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管-马贵的黄昏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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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红旗机械厂,马贵要算个人物。

    厂里头开职代会,马贵对着一礼堂的人敢过去拍厂长的脑袋。厂长还得“老马这人幽默,老马这人幽默”地朝马贵龇牙笑。马贵去局里开劳模表彰会,局长“啊哈啊哈”很礼贤下士地笑着跟马贵握手,马贵呢?竟然一点儿也不懂得诚惶诚恐,而是也那样大大咧咧地“啊哈啊哈”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急得红旗机械厂一起来的几位领导狂嘬牙花子,直说“这货这货”。

    马贵这货显老,一张脸打离开娘胎起就布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沟沟坎坎,像是一块被雨雪浇得泥泞然后紧接着又在太阳底下暴晒过的荒田。农村人管这叫做“小人老脸儿”。厂里人喊马贵老马的居多,这马贵不会有啥意见。可还有人叫他老马头甚至是马老秃的,这就叫马贵听着十分不愉快了。说起来,马贵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谢顶,而且也不是“颗粒无收”,基本上还属于“地方支援中央”的那一类型。于是马贵就不高兴了。但马贵的不高兴不表现在他脸上,也不表现在日常工作中,平日里该笑还笑该骂还骂,好像他马贵真的并不在意别人把他叫成什么。马贵在厂里做过一段时间的食堂管理员,闲的时候也到窗口帮着卖菜,于是,他把他的不高兴就表现在了菜勺子上。也不知马贵是咋搞的,反正那菜勺握在他手里就如同被施了魔法,看上去盛出来的菜都差不多,实则里面的内容却大相径庭。就拿虾仁茄子来说吧,有的人被盛到饭盒里的光是茄子,有的人被盛到饭盒里的却尽是虾仁。

    光是茄子的不多,都是车间里那几个喊他马老秃的愣头青;尽是虾仁的也不多,多半是厂里的一些老职工,年轻点儿的人里,韩晓霞要算一个。

    在红旗机械厂,只有一个人唤马贵的方式与众不同,她就是韩晓霞。韩晓霞唤马贵作马贵师傅,连名带姓带尊称,一个都不能少。而且语音婉转,悦耳动听,带有音乐的质感跟美感,喊得马贵心里热乎乎的,离老远就忙不迭地“唉、唉”连声应着,生怕辜负了韩晓霞对他的这份尊敬。

    说起来,韩晓霞比马贵进厂的时间还要早好多年。那是上世纪的70年代末,韩晓霞作为“文革”后国家头一批统一分配的大中专学生,提着一只大皮箱和一大堆对未来的憧憬梦想来到了红旗机械厂。进厂的时候,韩晓霞梳着一对羊角辫,穿了件水绿色的确良短袖上衣,整个人看上去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跟一棵挂着露珠的水葱一般。韩晓霞是南方人,皮肤白白,眼睛大大,并且身材高挑,完全可以被归入漂亮一类。缺点嘛,就是人有一些瘦,像是发育不良的样子,但要说她看上去比较纯情,似乎也不错。一个纯情的女孩子吃饭睡觉的时候总会拿些心事来折腾自己的,当然就会瘦了。别看韩晓霞只是个大专生,可在那年月的工厂里,绝对算得上是一位大知识分子。大知识分子自然就要派大用场,韩晓霞从进厂起就是技术员,历任车间技术股股长、车间团总支书记、厂工艺科副科长,到马贵进厂的时候,韩晓霞已然是红旗机械厂的团委书记了。

    马贵进厂的时候都是三十大几的人了,他原本只是红旗机械厂旁边小马庄村的村民,往细里说,他只是小马庄村一个赶大车的车把式,冬天往城里拉白菜,夏天往城里拉西瓜。那年,由于红旗机械厂扩大再生产,占用了小马庄的不少耕地,按规定得安排一批小马庄社员“农转非”。所谓“农转非”就是进工厂当工人,而且是全民所有制的工人,这对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小马庄人来说,可是做梦娶媳妇的大好事。马贵当时刚死了媳妇,一个人拉扯着个孩子苦熬苦挣,日子过得要多饥荒有多饥荒。大队领导瞅马贵怪可怜的,就算了他一个“农转非”名额。撂下了农村赶车的大鞭子,拾起工厂的铁榔头跟铁钳子,马贵从农老二一夜之间就进化到了领导阶级之列,那感觉简直就等于又来了回翻身解放。

    小马庄进红旗机械厂的人尽是些小青年,而且基本上连团员都不是,所以韩晓霞就肩负起了对这批青年职工进行思想教育工作的重任。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不久,人们的思想还大半留在计划经济那头儿没拽过来,新职工进厂报到,学技术倒放在了其次,最先要过的是思想关。

    韩晓霞在工厂大礼堂里给新职工们上课。她讲青年人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要立志为建设“四化”添砖加瓦……马贵坐头一排,掀开一个裹着塑料皮封面的笔记本,用一支铅笔在上面涂涂抹抹、写写画画个没完。

    韩晓霞说:“这位大叔,我还没讲呢,您怎么就记上了。”马贵说:“我没记,我是画你哩,你比我家里头年画上印的大美人长得还俊。而且吧,我咋论也算不上你叔,我叫马贵,比你其实也大不了几岁,就是显老。噢,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问问他们,他们都是我们小马庄的,我跟他们都是叔伯兄弟。”

    韩晓霞被弄了个大红脸,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说:“那好,马贵师傅,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你都不能一心二用,现在是上课时间,你要专心听我讲。”

    马贵说:“我还啥都不会哩,你咋叫我师傅呢?”

    韩晓霞说:“那我总不能叫你哥吧。”说完这话,站在讲台上的韩晓霞的脸刷地一下子又红了。

    马贵说:“你就叫我马贵吧,我们村里人都叫我马贵。”

    韩晓霞没有叫他马贵,还是叫他马贵师傅。马贵师傅这样,马贵师傅那样,叫得马贵脸上挂不住,心里却是要多热乎有多热乎。

    马贵这人天生伶俐,照小马庄人的说法就是“诡道”。伶俐的人多半手巧,做事情一点就通;诡道的人多半会做人,为人处世往往事半功倍。因为年纪偏大,起初马贵被安排在食堂工作,后来车间里缺人手,马贵就去了车间,而且干的是钳工。原本得要两年才可以出师的钳工,马贵做了不到一年就能独立上手了。打眼儿、画线、锯角、刮研,样样拿手,且样样做得麻利,一个人能做两个人的活儿。肯定是因了这个缘故,马贵很快就被调到了厂维修组,专门负责修理车间报修的车床铣床刨床钻床,连榔头扳子坏了都负责修。也怪,那原本看着已经无可救药的一块块大铁疙瘩,马贵三下两下地就能给摆弄好,比他摆弄菜勺还顺手。维修组也不是总有任务,没事儿的时候,马贵也闲不下,有时候他会到食堂去帮忙,有时候他就去韩晓霞那里跟韩书记没话找话。

    马贵到团委找韩晓霞就是没话找话来的。他既不是团员,不需要跟组织汇报,也算不上后进青年,不需要找组织帮扶,照岁数算来,他老人家连退团的年纪都过了,就是给他个团委书记的官儿当都嫌偏大。不过,马贵不在乎,全厂一盘棋嘛,马贵总有办法让韩晓霞不讨厌他。团委只有两个人,除韩晓霞外,还有个中专刚毕业的小女生,平时连换个灯泡都得求人讲好话。马贵手巧,别说换灯泡了,桌椅板凳坏了都不用到行政科去登记报修,他几下子就能给拾掇好。团里组织青年技术比武,马贵更是当仁不让,他虽说不直接参加,可指导青工,布置场地,跑前跑后的活儿,他都义务了。

    马贵还有一样别人比不了的特点,就是爱说笑话,是个笑话篓子。马贵能跟韩晓霞说笑话,且每回都不重样。马贵有一定的表演天赋,一个原本算不上如何搞笑的笑话段子,挪到他嘴里,就生龙活虎像是长了翅膀。马贵自小在农村长大,说起农村有趣的故事来滔滔不绝、绘声绘色,乐得韩晓霞直肚子疼,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别看马贵早就“农转非”了,可他家里还有两亩自留地,种些茄子豆角西红柿一类的东西,除了卖给收菜的小贩,马贵常拿家里的新鲜蔬菜到厂里送人,甭管送谁,自然是少不了韩晓霞那份儿。

    韩晓霞说:“马贵师傅,你怎么不种点儿茼蒿,对了,还有蕨菜,市场上不多见,肯定受欢迎,我就爱吃。”

    马贵说:“你说的这东西,我咋都没听说过哩?”

    韩晓霞说:“咳,我就是随便说的,都是南方品种,你当然没听说过。”

    韩晓霞这话说过去半年,马贵就给韩晓霞提来一大包新鲜的茼蒿跟蕨菜。

    马贵说:“我弄了三分地的大棚,试着弄的,这些,都给你吃。”一句话把韩晓霞给说乐了。韩晓霞说:“马贵师傅,你要撑死我呀!”

    马贵竟然委屈地说:“你咋不问问我为这点儿东西搭了多少工夫!”

    马贵不傻,他瞅得出,韩晓霞不讨厌他。而且,咋说哩,他甚至觉得韩晓霞有那么一点点儿喜欢他了。

    这可不是马贵痴心妄想,农村人讲话,好汉未必有好妻,赖汉找了个娇滴滴。马贵清楚,在韩晓霞面前,他充其量也就是只癞蛤蟆,但癞蛤蟆就想吃天鹅肉,这说明癞蛤蟆有理想、有抱负,况且,她韩晓霞还未必就是一只天鹅。

    韩晓霞有过短暂的婚史,这在红旗机械厂曾经是个公共话题。那是上世纪的80年代前期,日本电影《追捕》正演得如火如荼,刚二十出头的韩晓霞和一个长得很像杜丘的男人相爱了。那个男人是上面派来红旗机械厂挂职的干部,年轻、干练、沉稳,把个情窦初开的韩晓霞弄得火烧火燎的,急不可耐地以身相许,结婚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结婚后,“杜丘”回到机械总公司任科长,韩晓霞也办了借调手续,在总公司帮忙。有关他们分手的说法有多种版本,一种大家比较认同的说法是,婚后,他们一直没孩子,经常吵架,“杜丘”又找了个女人,不漂亮,却有能量,而且靠着那女人,“杜丘”去了国外,且一去不复返。

    那时候已经是上世纪的80年代末了,韩晓霞都三十出头了,虽依旧美丽,也依旧清瘦,但她的内心却千疮百孔。她像一块被惊涛骇浪拍打了几个回合的木头,又被冲回到原先搁浅的沙滩。红旗机械厂的领导挺开通,让韩晓霞继续担任团委书记,这样,韩晓霞就又搬回到厂里的宿舍,一个人吃,一个人住,真的是以厂为家了。

    那年月,劳模在人们眼里还挺是那么回事儿的。马贵当过两次工业系统的劳模,本来也可以再往上走一走的,就算车间主任当不上,工段长还是铁定跑不了的。厂里几次有这个意向,被绊在马贵这一张嘴上,说话没个把门的,常常一不留神就把哪位领导给得罪了。这事要怪,的确得怪马贵自己,除了韩晓霞,对其他人说话,马贵是很少过大脑的。

    不过,这样也好,倒让马贵生出些抱负来。那是上世纪90年代了,市面上好多企业要么倒闭,要么转产。红旗机械厂也不例外,原本三班倒的车间,连半个班都干不满,马贵常常闲得发慌,头发看上去更加稀疏了,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了。沉默寡言的马贵甚至都懒得跟韩晓霞没话找话了。倒是乡下的形势一片大好,乡镇企业机器的隆隆轰鸣声震得马贵的心痒痒得厉害。

    马贵其实早就有想法自己办企业了。

    小马庄村地少人多,可区位优势明显,紧傍市区,离港口和机场的距离也不远,是个办企业的好地方。刚好,红旗机械厂要处理一批机床。那些看上去像烂铁疙瘩一样的车床跟钻床好多马贵都亲手修过,他知道,别看这些东西不起眼,可它们都是真正的好东西,给它们膏了油,换了件,拿到机加工车间里,就都是可以冲锋陷阵的好家伙,更别说那里边还有正宗的捷克造哩!这些机器就这么便宜卖了?马贵虽说觉着可惜,可他心里明白这是个机会,他想方设法从乡信用社贷了款,把这批机器全部买了下来。

    韩晓霞来找马贵,她说:“马贵,你不要趁火打劫。”

    马贵愣了,他挠了半天脑袋对韩晓霞说:“晓霞,卖机器是厂里的决定,我一分钱都没跟厂里划价。”

    韩晓霞说:“你买这些东西想干吗?”

    马贵说:“不瞒你说,我想干个厂子,也搞机加工。”

    韩晓霞说:“不会是挖咱厂的墙脚吧。”

    马贵说:“晓霞,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厂还排得上我来挖墙脚呀!”

    韩晓霞低了头,不说话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说:“马,马大哥,日后,你可别忘了咱红旗机械厂。”

    马贵说:“妹子,你放心,老哥忘不了咱厂,也忘不了你。”

    马贵就在小马庄建起了工厂。厂房是原村办企业废弃的,马贵招了一批外来工,还请红旗机械厂的工程师跟技术员来手把手地做技术指导,当然,人家都是在晚上红旗机械厂下班以后过来帮忙的。

    日子像流水一样哗啦哗啦地往前赶。马贵老了,可看上去跟他刚进红旗机械厂的时候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更接近他的实际年龄了。倒是马贵的“贵发机械厂”越来越红火,小马庄都盛不下了,企业挪到了开发区。

    红旗机械厂的日子却一天不如一天,快揭不开锅了。厂里职工有下岗的,有买断的,厂长、书记天天见不着人,说是正联系有实力的房地产公司,准备拿土地开发换周转资金。红旗机械厂愈发显得萧条,有些地方都长出了半人高的蒿草。在厂领导里面,似乎只有韩晓霞一个人还在苦苦支撑。她不服气,她不甘心。

    马贵曾经坐在汽车里看到过正在厂门口跟工人一起装车的韩晓霞,她人更瘦了,单薄的身子仿佛一阵风就能打透。他原本是想下车的,可还是犹豫了,他有点儿怕面对韩晓霞。马贵派人给韩晓霞送去一套羊绒的内衣套装,却被韩晓霞给退了回来,韩晓霞附了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有心思,多想想咱厂。

    在马贵眼里,韩晓霞还是那样年轻,其实马贵知道,韩晓霞的年纪也不小了,得有四十好几奔五十的规模了。自打马贵离开红旗机械厂,红旗机械厂顺应改革形势搞精简机构,厂里的党政工团合并成立了政工部,韩晓霞就成了政工部里的一般工作人员。她不甘心,正巧总公司在红旗机械厂搞厂级领导公开竞聘,韩晓霞通过竞聘就当上了副厂长,负责人事劳资和后勤。这活儿说起来轻松,其实不好干着呢。红旗机械厂减员,下岗职工都是由管人事的韩晓霞负责宣布和谈话的,得罪人不用说,关键是还得替人背“黑锅”。因为要谁不要谁都是下面车间主任定的,最后拍板的是厂长,她这个管人事的副厂长其实管不了“人事”。但工人们可不管你这套,他们吵也好闹也好,只找韩晓霞,弄得韩晓霞疲于应付。她通过关系没少往外面推荐人,可那只是杯水车薪,常常是,职工跟她流眼泪,她也跟职工掉眼泪……

    与此同时,马贵的企业越做越大,成立了横跨几个行业的“贵发集团”,而且他的“贵发集团”不仅在本地四面开花,就连东北和西北都建了联营厂。

    马贵成了知名度很高的企业家。谁也没想到,大半辈子老气横秋的马贵在年过半百后却越来越显年轻了。头发虽说还是那么多,可也没再凋零。脸上的褶子却明显减少,不知跟他使用男士化妆品有没有关联,而且行事做派更透出一股成熟男人的劲头跟魅力来。唯一让人觉得不协调的是他的个人问题,孩子到外地上学去了,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按小马庄人的话说:这可是为啥许的呀!

    给马贵牵线做媒的人踢破了马贵的门槛子。女方从二十几到四十几的都有,马贵却一概摇脑袋。区工商联的领导也亲自出马,介绍的女方是区妇联的一位科长,又年轻又漂亮。马贵推不过,去见了一次,上来就跟人家说:“我这人睡觉打呼噜,还不习惯洗脚,顿顿饭都得吃葱蒜……”马贵的话没说完,妇联女干部就抬屁股走了。

    有人私下议论:马贵不会是有啥毛病吧!

    马贵专门开会说:“都给我闭上鸟嘴,我啥毛病没有,就是心里装人了,别的,咱瞧不上眼儿。”

    这下子,大伙儿都闭了嘴。有那从红旗机械厂出来的人一拍脑门,道:“噢,莫非是她,韩晓霞!”

    还就猜对了。马贵喜欢韩晓霞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具体时间连马贵自己都记不大清了,可能就是从见到韩晓霞的那天起吧。

    于是有人自告奋勇来请命:“马总,韩晓霞那里我去帮您说,听说她也还耍着单儿呢。”

    马贵说:“不用,这事儿只能我老汉亲自来。”

    一天,马贵真的就把韩晓霞堵在了红旗机械厂的大门口。

    马贵说:“韩厂长,咱们谈谈好吧。”

    韩晓霞说:“我们红旗厂垮了,你发了,是不是想要跟我炫耀炫耀。”

    马贵说:“你看你,还是嘴不饶人,咱们红旗厂又不是让我挤垮的,市场经济嘛,优胜劣汰,我马贵可以发毒誓,‘贵发’这些年从没挖过一次‘红旗’的墙脚,不信,不信你去调查。”

    韩晓霞说:“唉,‘红旗’有今天,也是积重难返呀!”

    马贵说:“晓霞,不行,你别在这儿干了,到我那里,我把董事长的位子让给你,咋样?”

    韩晓霞说:“那你做什么?”

    马贵说:“我给你打工呀!”

    韩晓霞说:“那成什么了,你是可怜我还是救济我,我还没到要饭的地步。”

    马贵说:“我,我既不可怜你,也不救济你,我,我想娶你。”

    韩晓霞一下子没了话,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马贵,把马贵的脸都盯红了。

    马贵说:“你别这么盯着我,你倒说个话儿呀!”

    韩晓霞说:“你真想娶我?”

    马贵说:“晓,晓霞,你瞅我都这一把岁数了,哪能跟你瞎咧咧。”

    韩晓霞说:“你怎么不早说?”

    马贵说:“我不是不敢嘛,你是谁,我是谁,你是国家干部,厂团委书记,我是刚‘农转非’的社员,这话,张不开嘴呀!”

    韩晓霞说:“那你现在敢说了?”

    马贵说:“敢了,也是下了好大决心。”

    ……

    马贵说:“这样,你不用先答应,你只要答应我考虑考虑就成。”

    韩晓霞说:“好,我可以考虑,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儿。”

    马贵说:“没问题,啥事情,你说你说,你快说。”

    韩晓霞说:“你也知道,咱红旗机械厂已经停产了,可还有二百多人没有着落。我想让你的贵发集团都接过去,你放心,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技术工人,过去以后不用培训就能上岗。”

    马贵说:“啥?你让我给你们擦屁股!不,是给他们擦……”

    韩晓霞说:“要么让你考虑呢,我不逼你,更不求你,别忘了,你从红旗机械厂拿了那么多年的工资,红旗机械厂对得起你,你不是给谁擦屁股,你是……”没有说完,韩晓霞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马贵一个人站在他的宝马车旁边发呆。就那么呆了好半天,马贵忽然乐了,他想:这个女人不寻常,人家女人出嫁都是陪嫁衣服被面啥的,她韩晓霞的陪嫁竟然是二百多工人!

    韩晓霞领着红旗机械厂的二百多工人到贵发集团报到的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贵发集团总部大院里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不光集团的领导全体出动,还来了很多记者,市“再就业工程办公室”的同志也赶来了。

    马贵对韩晓霞说:“这样吧,你来当厂长,这些工人都归你管。”

    韩晓霞说:“老马,咱这也叫合资吧。”

    马贵说:“算合资,算合资,我是民营企业,不光合了国有企业几百个技术工人,还合进来一个媳妇,值!”

    有记者过来凑趣儿问道:“以后,您二位到底是谁听谁的?”

    马贵说:“那还用说,我听媳妇的。”

    韩晓霞说:“别媳妇媳妇的,多难听,我还没有嫁给你呢!”

    马贵说:“就差个手续了。”

    韩晓霞说:“不成,咱们还没谈恋爱呢!”

    马贵说:“啥?都这把岁数了,还走那形式做啥?”

    韩晓霞说:“黄昏恋就不需要恋爱了?真没情调,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在结婚之前,你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就咱们俩。”

    马贵说:“啥地方?”

    韩晓霞说:“红旗机械厂。”

    红旗机械厂的大门紧闭,踮脚往里看,厂区里显得空空荡荡。报纸上说,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成为一片高尚住宅小区。看门的大爷给他们开了门,然后摇着脑袋走了,在他们背后留下一声叹息。

    马贵和韩晓霞围着工厂的围墙走了一圈儿,然后,他们又一间办公室一间办公室地走,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走。他们不厌其烦地走。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起当年的往事,也怪,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都是美好的往事,仿佛这里就没有不堪,也没有伤痛。

    马贵说:“我们这就算搞对象轧马路了?”

    韩晓霞说:“不好吗?”

    马贵说:“好,挺好。”

    韩晓霞说:“其实,我很早就对马贵师傅有好感了。”

    马贵说:“那你咋不早说呢。”

    韩晓霞说:“有什么区别吗?”

    马贵说:“当然有了,害得我帮你们团委干了那么多活儿。”

    韩晓霞轻轻地掐了马贵一下,说:“都这把年纪了,还爱说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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