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管-喜儿的红头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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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长根没有办成事情,一个人站在那里噼里啪拉的抖,像是一只被拽在风口处的破风箱,远远地望去,王长根整个人感觉都在东倒西歪。王长根着实想不好该怎样跟李不少交代。说实话,王长根想得都有点儿头疼了,还是不知道辙在哪里,眼瞅着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到5层村委会大楼的脖子后边去了,王长根干脆把心一横,使劲儿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然后硬起头皮来朝村委会大楼的方向走。王长根一边走一边瞅自己的脚尖。他琢磨,要是走进村委会大楼的时候,刚好迈出的是左脚,李不少就不会难为他,要是右脚呢?不用说,李不少就会臭骂他一顿……王长根想,娘的,管不了恁多了,又不是等着杀头,大不了就是挨一顿臭骂呗!

    李不少有个坏毛病,动不动就骂人,有时候急了还会打人。当然,打人也不是真打,多半只是比划那么两下子。少收了商户的份子钱,自然没有好脸色;跑了重要的客人,不用说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可说起来事情也怪,李官屯的两委班子,再加上李官屯村农工商公司里的几十号男女老少,对此却没有只字怨言,至少是谁都没把他们的怨言挂在嘴边。有人问起来这事儿,他们还会为李不少争辩,说什么“打是疼骂是爱哩”,还反问人家“哪个家长没打过孩子?”言下之意,李不少是李官屯的家长,家长打孩子,兴许在有的地方违法,可在李官屯没问题,不仅没问题,还说明这家长负责任,打也好,骂也罢,还不都是为自己的儿女好吗?话说得没毛病。不过,了解情况的人却不这样讲,按他们的讲法,李官屯的人对李不少毫无怨言,完全是银子在起作用……这话,似乎也没说错。去年中秋节,王长根给公司的几个老关系户送礼,转天却被人家派车把东西给送了回来。那是几箱从南方空运来的阳澄湖大闸蟹,每只蟹都编着号码哩。打开箱子一瞅,大闸蟹死了一多半。李不少上去就是一拳,打在王长根的肩膀上,打得王长根站在那里晃了半天,但转天,财务就通知王长根去拿红包,打开,里面卷着油渍麻花的一卷钞票,有一百的,有五十的。还有二十跟十块的。王长根数了数,整整五百块。王长根当时就想让李不少再打一拳。

    牛皮不是吹的,李官屯的确有钱。这几年,光“亿元村”、“明星小康村”、“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牌牌就抱回来十几个,论实力,在全县七八百个行政村里绝对可以跻身前列。站在公道点儿的立场上说,李官屯能有今天,绝对跟李不少付出的心血分不开。

    李官屯是在李不少的上个任期上,开始在十里八村中崭露头角的。不光李官屯的村支部、村委会和村农工商公司的几十号人都拿到了工资,村里老百姓的日子也都有了着落。能干的在村办企业里上班,按月领工资;不能干的在村委会按月拿生活补助,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还可以按月领退休金,班子成员更是实行了年薪制。李不少跟县里签了合同,年终完成各项经济指标,个人就能拿十几万的分红,超额了再加码。李不少拿这个数,班子里的其他人自然也少不到哪去,所以,被李不少骂几句、打几巴掌又算了个啥?

    这么说,仿佛他李不少是个神人,这其实倒也未必。

    李官屯之前穷过,穷成啥样就甭说了,反正二百多户人家挨户敛,也敛不齐二百件不打补丁的衣服。全村人在冬季农闲的时候集体出去打短工,去的还都是周边的大城市。这就得说说李官屯的地理位置了。李官屯的地理位置不是一般的好,咋说哩,拿小品里的话讲,应该算是相当的好,正处在华北两大都市走廊的中心节点上,有百年历史的国道穿村而过,那上面当初可是走过几十万解放平津的东北野战军呢。据说过东野的时候,这条路的路面生是被几十万双军用大皮靴给啃下去好几层……这还不算,李官屯有三千亩耕地,其中两千亩的下面有温泉,这样一个地方要是一直穷下去,简直就没了天理。几年前,农村搞民主改革,“海选”村长,当时正在城里带包工队干建筑的李不少闻讯后立马就赶回了李官屯,把他家和他媳妇娘家的远亲近邻都召集在一起开会,郑重宣布参加“海选”。别人竞选村长也就是给各家各户提瓶酒,说几句拜年话,属于小打小闹的范畴。李不少不干那个,他上手就把李官屯的老少爷们给震住了:每户大米、精面各一百斤,派人给扛到各家的灶房,随之送上的还有一张请柬。请柬是喝酒的请柬,邀各户户主到县城里最豪华的酒店吃海鲜,车接车送。那天喝倒了李官屯多一半儿的老爷们儿,这些人虽说喝的迷迷糊糊的,却都记住了李不少说的那句话,李不少说:“日后,只要各位叔叔大爷哥们兄弟们一心向着俺,俺保证叫你们天天有酒有肉过大年。”

    其实,就算李不少不请客送礼,这村主任的位子也多半是他的。李官屯穷,账面上连买瓶浆糊的钱都没有,倒是拉了不少饥荒。李不少是全村唯一在经济上有些实力的人,他的钱也就成了李官屯的钱,他的车也就成了李官屯的车。

    李不少当上村主任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给各家各户发了“民情民意调查表”,让村民把他们最希望让村里办的事情依次写下来。村里文书拿回来一汇总,有好几百条,李不少大手一挥,说:“先挑出十条反映最强烈的,就是砸锅卖铁,咱也先把它解决了。”

    李官屯的好日子是让外人看得见摸得着的好日子,所以李不少的人气也就芝麻开花节节高了。他不仅入了党,还兼了李官屯村的党支部书记。李官屯周边的许多村子都因为两委班子不团结,闹得村里鸡飞狗跳的。只有李官屯,不仅靠贷款在公路两侧盖起了几百间门脸房用于出租,还引资建起了温泉度假村,又建了村级工业开发小区,进区企业有十几家,光在开发小区打工的外地人就有一两千。

    土地延包三十年,别的村老百姓都是忙着从村里往外拿地,只有李官屯,老百姓却排队把地“委托”给村里统一经营。当然也有那个别不情愿的,非要自家的地自家种不可,李不少一怒之下拍板:把地给他,可用水让他自己找农业局挖渠,用电让他自己找电力局拉电,村民享受的福利没他一个子儿……没过两个月,那人就赔着笑脸乖乖地把地交还给村里了,还在由李不少拟订的“自愿书”上摁上了大红手印。

    按说,李不少的做法也违反了一些政策,可李官屯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富裕起来,乡县两级都找不到李官屯村民的上访记录。让十里八村人羡慕的是,前些年,也就是国家还没取消农业税的时候,李官屯的农民就不知道啥叫个农民负担了,因为不管是“三提五统”还是“义务工”,都让李不少拿钱给摆平了。李官屯村民的唯一负担就是接待参观检查。

    李不少这人好风光、要面子,常请县市有关部门的同志和媒体的朋友们来“检查指导工作”。上面来人的头一天,村里的街道要净水泼地,连路灯的灯泡都找专人搭着梯子爬上去擦;家家户户也要做大扫除,做到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因为你也不知道李不少会带着客人到哪家“参观”,而且一高兴,弄不好就在这家吃“农家饭”了。

    说是“农家饭”,其实做起来比城里大饭庄子的满汉全席都不轻松:玉米要彩色的粘玉米,苞米碴子要一个月内刚磨出来的新碴子,熬粥的小米要东北三江平原的粘黄米,白薯得是紫皮红瓤的沙地薯,青萝卜要天津西郊沙窝村的萝卜,蘸酱的小葱要北京大兴王庄的蛙腿葱,蒸的小窝头得是栗子面的,用的是遵化山上的野生板栗,还有河鱼、排骨、羊肉、青菜……样样都得有个讲究。酒当然是必喝的。酒是李不少通过关系从北京牛栏山酒厂搞出来的窖藏十年的二锅头,客人们虽说喝惯了茅台酒鬼五粮液啥啥的,但这口儿他们绝对没尝过,二锅头都用厚油纸封在了小泥坛子里,刚撕开一个小口子,酒香就窜得满屋子都是,熏得人晕晕乎乎的……说实话,当初慈禧她老人家吃的东西也未必有这个讲究。

    李不少还爱看戏。他这一爱看戏不得了,弄得李官屯的人一个个都成了戏迷,平日里有事儿没事儿的也要哼上两句,而且以谁知道的唱词儿多为荣。

    李不少爱看的戏是评戏。王长根就是市青年评剧团的一名演员。当初,青年评剧团被李不少请来李官屯唱戏,一连唱了好几天。那王长根的嘴甜,几天的时间就把李不少捧得五迷三道的,李不少跟几位副手说:“长根这小子不赖,一瞅人就机灵,咱李官屯缺个这样的。”

    青年评剧团实际上已名存实亡了,早就没了演出任务,演员们只发给基本工资,平日里大家也不上班,偶尔有人花钱请他们出来唱戏,都得临时召集。王长根就是召集人,他的唱工不咋样,最多也就在台上演个配角啥的,可他脑子活络,做人办事懂得个眉高眼低,在青年评剧团一群戏子当中属于难得的“外向型人才”。

    那次就是王长根召集来的人。本来说好了要唱《杨三姐告状》、《花为媒》还有《平原枪声》等几出戏的选段,可李不少临时说要听《白毛女》,王长根就挠了脑袋。会唱《白毛女》的演员没来,而且《白毛女》的戏服也没带来,就是选段都没法唱。

    王长根说:“李总,一看您就是个行家,知道喜儿那几句唱有味儿,不过这次恐怕不行,这次唱喜儿的演员没来,下次吧,下次我专程把她给您带来,到您府上,单给您一个人唱还不行嘛。”

    李不少说:“刘采莲呢?她可是唱喜儿出的名,当初她到俺们县城演出,把喜儿唱得那个悲呀,俺跟俺爹在下面才听一半儿就受不了啦。”

    王长根说:“哎呦,您还记得她呀,人家可是名角,早就退出舞台,不唱了。”

    李不少说:“咋不记得,想当初,她还送俺一根红头绳呢,就是杨白劳在戏里给她买的那根红头绳。嗨,其实也不算是她送的,是俺跑到后台拿4个煮熟的鸡蛋跟她换的。那年,我才十七,她也到不了二十,俺跟俺爹在县城里拿鸡蛋跟人家换粮票,说实话,俺们全县几十万人也找不出个比她再俊的闺女了。”

    王长根说:“您这话不假,不过,刘采莲可不好请,她虽说不唱了,可好歹也算是我们评剧界的大腕儿,前一段电视台请她录像,她都没出来。”

    李不少说:“甭管啥腕儿,总得有个价吧!”

    王长根说:“那,行,您只要不怕花钱,我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这么着吧,李总,我想办法把她给您请来。您别着急,您放心,您也用不着太破费了,最多这个数就能搞定。”说着,王长根伸出一个巴掌在李不少的面前晃了晃。之后他接着说:“再说了,提咱李官屯,谁不知道呀,您这可是抬举她刘采莲呢!”

    李不少说:“你小子说话还挺招俺欢喜的,你要是不嫌俺这穷乡僻壤憋屈了你,干脆就到俺们这来干吧。”

    王长根上赶着说:“我心里也正有这想法不是,就是没好意思跟您张口呢,反正我们团里也不上班,我干脆给您当个提包的得了,钱嘛,多了少了的,您瞧着赏。”

    李不少说:“你小子要是不怕俺骂你,就在俺公司行政办先做个副主任吧。”

    所谓的公司行政办,实际上就是负责李官屯村里和农工商公司里日常的一切杂事,包括按月找公路两侧的几百个商户收取租金,也就是收取份子钱。当然,像是通知各家各户做卫生,给关系户送礼,处理村办开发区内企业的劳资纠纷等等也属于他们的分内工作。可这一回,王长根干的却不是这些“分内”工作,他干的这件事情有点儿难度,咋说呢,反正现在他连肠子都悔青了,他后悔当初自己不该跟李不少拍着胸脯大包大揽来着。

    完全出乎王长根的预料,李不少不仅没有骂他,甚至脸上连一点儿不满的表情都瞧不出来。

    李不少在李官屯的辈分很高,村里好多长一把胡子的人都唤他作叔叔大爷的。可李不少年龄却算不上很大,虚岁才四十六,这年纪,在村官中肯定不是小的,但也绝对算不上大的。跟其他村官不同,李不少对穿着还是比较看重的,喜欢穿西服、扎领带、喷摩司,但脚上却一年除冬季外穿的都是一双圆口布鞋,看上去颇为滑稽。王长根曾经私底下对人说,李不少这身装扮,特像是一个来自江浙一带的村办企业推销员,推销的也不会是啥好东西,除了菜刀,就是凉席。

    李不少的办公室在村委会大楼的五楼,一百多个平方,有电梯直接进入他的办公室。电梯门一开,不用挪步,正对着的就是李不少宽大的办公桌。这会儿,王长根就站在电梯门外大约一步左右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瞧着李不少,他的心怦怦怦地直跳,不过,好在这会儿他的身体已经不抖了,底气也比刚才足了不少。

    李不少沉吟了半晌儿,然后从身前老板台上的一个精致的金属香烟盒中摸出一根烟来。王长根赶忙冲过去给李不少用打火机把烟点上。

    李不少很少吸烟,要是吸烟了,多半是遇到愁事了。

    李不少说:“俺就知道这事办起来别扭。”

    王长根说:“是刘采莲她不识抬举,觉着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啦,其实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对了,还说,她还说……”

    李不少说:“你不说俺也知道,她肯定说我是吃高粱秆子长大的暴发户,刚把窝头吃饱了就想吃天鹅肉了,可你没跟她说嘛,就是演一场戏嘛,既然是演戏,在乎恁多干啥?”

    王长根说:“李总,要我看这事儿不行就算了,咱也没必要花钱捧她,她拿自己当新凤霞了,想当年赵丽蓉活着的时候,也没她这么大的谱。”

    李不少说:“不行,县里准备把咱县第一届农民评剧节的开幕式放到咱村来,不光咱县的领导,市里也来好多领导。俺这回可跟县里几个领导都打了保票,刘采莲是专业演员里的头牌,领导们听说刘采莲来都特高兴,直夸我李不少有本事,给县里都挣了面子。你小子不知道,刘采莲在俺们乡下的名气可比在你们城里大多了。”

    王长根挠着脑袋说:“那咋办呢?”

    李不少说:“看来是咱这劲没使对了地方。”

    李不少想把刘采莲请到李官屯来唱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还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这想法就深深地嵌在他的脑袋里了。那时候李不少跟他爹在县城里拿鸡蛋偷偷地跟市民换粮票,正碰上市里组织著名文艺家送戏下乡,在县政府外面的大广场搭台,刘采莲演的就是《白毛女》的片断。

    李不少的爹对李不少说:“这个喜儿,长得忒俊,日后要是能把她请到咱李官屯来演一场,我就是进了棺材也得爬出来瞅瞅她。”

    李不少说:“是俊,跟年画上的一模一样。”

    爹说:“跟她比,咱李官屯的丫头都叫个没人样儿哩。”

    李不少说:“爹,那日后,俺请她到咱家给您老唱堂会咋样。”

    爹说:“你胡说话哩,咱家连棒子面都吃不饱,拿啥招待人家,给人家吃野菜糊糊?”

    李不少说:“那有啥,俺给她宰鸡炖肉,再煮一百个鸡蛋,她想吃啥俺就给她收拾啥吃。”

    爹说:“傻小子,你是拣了金元宝还是抢了信用社,咋尽说些胡话哩,你要是日后出息了,能把她请到咱李官屯给大伙儿演一出戏,俺就算没白养活了你。”

    ……

    应该就是从那时候起吧,李不少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刘采莲请到李官屯来唱一出戏。哪怕是唱一句呢,他都满足。那时候,为了能近距离瞧一眼刘采莲,他偷偷煮了4个鸡蛋混进了演出后台,等刘采莲下台卸妆的时候,瞅个空当就凑了过去。刘采莲还没弄清楚是咋回事,李不少已然把4个鸡蛋摆在了她的跟前,磕磕巴巴地说:“送,送你吃的。”

    那时候鸡蛋还是稀罕物,城里人每月一人才给半斤,还得要副食本。刘采莲看着光溜溜4个红皮鸡蛋,想拒绝,却又说不出话来,好半天,她才涨红了脸说:“谢谢你,我没有东西送你,这样吧,这根红头绳送给你吧。”

    红头绳很长,比李不少几个妹子扎的红头绳要长得多,而且不是布的,也不是塑料尼龙的,是用几股纯毛的毛线拧成的一股绳。这大概是为了突出在舞台上的表演效果吧。

    喜儿的红头绳被李不少一直放在自己身边珍藏着。他隔一段时间就会拿出来瞧瞧,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了啥,反正每次瞧过之后,他就觉着干啥事情都有劲儿了。李不少知道,这条红头绳代表着一个目标,一个奔头,这目标和奔头具体是个啥,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然,这次李不少之所以非要请刘采莲来李官屯唱戏,绝不仅仅是要圆他少年时的那个梦想。现在的李不少可不是十六七岁时的李不少了,现在的李不少寻思的可都是些大事情。没错,李不少还有别的想法。他是要借这个机会给李官屯也是给自己联络一下方方面面的关系,要知道,刘采莲的影响力在这一带的农村不比新凤霞和赵丽蓉她们差,人称唱功既像白玉霜又随金开芳。

    能够既圆了自己心愿,又能跟各方面搞好关系自然是最好不过了。虽说这些年来李不少跟上面的关系处得不错,乡镇一级不用说了,就是一些县市的领导,也给他面子。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一年来,乡县先后换届,上来了一大批新干部,不仅他不认识,有的他连听说都没听说过。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上面又下来了文件,明确村一级不许搞开发区,搞了的,要退耕还田。李官屯村村办的开发小区要么撤销,要么迁走跟县开发区合并……这令李不少这些日子以来急得吃也吃不香甜,睡也睡不安稳,连下面的痔疮都犯了。

    还是王长根的脑子活,他说:“李总,我倒有个主意,咱这个评剧节不是有组委会嘛,咱给刘采莲安排个副主任啦艺术顾问啥的。”

    李不少说:“甭管咋办,关键是刘采莲她得来。”

    王长根说:“您听我说呀,咱办评剧节,李官屯是主会场,开幕式在咱李官屯举行,然后呢,咱再花钱到市里搞一场刘采莲从艺××年表演艺术专场,到时候我联系报社和电视台,绝对错不了。”

    李不少:“这主意不错,她刘采莲能来?”

    王长根说:“包在我身上,我想了,咱得变变思路,同样是花钱,直接去送,刘采莲她未必能瞧上眼,也未必敢要,可要是咱搞评剧节让刘采莲进组委会,再给她搞一个专场演出,一切以她为中心打转转,她还能不来?”

    李不少腾地一下子从他端坐的皮椅子上蹦了起来,他说:“好小子,你咋不早说哩,可要是到时候没人看她刘采莲咋办?”

    王长根说:“您是担心城里没人看她吧,还是那句话,您只要不怕花钱,到时候剧场我保证让它爆满。”

    李不少说:“就这么着了,你去通知,马上开两委班子会。”

    ××县第一届农民评剧节开幕式暨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刘采莲从艺四十五周年向农村乡亲汇报演出,在李官屯村的中心广场隆重举行。

    在此之前,刘采莲的专场演出已经在市里新建成的大剧场成功落幕,现场反映据说空前热烈,光花篮就收了几十个,报纸和电视台也都做了报道,其中晚报还对刘采莲作了人物专访,并配发了照片。

    说是李官屯村的中心广场,其实就是李官屯村原先的打麦场,浇了水泥地面,安了十几盏葵花灯,就成了中心广场。

    广场上摆满了圆桌,靠近舞台地方摆的是那种带转盘的红木桌,那是给各级领导预备的。而从广场的外围一直蔓延到村里的观光菜地,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圆的、方的饭桌。这回李官屯光吃饭的桌子就借了一百多张,除了李官屯的村民外,发出去的请柬就有三百多张。别说,人家还真给李不少和刘采莲面子,签到本已经签了十几页,李官屯的停车场也早已爆满,公路两侧都排出去了好几十米。

    李不少跟条磕头虫似的,见一位穿得整齐点儿的就过去跟人家点头哈腰,说:“热烈欢迎领导到来,您辛苦了,没啥好吃的,就是点儿粗粮,农家饭,不过都新鲜,委屈您了。”

    李不少没说错,“农家饭”的原料真的都很新鲜。成筐的渤海大对虾,现宰的猪肉、羊肉和牛肉,还有瓶装酒、青菜和各种各样的杂粮,足足堆满了一个大院子。厨师有五十多位,都是从县城的大馆子里请来的,里面据说光一级厨师就有好几个。

    刘采莲该带的行头都带齐了,偏偏只差了一根红头绳。在后台换装的刘采莲说:“没必要非得是红头绳,找一条红手绢也成。”

    一边伺候的李不少急忙说:“那哪成,这喜儿就得配红头绳才叫‘白毛女’。”

    刘采莲回头白了李不少一眼,没说话。李不少则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就往家奔。

    从家里赶回来的李不少说:“刘老师,您还记得这根红头绳嘛。”

    刘采莲说:“这是哪来的?”

    李不少说:“是,是您当初送给俺的,俺一直留着呢!”

    刘采莲说:“是吗,我不记得了,一根破绳子你留着干嘛。”

    李不少嗫嚅着:“俺,俺……”

    刘采莲的《白毛女》的确唱得好。坐在台前的领导一鼓掌,负责“望风”的王长根就打手势,于是乎,在外围的那些李官屯的村民就跟着一起鼓掌,掌声就像海浪,一浪追着一浪,简直就跟排山倒海一般。

    李不少专门从家里把多年前已患老年痴呆症的爹接了出来。派人把老爷子连人带残疾车一起给弄到了正对舞台的一家人的房顶上。有专人看护,李不少则搭着梯子爬上爬下的。

    李不少跟他爹说:“爹,知道她是谁嘛。”

    李不少的爹没反应。

    李不少说:“爹,喜儿,就是那个刘采莲给您唱堂会来了。”

    李不少的爹眼睛睁开了,可马上又闭上了,嘴角那儿有一串口水流了出来,吊在半空,晃来晃去的。

    刘采莲刚一唱完,坐在台前的客人们就开始有离座的。李不少急地直喊:“对虾还没上呢!”领导们只是冲他笑笑,他们不是来吃对虾的,他们本来就是给评剧节和刘采莲捧场来的,捧完了场自然要走。不过,领导们还要跟刘采莲道一个别。他们像是追星族一样,自发排起了队。每一位跟刘采莲握手的同志,都要赞扬一番刘采莲演的“如何如何好”并且“风采不减当年”。

    刘采莲连装都没来得及换,光剩下握手了,嘴里激动地说:“没想到这里的农民朋友这么热情,没想到咱们县的领导这么懂戏。”

    那边,王长根则组织一帮人在分发纪念品,包括司机,来人人手一份。

    李不少好不容易才等到了刘采莲。李不少说:“刘老师,红头绳呢?”

    刘采莲说:“什么红头绳?”

    李不少说:“就是俺拿给您的,那条喜儿的红头绳。”

    刘采莲说:“嗷,大概是丢了吧,刚才那么多人抢着跟我握手,也许是掉在哪儿了。”

    李不少说:“咋会丢了,咋会丢了呢!”

    刘采莲说:“李总,这次评剧节办得不错,就是好多圈内的朋友都跟我反映,我的专场演出一场太少了,觉得不解渴……”

    李不少说:“啊,是,好好,怎么丢了呢,那可是你给我的……”

    刘采莲说:“不就一条线绳嘛,你要是要,回来我给你十条八条的。”

    李不少说:“不一样,那不一样……”

    那天晚上,李不少突然就成了个祥林嫂,连还在房顶上的爹他都不顾了,逢人就说:“咋丢了呢,咋会丢了呢……”

    王长根离老远跑过来问:“什么丢了,要紧吗?”

    李不少上去就是一拳,打在王长根的肩膀那里,打得王长根晃了半天才醒过味儿来。王长根醒过味儿来,只听李不少大吼一声:“娘的,谁都甭吃了,给我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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