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管-火锅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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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晴晴小时候,家里有户乡下亲戚。说亲戚其实也不准确,因为他们原本并没有血缘关系。没有血缘关系却还以亲戚相待,就瞧出两家间关系的一些别致来。

    不管邓晴晴的父母怎么觉得,反正从一开始,邓晴晴便是拿这户乡下亲戚如眼中钉看的。其实这也不难理解,那时候还是上世纪的80年代初,计划经济的尾巴,家家户户的日子多还清汤寡水着,过得普遍不算很舒展,一个月吃不上几回肉不说,其他的副食也较少,每当邓晴晴苦着一张脸瞧着眼前饭桌上素淡的汤汤水水,父亲邓六一就会劈头盖脸地训责她一番,之后再给她绘声绘色地来上一段忆苦思甜。邓晴晴的母亲这时候往往就会站出来护住邓晴晴,没好气地冲邓晴晴的父亲喊,要不是你把咱家的肉蛋副食都拿给了你乡下朋友,咱家的日子就算还没实现“四化”,也离小康不远了!

    邓晴晴的父亲也不甘示弱,吼道,跟你们说了多少回,不是朋友,是亲戚!

    邓晴晴的母亲说话不饶人,内心却还是比较惧自己老公的,邓六一这厢一吼,她那厢立马便锉下去一半声调说,你吼什么吼,我知道是亲戚,是亲戚又怎么样,亲戚也得礼尚往来啊,总不能光是我们这边……原本邓晴晴的母亲还要往下说,可她一定是看见了邓晴晴父亲那张铁青着的脸,余下的话便合了唾沫不情愿地咽了回去。

    那时候的邓晴晴只有四五岁,不过女孩子比男孩子懂事早,大约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吧,她便朦朦胧胧地明白了一些事情。比方说,她们家要不是因为在乡下有这样一户穷亲戚,原本她家的日子是可以过得让左邻右舍流口水的,就像她瞅见别的女孩子穿了好看的花裙子就想流口水一样。邓晴晴的父亲邓六一是经委机关的干部,母亲是商业局的干部,膝下只有她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也就是说家里只有她这么一个吃闲饭的,这在那年月里的确不多见,所以她们家的生活水准是完全可以被左邻右舍量化出来的。然而,那户穷亲戚却像是一处暗伤,长在她们家身体不为人知的某个部位,外人虽说瞧不见,但这块暗伤却给她们家原本健康饱满的肌体带来了无尽困扰,把她们家原本的美好幸福生活硬生生地打了六折。

    在邓晴晴的印象里,乡下穷亲戚是很少到城里来的,都是邓晴晴的父亲邓六一提着大包小包往乡下走,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是往乡下跑买卖呢。

    每次去乡下之前,邓六一都要忙活差不多一个晚上。当然,跟着忙活的还有邓晴晴的母亲。她要帮邓六一把肉炖好,把鱼煎出来。之所以要把肉炖好、鱼煎熟,是因为乡下没有冰箱,东西存放不住。说起来,那几年城里有冰箱的人家也不多,邓晴晴家有一台单开门的,还是因为邓晴晴的母亲在商业局工作的缘故,近水楼台嘛。肉是拿肉票和钞票排队买的,鱼是拿副食本和钞票排队买的,那一小袋富强粉虽说只有十多斤,也是他们一家三口从定量里省出来的……那时候,邓晴晴觉着那户穷亲戚简直就是魔鬼,而父亲则是被魔鬼附体的人,让人敲骨吸髓却还乐颠颠的不自知。

    这种情况延续了不少年,大概一直到邓晴晴上初中的时候才有了转变。这转变虽说看似漫不经心,却是重要的、扎实的,甚至可以说带着某种改天换地的意味。因为,忽然有那么一天,邓晴晴猛地发觉自己已经变得不太讨厌那户乡下亲戚了,甚至,因了一个男孩子的缘故,她还对原本陌生的乡下产生了一些小的兴趣,这些小的兴趣很像是雨后树下拱出来的嫩草芽,仿佛一夜之间齐刷刷地冒出来一茬,在她的心底里葱葱郁郁着。

    那个男孩子名叫齐连山,是个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能让邓晴晴看出有啥特别地方的半大男孩儿——原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乡下秃小子嘛!

    邓晴晴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周日午后,她正在家里做暑假作业呢,胡同外面突然就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叫喊。这叫喊显然是在喊人,侉调儿的,听上去像是外县口音,等这声音钻进了胡同,“六一,六一”的喊声就听得十分真切了,有一声大约是喊劈了,邓晴晴就感觉自家房顶上那盏悬着的电灯泡也随之晃悠了好几下。

    原本在里屋正午休的邓六一手忙脚乱地跑出来开门,嘴里还不住地喊着“来啦,来啦”,刚把门打开,来人已戳在门外,人高马大的身形把邓晴晴家一扇门堵了个严实。从父亲的话语里,邓晴晴一下子便判断出来人便是传说中的乡下亲戚。

    只见乡下亲戚左手提一只大面口袋,足绷,瞅着不轻,后来才知道那里面装的全都是杂粮;右手拎了一只大号的尼龙网兜,网兜里则是几只瞧不出死活的鸡鸭,挤得满满当当的。乡下亲戚说,鸡是现抓的,全是活的,搭运茄子的拖拉机进城,一路上颠都给颠散架了,像是怕邓家人不信,说着话他还把网兜解开,没承想一只芦花鸡一个大鹏展翅就飞到邓晴晴家的五斗橱上面去了,弄砸了一面斜立着的圆镜,邓晴晴家里一时间鸡飞狗跳墙,乱成了一锅粥。乡下亲戚一面抓鸡,一面嘴里不住地念叨,他叔,他叔,你瞧这事儿整的,咋说话来着,别把俺大侄女给吓着了。

    邓晴晴竟然成了乡下亲戚的大侄女,这让邓晴晴一百二十个不乐意。

    邓晴晴的父亲邓六一早先在农村插过队,不过时间不长,七四年就选调回城了。那时党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主业自当是在贫下中农的谆谆教导下把田种好,可邓六一基本上没怎么干过农活,他负责在牲口棚里喂牲口,有人说他分不清锄头镰刀,但他指定分得清马粪驴粪骡子粪。乡下河汊纵横,邓六一在城里时没少在游泳池中劈波斩浪,觉得农村的河不算啥,常带头下河游泳,有时还在水里玩点儿花样,结果就出了事儿。一次上游来水,水流突然变得湍急,邓六一被一股子猛水硬拍在了水下面,眼瞅人就快不行了,是一位农民兄弟奋不顾身跳下河去救了他,这位农民兄弟就是齐本贵。

    齐本贵比邓六一大两岁,在村里算个能人,平常没少照顾邓六一,这回更对邓六一有救命之恩。邓六一便说,咱们拜把子吧,日后不光咱们多亲多近,咱们的下一辈也要互相照应。齐本贵当时眼圈就红了,道,好兄弟,你这么看得起俺乡下人,你这兄弟俺交定了。

    把邓晴晴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人就是齐本贵。更让邓晴晴想不到的是,齐本贵除了带来一堆农副产品,还带来了一个男孩儿。

    邓六一问,山子呢?我信里不是让你把山子带来嘛!

    齐本贵说,臭小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救火车呢,路边停了一辆大红的救火车,怪新鲜的,他一个人在外头瞅新鲜哩。

    邓六一说,快给叫进来,我给他买了身新衣服,试试,不知合不合身。

    齐本贵说,臭小子这两天就撂兄弟你这儿了,俺还得立马回去,这几天俺们大队搞承包,你还记得那10亩鱼塘吧,俺打算承包了,三天后俺还搭车进城接他回去。

    邓六一说,记得,太记得了,咱俩还在那打过水仗呢。

    齐本贵道,甭提那段儿了,就你那两下狗刨,还跟我……算了吧,咱甭提那事儿了。

    那个晚上因为齐连山的到来显得比较隆重。邓六一两口子不仅搞了几个像模像样的菜,还破例喝了一点儿葡萄酒。因为是葡萄酒,他们给邓晴晴和齐连山两个孩子也都倒了一点儿。虽只是象征性的,在杯子底下浅浅的一汪,模样很像是齐连山喝过的红糖水,但给齐连山的触动显然挺大。高脚玻璃杯他是头一回见,葡萄酒的味道他也是头一次领教,饭桌上的齐连山不多嘴,他只小声讲了一句话,他讲,这,这葡萄酒要是拿我们村葡萄做,指定比这个甜。

    邓六一笑了,他想起自己插队那一带的确盛产葡萄,而且是含糖度很高的葡萄。他说,山子,酿酒的葡萄不能用太甜的,得用专门酿酒的酸葡萄酿,知道吗?

    齐连山当然不知道,不过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瓜,小声说道,怪事咧,咋不拿甜葡萄做呢,甜的跟橘子汁一样才好喝。

    邓晴晴家住着两间房,里外屋,这在整条胡同里是独一无二的。邓晴晴被叫到一边,邓六一让她这几天到里屋和她妈妈一起睡,把外屋的小床让给齐连山睡,邓六一也睡外屋,他睡支起来的钢丝床。

    邓晴晴喊,凭什么嘛,凭什么嘛,他一个小老汰……话没说完,屁股上却挨了邓六一挺结识的一巴掌。

    邓六一摁下嗓音道,不许瞎说,山子不是老汰,他是你哥。

    邓晴晴其实是喜欢睡里屋的,她只是怕自己的小床让别人睡了不干净。邓晴晴打小就爱干净,又是女孩子,她怎么舍得让一个乡下来的秃小子睡她有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图案的床单呢!

    邓六一看出齐连山这孩子懂事儿就是从这件事儿上看出来的。那晚要睡觉的时候,齐连山悄悄找到邓六一小声说,叔,我娘让我带床单来了,怕把叔家的炕弄脏了,其实我睡地上就成,这洋灰地凉快,睡在地上不用摇蒲扇,叔您老岁数大了,还是您睡床吧。

    邓六一说,好孩子真懂事,叔叫你睡床你就睡床,听叔的话!

    邓六一因为齐连山的到来竟破天荒请了半天假。他带着齐连山和邓晴晴一起去了少年儿童活动中心,玩了碰碰车还看了一场电影,电影是《三毛流浪记》,邓晴晴看过,齐连山却没看过,结果把齐连山看得眼泪鼻涕流了一身,出了电影院还抽抽搭搭的,来回拿袄袖子去抹,只可惜了邓六一给他买的新衣服。

    一旁的邓晴晴撇了嘴小声道,没出息!

    倒是邓六一说齐连山有同情心,将来会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要邓晴晴向他学习。

    邓六一上班前,特意嘱咐邓晴晴在家里要好好和小哥哥玩,多让着小哥哥。

    邓晴晴说,他比我大,又是男孩儿,凭什么是我让他!

    邓六一说,听话,让你让你就让!

    毕竟是同龄人,两个孩子很快就熟了。俩人在一起,齐连山啥事都听邓晴晴的,唯邓晴晴马首是瞻。邓晴晴说东他就去东,邓晴晴往西他就朝西,这让邓晴晴很满意,女孩子其实要的就是这点儿颐指气使,齐连山心甘情愿给邓晴晴当喽啰,邓晴晴对他也有了点儿喜欢。

    邓晴晴说,我长大后的理想是当老师,到时候我一定不给我的学生留这么多作业,我要让我的学生有足够的时间去玩,去看课外书,对了,山子,你长大了打算做什么。

    齐连山说,我嘛,我长大了,等我长大了,就娶你!

    邓晴晴起先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说,齐连山,你,你不学好,你耍流氓。

    齐连山说,我,我没耍流氓,我是想说你长得中看,比我们学校的那些女生都中看,我奶奶说我日后长大了指定能娶最好看的姑娘给我做媳妇。

    邓晴晴的脸色还没缓过劲儿来,她气哼哼地说,那好,就算你没耍流氓,可你说什么来着,你没发烧吧,就你,就你还想娶我,你不是癞……

    邓晴晴原本是想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可话到了嘴头还是踩了急刹车。

    齐连山道,没关系,你不就是想说我是癞蛤蟆嘛,没事儿。

    让齐连山这么一说,邓晴晴这厢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齐连山说,我知道你还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其实也没啥,我是说着玩的,你们城里人哪能嫁到我们乡下去受苦,不过我敢保证你长大了指定是个大美女,一定比我们县评剧团的演员中看,嗯,比陈冲刘晓庆也中看。

    邓晴晴小声呸了一下,说道,小毛孩子不学好。但脸上却是漾了笑的,这笑笑得很温暖,像一朵半开半阖的花。

    就真叫齐连山这小子给说着了。邓晴晴在她25岁那年变成了严格意义上的一朵鲜花,妩媚水灵,亭亭玉立,大老远就能叫人闻着丝丝缕缕的香气。一切都像是春天来了一般,没处躲没处藏的,这样的姑娘走在大街上,谁见了都要回头瞭几眼。

    这一年邓晴晴研究生毕业,已经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在等着她呢。

    也是在这一年,长得人高马大的齐连山扛着包裹卷到城里来打工了。

    早几年,齐本贵承包村里的鱼塘,很快脱贫致富,接着又干了企业,房也盖了,车也买了,没想到刚过好日子没几天,齐本贵就病倒了。一病就是好几年,钱没少花,病却不见好,邓六一帮忙又联系医院又找大夫,还是没能挽回齐本贵的生命。临终前,齐本贵拉住邓六一的手,想说啥,却张了张嘴没能说出来。

    邓六一知道,齐本贵是对齐连山放心不下,便打算把齐连山接来城里,照顾他生活,但叫齐连山拒绝了,齐连山说他得留下照顾娘和弟弟。没办法,邓六一隔一段时间就会送些钱物过来,有时候他自己来,有时候他让司机开车过来,邓六一这会儿已经是经委的领导了,他要忙的事情太多。

    没能考上大学的齐连山在企业上班,企业是齐本贵生前与亲戚合伙开的。那些年正是乡镇企业搞得比较红火的时候,年轻的齐连山既是股东也是生产主管,管着一二百人不说,收入也不错,可令谁也没想到的是,他却说不干就不干了,跑到城里来打工。而且,齐连山在城里打的第一份工竟然是在邓晴晴家所住的小区里当保安。

    这工作是齐连山自己找的,他在乡下和人学过几天拳脚,真假能耍几下子。原本邓六一是准备把他推荐到一家效益不错的企业里搞供销,这点儿事情对邓六一不是问题,但齐连山很坚决,他的理由是当保安可以经常帮邓伯伯家干点儿力气活,同时还可以利用三班倒的时间去夜大上学,多学点知识,这倒让邓六一十分过意不去,他说,山子,你放心,你既然来了,我就不会不管你,你日后在城里成家立业,我给你操持。齐连山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这之后,齐连山就穿一身说蓝不蓝说灰不灰的制服,手里抓一条橡皮棍,像模像样地站在了小区门口执勤。他见谁都一脸和气,帮大爷大娘提东西,帮开车的业主找车位,时间不长,表扬信就接了好几封,很快被提拔成队长。休息的时候,齐连山除了去各种学校听课补习,其他时间都是帮邓家干一些登梯爬高的粗活,邓晴晴新买的富康车也被齐连山给承包了,隔三差五就把车擦一遍,邓晴晴怎么拦也拦不住……连邓六一都说,山子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手巧,规矩,懂事,人长得也精神,他要不是个保安,其实,晴晴,我看你们俩就不错……

    邓晴晴喊,爸,您老糊涂了吧,我怎么会跟他,好几个处长追我我都没抬眼皮,您又不是不知道!

    邓六一说,我就是因为知道了才这么说,像你这样挑三拣四的,我早就看不惯了。

    邓晴晴说,看不惯就别看。

    邓晴晴起得早,属于网上说的“朝活族”。每天,她都穿着单薄的运动服绕着小区跑上几圈,看上去英姿飒爽,也成了小区的一道风景。

    齐连山对呼哧带喘的邓晴晴说,你这么跑来跑去的,好多人瞧你,我看他们瞧你的眼神儿不太对。

    邓晴晴说,怎么不对了?

    齐连山说,反正,反正我觉着不太对,连咱们小区的行车秩序都被你影响乱了,好多人为了看你瞎开车。

    邓晴晴说,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了,我是反面典型还不成嘛,你可别说你认识我。

    齐连山道,咱俩想一块儿去了,我也怕人家说呢,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整天围着小区跑,穿得跟个游泳运动员似的,我还怕……

    邓晴晴说,你还什么,你说你还怕,我让你丢人了?对了,小区里那么多人呢,你老盯着我干嘛!

    齐连山说,不干嘛,是,是邓伯伯让我多关心你的……

    有一天,邓晴晴加班回来得挺晚,独自穿过小区景观长廊的时候,却被一声“不许动,缴枪不杀”给吓住了,人本能地一哆嗦,一看是齐连山正拿手比划着吓她呢,把邓晴晴给气乐了。邓晴晴说,山子,你再跟我装神弄鬼的,我就不理你啦!

    齐连山说,我给你做保镖吧,不要钱,省得你回来晚我不放心。

    邓晴晴说,怪了,家里老头老婆还没说什么呢,你不放心我,你是我什么人啊!

    齐连山说,我,我是你哥,行了吧!

    邓晴晴说,山子,你说实话,你们村现在挺富的,你放着主管不干,干嘛非跑到城里来干这个。

    齐连山说,我不会一辈子当保安的,你等着瞧!我其实是想来城里学点东西,我们那的企业别看现在红火,实际上就是手工作坊,管理啊经营啊根本谈不上。我在这里是边工作边上学,等学好了再回去好好干。

    邓晴晴说,就没别的原因了?

    齐连山说,当然有,也……也有点儿私心,就是捎带脚儿的每天都能看到你。

    邓晴晴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说,山子,你怎么老没个正经呢!

    齐连山说,怎么不正经了,看都不许啊,你也太霸道了吧,我又没说别的,就算我没……没那个福分,我也不希望你受委屈。

    邓晴晴不说话了,低下头,绵绵地说,对不起啊山子,我知道你人好,我其实对你印象也挺好的,可是,我们……

    齐连山说,说什么呢,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要嫁个保安连我都不干,就凭咱晴晴这模样这条件,咋说也得嫁个UFO大海龟什么的。

    邓晴晴噗嗤一下就乐了,伸手过来轻轻推了齐连山一把,说道,就你会贫,人家那是CEO。

    有一段时间,包括邓晴晴她们小区在内的附近几个小区失盗案频发,搞得人心惶惶。公安压力挺大,成立了联防队,齐连山是邓晴晴她们小区联防队的队长。也巧,那天晚上邓晴晴加班回来得很晚,齐连山刚目送邓晴晴进了她家的楼门洞,就看见一条黑影从另一楼栋的二楼阳台快速溜下,几个箭步闪到了花坛后面。齐连山稍作观察,便如猛虎下山一般果断出击,他的那点儿功夫被派上了用场,一脚踢飞了歹徒拔出的匕首,徒手制服了歹徒。经公安审讯,这个家伙正是附近几个小区连环盗案的主犯,齐连山成了徒手制歹徒的英雄,事迹上了报纸,他还被评为了优秀外来工。

    荣誉来了,齐连山却背着包裹卷回乡下去了。和来时不同的是,这一回,他的口袋里装着好几本证书,除了荣誉证书外,全是毕业证和结业证,他要回乡大干一场。

    临走前,齐连山跟邓晴晴开玩笑说,这回没我盯着了,回家可不能太晚,找男朋友的话,别找太好看的,没用,找个规矩人,实诚的。

    邓晴晴说,好了,知道了,山子,你怎么比我爸还絮叨啊!

    邓晴晴大学期间交过男朋友,去听课的路上两人手挽手,在食堂吃饭,你给我搛块肉,我给你喂勺汤,腻得很。即使这样,两人还是分开了。也应了那句话,大学时期的恋爱是过家家玩游戏,雷声大,雨点小,能最终走到一块儿的可能性不大,倒像是给日后真正的恋爱结婚做预习。刚毕业那会儿,邓晴晴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三年内不谈恋爱,以事业为重,当然,有人主动给她牵线搭桥,她也会见面,但却是抱着有一搭无一搭的态度,成功率自然不高,好在都是邓晴晴拒绝人家,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29岁那年,邓晴晴终于坐到了办公室主任的位置,恋爱结婚的问题也随之扑面而来,一下子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儿。想起当年被她拒绝过的处长经理,邓晴晴心下痒痒的,后悔像虫子一样爬来钻去。一晃“三张”了,邓晴晴的嘴虽是一张鸭子嘴,心里却咕嘟咕嘟已经熟了。不管邓晴晴愿不愿意吧,反正当剩女的事实于她而言已插翅难逃。该放的架子只能放下来,精挑细选下,她开始出席一些联谊会、鹊桥会,她发现,这种会上像她这样各方面条件都很出色的未婚女性简直一抓一大把,而说得上出类拔萃的未婚男性却凤毛麟角,对此她虽有心理准备,却还是难免黯然神伤。也不能说没有让邓晴晴心动的异性,比方有一个从上海派到北方工作的小伙子,人长得精神不说,还有很高的文学修养,能看原版英文小说,能拿主持人的语调背诵唐诗,与邓晴晴她们公司来往很多。邓晴晴借工作之机和人家没少套近乎,两人似乎都有意思了,对方却退缩了,说对不起,我在南方已经订婚了,要是我早认识你的话,我们……邓晴晴措手不及,好在还没有失态,说,是啊,你想多了,我根本就不喜欢南方人,背过身去的时候,眼泪却已经慌不择路地涌出来……

    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不再矜持,见面前还会精心打扮一番。

    一个海归,有车有房,操一口怪异的普通话,而且一句话里要是没有洋文好像就组不成句,他倒是对邓晴晴挺满意。他说,晴,我们结婚后,你不要上班了,我老婆的位置只属于家庭……邓晴晴眼睛瞪得老大,瞅着这个半中半洋的男人,此时的她实际上已经怒火中烧了。海归说邓晴晴好时,仿佛是在恩施,还用手势做着向下的动作,他说,你很幸运,你是我回国后唯一动心的……邓晴晴说,你很不幸,你不是能让我动心的。

    有一个小伙子邓晴晴还算满意,却腼腆得匪夷所思,在邓晴晴面前,他经常像个手足无措的大男孩。可是,让邓晴晴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最终竟是这个大男孩首先提出和她分手。

    大男孩说,我妈说如今给董事长当女秘书的都不保险。

    邓晴晴说,怎么不保险了,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大男孩说,反正,反正就是不保险。

    邓晴晴原本还想辩解一下说自己不是秘书,是办公室负责人,管着秘书,但她决定放弃辩解,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说,多亏你妈想得周到,还别说,董事长和女秘书潜规则这事儿吧,还真不好避免。

    转天上班的时候,邓晴晴找个没人的机会对她们董事长说,你会对我潜规则吗?

    董事长坐在那里傻了半天后说,开什么玩笑,我老婆跟孙悟空似的,火眼金睛,你爸爸又是我的老上级,我算你的长辈,从哪儿论,动谁我也不敢动你的心思啊!

    还有一个机关小干部,30出头了还是个副主任科员,见到邓晴晴像是见到了信访办主任,好一番诉苦,意思是说他有千里马的脚力,却没有伯乐识才,伯乐都死光了。

    邓晴晴说,你要真是千里马,不会没人赏识吧!

    小干部咬牙切齿道,都是睁眼瞎呗!我没有背景,也不会送礼,再说,现在送礼不是买二斤苹果就管用的,我也送不起。

    邓晴晴说,我理解你,可我也不是你们单位管干部的,你跟我诉苦没用。

    小干部说,伯父不是领导嘛,他的人脉我知道很广,我们局的二把手就是他原先的部下,能不能请伯父给……

    邓晴晴说,我爸已经“二线”了,现在就是偶尔去一次机关。

    小干部眼皮翻翻着说,“点儿”是到了,不过我听说最近要往下派巡视组,伯父可能要当巡视组的组长,只要进了巡视组,最少还能干个一年半载的。

    邓晴晴说,哥们儿,你够神的呀!连我爸要进巡视组都知道,你调安全局去吧,凭你这能力一准儿不会被埋没了。

    邓晴晴想,算了吧,还是顺其自然吧,谁说她必须急急渴渴要把自己送给一个男人!她的内心是一套单元,即使有一间房子空着,也无妨。

    然而冬天来了,暖气虽说很热,可单位里的同事都叫冷,没等到下班,多半就悄悄溜回家了。同样是冬天,他们的冬天因为有家的存在,就有了别样温暖,像寒夜里的灯,亮在他们的前方,那路途即使再漫长也显得不寂寞。邓晴晴不想回家,尽管家里也有好饭好菜等着她,她还是不想回家。父母老了,家也老了,渐渐老去的家曾经是属于她的,却不应是永远属于她的。

    齐连山冒出来的那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他冒冒失失地出现在邓晴晴面前,看上去精神昂扬且饱满。他要请邓晴晴去吃火锅。

    齐连山说,我到城里来办事,刚去看了伯父和伯母,他们让我来看你,不是,其实我一直特想来看你,就是怕你不方便。

    邓晴晴说,我有什么不方便的。

    齐连山,那咱们去吃火锅吧,这样的天,吃火锅多好!我知道有一家火锅店,锅是特制的,汤料也是特制的,不吃的时候能保温,想吃了,拿筷子搅和几下锅就能开。

    邓晴晴说,是嘛,看来你没少往城里来,比我都熟。

    齐连山的衣着得体,举止稳重,比起几年前成熟了许多,和这座城市里的成功男士似乎看不出差别,如果有差别,那就是他显得更健康和富有生气。

    在火锅店坐定,齐连山开玩笑说,这么好的姑娘,没有下家,资源浪费啊!齐连山说这话的时候,邓晴晴在他脸上看出一种庆幸和得意,这令邓晴晴突然怒不可遏。

    邓晴晴说,齐连山,看我没人要,你是不是幸灾乐祸啊!你以为我是剩女我就会跟你啊!说完这话,两个人都愣了,半天,齐连山才悻悻地小声道,好好,不跟我,我看你跟谁。

    邓晴晴说,跟谁也比跟你强!说完邓晴晴就笑了,齐连山也笑了,呵呵的,感觉挺傻。

    邓晴晴说,山子,我现在这样,你不会小看我吧!

    齐连山马上一连严肃地说,怎么这样说话,你是要求高,这不怪你,人往高处走嘛!其实你要是稍稍降一个门槛下来,不得有一个集团军的好小伙等你过筛子啊!

    邓晴晴说,又贫!山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不成家呢?

    齐连山说,我着什么急啊,我是男的,四十了还能找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我企业里有二百多女工,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到时候知道她们老板要娶媳妇了,她们还不打破脑袋啊……

    邓晴晴说,好,齐连山,你就成心气我吧!说完,邓晴晴的眼里一下子湿润了。

    邓晴晴对爱情曾经有过她的执著,她觉得既然是爱情,温吞水肯定不行,不是一见钟情,也得是怦然心动才对,火要旺,哪怕烧焦了也值啊!可是现在,她的想法无疑发生了动摇。

    没有人下肉,火锅像是静止了,邓晴晴用筷子扒拉了几下锅里的清汤,果然,又开了花,水花不大,却咕嘟咕嘟得挺带劲。

    邓晴晴说,这火锅挺有意思的,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齐连山说,当初我来城里办事,头一回吃这火锅就喜欢上了,不用打火,老是这么热乎,想吃烫嘴的就扒拉扒拉,想吃温乎的就不管它,这多好,挺像咱过的日子,你说呢?

    邓晴晴一怔,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直勾勾地盯住了齐连山的一张脸,盯得齐连山都不好意思了。

    邓晴晴喜欢高高大大的男生,这一标准齐连山符合,齐连山有他的事业,当然,齐连山还是个品质不错的小伙子,眼前这个男人的优点似乎还有很多……但问题是,她难道只能和一个乡下男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从小就认识,他们之间,好像是一锅始终没能烧开的水……

    齐连山仿佛洞悉了邓晴晴的心思,他说,没事,扒拉扒拉就开了,说着,他把半盘肉下到了锅里,又用筷子在锅里搅拌了起来。

    邓晴晴说,你喜欢我?

    齐连山说,喜欢,喜欢你十几年了。

    邓晴晴说,其实,我也喜欢你,只是我一直不能确认,我一直以为只有能让我不顾一切的才叫爱情。

    齐连山说,我知道,所以我一直等,我一直在努力和你般配,知道嘛,你是我前进的动力。现在这样挺好的,恋爱是挺舒服的事儿,不是自焚,你要真是不顾一切的那种,我也害怕,怕你把自己烧了,也把我烧了。

    邓晴晴说,你说咱们这种爱情叫什么呢?

    齐连山说,想那么多干嘛,非要说的话我说干脆就叫火锅爱情吧,看着冷,吃着热,听着也有滋有味,来,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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