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传说-第十三回 保家不卫国侯爷遭弹劾 无定河托孤绥德汉抹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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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

    保家不卫国侯爷遭弹劾

    无定河托孤绥德汉抹脖

    “什么?苏鲁锭被人夺了!什么人干的?”

    “是……是呼延直……”

    “是他?!带多少人来的……”

    “没有多少……就……就一个人……”

    “什么?”

    鞑靼小王子拍案而起:“混蛋!看你们一个个不成材的样子!他娘的对方就一个人,足足能杀我们二百多弟兄?你们都是死人吗?”

    “大王息怒,呼延直他……他黑夜里突然袭击祭坛……弟兄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是怎么找到祭坛的?他怎么知道你们会祭祀!”

    “小的也纳闷,祭坛位置隐蔽,封印苏鲁锭的地方别说是大明,就是我们自己人也知之甚少……估计是迷路闯来的……”

    “小的认为不对,迷路怎么可能正好迷到我们封印祭坛的圣地了?这也太巧了,这一定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钓鱼行动!”

    眼见众人争论不休,鞑靼小王子冷笑道:“还有组织有预谋,还钓鱼,人家光放一个鱼饵就咬死了你们几百人,钓鱼?钓鱼也不会拿鲨鱼当鱼饵!看见你们一个个都生气,你们要是有呼延直一半的胆量,老子今天就不会这么窝囊!鞑靼以能征惯战闻名于世,说白了,从古到今都只有我们抢人家的份,哪有谁敢抢我们!现在是强盗家里被抢劫——脸都丢给客人了!大明要是再多出几个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朱棣那样的人物,把你们一个个都抢光杀光,儿女拉去做奴隶,你们就开心了?滚,都给老子滚!败家玩意儿……”

    自苏鲁锭被夺之后,小王子食不知味,寝不安席,整日想着报仇,他开始像曾经的呼延直一样,整日酗酒,当他觉得自己攻打大明实力还不够的时候,就喝得更凶了。

    呼延直却不同。

    自从呼延直不断呕吐,喝酒再也流不出泪的时候,他便不喝了。

    他思考着——与其沉溺在悲伤,不如奋发有为,化悲愤为力量,那才是真丈夫。没有人会替自己勇敢,第一个勇士没有榜样。杨一清认为呼延直有四德——轻财足以聚人,量宽足以得人,律己足以服人,身先足以率人。他已经由一位不知名的参将,长成了一名文武兼备的大将。手下将士对他唯命是从,甚至引以为傲,他也从不与兵士们计较什么,总是“弟兄们,弟兄们”地叫着,有功劳先赏赐弟兄们,有困难自己首当其冲去解决,这次突袭鞑靼,正验证了他敢说敢做的表现,你可以说他独断专行,我行我素,但是他成功了,弟兄们也就只有钦佩的份。

    杨一清是想给呼延直一个自作主张的惩罚,但他转头一想,孤身袭营,需要何等的勇气与觉悟?他连自己的性命都化作忠诚,交给明朝了,这样的闯将世间少有,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大明王朝的边疆,正是需要这种有胆略、有志气、有威严的果敢将军去守护立威的,惩罚呼延直,不是伤将士们的心吗?他见呼延直和弟兄们食同桌、寝同床,只能成全他们的军旅情谊了。

    好景不长,鞑靼小王子在一个半醉半醒的夜里,捏碎瓷杯,打算倾巢而出。

    祸不单行,大明正好派了一位足以将自己置之死地的祸国监军,导致了后来延绥防线的彻底破碎。

    这个人叫郑宏。

    这一切都好像约定的一样,鞑靼小王子决定进攻时,郑宏作为朝廷钦差的武安侯总兵官登场。侯爷驾到,杨一清不敢不恭敬,可是相处了一天,杨一清就觉得,这侯爷还真是个爷。

    武安侯郑宏,官不大,架子倒不小,他怕军中上下看不上他,就极力摆出一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样子,说话阴阳怪气,走路趾高气扬。为了表现自己卓越的地位,他铠甲要镶金镶玉,吃东西要与诸将区别开来,将士们碗里都是牛肉块,他却享用酒坛大的牛腱子,将领们都是碗酒,他喝坛酒。呼延直上前要敬他一碗酒,他却以“没上没下,傲慢无礼”将呼延直怒斥回去,呼延直也没说什么。

    夜里,将士们都窃窃私语,说这个郑宏真是个草包,人长得不怎么体面,谱摆得倒是挺大,没办法,谁让人家是朝廷派来的监军,就是来监察部队的。

    呼延直在一棵白杨下思索,睡不着,他望着今夜血一样的月色,恐怕是不祥之兆,将士们出来和他聊天,说郑宏真不是东西,监军还带女仆、钱财和骰子,夜夜笙歌,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要不杀了他为国除害算了?呼延直无可奈何一笑:“为国除害?他来监军,代表的就是国,你杀了他不但不会立功,还会成为逆贼。算了吧弟兄们,还是把心劲留在抗敌的时候吧,朝廷的事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话是这么说,其实呼延直内心真是想一刀了结了这个爷,要不是看在义父杨一清的面子上。

    郑宏并不知道自己代表国家已经在军中造成了何等恶劣的影响,直到他带来的女仆绑架了他……

    说来也巧,夜路走多了,半路遇着的,大多是鬼。而鬼,通常又是人吓人的把戏。郑宏身边的二鬼,是小王子设下的计谋——二鬼敲门。大明国力强盛,在小王子眼里不过是虚胖,外强中干,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自己爆炸的,只要渗透内奸,稍微给挑点火,任何战神都得被内政玩死。这与中原农业文明自古人多地少,资源紧张,导致人们眼界狭隘、内向自私有关。别看小王子书读得不怎么样,却很懂得从国粹中悟道,他是个象棋高手。

    小王子放出来的这“二鬼”为鞑靼国尽忠,姐妹俩陪伴了郑宏多日,终于搞清了一系列问题。

    第一,郑宏很有钱,而且代表的是国家,军中将士却很穷,朝不保夕,他来了之后军旅生活条件是改善了一点点,但只是吃喝改善了,战马、兵器、帐篷、药品什么的似乎不关他的事,可这还真不是皇上抠门。

    第二,但凡依附郑宏的人,都成了军队中的暴发户,这使得杨一清觉得,这家伙来军队不是打仗的,是来窃权的,这下原本凝聚力很强的战斗力就从内部稀释了,一部分将士为了依附郑宏,活得都不像个兵了,像个阿谀奉承的太监。

    第三,郑宏的目标是杨一清。这一点杨一清觉察到了,但是忠厚善良的杨巡抚还是不忍用歹心去分析别人,以国家大局为重,总觉得郑宏是皇上派来帮助自己的,与郑宏一起,就是对国家尽忠。

    杨一清说对了,皇上还真这么想,可郑宏不这么想。弘治皇帝把他的大臣想得太团结一心了。啊,独步朝野何所恃,党争保身又专权。郑宏不是不明白皇上的初衷,但他更爱的是自己的面子和影响力,不是国家。

    这样一来就危险了。杨一清爱国,郑宏打着爱国的旗帜爱自己,而且郑宏还是带爵位的监军,杨一清的爱国行动就只能一边凉快去了。

    被女仆俘虏的郑宏,实际上全家已经落在了小王子的手里,小王子的命令,只要求他办一件事——呼延直。

    没错,小王子要呼延直。虽然他打不过呼延直,但这反而让他更欣赏这家伙,在武士眼里,向强者挑战是可敬的,与强者为伍更是毕生宏愿。小王子扪心自问,周围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呼延直的,中原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宁吃鲜桃一个,不瞅烂杏一筐。呼延直的忠心、勇敢、果断、仗义、淳朴都被小王子深深看在眼里——他恐惧,他欣赏。英雄惜英雄,就像金国人提到岳飞的名字,朝野上下无不是一片崇敬慨叹之声,而在南宋朝廷,提到岳飞的名字,大多数是嫉贤妒能者的冷笑。

    游牧文明的蒙古人有着大明农业文明不具备的一种武士传统——崇强。

    游牧文明认为,天大地大,好男儿志在四方!要勇于驰突、冒进、粗野、生死,要像战马苍狼一样,好汉成群成队,一旦有带领大家的强者出现,就伴随强者杀出一条血路,涤荡一切浊流,获得最高的荣誉。在蒙古,人要战胜了兽,那不是可怕,而是可敬,是神一样的存在。小小年纪就能驯服野马的男孩子,是很讨女人们喜欢的,而在大明,这样的孩子会被人心隔离开来,会被认为是不正常,冠以野蛮、粗鲁、疯子的头衔,众人避而远之,没朋友。

    游牧文明崇尚武力之强,相信只有武力最强的人可以带领大家,开天辟地,而自己以武力强者的子孙为荣。

    农业文明在文化上崇尚强者,在武力方面就有了尚“弱”的倾向。毕竟,太平是尚“弱”者主张的终极理想,天下都崇强,胡乱厮杀,那还得了?得死多少人啊,有伤风化。

    在南宋那些苟延残喘的朝臣眼里,像岳飞这种狂徒根本是自以为是,整日打打杀杀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皇上管不住你,那还得了?岳飞生性桀骜不驯,但是思想忠实,他要是曹操,他就不会成为岳飞,受人尊敬了。而在南宋那些脑满肠肥、不动如山的奸相眼里,好像那些为国尽忠的武士强者生来就是在显摆自己的能力,藐视生灵。但若让宰相登场作战吧,相爷的痰就多了起来。

    呼延直就是郑宏眼里的岳飞,而杨一清就是宗泽。虽然呼延直在整个大明没有什么名气,但大明农业文明,人们嫉妒的往往不是远方的人多么强大,而是身边的人多么有出息,遮住了自己的光芒。郑宏原本就对杨一清在延绥的威名不以为然,所以他站在他的立场,必须选择摆谱,只有摆谱,才能让大家看清楚,谁是真正的领导。只有摆谱,才能让核心,凝聚到自己身上来。

    可是,没有手艺,不干工匠,没有胆识,别带兵卒。郑宏瞧不起别人没关系,是他同时也误判了自己的能力,所以他谱摆完之后是没有底气的。正在他最志得意满时,两个女仆的刀子逼到了他的脖子,以家人为要挟,郑宏监军保家卫国的想法,只剩下了保家。为了保家,害谁都可以——这是典型的农业文明繁衍出来的大明民众心理。所以古人说得好,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没读过孔孟、不理解孔孟的民众,让他保家卫国,国的概念对于狭隘且不知仁义的他来说,是渺茫的,家还实际点。

    所以郑宏“义无反顾”选择了害呼延直。两个女仆这才收了匕首,发出淫荡的笑声,大摇大摆地回鞑靼复命了。

    军人赤胆忠心一根筋,侯爷说什么就什么,郑宏是武安侯,杨一清呼延直都得听他的,大家平时又最喜欢分析谁是领导,因为要靠嘛,所以能不分清吗?于是决定“保家不卫国”的郑侯爷就把军队冥冥之中带进了鬼门关……

    这是一场决定延绥防线主心骨的战役,鞑靼小王子带了六万大军,号称草原骑兵精锐。这些人上阵毫不啰唆,直接攻城,时间还是在夜里。太阴了。

    郑宏装作很惊讶,很愤怒,叫杨一清亲自上城墙督战,杨一清中箭,被呼延直救走,呼延直请求开关出战,郑宏很顺心就答应了。

    终于,虎将上场了。气势上压倒一片,鞑靼兵闻风丧胆,可没有一个人敢逃,小王子豁出去了,扣押了兵士的家小,这一招很管用,虽然是和大明学的。

    没有一个人退后,但也没有一个人上前,小王子一声怒喝:“王八蛋,还我苏鲁锭!”

    呼延直没拿,他早就把苏鲁锭交给大明兵工厂,已经化了,打算打造成具有大明风格的兵器。这一点小王子不知道,估计知道之后更愤怒,呼延直也懒得说,带着部队,挺枪拍马,开始疯狂厮杀。城墙上放箭的放箭,泼油的泼油。为什么要泼油?鞑靼穿的都是皮草,还搭云梯,夜里又看不清,泼油可以满足一切需要,滚油泼出去具有杀伤力,火箭点燃油,在地面更有杀伤力,马不敢前,自己又被火光暴露得一清二楚……

    呼延直长枪纵横,一枪挑死一个,砸死无数,小王子纠缠不过,终于做出了伟大的决定——逃跑。

    这次小王子提前算计好了,他不是真的逃跑,而是跑到“陷阱”处,何处陷阱?

    无定河。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小王子不是没学过唐诗,他是粗放式学习,他不管你什么文化什么黄河母亲,读书人就是矫情,叽叽歪歪一大堆,啰唆!总之我要打仗,知道这有条河,河边有沼泽,足够了。

    夜里看不清,小王子的部下都举着火把骑着马,还很害怕,因为对于呼延直来说,那不是火把,而是活靶子。呼延直往前死冲,盯准了火把就放箭,射倒了几个火把,剩余的火把都散开了。正当呼延直得意之际,发现坐骑突然发出悲鸣,因为蹄子陷到了沼泽里,动弹不得,糟了!此时要是敌人放箭,他便成了南宋的杨再兴,死在沼泽里,同样的死法。

    打仗总是惊人的相似,战马的悲鸣成为信号,芦苇中突然跃出无数鞑靼弓箭手,万箭齐发!

    随从将士纷纷吼道:“呼将军,快下马!”

    呼延直从黄膘金络脑上跃下,宝马就惨了,除了金络脑的头部,浑身中箭。

    中箭的金络脑,长嘶一声,桀骜地疯狂甩头,呼延直深知战马痛苦,抽出腰间马鞭,不是抽它,而是把它从沼泽往出拉,跟随了义父多年的马儿,身上闪烁着多年来的刀疤,那是身为一匹忠实的汗血战马,最好的军旅荣光,战马,是武士除了兵器之外,最好的生命伴侣,它一样是兽中珍贵的武士,怎么能屈死在这里?怎么能……

    呼延直大吼一声,也伴随着金络脑应声的长嘶,在漫天的泥点中,黄膘金络脑从沼泽中爬出,它忍着疼痛,用脖颈托起呼延直,它知道它主人眼中的方向,于是它载着主人,疯了一样越过沼泽,在射手中不断周旋,风驰电掣般,血珠四溅,一口气解决了鞑子伏兵,剩余几个还想放箭的,也被呼延直和将士们先发制人,射死了。鞑靼小王子见状,惊呼:“绥德呼延直,真虎将也……”

    小王子在远处,和火把们观战,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因为他深知,远处的呼延直在怒视这些火把。

    呼延直正要向前冲,后方探马来报,城池被突破,请将军速回救援,呼延直大惊。城池固若金汤,如何会破?

    因为堡垒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郑宏身边,早已布满了鞑靼奸细,呼延直在的时候,这些人不敢动手,呼延直一出城,好戏就开始了——

    侯爷悄悄逃跑,这些战斗火花开始在城里蔓延,杨一清被蒙在鼓里,怎么自己人打自己人?然后打赢的“自己人”打开了城门,杨一清才看清了一切,开始对抗内贼并且同时对抗外敌……

    老爷子哪里是这些畜生的对手,他们围攻老爷子,老人家只有流血逃跑的份,但他死死记住了郑宏这个汉奸,他发誓,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在,一定直指朝廷,告发郑宏的滔天大罪。

    无独有偶。战败的杨一清遇见了逃跑的郑宏,大吼着就像疯了一样,策马冲向郑宏,郑宏猝不及防,马被老爷子射死了,又被冲上来的老爷子逼在山麓边打得好惨……

    “我好歹也是武安侯。杨一清,你竟敢……”

    “奸贼!祸害边疆,临阵脱逃,我一定禀明圣上,弹劾你!”说完老爷子又给了一拳。

    杨一清是无权杀这位爷的,得交由圣上发落,但在发落之前,狠揍这汉奸一顿还是可以的,他的罪状已昭然若揭。

    呼延直赶回来时,将士们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些鞑子在厮杀,呼延直暴怒!驾驭黄膘金络脑将这些杂兵冲倒,在五脏六腑上来回踏了个粉碎……

    找遍了军营,不见义父,到底是谁!是谁出卖了我们?一受伤兵士道出“郑宏通敌”之后,吐血而亡,呼延直只得仰天长啸。

    城外又有一波鞑靼兵马姗姗来迟,这些鞑子真是得寸进尺,呼延直从营中带出熟睡的婴孩,绑在胸前,对几十余随军残兵败将道:“今日有进无退,有去无回,有死无生!我父子打算和鞑靼拼命,兄弟们要是害怕,就四处逃命去吧!”

    将士们一看,呼将军居然这般忠义,把自己婴孩都带上了,人家全家报国,难道我辈要让婴孩挡在我们前面,从此苟且偷生?将军,你也太小看我等了,一起冲吧!

    对,苟且偷生,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和鞑子拼命!

    对!拼命!他们的好日子长不了,将军,你带我们冲吧!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大明西北的边疆,不就得靠我们这些绥德汉吗?于是将士们不约而同念出呼延直的诗——

    胡丘沙起如金屏,

    烽烟箭雨野云凝。

    死战强虏图边靖,

    欲剜忠肝献朝廷。

    沁血北风鼙鼓宁,

    泪顾山河松常青。

    长城弓弦我即箭,

    南北驱驰报主情!

    呼延直热泪盈眶,策马扬枪,大吼一声就带着将士们绝尘而去,适值凌晨。

    大明将士,忠肝义胆,绥德好汉,天下共赞。他们与鞑子长年交战,三周一小战,五周一大战,早已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呼延直算是后起之秀,带领众将的领头羊,头羊不怕死,羊群就勇敢。更何况,在鞑靼眼中,呼延直可是个万人敌,小王子巴不得将其生擒,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就是平起平坐也无妨,因为这样有忠义之气的猛将,是民族的象征和骄傲。而南宋,就是再多的韩世忠、岳飞,也无济于事,因为,没血性,才是皇帝苟且偷生的安全感,能活着就是幸福,什么大一统王朝,没必要。所以南宋在国家形象上,老百姓的心灵上,活得是最憋屈的,明明可以奋斗,却选择了享受,最后必然是被时代激越的潮流所碾轧。它就像一个有钱的软蛋,人人来了都可以捏着玩两把。

    但大明不是。明太祖朱元璋,原本就是一个看破生死,白手起家的混世王,太祖明白一个道理——野兽是不懂得感恩的,只认识鞭子。所以,谁能在一个乱世中勇敢地举起正义的鞭子,谁就能驾驭一个桀骜不驯的时代。

    洪武大帝,永乐大帝,是杨一清从小歌颂和学习的偶像,大明的家族纷争,杨一清不愿意介入,但是大明的国家威严,国家主权领土不容侵犯,就是列祖列宗的先帝们交给自己的担子。所以,杨一清能在边境上数十年如一日。他很快招募了一批乡勇,绑着汉奸郑宏回营,却发现大营一片凋敝,狼烟肆虐,城楼已空。

    呼延直二十余人与鞑靼千人之众在无定河旁周旋,居然冲出了包围,黄膘金络脑被沙场四溅的血迹染成了赤兔马,但仍是仰颅吐气,随时准备驰突,此时的呼延直,身边只剩了一名骑兵——田六。

    呼延直望着田六愁眉苦脸的样子,倒是觉得好笑,说田六怕吧?田六跟随自己已经到这份儿上了,这份勇敢,天地可鉴。说他不怕吧?他的表情上写满了疑惑与无奈。

    “田六,你是你们家最小的,快走吧,来日还得给你老娘送终。”

    “我老娘早死了,否则我也不会来参军,拿命换钱。”

    呼延直忽然觉得田六这孩子挺可爱,年纪轻轻,说话像个看破红尘的老人,也对,形势到了这份儿上,不看破红尘的人,也看破红尘了。

    “换钱何必拿命呢,你去集子上卖个包子馒头,去酒楼端个盘子,一样挣钱。”

    “当兵拿得多,可以给瘸子老哥治病。”

    “嗯,我这里还有些碎银子,你全都拿了去,回去给你哥治病吧。”

    “不用了,他刚死。”

    “啊?你哥他是……”

    “骑兵。刚才冲锋的时候缰绳断了,从马背上摔下来,被鞑子踏成了肉饼……”

    “你哥死了?你小子怎么一点表情也没有?”

    “因为我觉得我也快死了。我是个伙头兵,原本这不关我什么事的,可是我看我周围的弟兄们都上了,他们说,兄弟们都死光了,还给谁做饭?不如自己吃个饱,找匹马跟鞑子拼了!结果他们都牺牲了,我却活着。”

    “六子,你的确是幸运的,天不亡你啊,所以,你走吧。”

    田六眉宇间的迟疑更深了,问道:“为什么要走,不可以投降么?”

    “投降?你什么意思?”

    “我想投降。”

    呼延直一听,笑着嗔出一口戾气,面临即将到来的追兵,呼延直解鞍下马。背对着田六,思忖良久,不动如山。此刻的战场上,除了风声、草声、无定河水声,什么也听不见。

    “小六,你是逃兵,依军法本该当斩……可是,当我知道你与哥哥一同参军,作为伙头兵还如此忠义,看到你那愁苦的眼神,那一刻,我真不觉得你是坏人。”

    田六听得潸然泪下,因为他父母双亡,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各奔西东了,就剩自己和五哥,五哥有腿疾,就是因为骑马摔的,但他仍旧是要做骑兵。兄弟俩来投军,如今五哥也死了,最亲的人,就是眼前的呼将军了。

    面临这样一位大将军,田六仿佛可以看到,他打算殊死搏斗之后死无全尸的下场。一想到,那真是震撼又感动——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田六不觉得自己是将死之人,因为在他看来,投降不等于叛逆,他是愿意投降的。而呼延直在他眼里,似乎没有那么好说话,他也知道,呼延直投降,反而会被鞑靼器重,但是那样,呼延直毕生的英名扫地,连他的子孙后代都会跟着受辱,于是,呼延直如今才能站成一面山崖,一面承受着惊涛拍岸却屹立不动的山崖。

    田六也觉得说出投降的自己是渺小的,他低下头,无法直视这位将军。而此刻,他却听到了将军怀中发出婴儿般咿咿呀呀的声音,令他猛然抬起头,这时,一位满脸胡楂血渍,落魄但刚毅的大明铁将军笑容,映入了田六眼帘!田六被将军的笑容打动了。也同时发现将军他胸口鼓起,竟然藏着那个不停蹬腿,刚刚熟睡醒来的婴儿。

    带着婴儿上战场是什么意思?这是从火头军中窜出来的田六无法理解的。

    “将军!你这是……”

    “呵呵,带着我的孩儿,我失败了。我们要同生共死了。”

    田六想了想,觉得不甘心,但又不得不承认,最终还是流着泪说道:“将军……你没有失败……你是个英雄……这不怪你……”

    “呵呵,六啊,人生有许多事,是我们不能左右的。总之,人要面对现实,这场战役,我们确实是失败了。”

    “是,我渺小,我左右不了人生,可是我能左右这个孩子的命啊!你死便死了,为什么还要把宝宝搭上去陪葬,难道你不想在九泉之下含笑看着他健康成长吗?”

    “我……”

    “将军,我们并没有失败!大明江山幅员万里,岂是鞑子可以占领的?我这个人相信命运,既然我洪武太祖肇基,驱除胡虏,恢复中华,我相信大明绝不会就此一蹶不振,鞑虏更不会就此夺去江山,他们只是抢劫,这只是小败,根本不算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要投降?”

    “因为我要留得青山在。打仗,本来就是互有胜败,哪是一锤定音的买卖?能逃就逃,能降就降,只要心向大明,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把失去的赢回来,再说——好死不如赖着活啊!”

    “呵呵。六啊,你愿心在大明而投降,我愿心在大明而阵亡,但你貌似更长远更有道理。我就想问一问,你……觉得我这孩儿可爱吗?他娘死在鞑子手里,我只好处处都带着他……”

    “嗯……他很可爱啊……”

    “送给你!”

    “啊?”

    “呵呵,如何?你的好死不如赖着活说法打动了我,我忽然不想让我的孩儿死了,想在九泉之下看着他跟你活了,你收不收?”

    “嗯……我收下他可以……可是你……”

    “我必须死。六,你听着,我希望你投降之后能像你说的那样,心向大明。如果你把我儿子带成了汉奸,我做鬼也饶不了你。可是如果你俩能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人有灵魂的话,我愿意在九泉之下日夜守护着你们……”

    “将军你,这样说太可怕了……”

    “我儿可怜,娘子在遇害前将他藏入井中,后来他被老井毒蛇咬伤,九死一生,是我斩杀毒蛇,用蛇血救了它,用马奶养着的。他还没有名字。临死前,我就给他取个名吧!”

    呼延直苦笑两声,涌出热泪道:“我这辈子,活得孤独,死得屈辱。只知道打仗,从来没有挺胸抬头,好好仰望过太阳,我不希望这孩儿像我一样屈辱,我要让他站起来,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所以,我名为直,直字起立,是为——真。”

    “呼延真!”田六惊叹道:“铿锵有力,好名字。”

    呼延直拭去眼泪,叹道:“长大后,他就是你儿子,一切,就拜托你了……”

    呼延直说完,双膝跪地,田六一看,这可受不起,立即下马,上前搀扶。当他伸出双手时,才发现,呼延直已经抹了脖子。此刻,天空响起了几声霹雳,开始落雨。

    田六哭着从呼延直胸前抱出孩子,紧紧地抱住。

    远处的鞑子追兵赶来,田六擦干眼泪,正想着怎么骗过鞑子兵,于是他隐藏着心里的悲痛,放声高喊:“杀死他了!我杀死他了!各位爷,我原本要投降,他一直缠着我,刚才他战马无力,摔下马来,我就顺势砍了他一剑……”

    “砍得好!”鞑靼兵面面相觑,有人还夺过宝剑,厉声道:“这家伙终于死了!让我去再砍几刀,解解恨!”

    眼见着鞑靼兵上前戮尸,田六不忍地转过头去,咽下了眼泪。

    “咦?他怎么还抱个小崽子……”

    “各位爷!这是我的孩子——我娘子生完孩子跟别人跑了,我就只能带着他,混口饭吃,呜……”

    鞑靼兵顿时一阵哗笑,他们笑的是田娘子,田六哭的是呼延直。

    雨,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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