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光朗的妻子叫邵丽,端端庄庄慈眉善目的一个人,原在北方的那个城市的一家工厂里搞财务,厂子停产放长假了,她就闲在家里只管居家过日子的柴米油盐。邵丽坐在邱光朗的办公桌前,不多说话,从神情上也看不出什么,平平静静的,只是拿了本杂志不住地扇。其实屋里有空调,不热的。同室的人忙说去找邱光朗,出了门却和公司里的人挤眉弄眼交头接耳,说等着吧,这回可有好戏瞧啦!
那时候,邱光朗正在库房里验收一批新进的电子产品,听说夫人驾到,便锁上大门,急急赶回来,进屋就问:
“你咋来啦?”
邵丽淡然一笑:“我怎么就不能来?”
“家里有事?”
“没事。想你了,不放心你了,就来看看呗。”
“那也先来个电话嘛。”
“打电话不花钱啊?能省且省,屈能给你带来一份惊讶。”
邱光朗的夫人没说“惊喜”,而说“惊讶”,就让公司里的人闻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众人彼此一使眼色,便陆续退出房间去,只留两个人在里面,最后一个离去的还带掩上了门。可离开的人们却没远去,悄悄都聚在了隔壁的房间里,还把那个房间的门留下了好大一条缝,说好心是准备必要的时候赶过来拉拉架,说歹意是不想漏过已经拉开序幕的精彩闹剧。风流的故事常常是以悲哀的结尾告终,邱光朗的日子要不好过啦!
邱光朗的房门严严地关闭了足有一个来小时,里面却始终没有传出丝毫吵闹哭骂的声息。其间,隔壁里竖起耳朵的人耐不住,也曾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装作上卫生间的样子,有意在邱光朗的房门外滞缓徘徊,可再回房间时,也只是对着那些瞪圆了眼睛的急切人们摊摊手摇摇头,表示一无所获了。
终于有房门响,却只有邱光朗自个儿一个人走出去,径自上了楼。转隙,邱光朗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左雨黎。本已有些颓丧失望的人们,骤然间又兴奋起来,原来平静也是一种铺垫,是一种比紧锣密鼓更耐人寻味也更吊人胃口的准备,请别忘记,世界上的大型战争常是以闪击战的形式骤然间拉开序幕的。这样看来,邱光朗的夫人也是高手,每临大事有静气,高手所为可更有观赏价值啊!
邱光朗将左雨黎带进房间,只逗留了半棵烟的工夫,便独自离去了。房门仍是掩得很紧,即将开始的原来只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也好,两只雌老虎厮咬咆哮,也许更会激烈好看。
可是,那个房间仍是安安静静的,就如秋日里的湖水,无波无澜,再次让恨不得变成六耳弥猴的人们失望。再细听,那个房间竟隐隐传出两个女人咯咯的笑声。这就叫人们更觉纳罕莫名了,难道邱光朗的夫人还什么也不知道,真的只是来特区看看老公?那邱光朗还特意叫来左雨黎陪她作什么?不然她就是个二百五的傻娘们儿缺心眼的精神病!或者是邱光朗给自己的娘们儿点了哪个穴位灌了什么迷魂汤?抑或是左雨黎那个小女子有什么秘不示人的奇招妙法过人手段,化腐朽为神奇,变灾祸为平夷?这社会还有什么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法宝呢?也就是金钱啦。钱能通神,钱能买动一切!那么苏杭俊女左雨黎送给清贫如洗的下岗女士的是人民币还是美元?要不就是女人们人见人爱的金银首饰?这么说,原来过程与结局还是没能逃开那个“俗”字,悠悠万世,不过如此呀!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邱光朗回来了,仍是平和如初不慌不急地进了那间屋子。经理张四清也好雨知时节地赶过来,他是单位的领导,他还没和刚来的员工家属见面,他当然不必鬼鬼祟祟地掩饰回避,他尽可以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走进房屋去礼贤下仕。可只一会的工夫,便听那屋房门响,走廊里响起了张四清高声大嗓的说话声:
“今晚我给光朗夫人接风洗尘,谁腿脚勤快替我挨屋告诉一声,没事的都去。大家都想家啦,光朗夫人是娘家人,看见娘家人格外亲啊,是不是,哈哈……
于是,人们便见左雨黎和邵丽手拉着手笑眯眯亲若姐妹地走出来,一丁点也看不出什么正常。对,是正常。正常与反常在此时此刻早已概念易位,挠起来骂起来撕扯起来才属正常,本应飓风骤起却波澜不兴岂不就是反常!世界真奇妙,让人看不懂啦!心里叫着怪的人们竟仍寄希望于酒酣气盛时的“拨乱反正”,彼此暗使眼色,一窝风地都跟了去。
酒桌上的荤荤素素,并不是只指色香味俱佳的七碟八碗,还有南北民俗民谚大荟萃的佐酒笑话,“久别胜新婚”之类已是太过陈旧太隐讳雅致挑不起人们多太的兴致啦。一切仍很正常,左雨黎只作浑然懵懂状,邵丽则嗔笑着回敬一两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之类的笑骂,人们便借了因由放肆狂笑。终于,上了水果拼盘,酒席将散,张四清一边剔着牙,一边对邱光朗低声说(其实那声音和那神态已足够引起全桌人的关注了):
“那你就去宾馆包一间房?我格外给你破例啦。”
不待邱光朗回话,邵丽已把话抢着接过去:“不用不用,光朗平日住在哪儿我就住哪儿,糟贱那个钱干啥。”
张四清只把目光盯向左雨黎:“你呢?”
人们的说笑声顿息,这是一根太过敏感的神经,张四清胆真肥,敢抓了锥子当众往一触即发的部位上扎。火药桶炸不炸,也许就看这一下子。
没想左雨黎淡淡一笑,脸色虽也一红,却仍豁然如初,坦然作答:“我听邵大姐的。”
风云集会,却骤然散去,该起的风雷雨暴坯是没起。
砰砰嘭嘭,人们推开椅子离席,到了外面,又眼见邱、邵、左三人钻进了一辆出租车,隔窗说了一声“明天见”,大大方方风一般地离去。瞠目结舌的人们齐声叫怪:“操,邪了!”
也有人喊:“一王俩二,邱光朗小子有啥能耐,能把女人摆弄得这么服服贴贴!”一王俩二是打扑克的术语,一副牌四人抓,一人抓如此好牌,手气真的不错。
又有人说:“眼下有个‘四大时髦’,吃要素的,穿要布的,官要当副的,娶老婆要不吃醋的。邱光朗占全啦!”
第二天,左雨黎找张四清请假,说:“邱光朗这几天业务上的事忙,脱不开身,我想陪邵丽大姐出去走走转转买点东西。”张四清说去吧去吧,又使劲在左雨黎脸上盯,想盯出点什么迹象来,问:“没啥不愉快吧?”左雨黎爽爽朗朗地答:“很好,很好,一切都很好,谢谢领导关心。”说完就一身轻盈地出门而去了。
邵丽只在特区呆了四天,就急着,回去了,她说孩子寄放在别人家里不放心。行前,她到公司来跟大家告别。顺便问问各位可有让她往家里捎带的东西。许多人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握手告别的时候,张四清做出很知心的样子,对她说:
“大家都知道你很不容易,特区就是这样,此一地彼一地,想开些好。”
邵丽便笑,朗声作答:“可有什么想不开,说明我爷们儿有能耐!”
一言既出,立时缄住了所有人的嘴巴。能耐是什么意思?邱光朗有什么能耐?好男儿雄霸四方吗?妈的,老一套,一点儿都不新鲜啦!
是邱光朗和左雨黎两人送邵丽去的火车站。列车开动了,直驶进远方的葱郁与旷阔。月台上,左雨黎转过身,对邱光朗粲然一笑,说:
“邵大姐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邱光朗说:“了不起?太过誉了。”
左雨黎说:“一点都不过。她能如此地信任自己所爱的人,除了胸襟,还有见识。那天我听说她来了,也曾好一阵紧张呢,不知道她如果跟我闹起来,我该怎么办。我甚至想,真要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宁可随她去任何地方证明自己呢。”
邱光朗说:“那也不是彻底信任,不然,她还会坐了飞机突然跑到这儿来吗?”
左雨黎说:“你要这么说,可就太苛刻。她不知内情,又听了风言风语,一点想法都不生的,还会是深爱着你的正常人吗?”
邱光朗说:“能猜想得出来风言风语是怎么回事吗?”
左雨黎说:“谁想它,无聊透顶的事!还接着我们的话题说。可我万没想到,我们见了面,只三言五语几句话,她就拉住了我的手,笑起来。”
邱光朗说:“可见,你嘴巴不光会讲一口流畅的汉语英语,还有舌战群儒的雄辩之才。你当时是怎么跟她说的?”
左雨黎说:“那是我们女人间的对话,你最好别打听。”
邱光朗笑起来:“原来你们结成了统一战线,订了攻守同盟。”
左雨黎说:“随你怎么说。可邵大姐给我讲了你来特区前的故事,那个故事真让人哭笑不得啊。邵大姐怎么就想得出,也做得出。”
邱光朗苦笑:“一切为了生计,民以食为天吧。我当时也好悬气个倒仰呢。可后来转念一想,咱不过是拿自己开涮,并没伤害别人危害社会不是?这么一想,心倒也顺了,依我看,你也用不着夸她,你想出做出的招法,比她更显老辣更出人意料呢。”
两个人便都笑。一起向出站口走去。
邱光朗来特区前的那个故事是这样的。总公司决定在特区开办一处销售分公司后,很快就开始选人调将了。邱光朗若是榜上有名,依总公司的规定,除工资在原单位照领外,还可在特区领取一份可观的补助,这对一个清贫之家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可名单一批又一批地公布,邱光朗也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他在产品质量验收方面本是总公司里屈指可数的高手,经验和为人都无可挑剔,为啥就入不了那份名单呢。后来便有朋友帮他分析,原来那些已入选的人物一个个都很善交际且几乎都有很具轰动效应的桃色故事,朋友们又帮他分析总公司领导在动员大会上的讲话,领导说:我们选人,不是选劳模选先进,而是要选一批能打开局面的人去特区当开路先锋,这些同志过去可能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或有这样那样的闲话,这不要紧嘛,因为我们要用的是他们的长处。比如古时的陈平和韩信,陈平在家不好好种地,还调戏过自家嫂子,韩信也整天吊儿郎当,受过胯下之辱,两个人名声都不大好。可汉高祖刘邦偏不听这些,他看重的是两个人的能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敢犯错误的人正证明他有进取意识,反之,稳稳当当的人虽循规蹈矩不出毛病,却也难有大作为。刘邦重用陈平韩信,两个人都为汉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一个做了丞相,一个做了元帅。我们要学一学古人的用人胆识与气度,才能在特区闯出一片天地。细吧咂吧咂这些话吧,人家的那些毛病可不是短处,搞搞破鞋啥的还是胆子大有进取之心的一种表现呢,眼下连报纸上都有这方面的文章,说凡是有大作为的男人,比如大军事家大艺术家大企业家,体内的男性荷尔蒙都比常人高,所以几乎都有风流轶事。邱光朗听了这些分析,摇头叹道,那我们这些老实本分的人,可能在领导眼里就是毫无作为的窝囊废啦。乾坤颠倒,是非混淆,何至如此!回到家里,邵丽一再追问他去特区还有没有可能,现在啥事都讲送礼,就是砸锅卖铁,咱也认吧。邱光朗无奈,便把朋友说给他的那些话又学说给她听。邵丽发了好一阵呆,一夜没睡好觉。又过了几天,去特区的人很快就要出发了,邱光朗回到家里宣布了一好一坏两消息,好消息是他马上要随队南飞,坏消息是不知有谁背后坏了他一下,给领导写匿名信说他有婚外恋,乱搞两性关系,说的有时间有地点还有人物,还说被他老婆堵过正着,情节也刺激。他怕邵丽轻信了谣传,想先打打预防针。两件事说过后,邱光朗一直是闷闷不乐,晚饭也没吃下多少,嘴里还不时嘀咕,“妈的,谁呢?”邵丽见他一根筋地总在钻那个牛犄角,终于忍不住,说;“你也别懊糟啦,我把实底儿都抖给你,那封黑信是我写的,要不头头们能让你去特区吗?”邱光朗当时还不信,问:“这可不是开玩笑,真事呀?”邵丽说:“有啥不真,不信我这就给你看那封信的底稿。”邵丽去翻底稿了,邱光朗却气得狠狠一摔门,忿忿而去,在外面独自逛荡,左思右想,过了半夜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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