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管-弟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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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雄打死过人,当时他可一点儿都没手颤。

    当然,那是敌人。

    但这会儿他的手有点儿颤了。他用大拇指狠劲儿抠了抠自己的手心,问自己,怕了?他在心里立马刺啦笑一声,冲自己吼道:娘的,怎么会!可手还是颤。他知道他多少还是有点儿怕了。他的汗虽说是缓慢,却还是顺着他后脊梁骨的两侧执拗地往下拱,像是两条在他身上正缓慢蠕动着的虫子,全身上下都生满了腿儿,不疼,却膈应人,难受。他想掐死这两条虫子,手探进去却怎么也够不着,这两条虫子仿佛存心在和他捣蛋似的。李雄又听到自己在心里面狠狠地骂了一句:怂包,没出息的玩意儿!叫弟兄们看见了脸往哪搁?

    一想起弟兄们,李雄就感觉腔子里仿佛被人塞进来个哪吒,把他搅得翻江倒海。

    四达公司的门口有一对石狮子,瞅着比原先仿佛大了整整一圈儿,如同是一对青春期贪长的孩子,随着四达公司的做大,这对石狮子也逐日见长,成了两个能动弹的有生命的活物儿。狮子既然能动弹了,当然就免不了跑出去偷偷吃些夜草,李雄有些丧气的想,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吃夜草不肥啊!这石头物件莫非也懂得这个道理?宋连根的脑子跟烂泥塘里的泥鳅一般活泛,夜草指定没少吃,这才有了四达公司的今天,李雄想到这儿,浑身上下便格外不舒坦起来。

    要说这石狮子嘛,指定还是原先那一对儿,不会变,但就是每回见每回都叫人有一番不同感受。至少李雄是这样一种感觉。邪门儿了,许是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冥冥中照应着四达集团和它的掌门人宋连根吧。

    早上的时候,许寒梅给李雄打电话过来,听得出她是尽量拿捏着语调在和李雄讲话。许寒梅说:李雄,告诉你个事儿,不过李雄你可千万别急呀,有什么事儿咱们尽量想办法,是,是这样的,刚子、二肥还有老蔫几个人让宋连根给扣了!我让他放人,他不光不听,还说我胳膊肘朝外拐,眼里只有你……

    当时李雄正在家门口喝云吞呢。开云吞铺的二嫂子问他飞鸡蛋嘛,李雄说得了得了,搞不好里面有三聚氰胺。李雄是当玩笑说的,可他心里明白,飞了鸡蛋就要多花五毛钱,他在乎这五毛钱吗?说不在乎也在乎。李雄如今出去催款就算有卧铺也要千方百计换成硬座,还不是为了省钱。李雄刚在山西跑了一圈儿回来,住的都是二十块钱一天的小旅馆,从最北的大同到最南的洪洞,吃了一路的面条,从毛细到皮带宽,有三块五一碗的就不吃四块钱一碗的,跟出外找活儿的民工比着省钱。区别在于,人家民工可以不修边幅、垢面朝天,几天不洗不漱都成。他李雄不成,就算拿路边浇花的水也得抹一把脸。而且在去人家单位之前,还得踅摸个澡堂子把自己浑身上下涮一遍,然后换上旅行箱里带的西装,脸上再抹一指肚大宝SOD蜜,人模狗样儿的去要账。说起来,这回跑山西还是挺有效果的,要回来十来万,都存他银行卡里了,银行卡则装在他穿的内裤上缝制的口袋里,虽说走道的时候有点儿蹭,却觉得踏实。

    刚把滚烫的云吞汤小口送到唇边,许寒梅的电话就赶过来了。听了消息,李雄心下一哆嗦,结果半碗云吞汤就转嫁到了李雄的裤子上,正是夏天,隔着布就是肉,烫得李雄龇牙咧嘴。

    往早了说,李雄哪是在乎五毛钱的主儿。20年前,李雄出差的时候曾经被人偷过三百块钱,在当时那可是他一个半月的工资呀!李雄愣是没当回事儿,回头还和弟兄们找乐,说什么就算是俺救济小偷他们一家子了。工厂红火那几年,李雄的饭盒里就没断过荤腥。那时候每到周末下了班,厂食堂大师傅都要加班,整出好多种“小炒”来给职工打牙祭。做了一个星期大锅菜的大师傅也总算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一份锅塌里脊被大师傅抡得像是奥运会上的蹦床比赛,花样翻飞的。食堂里的几张桌子旁老是沸反扬天的,闹到最晚的一桌人里,一准儿就有李雄。每回散了,桌子下面的空啤酒瓶都有几十个,经常是李雄买单,谁要和他抢着结账,他就连卷带骂的和人家急。那时候,都说李雄是梁山泊好汉,做事痛快,豪爽得没话说。

    李雄16岁当兵,在广西戍边,当到了班长。快复员的时候赶上了中越边境冲突,李雄在老山前线打得痛快,半自动全自动轮番上,撂倒了好几个越南兵,立了三等功。

    转业到红旗修造厂,干的也是技术工种——维修钳工,这活儿又称“保全”,李雄还当了维修组的组长。李雄打过仗,立过功,科室调他几回他都没去,他乐意在下面干,一来那时候一线工人普遍比科室干部赚的多,二来他也舍不得离开弟兄们,他乐意和弟兄们在一块儿。

    和李雄处得最好的几个弟兄都是维修组的人,算他的手下,也算他的弟兄。哥儿几个年龄相仿,刚子长得瘦小,人能钻到轿车下面去半个身位,如同掌握缩身术似的;二肥人长得胖,活却干得利落,虽说人胖眼睛还不大,可这家伙手感好得没话说,瞧东西不拿眼睛去瞧,而是用手摸薄厚,拿手掂量轻重,手比千分尺都准;老蔫技术最好,却八棍子撵不出个屁来,他最拿手的是改装汽车,能把120卡车的机器鼓捣到“大发”上,竟然成龙配套,开起来更是风驰电掣,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大发”着了魔。最年轻的要数许寒梅了。许寒梅是技校毕业生,当初能进维修组是因为她父亲就是红旗修造厂的职工,因公去世,厂里把她“照顾”进了维修组,按常理,干“保全”的一般很少有女工,她算个特例,进了维修组,就由李雄带。许寒梅喜欢她的师傅李雄,这倒也没啥好奇怪的,那时候有不少女徒弟都和她们的师傅整到一块儿去了。但李雄不成,不光是因为有老婆孩子,还因为他就没长那些花花肠子,所以碰到这事儿倒把李雄吓个不轻,先是躲,后是吓唬,可俩人在一个组,又是师徒关系,躲能躲哪去,吓唬更不好使,没辙了才对许寒梅说,寒梅,你饶了师傅吧,我是有贼心没贼胆啊!许寒梅却说,我跟你好,我不要名分还不行吗?李雄说,那成什么事儿了,我又不是地主恶霸,吃着碗里还霸着锅里。许寒梅说,师傅,你别把我看轻了,要论相貌,咱红旗厂跟我能比的没几个,这你承认吧,所以我不是没人要的主儿,追我的人多了去,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不喜欢我有得是人喜欢我……说这话的时候,许寒梅的眼里还悬了泪,泪花在她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里像指针一样扫来扫去的。

    李雄知道自己伤了许寒梅这丫头,可他不伤不行,他应付这事儿没经验,面对一个和自己成天打头碰脸的漂亮丫头,他对自己的意志力没把握。

    那时候追许寒梅最凶的一个人要数宋连根。这小子完全是一副不管不顾、死缠烂打的架势。甭看宋连根是乡下人,但乡下人有时候认死理儿,宋连根就认准许寒梅了,虽说许寒梅瞧他时都是掐了四分之三的眼角儿在瞧,但他不在乎。宋连根当年是顶替他爹进的红旗修造厂。他爹当年在澡堂子烧锅炉,他娘在乡下种地,那阵子的工厂工人里像他这种半工半农的情况不在少数。说乡下,其实也就是近郊,坐车半天就能打个来回。所以宋连根常常带回些土产送许寒梅,有时是大枣,有时是核桃,有时是几个青萝卜,东西算不上多值钱,却透着他一片心。许寒梅半推半就收下了,说,这样不好,我也没有什么可送你的,而且我吧,怎么说呢,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不能……宋连根说,我知道你瞧上谁了,不就是你师傅李雄嘛,他孩子都能跑着打酱油了,我还没媳妇呢。宋连根这话把许寒梅给气乐了,她想说你没媳妇和我有啥关系,难不成就因为你没媳妇我就得嫁给你吗?好在话到了唇边还是被她咽了回去,她怕伤了宋连根,谁让她嘴馋没少吃人家的东西呢!

    宋连根似乎真的不在乎,甭管许寒梅怎么给他脸子瞧他都不在乎,反倒是有点儿愈挫愈勇的意思。宋连根说,寒梅,我稀罕你,我也知道你不稀罕我,可你别看我宋连根现在这副德性,但早晚有一天,有全红旗厂的人都高看我的时候。

    许寒梅说,好,有志气,不过,这跟我和你搞不搞对象有关系吗?

    宋连根说,有关系,你不就是觉得我在红旗厂才是个二级工,要钱没钱,要前途没前途,家又是农村的嘛。

    许寒梅差点叫宋连根给气哭了,她“你,你”了半天也没能说出既反驳了宋连根又不至于太伤他自尊的话来……急得她脸都红了,倒像是真的被宋连根点中了要害。

    下岗后有一段时间,李雄每天都要夹着个假“花花公子”皮包精神抖擞的出门,临出门前,还要拿一块抹布上下翻飞地把脚上的皮鞋仔细擦上一遍。老婆问他,不就是给人家打更去嘛,至于这样?李雄说,老娘们懂什么,我是维修总监,当然得注意形象了。

    李雄“打更”的地方在一个办事处。是河南某微型车制造厂驻本市的销售处兼产品售后服务部。李雄在这个办事处干了有大半年的光景,除了熟悉了售后维修的诸多环节和注意事项外,就是学了一口“山寨版”河南话,话虽是“山寨版”的,却能以假乱真。一次出去买馒头,蒸馒头的姑娘红着脸蛋儿对李雄说,大哥是驻马店的吧,俺们是老乡唉!李雄想说俺还是大车店的呢,可他只是冲姑娘温和地笑了笑,别说,那姑娘长得倒挺耐人的,有点儿像是刚从技校毕业时候的许寒梅。

    问题是售后服务部要撤销了。房子的租金都付了,还差小半年呢。房东死活不退钱,河南人和李雄商量,要不把服务部便宜倒给他?话是在酒桌上说的,那顿饭明摆着是散伙饭。李雄却异常兴奋,觉得这事儿划得来,一拍脑门就应下了。事情办得干脆利索,转天就签了合同,可事后李雄再一琢磨,后脖颈那里却呼呼直冒凉风。他没想过自己当老板,实际上他根本就还没想好。对于自己当老板这件事,他缺乏深思熟虑,有点儿冲动,冲动是魔鬼,不过李雄倒觉着自己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这大半辈子不冲动一把也他娘算是白活了。

    做机动车维修,李雄熟门熟路,汽车也好,叉车也罢,就连拖拉机他都不陌生,当初红旗修造厂实际上就是给各类机动车厂生产和维修零件的。只是这活儿他一个人指定玩不转。

    他想起了弟兄们。

    刚子在自家门口卖羊杂碎呢,前些日子里还给李雄送来一大茶缸子的卤羊肚,说起来那味道还成,就是打死卖盐的了;二肥跟个南方老板没黑没白的跑车,累得跟三孙子差不多,这回倒是真减肥了;老蔫在马路边修自行车,外加配钥匙电气焊……李雄琢磨着,只要他出头招呼,哥儿几个来都没问题,当初红旗厂散伙的时候,维修组的人凑一块儿喝酒,都哭得跟孩子似的,弟兄们都说,李雄啥时候挑头干,他们啥时候入伙。

    弟兄们不是问题,但钱却是个问题。原先李雄从没把钱当回事儿,有钱多花,没钱少花,现在,他想起来那句话,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家里有十来万的存款,是媳妇打算等他们儿子大学毕业后买房子当首付的,动了,弄不好媳妇就敢和他玩命。可这节骨眼上谁玩命他也不管了,至少这房子的租金他不能欠人家的,合同都签了。李雄打听了,要做就得做高档车维修,一步到位。可高档车就不能光有板子钳子砂纸油壶,抛光机打蜡机都得是进口的,一套中水设备不便宜,工艺技术上也含糊不得,门脸还得改造,上下水系统也少花不了……钱钱钱,李雄这会儿急得就差把自己插根草标卖了。

    和李雄想的一样,弟兄们一听李雄这边招呼,二话没说都提上当年的家把什赶过来了。劲头儿就跟当年公司搞技术大比武一样,都憋着劲儿呢。

    出乎李雄预料的是,家里的媳妇并没和他玩命,倒是嘱咐他要多注意身体。媳妇说,李雄,这钱你拿去吧,我知道你没那些花花肠子,可你说话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干啥得悠着点儿。听了媳妇这话,李雄的鼻子一酸,眼泪好悬没掉下来。

    弟兄们也都知道李雄的难处,干一个维修公司不比推小车在市场上卖羊杂碎,有个几百块就置办齐了行头。刚子说我那有三万,不成就提前取出来吧,也就亏个一百来块钱的利息。二肥说这一年我跑车攒了点儿钱,五六万还拿得出来,花了再挣吧,不就是钱嘛。老蔫说,我,我,这么着吧,我先凑一万块,你们知道,我媳妇她,她……李雄连忙截住老蔫下面的话,老蔫,不,你比我大,哥,不用不用,嫂子这病,连吃药的钱都还没着落呢,你的钱咱就是再难都不能要,按说弟兄们还应该给你凑钱才是,这样吧,等咱们赚了钱,等咱们赚了第一笔钱,一定拿出来给嫂子治病,送她住院,这样光在家里拿药顶着,不是个事儿啊!

    钱凑了有二十来万,算了算,要是都配齐了,这二十万顶多就是个零头。

    真没辙了,李雄想来想去就想起许寒梅。他给许寒梅打电话,心里面怦怦直跳,像在擂小鼓,虽说一旁没人,脸却莫名地红了。倒是那厢许寒梅大方,还开玩笑说,师傅,这回不怕嫂子不乐意啦!

    李雄说,不开玩笑,我是,我是,唉,师傅是真不好意思张嘴啊……

    许寒梅说,听说你要带着咱维修组的弟兄们大干一场,是不是缺钱呀,缺多少说话,十万八万的我先给你救个急。

    李雄说,不够,至少还得借一百万,你,你能不能和连根说说,你们不是……

    许寒梅那边沉吟了下,才说,这么多呀,那好,我去找宋连根想想办法。

    宋连根十多年前就从红旗修造厂买断工龄回乡下了。

    村里的村办企业干得半死不活的,宋连根在国企里干过,虽说没当过什么领导,可他脑子好使,车钳铣刨磨样样熟悉,还干过供销,村办企业就被他承包了。靠着胆大心细再加之摸着石头过河,厂子被他越干越红火。几年前,上面要求搞企业转制,宋连根买下了村办企业的绝大部分股份,村办企业基本就成了他个人财产,他成立了四达集团,新成立的四达集团也成为远近闻名的民营企业标杆。

    李雄还记着当年宋连根窝在加工车间的角落里就着两根咸菜条啃馒头的场景。李雄凑他身前道,哥们儿,老吃这五香疙瘩头哪儿成啊,来,给你拨块儿排骨。宋连根小眼睛立马朝上翻成了死鱼眼道,我打小就不吃排骨,全是一根根的骨头再把我牙咯掉俩,你赔呀!要吃我就吃炖肉,肥的好吃,嚼着不吐核儿。李雄当时的气就顶到了脑门子,真恨不得给这小子来两巴掌。

    可谁想到这家伙能把事业做得这么大呢?这些年,李雄瞧不明白的事儿越来越多,房子两千块钱一平米的时候他就觉着该降价了,结果眼瞅着全都过了万,李雄虽说还是不明白,可他明白了另外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能让这个世界来适应自己,而是要让自己想方设法去适应这个世界。

    同样是工厂,别的厂虽说也不景气,可至少手里还攥着几十亩乃至上百亩的土地,搞土地置换,把企业搬到郊区,土地“生”出来额外的钱就可以拿出来做事情。红旗修造厂没这条件,当初建厂的时候也是就乎了几条胡同尽头的几亩空地,因地制宜,起了两座楼,一座4层,里面装4个车间,刚好够用;一座两层,是办公和后勤,还空出一个比篮球厂大点儿有限的地方,“三八”的时候妇女同志们在这比跳绳,“五四”的时候车间里的小伙子搞个拔河比赛,到头了。运动会铁定搞不成,甭说跑一百米,跑三十米人就跑厂外面去了。正因为条件不好,李雄他们厂发展就憋屈,计划经济那会儿还凑合,反正就是给大厂配套,干多干少都有上面的生产计划,报纸上一说商品经济了,就抓了瞎。

    本来就二三百人的小厂,人陆续走得差不多,前几年就“关停”了,职工拿一部分安置费归街道,从此和工厂说拜拜。

    现在,李雄找宋连根借钱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真就叫宋连根当年给说着了,现在,宋连根成了全红旗厂高看的人物,只可惜,当年曾经红红火火的一座工厂如今已然从新版城市地图上被人不经意地抹去了。

    许寒梅十多年前结了婚,嫁的老公原本是个高干子弟,曾是红旗修造厂的上级公司工会的俱乐部主任,平时不是给公司干部组织交谊舞会就是组织点儿公司系统内部的文艺演出,没多少正经事儿。高干子弟就瞧上许寒梅一张脸了,非她不娶,还通过关系把许寒梅从红旗修造厂调到了公司经营部。后来,公司解散,岁数大点儿的提前退休,年轻一些的自找出路。高干这时候已然因病去世,子弟便成了无源之水和无本之木,又无一技之长,整天光闷在家里骂闲街,骂这世态炎凉,骂那些高干的手下都是没良心的势利眼,也不想想当初都是谁提拔了他们……一说就是想当年我们家如何如何,想当年给我们家送礼的踏破门槛等等的,把许寒梅给烦透了,许寒梅就说,这样吧,你在家看孩子,反正我得出去赚钱了,总不能咱一家人在家靠骂街过日子吧,现在又没人给你们家送礼了。

    许寒梅挺能干的。公司解散,经营部也干不下去了,她卖过汽车配件,也搞过汽车配货,都不怎么赚钱,后来和人家合伙开了间小酒吧。酒吧经营得还算不错,只是经常家里见不着她人影,尤其是夜里,她得照顾生意。高干子弟原本就憋着一肚子火,这回爆发了,认定许寒梅外面有了“人”,说他在家里侍弄孩子,却不知道她在外面给他戴了多少顶绿帽子!许寒梅别的可以不和他计较,这事儿不能不计较,可计较的结果就是打架。高干子弟闲在家里,白白胖胖的,自然是要比许寒梅有力气。许寒梅动手打不过他,动嘴也说不过他,没辙了,就说,干脆,咱们离婚吧。话说出了口,许寒梅也下定了决心。

    这似乎更说明了许寒梅早已有了里应外合的对象,许寒梅对此并不解释,她觉着累。但这样的结果自然对许寒梅不利,不光是房子财产方面吃了亏,在孩子的抚养上面也没了主动权。高干子弟说,孩子必须跟我,让孩子和你这种女人在一起肯定学坏。许寒梅当时真想和这个男人拼了,可她最终什么也没干。

    离婚后的许寒梅消沉了一阵子,酒吧不干了,还学会了抽烟。她原先挺烦一个女人抽烟的,那会儿却觉得香烟有时候也不是坏东西,至少它不会背弃你,除非你主动想把它掐灭。还是宋连根把她给唤醒了,宋连根没忘了她,何止没有,他还一直镶了一张当年厂团总支组织活动时的照片在镜框里,照片上,他刚好和许寒梅凑在一起,两个人都笑得灿烂,像一对儿情侣。

    宋连根高薪聘许寒梅过去,做他的公关部经理。宋连根说,这活儿你就出出主意、努努嘴就行,下面有人去陪酒拉关系,让你到酒桌上去拼酒,我还不舍得呢。

    许寒梅说这不合适吧。宋连根说,咱俩没那么多合适不合适的,我也不是照顾你,你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闯,迎来送往人情世故方面都没问题,你干,我放心。

    宋连根在家庭生活上也不太顺。乡下老婆人不错,就是身体不好,习惯性流产,好不容易生了孩子,自己却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前些年去世了。孩子跟着爷爷奶奶,宋连根就一个人凑合着,他身边也来来去去过一些女人,但最终却都没能修成正果。他手下人看得明白,他们老板心里边指定是有人了。

    这个人应该就是许寒梅,四达公司的人看得出两个人的关系。一百万,说好了第一年不要利息,白用;第二年按银行存款利息;第三年头上还本金。宋连根还做东请了弟兄们一回。席上宋连根说,这一百万,说是看了寒梅的情面,实际上也是看了咱们在红旗厂一个锅里抡马勺的缘分,说起来都是好弟兄,这点儿忙得帮。当然,宋连根也说了丑话,他说,亲兄弟明算账嘛,别怪兄弟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到时候不还钱,那,那……

    那天李雄喝多了,拍了胸脯蹦蹦的,说,不用兄弟你提醒,这钱,我最多用一年时间,明年就还给你,连本带利息……倒是许寒梅在一旁紧着拽李雄的衣角,最后连脚都用上了,可李雄却浑然不觉。

    电话里讲的清楚,让李雄拿钱来赎人。钱拿来了,放人,并且还给弟兄们安排一顿好酒好菜,名曰“压惊宴”。没钱,事儿就得换一个办法,具体怎么办,想必他李雄心里也有数儿,连根老板的脾气现在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呀!四达集团的办公室主任拿腔作调地说,人嘛,放心,不会把他们咋样了,都是老红旗厂的职工,就扣在四达集团总部里当长工了,负责打水扫地清洁卫生,四达集团可以把物业的人给辞了。

    李雄有点后悔,早知不让弟兄们来了,哥儿几个原说是到四达集团参加个连吃带玩的活动,也邀李雄了,李雄走不开。李雄知道对方这话虽然说得气势汹汹的,但肯定有水分,一是看在许寒梅的面子上,四达集团的人也不会把弟兄们怎样,再有,即便宋连根急了,也不至于翻脸,毕竟当年都是天天一个热水池子里泡澡的同事,他下不去手。不过事情还是难办,钱,其实李雄能凑上,这两年,他们维修公司干得不错,不光散车业务忙不过来,还被一家不大不小的家庭轿车生产厂家确定为在本市的指定维修站,这是挺大的一块生意。再有,李雄他们公司还和当年红旗修造厂长期联系的一些外地企业重新续上了关系,批发各种机动车配件给它们,量少的邮寄,量大的就包车送过去,款子也可以收到货物后再回款,机动灵活,业务也拓宽了不少。

    问题大概也出在这机动灵活上了。业务扩大,不仅修车,还要催款,维修公司的几个人早就忙不过来了,又从原先红旗修造厂下岗人员里招了一部分,还有些外地打工仔,每个月光发工资的钱就不少。李雄对弟兄们一直坚持人性化管理,老蔫的媳妇住院,光手术费公司就给补了五六万。李雄说,别人怎么搞是别人的事,咱们弟兄们谁有困难都不能不管,这不叫大锅饭,这叫人情味。而且最近,李雄又瞄上了一个新项目,算了算,现有能动的钱全搭上,还未必够呢。

    李雄知道这事儿有点儿说不过去,两年多了,钱一直拖着不说,连利息都没还。李雄有点儿不讲理,也有点儿侥幸,他觉着四达集团家大业大,不会着急这一百万,而且宋连根也没主动要,所以……李雄有点儿怕,不是怕宋连根怎样他,李雄和大多数欠债一方的心理其实差不多,欠了人家的,钱也好情面也罢,就怕见人家,也觉着没脸见人家,他不仅怕见宋连根,也怕见许寒梅,何况,他现在还不想还钱,他怕让宋连根瞧不起,也怕叫弟兄们瞧不起。

    李雄他现在的口袋里没装钱,但他口袋里却装了一个主意。这主意可能有点儿馊,但他没别的法子。李雄想拉宋连根入伙,入伙的金额是一百万,也就是说他想让宋连根拿这笔钱入股。

    宋连根正等着李雄呢。

    他说,是他们吓唬你呢,刚子他们哥儿几个我都安排在我们集团招待所了,那儿有桑拿有台球有保龄球,难得让弟兄们玩俩天。不过,咱俩得谈点正事儿了,李师傅,不对,该叫李老板,咱们那点儿钱,不至于吧,这可是你当初打的欠条,我不想让我们集团的律师拿这个去打官司。

    李雄的汗又下来了,他的手还是有点儿颤,他知道自己没理,但他强迫自己镇静。他说,连根,我知道哥这事儿办的不地道,我向你赔罪,你打我几下都成,我,我也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

    李雄说,我想搞一个“120”,是“机动车快修120”,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咱们的人24小时随叫随到,甭管车坏了趴在哪,只要不是撞了,咱们的维修人员赶到后就修,至少能让车先跑起来再说,这项目在咱们这儿还没开展起来,前景不错,但得和交管交通部门协调,需要准入,不过我挺有信心的,人家南方城市这种服务早就有了,目前嘛,不瞒老弟你说,就是资金缺口太大,一是人员增加,要搞培训,统一服装、车辆和技术标准;二是设备增加,好多需要用进口设备,还要在全市建立分站……

    宋连根说,哥哥,这是好事儿啊,可以干,没想到你老兄不光技术好,做生意也有脑子,当初咱厂要是用你当经营厂长,兴许就不会“关停”了。

    李雄说,兄弟你这是在笑话我啊,四达家大业大的,我这不过是跟弟兄们一起找饭辙罢了。不过,说真的,哥哥也算求你帮忙,那一百万,要不,要不就算入股吧,这样,按一百一十万给你分红怎么样。

    宋连根说,那一百万留你那儿,我再投一百万,你这想法我看行,不过,兄弟有件事儿还得求你,放心,别紧张,跟钱没关系,帮我做个媒。

    李雄说,你和谁啊。

    宋连根说,还有谁,你徒弟呗!

    李雄说,你们不是早就……

    宋连根说,你也听他们胡说,我们之间挺纯洁的,我现在想和她结婚,你给说说,她还是信你这个师傅。

    李雄说,不会吧!

    宋连根打电话到公关部,把许寒梅给叫了过来。

    许寒梅来了,看见李雄,竟有些不好意思,略施粉黛的许寒梅还是那样漂亮,三十多岁的女人更增添了几许成熟女人的性感和韵味。

    宋连根说,感情这事儿没招,我还就是稀罕她,你就给说和说和,做个媒吧。

    许寒梅这厢说,你稀罕我我就得嫁给你啊,你也太霸道了。

    李雄说,寒梅,连根人真不错,是纯爷们,没挑了,你还有嘛可犹豫的。

    许寒梅把头低下了,嘴里喃喃着,也不知在念叨个啥。

    宋连根说,要不算了,人家最近又给我介绍个姑娘,才二十出头,大学刚毕业,长得和林志玲似的,人家说就稀罕我这种四十出头的成熟男人,说我是极品,我干脆娶她得了。

    许寒梅大喝一声,你敢!

    几个人先是一愣,之后就都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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