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管-午后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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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时分,他们才来到这个依山的偏僻小镇。这是入夏以后的第七无,也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太阳像被图钉摁住似的,牢牢地定在蔚蓝的天空背景上。灼辣的太阳光仿佛是澥了的奶油稠稠地浇着他们的头顶。间或有一股又干又燥的热风,伴随着阵阵刺耳的蝉聒和令人窒息的食物腐烂的气味拂面而过。时间像是已经倦了,小镇也似乎要在这炎热的午后困睡去一般。街上显得挺寂静,偶尔有一两个行人擦肩而过,谁也没有顾上看他们一眼,只有街两旁树荫底下几处摊档上传来的三两声断续吆喝,还在为小镇显示出些许生机。

    他们在树荫底下一处食摊上吃了一顿极便宜的午饭。那是两碗糙米饭和一小碟盐水花生米。那个女人从随身的包袱里摸索了好一阵,掏摸出一只咸蛋,剥了壳放到身旁男孩儿的碗里。那个穿着一身厚且肥大的黑布衣裤的男孩儿显然是饿极了。他没有从筷箩里取竹筷,而是用两只黑糙的手指迅速地将米饭扒拉到嘴巴里。老板娘看上去并不喜欢这两个主顾,她的胖脸大约是由于天气热的缘故因而此刻极像一只煮熟了的海螃蟹。她那多肉的下巴里也不知是淤积了口水还是在自言自语,正发出阵阵类似“咕咕咕”的响动。

    他们吃完了。男孩儿的舌头画圈似地在嘴唇四周舔舐着,那转动的舌尖儿像是圆规的一支尖角。他很响地打了两个饱嗝,身体不由自主地来回趄了几下。女人怜惜地望着身旁的男孩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怨,但瞬间便消失了。男孩儿抬起脸望她,她则抬起头,一只手却依旧在男孩儿的头上抚弄着——那男孩儿灰青的秃顶上有几处泛着白茬儿的疤痕。

    他们重又走到小镇的街上。已经快两点了,街上渐渐多了一点儿行人,小镇像是从困睡中渐渐醒来,开始逐渐舒展着它的筋骨。他们依旧是默默的,女人在先,男孩儿随后。女人的个子很矮,很像是那种侏儒病,她的身体瘦小孱弱,一件看上去穿了久远的蓝布衣衫紧紧地箍在身上,给人某种精干的印象。她的一只胳膊紧紧地挽着随身的包裹,脸上露出那种安贫若素的人惯有的镇定安详的神情。男孩儿大约有十岁光景,他的一双小眼睛大概是被太阳光晃得难受了,一直在虚眯着,像是两条不经意用笔描过的黑线。嘴皮上浓重的阴影,使他那又瘪又矮的鼻子瞧上去很富于立体感,蜡黄色的脸蛋衬着灰青的秃脑顶,看上去很像是一只铜铃。

    “瞧着!”女人喊。

    男孩儿吓了一跳,绕开脚下一个凸起的砖块儿。小镇的街面是用青砖铺就的,如今多已被风蚀得裂开。

    “还有……多远?”男孩儿的声音显得怯怯地,像是问女人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一只手向前探了探。他大约很想挽住女人那只空着的胳膊。

    “不远了吧,”女人说。却没有看男孩儿。

    前面的巷子里拐出来一群姑娘,嘻嘻哈哈地吵嚷着,朝他们这边走来。

    姑娘们走近他们时,却都没有声音了。

    女人狠劲儿地拽了那孩子一把,险些拽了个趔趄。

    “快走!”女人说。

    他们继续向前走,女人加快了脚步,男孩儿有些踉跄地跟不上。半天,他们才又听见背后唧唧嘎嘎的说笑声,走远了。

    黄澄澄的太阳光在他们的头顶上晃动着。小镇热得像个蒸笼,他们感到通体被焦烤得难受。前面的树荫下,一个摆杂货摊儿的老女人,一大群挂着屁股帘儿的丫头小子们吵嚷着围在那儿。

    男孩儿的嘴巴开始不停地咂巴越来。他的两个嘴角像在嗑生瓜子一样泛着白浆,喉结也像在吞咽东西样的蠕动着。好久,才“呸”的一声吐出一摊像肥皂沫样的东西。

    “你要是太热,就把衣服脱下来。”走在前面的女人不动声色地说。她的脸上满是汗水,眼睛一直看着前方,像是要寻找什么东西。

    男孩儿顺从地解开黑布衣服上的几只扣子,他的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要说些什么。他的衣裤完全被汗水浸透了,像被胶着似地粘在身上。

    不远处的街旁,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有几个光屁股溜儿的小孩儿在那里来回来去地打着溜儿。

    男孩儿站住身,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他大概很想过去和他们一起玩……

    “歇会吧,嗯?……嗯?”男孩儿的声音不再怯怯,而是有一种渴盼,他终于拽住了女人的蓝衣衫。

    女人转回身,一只空着的手来回揩了揩额上的汗水,她的神情看上去挺严峻。

    “走吧,要不天黑以前赶不回来了。”女人说,声调很平缓,她虚眯起眼睛,抬头望了望蔚蓝如洗的天空。

    “再有半拉钟头就到了。”

    “唔。”男孩儿点点头,向前紧赶了两步。

    他们继续向前走。

    在快要走出小镇的时候,女人向一户人家寻了两瓢水,又问了问去烈士陵园的路,一个过路的汉子向镇外山上的方向连指带比划了半天。

    于是,他们向镇外的山上走去。

    上山的时候,男孩儿走在前面。

    太阳光依旧很灼。远望,青色的山脉一峰接一峰,一动不动,好像被定格在蔚蓝如洗的天空下。

    山路上修了阶梯,两旁林木茂盛,遮住了外面的阳光。叶绿得发黑,微风吹过,林木飒飒作响,给人一种凉悠悠的感觉。女人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她不停地用手指捋着被汗水粘在一起的头发,脸色异常冷峻。男孩儿不停地回过头,他像是要从女人的脸上寻找到什么。

    几只叫不上名字的大鸟不知怎么受了惊吓,嘭卟——一声,然后“啊——啊——啊”地叫着,“特啦啦”地响着翅子,在林隙间歪歪斜斜地向远处飞去。

    “烈士陵园”——道旁的木制指示牌上,赫然地印着几个黑色大字。

    男孩儿止住了脚步,回头望着女人。男孩儿的眼睛里有一种先前从未有过的神色。这种神色很快传染给他那蜡黄色的脸部。女人喘着粗气跟了上来,他们都看了看路旁的指示牌,女人抓起男孩儿的手径直向上面走去。

    ……山路渐渐变得平缓,他们同时抬起了头,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大片开阔的山坡上,一尊尊长方形的石块闪着醒目的白光。

    男孩儿眨了眨眼睛——那是一片墓碑群。

    女人轻轻地拉了拉身旁有些愣怔的男孩儿,然后一直朝不远处隐在丛林间的两扇红漆铁门走去,男孩儿唯恐什么似的一步不落地紧跟着。

    女人在叫门。

    她先是用食指敲,而后又用整个手掌去拍门。除却阵阵已分不清音次的蝉聒之外,没有任何声音。很长时间,当那男孩儿试图从围墙上攀过去的时候,里面才隐约传出迟缓、钝重的脚步声。

    铁门“吱呀”一声扯开个大缝儿,随着一声倦怠的“谁呀?”一个精瘦的老头儿和声音一起从扯开的门缝儿里挤了出来。老头儿大概六十岁开外。一件邋遢的老头衫套在他瘦小的身躯上,松松垮垮的,看上去挺不舒服。他的眼眶很红,眼角有眼屎,稀疏的头发一侧蓬乱,一侧扁平,看得出,他刚刚午睡过。

    “我们是来扫墓的。”女人说。

    “扫墓?”老头儿的耳朵大概有些背。“是扫墓来的?”他的脑袋侧了一下,眼睛像在思忖什么似的来回觑着眼前的女人和男孩儿。

    “这里是烈士陵园,是……烈……噢,你们找错了地界吧!”老头儿一板一眼地说。

    “没错,是这里。”女人说。

    女人的声调很平静,又很执拗。

    “噢,不过,这里是不允许随便进入的。上面有规定,当然,如果你们有证明,有……”

    老头儿的话显然没有多大效用。

    “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站在一旁的男孩儿突然插嘴说。他的一双眼睛大睁着看着老头儿。

    “去!”女人用胳膊肘捅了捅男孩儿,她再次用手捋了捋自己汗湿的头发,像是准备去做一件需要她耐心面对的事情。

    “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们很快就出来。”女人的声音依旧平静,平静的让人感到沉重。但她那正在蓝布衣衫内剧烈起伏的胸脯,却让人似乎感到了某种东西行将爆发。

    老头儿的神情有些恍惚。他像是正在思忖眼前的事情。女人默默地望着他,一只手攥紧了男孩儿的一只腕子。

    “噢,不过……唉!看你们这一身汗,要么,要么你们就先进来吧。”老头儿看了看女人,又望望女人身旁蜡黄脸蛋儿的男孩儿,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忽然又狠劲儿地冲他们眨了几下眼睛。

    “可赶这儿大热天,赶这个时候……”

    他们走进一间挺大的房子,这大概是守陵人的卧房。老头儿把他们引到一条木头长椅前,用手指了指,让他们坐下。男孩儿坐了下来,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女人,神情庄重。女人投有坐下,她的两条胳膊交替挽着包裹。除了外面树上此起彼落的蝉聒之外,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守陵的老头儿从屋子深处踱了过来。

    “你们是来给谁扫墓的?”老头儿问。

    “是给他爹。”女人把头转向坐着的男孩儿。

    “就是你男人?”老头儿的脑袋晃了晃,觉着自己问得挺没意思。

    “不,不是。”女人坚决地摇摇头,声调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颤抖,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只手迅速地从脸上划过,瞬即脸上的表情又显出方才的镇定和严峻。

    “那你是?”老头儿像是猝不及防间受到了惊吓,他的两只被镶在通红眼眶里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女人。

    “我是这孩子的妈。”女人说。身体完全转向坐在木凳上的男孩儿。

    “……他爹不要我们了,可他是这孩子的爹,现在他爹在前边战死了,也是为了我们,我带孩子来看看他的爹,是让这孩子记记着,他……爹,是为了国家死的,他……爹,是个英雄。”

    女人的话很简短,她很像是早已准备好了要同别人讲一件极其平常的什么事情,可声调却失去了先前的平静。她不停地用手捋着自己的头发,瘦小的身躯像是正在被内心某种失控的东西所搅动,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

    男孩儿的眼睛紧紧盯着女人,一双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搓捏着自己的裤子。他的身体也在微微抖动,像是受到女人的感染。男孩儿的脸上有一种肃然的神情,只是鼻子不知怎么在不停地翕动着。

    沉默,只有窗外的阵阵蝉鸣。

    女人转过身子,在这一瞬间她的手习惯地在脸上摸了一把,老头儿的眼睛怔了一下,他看到女人的脸上像是被横竖刷了几道透明的胶体。那不是汗水。

    一切困燥、倦怠和漫不经心都逐渐从守陵老头儿的脸上消失了。他瞅了瞅男孩儿,又看了看面前的女人,不知怎么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忽然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了那个男人,还是眼前的母子俩。

    “天,天太热了。”良久,老头儿说。他的身体向后转了一下。目光透过窗子望了望远方蔚蓝如洗的天空。

    “现在的日头正毒,你们还是过会儿去吧。”

    女人默默地摇了摇头。她拉过男孩儿,让他给守陵的老头儿鞠了个躬,然后,牵起男孩儿的手,径直向屋外走去。在他们走出房门的时候,女人又捋了捋她已经捋得散乱的头发。

    “要不要我领你们去?”

    老头儿跟在他们后面。

    “有几百座墓碑了。”

    “不用了,他爹的名字挺怪,我们能找到的。”

    女人回过身说,她一手挽着包裹,一手牵着男孩儿的一只腕子。男孩儿紧跟着女人。没有再回头,他们朝坡地上那一大片墓群走去。

    ……

    黄昏的时候,他们并排走在小镇的街上。

    街两旁的店铺都已打烊,但街面上却要比午后时分热闹得多。男人们女人们三三两两的,有的把凳子靠在树下,有的就干脆将藤椅摆在街上,一群孩子在街中央绕着圈儿追打、嬉闹着。

    他们依旧是默默地,女人默默地牵着男孩儿的手,他们默默地走着。只是女人脸上的庄重感消失了,剩下的是那种惯有的镇定安详的神情。男孩儿的眼睛虚眯着。一只手攥着衣裤,他蜡黄的脸蛋在晚霞的光晕里变成了黄褐色。

    他们在一棵大树前停下,树下没有乘凉的人。女人从包裹里抽出一条红布带,很利落地系在腰间,随后在树下溜了一通拳脚。起初是孩子们,随后镇上的人们纷纷被吸引了过来。人们自然地围拢成一个圈儿,女人于是收住了拳路,她像所有卖艺人那样娴熟她作了一圈儿揖。她在说行话的时候,声调依旧是惯有的平静,给人一种叙家常的感觉。

    ……轮到男孩儿的了,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取过来几块红砖,在树下摞成摞。男孩儿麻利地脱掉了肥大的黑布上衣,他像是运了一会儿气,然后成九十度的弯下腰,随着“砰、砰、砰”地几声闷响——碎了!一块,两块,三块……人们报以掌声。一枚枚硬币随之掷了过来,硬币与地面发出好听的碰撞声。

    ……

    夜色降临了,围观的人们开始渐渐散去,只有一帮孩子还在吵嚷着围拢着他们。女人将地上零散的硬币聚拢到一起,然后细心地装好。她感觉男孩儿在冲她笑。她抬起脸,冲男孩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是他们一天以来(或许在更长的时间里)的第一次笑。

    “累吗?”女人问。

    “不累。”男孩儿回答。

    “疼吗?”女人问,说着伸出一只手在男孩儿的头颅上抚弄着。

    “不疼。”男孩儿回答。伸出双手攥住女人的手。

    “路还远着呢。”

    “我们走吧。”

    ……

    他们站起身来。他们收拾好简单的东西。他们走了。他们相搀着,走出了小镇。

    他们完全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事实上,是愈来愈稠的夜色把他们吞没了。他们还会在前面的某一个地方出现,虽然可能很远很远,但他们还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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