是要寻找到那个冒牌沙伟的下落,如果这个关键人物找不到,那咱们就真的没法向合法企业和被害人交代了。”周济广的眼神从冷漠变为炽热,里面仿佛有一团火在逐渐燃烧。
那海涛重重地点头,“周检,我明白,我一定全力以赴。”
“海涛,你是个好警察,也一定要继续坚守住警察的责任和荣誉。这话说着容易,但做起来难啊。我跟你师傅龚培德认识,而且不止合作过一次,有的事情你要吸取他的教训。”周济广话里有话。
那海涛闻之抬头,看着周济广的眼睛,一时语塞。面前的这位检察官他早有耳闻,一年前省厅经侦总队赵顺的案件就是由他主办,当时赵顺被贪腐人员污蔑为精神病、身陷囹圄,正是周济广接到赵顺的举报为其沉冤昭雪。
周济广看了看表,站起身来。“最后一句话我还要提醒你,海涛。”周济广说,“你们预审讲的是用策略击穿诡辩获取真相,还原事实情况。但作为我们检察机关,需要的证据却要保持没有一分一毫主观色彩的原始状态,这世界上迷惑人的东西太多,钱色欲望、生存压力、亲友关系、仕途升迁。但作为一名执法人员,抵制住诱惑,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才是我们最基本的底线。所有的口供和证据都不会自己说话,都要靠我们去搜集去获取,在搜集中,永远要记住,再天衣无缝的虚伪也禁不住真实的推敲,一切的伪装都会有痕迹。在执法工作中,不能用概率去推断,不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正确,就要一切归零。坚持住真理,也许会遍体鳞伤,但一定要无愧于心,一旦放弃真理,即使获得一时的利益,也早晚会一败涂地,付出惨重的代价。”周济广严肃地说。
“您放心,我当然知道自己该怎样做。”那海涛郑重地点头。
“好。”周济广也郑重地点头,“这个案件我会立即通知侦查监督处进行撤销批捕的决定,同时你回去也要马上准备材料,向你的上级领导进行汇报。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一旦陈沛被释放,新时代公司将很有可能对执法机关进行行政赔偿的诉讼,不要措手不及。”周济广停顿了一下说,“海涛,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来找我,你是个好警察,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要是。”
那海涛站起身来,缓缓地抬起右臂,庄严地敬礼,“周检,我不会辱没警察的荣誉。”他一字一句地说。
38.停职处理
检察院办事神速,仅用了一天,就做出了对陈沛撤销逮捕的决定。陈沛刚被放出来,就以新时代公司总经理的名义召开记者会,在会上有两个重点:一是沉冤,陈沛称自己被捕是彻头彻尾的冤假错案,那一千万元的侵占款项,根本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汇到账户里的,贸然将他逮捕是政法部门的严重渎职。他的律师已经向B市公安局和检察院提交了国家赔偿要求,相关部门不但要严惩责任人,还要登报道歉,为他挽回名誉损失;二是起诉,要提起两个诉讼,第一个是新时代公司对B市公安局和检察院的行政诉讼,要求两部门在全力挽回新时代公司名誉的同时,承担因此造成的上亿元经济损失。第二个是陈沛个人对公安局预审员那海涛提起的个人民事诉讼,因为那海涛在审讯时的盲目武断,已经造成了他个人无法挽回的名誉损失和严重的心理伤害,因此向那海涛提起一百万元的损失赔偿,要求他个人承担。
此言一出,B市上下顿时沸沸扬扬。媒体记者向来“不怕狗咬人,就怕人咬狗”,遇到了这么轰动的一个公共事件,自然不能放过。一时间B市公安局、检察院门前人满为患,人们都要看看政法机关如何应对这个棘手事件。更有人把陈沛起诉公安局、检察院和预审员个人的行为总结成“双起事件”,呼吁日后再遇到政府部门的失职渎职行为,就以此为例进行效仿。这个事件被媒体炒作起来,平面媒体、电视广播、互联网,呈爆炸性地传播,前呼后拥地登陆到各类媒体的头条,不但给B市政法部门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更让那海涛本人付出了不可预计的代价。
那海涛走出主管局长办公室的大门,静静地将门关上。他感到浑身无力,这种无力虽在预知范围,却仍无法抵御。
那海涛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努力调整着步伐,让脚步的稳健展现他内心的平静。窗外暗淡的光线已显示时间到了傍晚,他彷徨地走着,安抚自己的努力一次次被窗外射进来的余晖打乱。他甚至想不清自己到底该去向哪里。去办公室吗?自己已经被停职处理,那里没有自己的位置。但也该庆幸,若不是主动提出撤销逮捕的纠错申请,就算检察院给自己戴上渎职的帽子也不为过。回家吗?那海涛叹了口气,回哪个家?是自己空荡荡的宿舍还是去找齐欢?不,他可不想让齐欢看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是个强者,他还没有完全丧失战斗能力。
这时,纪委副书记沈政平走了过来。那海涛停住脚步,他知道自己与沈政平不是“偶然”相遇。
“书记。”那海涛把腰杆挺直。
“海涛,进来坐坐?”沈政平朝自己办公室的方向指了指。
那海涛没有拒绝,默默地随沈政平进了屋。
“怎么样?还承受得住吗?”沈政平给那海涛倒了一杯水,语气平和地问。
“还行吧。”那海涛挤出一丝苦笑,“愿赌服输,搞预审就是这样,赢了,理所应当;输了,就要付出代价。”
“这是你师傅说的吧?”沈政平坐在那海涛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问。
“是,是我师傅说的。”那海涛知道沈政平在这里指的师傅,是龚培德。
“你是个好样的,在某些事情上比你师傅强。”沈政平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那海涛反问。
“没什么意思。”沈政平回答。
那海涛知道,从一个纪委副书记嘴里说出的话,是不可能没什么意思的。但这些事也不能深问,那海涛正在头晕脑涨之时,没力气做细致分析。
“海涛,你下一步想怎么办?”沈政平接着问。
“下一步?”那海涛看着沈政平的眼睛,仿佛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还能怎么办?停职处理,回家等通知呗。”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不能这样。”沈政平一下否定了那海涛的决定,“我找你谈话的目的,就是要跟你说一些情况。你要知道,对你进行停职处理,是市局党委万般无奈的决定。”沈政平喝了一口水,停顿了一下说,“陈沛的职务侵占案件出现问题,事出有因,市局领导也知道这里面的情况。但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后果。对外,市局领导是需要对陈沛提起的‘双起’诉讼进行应对的。而对内,市局为了服众,也只能通过纪律处分对你进行停职。但这些应对和处理,都不是市局领导的最终目的,你明白吗?”
“我……”那海涛想说明白,但又摇了摇头。他这才意识到,沈政平看似与自己推心置腹地谈话,实则是在代表市局领导向自己非官方地宣布命令。
“是,你不明白。”沈政平说,“海涛,虽然你现在已经暂时被停职处理,不再是预审支队的一名副大队长。但你要明白,你仍然是一名人民警察,仍然承担着人民警察应尽的职责。市局对新时代公司的行政诉讼,只是暂时的应对。你我都明白,陈沛提出的上亿元赔偿,市局是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支付的。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清新时代公司陈沛蒙冤的罪案,只有案件的事实真相大白了,陈沛个人和新时代公司才能昭雪,所引发的损失才能获得补偿。海涛,你现在虽然被暂停了副大队长的职务,但警察的权力仍然享有,谁也没有收回你的办案权力。”
“也就是说,我还能办案!”那海涛异常惊喜。
“是,你仍然可以办案。和过去一样,但现在的形势较以前更加紧迫了,要求也更高了。海涛,不要失去信心,要迎难而上。”沈政平一字一句地说。
“明白了,书记。”那海涛站了起来,“我一定全力完成任务,不辱使命。”那海涛也一字一句地回答。
冷风起了,呼啸着把地面上的残叶席卷到半空再狠狠抛弃,那些昔日的璀璨从坠落的瞬间便成为垃圾。纠缠多日的雾霾终于消散,傍晚深灰色的天空竟呈现出一片清澈。但坚守在室内的人们却不再相信天气预报的轻率结论,从专家证实PM2.5致癌之后,人们都觉得这个城市再无一处安全。
那海涛行走在夜色中,熙攘的车流不断从他身边涌过。红色尾灯汇集成血液,在这个城市的巨大肌体中循环往复、川流不息。那海涛深深地吞吐着烟雾,仿佛要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极致,似乎要用自己的肺和胸腔去做武器,消灭指缝间的对手,或许这就是预审员的职业病吧。把每一步都做到极致,其实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一个伪命题,就好像公安机关常常提到的那些口号一样,“天天都是关键时刻,事事都是最高标准,人人都是最佳状态”,这么干一天两天还行,要把冲锋当作常态去搞,那警察们不被逼疯了才怪。但这就是现状,干什么都得照死铆劲,一出场就冲锋陷阵,已经成为了警察们的日常生活状态。那海涛在沉默中突然爆笑,嘴里的烟头都掉在地上,他在夜幕中的街头笑着,力度逐渐增加,笑声越来越大,仿佛在笑那个不近人情的激进口号,又像是在笑自己一贯以来的行为举止。他望着海市蜃楼般的城市剪影,根本找不到东南西北。
39.预审的精髓
不知不觉,那海涛竟徒步走到了B市医院。他停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望着病房楼前闪烁的灯光,突然感到胸膛中一丝微弱的火苗在逐渐升温,似乎有融化寒冷的可能。
齐孝石正在闭目养神,刚才一个乱七八糟的噩梦让他心烦意乱。他梦见自己陷在一个泥潭里,浑身无力,怎么也拔不出腿,四周漆黑一片,分不出黑夜白昼。他想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想跑,却没有一丝力气。妈的,这是个什么预兆啊?齐孝石沮丧地想。有人说梦境是生活的映射,也许在自己的内心最深处,生活就是漆黑一片毫无希望吧。他叹了口气,努力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就像每一次与预审的对手交锋一样,要让自己不露声色、气定神闲。搞预审的警察,最低级的手段才是拍桌子瞪眼,声色俱厉地唱“红脸”,做到高级了,就不用再拿这些形式化的手段去敲打对手,反而要用一种气定神闲的状态以不变应万变。相由心生,简单的人喜怒于形,有城府的人不露声色,一切的伪装先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齐孝石永远记得他第一个预审师傅,老科长邢克生教他的一个方法。调整呼吸,用呼吸去稳定心跳,再由心跳去稳定情绪,当身心的节奏归于平静的正轨时,内心的惶恐才会变为力量,才有了更多战胜敌人的可能。
又一个梦,又似乎不是梦,或者该叫作回忆。齐孝石在似睡非睡中,心境由烦乱渐入平静。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某个片段。那时他和龚培德、老赵都很年轻,见到领导会感到压力,自己的成败要依靠别人的评价,一瓶啤酒一口气就吹完,但一堂笔录有时熬个通宵却拿不下来。那时真是没少为了工作的事挨领导和师傅的骂,但在骂声中,业务水平却在飞速提高。
记得当年龚培德在审讯中闹过一个笑话,他主审一个违反国家法规、倒买倒卖以次充好的经济犯罪嫌疑人。他在年轻人中业务水平最好,三下五除二就把嫌疑人给拍服了,声色俱厉拿下了口供。而当他眉飞色舞地把笔录交到了老科长邢克生手里时,却不料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嫌疑人是搞法律的?”邢科长当时是这么问的。
“不是啊?”龚培德是这么回答的。
“那他怎么会回答,我是违反金融、外汇、金银、工商管理法规,投机倒把,情节严重,依据《刑法》第一百一十八条,属于以走私、投机倒把为常业的首要分子……他是背着‘法条’交代的?”邢科长怒了,“去,给我把他的口供弄成人话!”
这下龚培德傻了。他本以为把嫌疑人拍服了,照着法条给他往口供上加,能更利于检察院批捕,但没想到却弄巧成拙。而他事后却仍振振有词,不服输地挑邢科长说话的毛病。
“把他的口供弄成人话?怎么的,《刑法》里的话就不是人话啊,难道是鬼话?开玩笑!”龚培德这家伙,一直是这样一个不服输的硬骨头。
齐孝石笑醒了,一睁眼却又回到了四白落地的病房。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继续调整呼吸,努力进入回忆。回忆真美好啊,人总是会为失去的事物惋惜,所以在记忆中就不免将原本残缺的往事修饰成完美。这种完美虽然有些自欺欺人,但谁也不会去拆穿,把难得的美梦打碎。
老赵年轻时和现在一样,人老实不善言辞,经常是一上审讯台就哆嗦,几次都被嫌疑人噎得哑口无言。预审邢科长最看不上的就是他。所以老赵在龚培德和齐孝石都纷纷“上台”审人的时候,被调到了内勤组,和几个大姐一起干起了报销药费、整理卷宗的活儿,这一干就是两年。当时内勤有俩大姐,一个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一上班就织毛衣看报纸,干活能躲就躲,除了吃饭上厕所,你问她什么都说不会。另一个虽然有责任心,但工作能力有限,写一个报告能打回来四次。邢科长一个用着不顺手,一个用着不放心,自然就把大量的工作放到了老赵手里。老赵虽然审人的功夫不行,但做事却细致周全,到了内勤以后大事小事一把抓,苦活累活一勺烩,一下成了内勤的“大拿”。老赵至今仍然认为,那是自己警察生涯的第一个辉煌。这就是人尽其才的道理。
但老赵年轻时还是犯了不少笑话。比如有一次帮预审科军转的民警大刘写入党申请书,老赵那时年轻,哪写过这东西啊,就照着一个党刊上的申请书格式照猫画虎。结果大刘刚交了申请书没半天,就被政工科的冯科长叫过去谈话了。冯科长问大刘是不是不想在公安局干了,大刘军人出身,人耿直说话也冲,一听冯科长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说冯科长你要是想教训我就直说,别拿话挤对我。怎么了?我想不想在公安局干,你还能给我开除了是咋的?冯科长一看大刘变脸了,也就缓和了语气,就让大刘读那份入党申请书的第二段第一行,大刘拿着老赵帮他写的申请书,当着政工科一干人等的面儿,朗声读到:作为一名石油勘探工人……全场笑喷。
“哼,哼哼……”齐孝石被回忆与梦境间的片段笑醒,一睁眼,那海涛正坐在他面前,面如土色。齐孝石被吓了一跳,平和的状态瞬间被打乱。
“你……你……怎么来了?”齐孝石正犯迷糊,还没醒过味儿来。
“师傅,我……”那海涛浑身烟味,“我路过医院,就想来……看看你。”那海涛说得犹豫,却是实情。
“这大半夜的,你玩什么幺蛾子……我有什么可看的呀,你是……有过不去的事了吧。”齐孝石一语点破,他已经知道那海涛被免职的事情。
“师傅,我……我……”那海涛再也抵不住失落,胸腔里郁积许久的情绪一下奔涌而出,“我折了,输得一败涂地,我丢了您的脸。”那海涛一连几个叹息,用手抱住了头,“我在预审行里混不下去了!让人玩惨了!”
“怎么了?怎么就一败涂地了?”齐孝石最看不上的就是软蛋,特别是警察的懦弱,“就因为那个案子失了手,就这么死去活来的?”齐孝石冷眼看着那海涛。
“不是,不光是那个案子,是我一直以来的自信。自信啊,师傅。”那海涛苦笑着,“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行了,能在审讯台上游刃有余了,罪犯‘拖、瞒、骗、赖、扛’,咱就‘敲、拍、点、缓、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是……呵呵……”那海涛自嘲地摇头,“现在看啊,那都是胡扯,都是梦话,我根本斗不过人家。”那海涛再次叹气。
“滚!别他妈让我看见你的这个操行!”那海涛还没说完,就被齐孝石突如其来的咒骂打断,他愣住了,战战兢兢地看着齐孝石。
“我这辈子不恨轴、不恨蠢,恨的就是软蛋怂货,你他妈这个德行,对得起你死去的龚师傅吗!”齐孝石一下就翻车了,用双手一撑就坐了起来。也许是用力过猛的原因,他感到胸口一憋,猛地咳嗽起来。
“师傅,师傅……”那海涛自觉失语,忙过来搀扶。
“滚开,滚一边去!”齐孝石用力打开那海涛的手,根本不领情,“要是龚培德看到你这个操行,会跟我一样生气。当警察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得挺直腰板儿,特别是肯綮儿上,决不能认怂!要不趁早找根绳儿吊死!干预审的,不怕手潮,不怕嘴笨,就怕心怂气短!感情丰富、自控能力差、情绪波动大、好冲动,对待这种人的方法是什么?啊?我问你!”
“啊,对待的方法是拍山震虎、施以重压。”那海涛被齐孝石这一吓,已经脱离了刚才的情绪,像小学生一样回答问题。
“你他妈还记着!”齐孝石恨铁不成钢地说,“预审,预审,审的是对手,审的是敌人!见天儿的拿刀切菜,不琢磨自己的角色不行!得拿审讯当成刀把子,拿嘴当成刀刃子,拿话当刀尖儿,扎那帮孙子的脏心烂肺!你自己先认了怂,服了软,这不擎等着把脑袋往人家刀口下面送吗!亏你还是预审警察里的头头。我告诉你那海涛,就冲你这掉链子的德行,我就看不起你。”齐孝石连珠炮似的骂着,让一旁的病友老常都不敢吭声了。
“我……我懂了……”那海涛也知道自己失态,低头不语。他明白师傅这是在言传身教,把“拍山震虎”用在了自己身上。
“你呀……”齐孝石看他这样,也让自己平静下来,“怪不得龚培德说你,做事太急,有时缺少方法策略,容易吃亏。”齐孝石说完叹了口气。
“龚师傅,他……”那海涛抬起头,看着齐孝石。
“他走的前一夜,到办公室找过我……”齐孝石断断续续地说,再次揭开内心的伤疤,“当时他絮絮叨叨跟我说了好多话,陈芝麻烂谷子的,扯了好多老年间的事儿,说什么让我不要怪他。我那天喝多了,也没多想,就甩了他几句片儿汤话。谁知道……他第二天就……”齐孝石语塞起来,一股阴郁的情绪顿时将他架空。
“他……他都跟你说了什么?”那海涛问。
“哎……”齐孝石一声长叹,“也不过就是些多年以前的老皇历。”齐孝石缓缓抬起头,“但他临走的时候跟我说啊,你虽然搞了不少像样的案子,但还是随了他的毛病,做事太急,有时缺少方法策略,容易吃亏。后来我才醒过味来,他这是在向我交代后事啊……”齐孝石说着情绪就激动起来,泪花在眼睛里打转。
“师傅,师傅……”那海涛也按耐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说实话啊,那海涛。你虽然跟过我,也跟过龚培德,但在预审的手艺上啊,是真没怎么学到看家的本事儿。”齐孝石直来直去,“这搞预审啊,拍山震虎、引而不发、欲擒故纵等等的招数都是小手段。我没给你讲过,龚培德没给你讲过吗?一切靠招数赢得的胜利都是暂时的,靠一句句顶着、扛着逼出来的口供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真实。这搞预审的人啊,是不能相信自己,也不能相信对手的,唯一要相信的是证据,证据!疑罪从无,为什么这么说呢?就是不能轻易给事情下定论,不能主观臆断任何一个细节。那三斧子,笑话,我从听到你这个外号的时候就觉得可笑!我问你,三斧子之后呢?怎么办?再来三斧子?那还有用吗?操之过急、急于求成,是预审的大忌啊!”齐孝石推心置腹。
“师傅,我知道自己不行,我压根就没学到你们的精髓,我是个软蛋,是个怂货,不配预审名提‘那三斧子’的称号”那海涛自暴自弃起来,“这次的案子我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我心里难受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失败,或者是因为被免了副大队长的职位,我难受的是给无辜者带来了影响啊,重大的影响。好好一个公司破产,分崩离析,上千人失业,损失好几个亿,这都是我犯的罪啊,我……我怎么偿还啊、怎么挽回啊!师傅,我真的无能为力,不知该怎么办了。”那海涛声音越发颤抖。
齐孝石看着那海涛,心中也翻腾起来。他知道,那海涛这次输得很惨,不但遇到了警察生涯的最大一次挫败,还可能就此一蹶不振,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浑浑噩噩下去,再无翻身的勇气。齐孝石缓和了一下情绪,看着那海涛的眼睛,“我问你,预审开始之前要做什么工作?”
“啊?”那海涛一愣,但随即回答,“要摸清对手的横轴和纵轴,横轴就是对手的兴趣爱好、社会交往、从事职业等等,纵轴就是对手的成长环境、民族习惯、人生经历、遇到的重大事件、受过什么教育、家庭有什么变故、是否有过前科。”
“嗯,你还没忘。”这是齐孝石多年前交给那海涛的第一课,“那我问你,在你审讯的这起案件中,你弄清对手的横轴和纵轴了吗?”齐孝石又问。
“我……”那海涛不知怎么回答。
齐孝石看着他摇头,“是,也许你在心里想说,你问清了。但我觉得你该再好好地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弄清了,还是只弄清了浮在面儿上的情况?”齐孝石一针见血。
那海涛恍然大悟。是啊,如果当时在审讯沙伟时能彻查一下他的成长环境和人生经历,没准就能从他原籍的情况查到他伪造的身份了。“师傅,我没有查清。”他摇着头说。
“你的对手是谁,你搞清了吗?”齐孝石继续问。
“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又让那海涛无法回答。是啊,那海涛在办案中,一直认为陈沛是他的对手,却不料中了沙伟借刀杀人的计策。
“你啊,不是中计了,而是轻敌了。”齐孝石一语道破,“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的吗?一个会说谎的人,会在跟你说的十句话中,说九句真话、一句假话。说九句真话是为了迷惑你,赢得你的信任,而这一句假话,就足以置你于死地。但有什么办法能对付这九假一真呢?”齐孝石问。
“全部否定,一句也不信。”那海涛回答。
“对,在没掌握真凭实据之前,不能相信对手的每一句话。但还得长心眼儿,句句都要牢牢记下,为的就是等以后肯綮儿的时候,再拿出来拍唬他,让他不能自圆其说,这样谎言才能原形毕露。”齐孝石来了精神,病容顿散,“在审讯中得有眼力见儿,不但细节得瞧准了,还要抓几个有分量的证据照死了砸,只要功夫到了,就能问个底儿掉。对手可能会伪造许多个细节作为假象,也可能牢记住所说的谎话,但就算他们做得再细致,也难免百密一疏,事实他们永远掩盖不了。时间、地点、人物、有记载的文件、证明,只要有一点不对,就能破了他的局,抓住狐狸的尾巴。谎言啊,永远禁不起推敲,编得再圆也会有纰漏。”
“物质不灭。”那海涛脱口而出。
“是,说文明了就是这个词儿。”齐孝石说。“你知道预审为什么要七个小时吗?”齐孝石自问自答,“所谓的七个小时,并不是非要在七个小时内拿下口供,显示所谓的能力,而是要在七个小时的时间里,与对手试探、周旋、出击、防守,就像打拳一样。第一个小时聊,第二个小时磨,第三小时绕,第四个小时引,第五个小时迷,第六个小时拍,第七个小时供。七个小时就是一个战斗,每一个审讯阶段就是一个战役,你懂了吗?”齐孝石说出了预审的精髓。
“我懂了,师傅,我懂了。”那海涛眼睛发亮,他好久没听到如此让自己醍醐灌顶的教诲了。
齐孝石没再反驳那海涛对自己的称呼,继续说:“求快、求急、好大喜功,这是你作为一名预审员最大的问题。搞预审的不能情绪外露,不能喜怒于形。什么三斧子、四斧子的,一遇到石头就会断刃。预审老话儿讲,对手‘拖、瞒、骗、赖、扛’,咱就‘敲、拍、点、缓、突’,讲的就是制敌的手段要千变万化。要搞清这个案子,就要从头再来,不要学我,也不要学龚培德,一倒下就趴窝了,再也站不起来……”齐孝石停顿了一下,“别拿人当人,别拿事当事,只要不让自己给打败了,总有翻盘儿的机会。”这是齐孝石推心置腹的话。
“师傅,谢谢您的教诲。”那海涛真诚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该怎么办?”齐孝石问。
“我明天就去新时代公司‘谢罪’。”那海涛说。
“这可不仅仅是去‘谢罪’。”齐孝石说。
“我知道,我是要真诚地求他们谅解,无论受到怎样的对待,我都要争取到他们的配合。这是重新开展工作的第一步,也是我真正去面对自己的失败、重整旗鼓的开始。”那海涛说。
齐孝石默默地看着那海涛,心里有了一丝暖意,“明天我也裹裹乱,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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