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要不是我三哥李满堂回来得早,四眼刘兴许就得叫一帮老娘们欺负个好歹。可要让我说呀,这事他活该,谁叫他不仅不虚心接受我们杨李沟的贫下中农再教育,还骂我们呢?不过,有个情况我一直没交待,你以为我真不知道“GDP”是啥意思呀,我那么多年学不白上了嘛,我是成心要让四眼刘出洋相哩,谁叫这老小子整天掂着我们杨李沟的地呢。
在杨李沟,围绕我三哥李满堂,这一段光景议论不少。村里人都知道,这一阵子李满堂经常跟一个叫马岚岚的开大奔的女人往来,用个文词儿,那叫过从甚密。还有村里个别持不同政见者在嚼舌头,说李满堂放着村里的正事儿不干,却跟马岚岚泡咖啡馆、进西餐厅,这哪里还有一点儿农村干部的样子,许是早就腐败掉了。村里人对李满堂跟哪个女人往来其实并不反感,反正李满堂是单身,俗话说,领导也是人嘛!让我们不放心的倒是马岚岚这个小娘们。马岚岚的爹当年在我们村插过队,我爷爷说,就属马岚岚她爹干农活操蛋,倒不是偷奸耍滑,而是太笨,耪地割稻,赶车扬麦,就没一样儿行,跟让叫驴驾辕似的,咋也合不了套。不过,笨手笨脚碍不着人家家里有路子呀,七五年就抽调回城了,马岚岚的爹应该属于咱国家最早一批招工进城的知青,算幸运儿里的幸运儿。
虽说干农活笨手笨脚的,可做买卖人家却一点儿都不笨,改革开放没几年工夫就发起来了,公司挪到了北京,公司的股票也在南方上了市。马岚岚这回来我们村,据她自己说就是替他爹回我们村投资来的,美其名曰叫造福乡里。说的好听,俗话说无商不奸,我们琢磨,这个小娘们兴许就是瞅准了我们村里的地才跟李满堂套磁的,这不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到我们村来投资的,十有八九都盯上了我们村剩下的那点儿地。要不是国家出台了保护现有耕地政策,那地原本早就该盖上楼房了。保护算是暂时保护下来了,可因为其地处城区扩建的远景规划范围内,地就一直荒着。其实就算地不荒着,打出来的粮食连我们杨李沟半村人的口粮都不够,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只要我们村还有耕地在,还能种麦子,我们的心里就觉着踏实,就觉着有谱儿,这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啊!
在大是大非面前,李满堂能站稳脚跟吗?不好说,社会多复杂呀!
议论都是私下里在议论,当面谁也不敢,这得说我三哥李满堂在杨李沟有权威,谁不服也不成。那天他一到,几句话就让一群老娘们作鸟兽散了。李满堂先是笑着脸说:“欺负老实人啊,你们这可是叫那个,叫那个性骚扰,知道不?”然后他又拧起眉毛来说:“人家老刘30年前就跑咱杨李沟,30年前你们啥样,还满脸跑大鼻涕了吧。咱杨李沟的地啥人不上心,老刘也上心,当差不由己啊,他也是没辙……散吧散吧,都给我回家做饭去,再瞎起哄,我告诉你们老爷们,看他们咋收拾你们,要上房啊,没王法了。”见都散了,李满堂一面亲自把缴获的眼镜给四眼刘戴上,一面说:“老刘啊,甭往心里去,我请你喝酒,这可是喜酒呀,我刚从区里回来,咱俩合计的那事儿,区里表态支持,咱哥俩这回得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
我没见识过杨李沟30年前是个啥样,不过,听长辈们讲,30年前的杨李沟豁亮着呢。按我爷爷的说法,30年前在杨李沟抬头瞅月亮要比现今大,而且比现今圆,而且也比现今干净,能看见月亮上的麦田,是好小麦,都抽穗了。我爷爷说:“有时还能瞧见个人在割麦子,白白净净的,像是年画上的胖丫头似的。”我对这些比喻不感冒,月亮上没有麦田,也肯定没胖丫头,书上说那上面倒是住着嫦娥,还有吴刚,就是不知道俩人搞不搞对象。
方才说了,我们村叫做杨李沟。定语好说,无非就是这村人的祖上是杨姓跟李姓呗!沟就不好说,远近几百里没个山影儿,平地里咋就叫了沟?区志办的人来考证过,说这沟有来历。这一片早先有一条比大河还要宽的大沟,沟两面是荒滩,荒滩里有苇,竖着长的不多,都是贴着地皮乱走。太平军北伐那年,隔着这条沟跟僧格林沁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半个月,后来还是太平军先撤了,因为粮草接济不上。不过这沟后来填了,成了庄稼地,倒是一个“沟”字却由此成了我们杨李沟的宿命。
听人说,倒回去十年,我们杨李沟村委会的账簿上有将近4000亩地,简直一眼望不到边,种麦子跟玉米;现今杨李沟的账簿上只有300亩地,才十年工夫,杨李沟的地莫非遭了吸星大法,都给挪到别的啥地方去了?
吸星大法肯定没有,杨李沟的地都叫一片片的居民区跟迁到这里的公司和学校给吸走了。这些年,杨李沟的脚手架跟大油田上的井架一般,这竖一片,那竖一排的,这么四下里一弄,我们杨李沟就又成了“沟”。
我爷爷说:“这地上的麦田看不见了,天上的麦田咋也没影儿了?”有好多年了,要想看天是个啥样,我们杨李沟的老少爷们在任何角度都得仰了脖子,脖子酸酸的还看不痛快。因为平视里尽是楼,这一座叠着那一座,楼盖的也没个规矩,有的中看,刷的五颜六色,像小孩过年穿了新衣服;有的难看,用圈梁打着格,瞧着跟猪肋巴肉似的。杨李沟村就被这密密匝匝的楼包着,像白菜心。有老辈人讲话,打个喷嚏都得回音起来,因为到处都是楼,弄不好就得嘣回来,跑不快的兴许就砸脑袋上了。本来还留着一条村路的,连着几公里以外我们杨李沟村的庄稼地,如今,那里就剩三百亩了,而且还荒着,村路也成了市里面的规划路,有人看了规划图,说有四十米宽呢,能并排跑好几辆斯太尔,吓人啊!
说起来,我们村早先离市区并不近,听老辈人讲,蹬车往市里走,蹬出去半个钟头还能瞅见老母猪满街跑呢。当初从杨李沟到市里百货大楼给孩子扯块过年做衣服的布得倒4趟车。大概就打生了我以后没几年的工夫吧,谁也没料到,杨李沟猛一下子就成了大工地。市里选中了杨李沟这儿要盖一大片安居房,有上百万平米。国家的工程,杨李沟自然没二话。而且全村上下高兴地跟过年是的。能不高兴嘛,有农转非指标,做买卖也比别的村好做,随便卖个烟卷冰棍啥的就挣钱。借了土地大开发的光,这些年,我们杨李沟村不仅建起了十几家村办企业,还成立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开发的头一批商品房就是我们杨李沟村村民现今住的楼房。李满堂当时刚选上村委会主任又兼了村支书,心气高的就差长翅膀飞月亮上去,干啥事都狗长犄角——羊(洋)式的,村民选房,楼号、楼层、朝向等全部由机器摇号产生,他还请了公证处的人来给公证。结果,李满堂摇了个顶楼,村两委班子成员摇的不是一楼就是夕照的房子,弄得我们村民挺不落忍的。
杨李沟富了不假,又是明星小康村,又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反正牌牌多的村委会墙上都挂不下了。有一个阶段,李满堂四处做报告,说的唾沫星子乱飞,回家来材料还要我帮他整。李满堂说:“老兄弟,你作文好,给我顺顺句子就成,日后就别在市里干了,回咱村来给我当个秘书吧,我不会亏待你。”我当时就撇了嘴,心想:虽说是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吧,可你还真拿自己当多大的官啦!
好在,我们杨李沟的人多半有自知之明,大家伙儿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要是没有市里的土地开发政策,我们杨李沟村村民想过上现今的好日子,恐怕再过二十年也够呛。现今,我们村民用电用水不要钱;小病村里看,大病有医保;能干的劳力在村办企业,而且都是“白领”,连原先住在村北连句整话都说不利落的大磕巴都当了我们村办企业的中层干部;上岁数的人在家领养老金享清福,重阳节还集体组织出去旅游上新马泰。孩子们上学都给发奖金,高中多少钱,中专多少钱,大专多少钱,本科多少钱,李满堂手里捏着一本账,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谁家孩子要是考上了大专大本的,村委会不但放鞭炮,还花钱请各家各户吃喜面……说心里话,我们村的日子比老多城里人过的日子都要好。跟先前不一样,现今我们村没人闹着要农转非了,倒是有不少城里户口的人想到我们村“非转农”,想摘桃子,想坐享我们村的村民待遇,这当然没门儿了。李满堂讲话:“世道真是变了,咋都争着当高粱花子来了,可我们村穷的连粥都喝不上的时候你们咋都躲得远远的!”
好日子是很实在的,就像我们村当年打麦场上的石碾子,看得见摸得着。家家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可是,老多人的心里不知咋的,却都别扭上了。烦呢,天天找不着北的烦,自己跟自己较劲儿的烦,老觉着缺点儿嘛,心里有点儿没着没落儿的。我爷爷讲话,咱农民咋能没有地种呢,没有地,咱成啥了,还叫农民嘛,指着工厂赚钱吃饭,俺这心里不踏实呀!类似的话,杨李沟不少老辈人都没少叨咕过,他们虽说住了楼,可镰刀锄头还留着,常有人在小区花园里吭哧吭哧的用磨刀石磨锄头,让人不由得遥想起他们当年没日没夜抢修大寨田的峥嵘岁月。
我爷爷跟李满堂的爷爷是亲哥俩,抢修大寨田那会儿,他们俩都是杨李沟大队的领导。所以甭看我跟李满堂的儿子岁数差不多,可李满堂每回见我都客客气气的,一口一个老兄弟。这就是庄户人家的礼儿,甭管住土坯房还是住高楼,辈分不能乱。
李满堂虚岁四十七,算是不大不小的年岁。刚过上好日子没几天,媳妇就得病死了。按老辈人讲话,我三嫂是没福啊!我听说,李满堂当年也是一表人才的主儿,因为读过高中,所以心比天高,娶媳妇非要娶个漂亮的城里女人不可。后来,他的理想不断被无情的现实所修正:从娶个漂亮的城里媳妇到娶个城里媳妇,从娶个城里媳妇到娶个乡下媳妇,从娶个乡下媳妇到哪怕就是个锛儿头麻脸的也能就乎着,最后是,只要能娶个媳妇就成。说到底,还是因为穷。从外省农村好不容易娶来个媳妇,人长得倒还周正,粗眉大脸的,晚上睡觉的时候,才知道这女人是个六指儿。李满堂逢人便说:“老子这回算赚了,多出个手指头,干活不知道咋样,挠痒痒指定好使。”
媳妇没了,儿子又参军去了部队,一个人有上顿没下顿的凑合着,大伙儿瞅着心里都怪不落忍的,村里人便想给李满堂张罗张罗,可又不知道李满堂的心里是咋想的。有人给介绍个二婚的,李满堂摇头;有人给介绍个大闺女,李满堂还是拨拉脑袋。跟李满堂处长了,都知道李满堂这人在男女关系上挺纯洁的,虽说嘴里面也常讲些围绕肚脐以下的段子,骂些拿不上台面的荤话,可落实在行动上,男男女女那种事儿绝对没有,这一点,别说我们杨李沟,就连附近几个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可以给他作证。
倒是这个明摆着是盯上了我们杨李沟那三百亩地的马岚岚,却把李满堂给降住了。
对马岚岚,李满堂跟见了真神一般的供着,帮着提包,帮着开车门;说话赔笑脸,吃饭勤夹菜,对其他女人,包括他媳妇活着的时候,李满堂可从来没这样过。但在我们眼里,这简直就是下作。这女人漂亮是漂亮,可也不年轻了,三十都出头了,细瞧,脸上的皱纹便图穷匕现了。不过,谁叫人家的眼睛会说话呢,一看就是个能叫某些男同志找不着北的主儿。我们村好多人都看见他们二人最近常一起到星级宾馆的温泉游泳池去游泳;我们村还有人看见马岚岚跟李满堂开车去过上岛咖啡厅喝咖啡,李满堂穿了西装,头上还喷了摩丝,跟被狗舌头刚舔过似的,这不是被勾了魂儿又是啥?李满堂有香味的茶叶才喝上几天呀,啥时候又喝上咖啡了?他知道咖啡是拿黑豆磨的还是黄豆磨的吗?我们是真着急呀,打心里头起火,我们一怕马岚岚骗走了我们村的地;二怕马岚岚坑了我们村的钱,我们村的钱可都是国家的征地补偿款,连村办企业扩大再生产都是用的银行贷款;更怕马岚岚骗了李满堂这个人。甭看李满堂在我们村跟个精豆子似的,脑系发达,可得分跟谁比,遇上马岚岚这样的女人,弄不好他叫人卖了还在帮人家在一边一张张地数钱呢!
还叫我们想不通的是,这马岚岚会瞧上李满堂啥呢?人家是女老板,是上市企业的继承人,光世界名车就有好几辆,人还长得漂亮,就说你李满堂既是村长又是村书记吧,可年龄没优势,钱包没分量,跟人家怎么比呀,根本不在一条道儿上嘛,许是马岚岚的眼睛有啥毛病吧……最关键的一条是,马岚岚的爹能瞧上李满堂吗?我们村的人打死也不信,想当年,还是半大小子的李满堂可没少拿到这里插队落户的马岚岚的爹穷开心。另外,这马岚岚到底有没有老公或者男朋友?要是有的话,李满堂就更不应该了,好歹是一方父母官,第三者插足的事儿可不能做……对于我们村里人这些真真假假的揣测,有人也持不同看法,他们说这事儿不稀奇,想当年,李满堂的理想就是要讨个城里媳妇嘛,那时候肯定是想瞎了心了,可现在嘛,各种条件已然发生了很大变化,对李满堂来说,现在想讨个城里媳妇的话已经是“我的未来不是梦”了,这回来个城里的女财神爷,自然得一千个上赶着,正常……不过,要真像有人说的这样,叫我咋说呢?唉,李满堂,可怜呦!
那天,李满堂跟四眼刘后来还真的喝酒去了。两个人没去大馆子,而是去了我们村村民开的一家“农家乐鱼头馆”,据说二人一进去就进了里面唯一的单间,不出来叫的话连服务员都不让随便进,也不知都嘀咕些啥了,反正俩人出来结账的时候都晚上九点多钟了。两个人你左手搭着我的肩膀头,我右手搂着你的胯骨轴,走在街面上,如同是一对热恋中的男女,瞅着特别扭,也特滑稽。那天晚上,我们村老多遛弯儿的村民都瞧见了他俩。瞧见他们的村民说,李满堂跟四眼刘当时显得少有的兴奋,不知是刚吃了啥大补,都红光满面的,脸上能照出人影儿来,见谁就跟谁打招呼,还没大没小的开玩笑,倒弄的好多村民不好意思起来。
有人还瞅见,他们还一起去了那家闪着5米多高霓虹灯柱的星级宾馆。我们村的人都知道,马岚岚就住在这家星级宾馆的豪华套房里。这家宾馆用的地原先也是我们村的地,我记得盖宾馆的地方原来有两个填埋垃圾的大坑,还有一个拿柳条枝围起来的简易茅厕。如今,宾馆的餐厅就建在当年的简易茅厕上面,餐厅里不光有中餐,还有西餐、韩国烧烤跟日本料理,每天晚上都有老多从市里开车专程到这里来消费的食客。
我们不知道李满堂跟四眼刘去那里干啥,可以肯定他们不会是去吃饭的,莫非他们是要进去休闲娱乐或者舒筋活血一把?对于这家星级宾馆里的“特色服务”,我们村里有很多传说,因为谁也没进去消费过,或者说谁也不承认自己曾经进去消费过,所以这传说就只能停留在传说阶段了。至于传说的内容嘛,无非是里面的土耳其浴缸有多大了,演节目的小姐到底是俄罗斯人还是哈萨克斯坦人了等等,另有一些挺出圈的,不说也罢。没想到,这李满堂跟四眼刘会到那里亲临一线去“解放思想”,就算喝高了吧,也得有个高矮长短呀,难道他们就不怕我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吗?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的揣测都是错误的,我们冤枉人家李满堂和四眼刘了,叫我们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他们是一起去宾馆找马岚岚的,他们三个人有大事儿要商议呢。
李满堂找马岚岚,一般都是单独去找,我们村的其他两委班子成员都不掺和。这倒不是说李满堂不让或是怕人多了碍眼,是因为我们村的两委班子成员的工作有分工。李满堂除了统筹全局之外,主抓招商引资,其他班子成员有抓企业生产销售的,有抓村容村貌建设的,有抓党务村务公开的,还有抓村里各家各户防火治安夫妻打架调解的,所以,李满堂跟马岚岚走的近,我们并不奇怪,我们奇怪的是为啥李满堂对马岚岚那么低三下四的,那不是追求人家是啥?他李满堂也不照照镜子,脸上的褶子拿熨斗都熨不开了,说到大天去不过就是一农村基层干部,想找个城里的年轻漂亮的富婆,未免有点儿不自量力啦!
我们的确不知道那个晚上对于我们杨李沟村未来的重要性。当我们还在议论李满堂跟四眼刘会在宾馆里做些什么的时候,当我们还在哀叹我们村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或许只有在天上才能再见的时候,李满堂、四眼刘、马岚岚三个人正在为他们所研究事情的某些细节而争论不休。
事情直到半个月以后才让我们咂摸出点儿滋味来。村里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我们杨李沟村最近要有大动作!至于是个什么“大动作”,又多语焉不详。为这事儿,我还专门去问过我三哥李满堂,李满堂也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你就甭问了,过几天一开村民大会就全知道了。
这得多说上两句,我们村的村务公开工作搞得一直不赖,这些年报纸杂志上都没少给我们当新农村的典型报道,李满堂也没少给别的村去传经送宝。村务公开这事儿说复杂其实也简单,就是把已有的规定落到实处就成了。比如我们村,只要是村里定下来的涉及村民利益的事儿都会张榜公布,听取村民的反馈意见。而要是牵扯到杨李沟村日后发展的方针大计,就要开全体村民大会通过了,这回,既然是要开村民大会,看来这动作小不了。
开会那天,令我们全体村民都没有想到的是,除了李满堂和村两委班子成员之外,在主席台上就座的还多了四眼刘跟马岚岚两个人。
我们都喜欢听李满堂开会讲话,朝好了说是他的讲话挺能振奋人心的,朝不好了说就是挺能蛊惑人心的。不过,要是没这点儿功夫,李满堂也不会在我们村连着几届选村长都差不多全票通过。而且李满堂要是光靠讲话忽悠我们肯定也长不了,他要是手里没两下子,谁也不会就乖乖的投他一票,说白了,李满堂还是挺能给我们大伙办事儿的。
这回也一样,李满堂在台上说的慷慨激昂,到动情处,都快声泪俱下了。他的话题说来说去的只有一个,就是土地,我们村民既熟悉又渐渐陌生的土地!
没错,土地几乎成了我们杨李沟村每一位村民心里说不出来的痛。我们富了,可我们没有土地了;我们不愁吃穿了,可我们的心里就是不踏实啊。如海浪般的金黄的稻浪,如美酒般的淳厚的麦香,如梦境般的袅袅的炊烟……这一切都离我们远去了,成了我们梦境里才有的东西,成了我们杨李沟村的“绝响”——从今往后,真的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了吗?或是就像我爷爷说的那样,我们只能在仰着脖子瞧月亮的时候,才能看到天上的麦田,可天上的麦田属于我们村吗?
李满堂说:“咱农民没有了土地,就跟战士没有了枪,工人没有了工作面一样,等于失去了身份,咱们是没有身份的人,别人不说,咱自己也别扭啊!”
我们台下的人也哀叹、唏嘘成一片,说:“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可不别扭嘛!”
李满堂又说:“所以说,咱们还是要有属于咱们自己的土地,你们说是不是?”
我们台下的人齐声说:“是,村长说得太对啦!”
李满堂这时候开始抑扬顿挫起来,他放大了声音说:“正是在这种情况和背景下,我们杨李沟村两委班子开了会,统一了思想认识,并得到了上级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决定以‘土地流转’的方式,用现金一次性购买咱们邻省4000亩的耕地,使用期是60年,以后到期了还可以续,你们觉得咋样?”
台下一下子沸腾了,我们台下的人说:“是嘛,有这好事呀,怎么不早说呀,没意见……那地真得就归咱杨李沟所有了吗?”
李满堂说:“土地永远是国家的,咱们只有使用权。”
也有人说:“不会是搞房地产开发吧,要是那样的话,咱杨李沟用不着跑那么远的地方去买地,而且咱们村缺的也不是那种地,是耕地!”
李满堂说:“合同上白字黑字写的可清楚了,咱们村用这4000亩地只能搞农业,不能建工厂建住宅啥的。我跟人家也说了,甭看我穿个西服人模狗样儿的,咱骨子里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农民,咱买地就是要种粮食的,不让咱种粮食咱还不买呢!”
李满堂没有说完,我们台下面已经是掌声一片了,许多我们村的老辈人都站了起来,说:“满堂呀,好样的,俺们这帮老家儿支持村里的决定,俺们选你当村长算是选对人了。”
李满堂说:“叔叔大爷们,咱先静静,静静,先别鼓掌了,容我把话说完。这里我还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咱区土地规划局的老刘同志,没有他给咱们村提供信息并跟人家当地的土地部门联系、沟通、穿针引线的,我们就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能买到4000亩的好地、熟地、插根棍子就能开出花来的肥地。我还要感谢的就是马岚岚女士,人家拿着钱原本是想在咱杨李沟开工厂的,结果这些日子叫我劝的改了主意,现在,马岚岚女士已经正式决定投资我们准备新买的这4000亩地,准备在那里搞绿色生态农业,今后,甭管小麦还是蔬菜,生产出来的全都是有机产品,咋样,可以鼓掌了吧……”
台下有人喊:“那我们想种地的话,咋去种呀?”
李满堂说:“这不难,地虽然在外省,可开车过去才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咱村要成立农业队,开工资,每天有班车接送。不过,这工作谁能干我说了可不算,得马女士说了算,她可是咱们村最大的地主啊,搞生态农业,不是光会使锄头就行,得参加培训,马女士觉得合格了,才能去。”
后来,我们才了解到这里面更多的细节:那4000亩耕地是属于邻省一家原国有农场的,这个农场因经营不善已经宣布关闭了,我们买他们的地,在保证土地属性和用途不变的情况下,既没有违反国家政策,同时也解决了农场拖欠职工和银行的大笔费用,属于“双赢”的大好事儿。
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我们就想起那天对四眼刘的戏弄多少有点儿欺负人的意思了。四眼刘是土地局的人,算是土地爷,不过,这个土地爷的水平有点儿洼,只是个跑跑颠颠的角色,这么多年来,我们村土地的去向和命运他一概做不了主,可这回,恰恰是这个四眼刘帮我们村做了一回主,没有他,就没有我们村的这4000亩耕地,我们好多村民都说好了,等四眼刘再来,我们村民请他喝一次酒。
签完合同的转天,李满堂就包了几辆有空调的大轿子车,拉上我们杨李沟村在家的老少爷们,去看我们村新买的那4000亩地。
临走前,李满堂吩咐:“能带上家把式儿的都给我带上家把式儿,到那别光看,也给土地翻翻壤,那可是咱村自己的地啊!”
都带上了家把式儿,结果不得不又找了一辆大“解放”跟在我们几辆轿子车的后面,专门装农具。
真的不算远。汽车一直开到了地头边上。下了车,李满堂拿大手豪迈地一摆,说:“就这儿了。”
一看就是好地,一眼望不到边。
锄头、镐头、铁锨都朝向了土地,这些家把式儿可有日子没这么过一回瘾了。看着一帮杨李沟的老少爷们下地种田跟过节似的,他们朗声的笑容是那么由衷、那么没遮没拦,我的眼睛有点儿湿润了,我仿佛看到了天边,还有天边那一浪赶过一浪的金灿灿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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