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管-八月的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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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秀住在电影院里,他没有家,或者说他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家。西秀15岁那年就从乡下跑出来做工了,那时候的西秀人瘦得像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子,仿佛对面刮来一阵稍大一点儿的风就会把他卷到几公里以外的什么地方。进城的时候,西秀穿了他最好的也是他平时最不舍得穿的一身衣服。那是一身洗得发黄的牛仔装,裤子裆前的拉链总是只能拉到一半那里,不是西秀成心要那样的,不是的,而是他的牛仔裤比他的两条腿还要瘦一些,提不上去,只好小心翼翼地吊在胯骨那里,让人好担心他的裤子会一不小心就掉下来。西秀的头发也永远都是那样一副乱蓬蓬的样子,干粘了,很像是西秀他们老家山墙外边树上的那只已经蓄了十年的老鸹窝。

    西秀是威娜电影院的售票员兼领位员。这一工作的优点是可以随时随地看电影,这在西秀最初的想象里简直就跟搬了梯子登上了天堂差不多。他很快就把自己多年没看电影的遗憾给超额弥补过来了。过足了瘾,就不晓得那些大片到底好看在了哪里。再怎么样的电影对他来说也就那么一回事儿。这有点儿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味道,西秀甚至很认真地想,这世上难道还有比整天没完没了瞧电影更没劲的事情吗?

    说起来,当年的乡下也不比如今的乡下。录像厅还不是很多,台球厅跟网吧也还十分鲜见,电影就更属于奢侈品了。想看电影的话,只能去县城。县礼堂有电影放,要是县里不开大会的话,县礼堂每天下午和晚上会放两场电影。都是一些三轮影片。当然,还有一种机会可以看到电影,就是要等村里谁家有喜事(比如说盖房子、娶媳妇)请客,往往会请来个体放映员给村里人放一场电影。这时候放的电影基本上都是一些武打片,属于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出几条人命的那类。

    从乡下到城里来差不多有十年了。十年太快了,一晃或者说是一眨巴眼睛的工夫就过去了。十年的时间,西秀懂得了不少事儿,也做了不少事儿。比如说他学会了像城里人那样耸着肩膀说话、掷地有声的吐痰、大大咧咧的抽烟。再比如他还跟女人做了那种只有男女间才有可能做的事情。

    西秀是个长的颇为秀气的小伙子,即使是按城里人的眼光来看也不差。跟西秀发生事情的是一个城里女人。令西秀想不通的是,这个女人并不是泡脚房或者K房里面的小姐,她是个正经女人,比西秀要大出好多岁(具体大多少岁其实西秀也没搞清楚)。女人戴着一副很秀气的眼镜,挺像是西秀上初中时候学校里教音乐的老师。女人跟西秀在宾馆的房间里做了好几次。起初,西秀是懵懂的,他甚至不能立竿见影的把事情办妥,还得由人家女人一点点的为之引导。但到了后来,西秀倒成了主动者,女人却是害了怕。女人警告西秀,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不许他告诉任何人,千万千万。女人要给西秀钱,被西秀拒绝了。他觉得收钱不好,他真的觉得收钱不好,收了钱说明什么?难道他做了鸭不成吗?女人告诉西秀,她这么做是在报复她当官的丈夫,所以她做事情的时候常常让西秀再用力些、再大一点劲儿,这样好像就解恨了一些。女人告诉西秀,她做官的丈夫不仅有二奶,而且还在外面包了三奶。女人原本是打算跟她丈夫离婚的,结果刚一提出来,说客就踢破了她家的门槛,都说她去法院起诉离婚是不注意影响的幼稚行为,不仅对她当领导的丈夫影响不好,而且,而且简直就是不讲政治嘛。女人对西秀说,当官的包二奶包三奶,还不许媳妇离婚,这是啥世道嘛。西秀也想附和女人几句,可他想说的话连他自己都觉着没啥力度,就合着唾沫咽了回去。

    说电影院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儿夸张的,根本也就是个比较大一点儿的录像放映厅而已。像他们这种规模的放映厅在小城里大约有四五家。主要都是在放盗版的大片和武打片,偶尔也会放一些艳情片或者三级片之类的。A片是没有的。不是电影院老板聂五搞不来,而是聂五知道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当然不会做那砸饭碗的事情。即使不放A片,聂五也是有赚头的,这市面上乱得很,忙得脚打后脑勺的人不在少数,可闲得看蚂蚁打架的人也不在少数,而这些闲人多半口袋里还装着些不多不少的碎银子,聂五总有办法让这些人把他们的碎银子乖乖掏出来。

    不放电影的时候,不大的威娜电影院里就会上演歌舞、二人转、软杂技硬气功什么的,都是真人在台上实打实的表演。这些表演团体多半来自外省的一些农村乡镇,他们很像是旧社会时跑码头找饭辙的戏班子,不辞辛苦、游走江湖、四海为家。

    西秀觉得这些人都挺了不起的,不光会翻筋斗,还敢钻火圈、吞铁球,有的歌唱演员张嘴一唱感觉上一点儿都不比刘德华那英那些腕儿哥哥腕儿姐姐们差,或者可以说比那些大腕儿歌星们唱的更有味道,更那个。更哪个呢?西秀也说不太好,用句时髦的话讲,可能就是更原生态吧。但他们过的生活瞧上去却跟西秀过的生活差不多。不对,应该说还赶不上西秀呢。西秀好歹有一个自己可以睡觉的地方(那是电影院后院一间放杂物的小屋子,才4个平方,连窗户都没有,西秀天天都要打地铺睡觉,夏天热死人,冬天冻死人);西秀还可以隔三岔五的整一瓶啤酒吃上一回猪头肉什么的,西秀爱吃肥的猪头肉,尤其是在喝啤酒的时候,他觉得肥的猪头肉吃起来解馋、过瘾。

    西秀看见过这些人吃饭。一大帮子男男女女一人手里攥着一只足有半斤重的馒头,围着一个不大的铁盆子或者搪瓷盆子吃饭。盆子里面盛的不是熬大白菜就是熬大萝卜,瞧不见一丁点儿油花,素得令人直想呕酸水。这些人都不住店,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在威娜电影院的后台打地铺和衣而眠。男的睡一侧,女的睡另一侧。夏天的时候,男的就光着膀子穿一条撒气露风的裤头在后台一侧呼呼大睡,打鼾、放屁、说梦话,热闹着哩!而女的呢?全都缩在后台的另一个角落里,中间摆一个道具用的布景屏风就算是男女宿舍的隔断了。也有那上身只戴乳罩子睡觉的,旁若无人的架势令人误以为那脏兮兮的水泥地就是她家的热炕头。后台那里太热,尤其在夏天,根本就盖不住被子,即使谁盖了一条薄被单,睡到半夜也一准儿被压到自己的身子底下。不过,这看上去倒也没什么特别不正常,生活的艰困与重压已然令他们身上分管欲念的那部分电路出了问题,本该亮起来的时候,却短了路。

    关键是不短路也不成,否则不知得弄出多少无法收拾的局面来。

    西秀后来喜欢上的那个姑娘就是一个戏班子里唱二人转的演员,手绢抖得那叫一个精,扮相扮得那叫一个俏,本来不喜欢二人转的西秀,竟也学会了几句二人转的唱腔,整天有事没事的在那里瞎哼哼。

    这就要说说这一年的夏天了。

    这一年的夏天对西秀也好,对威娜电影院也好,都有一些很特别的事情发生。一个叫做“五洲红遍”的二人转艺术团在威娜电影院里扎了根。这是一个在江湖上有点儿名气的团,就连几个邻市的观众都跑过来瞧他们的演出,由此可见他们受观众欢迎的程度。“五洲红遍”里有几名演员,学赵本山学潘长江学得甭提有多像了,所以他们演的小品就很受观众的欢迎。不过,对西秀来说,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叫做菊妞的女演员。菊妞不仅通俗歌曲唱得好、二人转扭得俏,而且舞枪弄棒的功夫也着实了得,舞起来的时候呼呼生风,瞧得人眼花缭乱的。西秀琢磨,这个姑娘要是活在古时候的话绝对是个挺了不起的女侠,像穆桂英或者小龙女一样。西秀又想,这丫头要是自己的女朋友该有多好呀!这么一想,西秀暗自就留了心眼儿,今天给菊妞姑娘送瓶水,明天帮菊妞姑娘拿拿东西,一来二去的,还真就有了点儿眉目。

    菊妞比西秀要小一岁,人长得好看,而且好看得颇为别致,像猫,说起话来也跟只猫似的,喵喵的。于是西秀躺在地铺上的时候便很认真地想,菊妞要是真成了自己的女朋友该有多好呀!这么俊的丫头,在他老家十里八村的也未必找得出一个,娶了她,自己这辈子就是当牛做马的也认了。

    菊妞是东北辽西朝阳那旮旯的人。菊妞的东北话说的跟春节晚会上宋丹丹似的,就是比宋丹丹多了点儿猫味儿。

    西秀说,你是跟宋丹丹学的东北话吧。

    菊妞喵喵地说,快别扯犊子了,宋丹丹要论说俺们东北话,得管姑奶奶俺叫一声二姨。

    其实所谓女朋友的确只是西秀这里单方面的想法,菊妞对他们之间好像根本就没什么想法,被西秀问急了,菊妞就说:俺们跑码头的,谁知道明天咋样哩,两个人高兴就先处着玩玩呗!完全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架势。

    西秀请菊妞吃过两回馆子,每回都给菊妞要了连他自己都不舍得要的梅菜扣肉,吞着口水瞧着菊妞风卷残云般把一盘子肥肉吃光光,西秀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西秀还让菊妞白天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休息。菊妞也一样,一见到西秀脸上笑的就格外灿烂,嘴也如同抹了蜜,西秀哥长西秀哥短的,有事没事的还用自己的手指尖去碰西秀的手,把西秀弄得心里痒得不得了。

    不过,菊妞也说了,他们俩指定长不了,还让西秀别太把他们之间的事儿当真了。

    菊妞说,歌里都唱了,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嘛。

    西秀说,那我不干了成不成,我给你们做饭扛行李去,跟你们回东北还不成吗?

    菊妞说,这活我们自己都能干的,你啥都不会,我们老板可是不养闲人的。

    不过,话虽这么说,两个人是亲也亲了,搂也搂了,菊妞连两只波波都让西秀把手探进去摸了一个来回,反正在心理上,西秀已经把菊妞看成是自己的人了。

    对于西秀而言,演出节目跟演电影是不一样的。演出节目的时候,威娜电影院里总会显得更热闹一些。老板聂五也会撂下他在外面忙的其他生意赶回来瞧节目。如果是女孩子们穿比基尼表演的那种舞蹈节目,聂五还会把他在外面结交的那帮子狐朋狗友们召唤来,这些人统统都坐头一排,吆五喝六的,直叫嚷让姑娘们把乳罩和裤头子也脱了。聂五却急地又是摆手又是作揖的,说,别呀,哥几个饶了我吧,我这买卖还打算接着干呢。

    对于能做啥不能做啥,聂五还是有分寸的,他知道,比起自己身旁的这帮子狐朋狗友来,那些戴大壳帽的家伙他才更惹不起。

    别人不了解,西秀最清楚,威娜电影院这些年来是咋过来的。工商、公安、税务、文化、稽查、城管,哪一路都要打点。黑道上的老大就更不能迈过去了。西秀跟着聂五给那个绰号叫黑八的家伙去送过两回钱。黑八原本不过就是街西头一个修理汽车的铁匠,后来靠恶吃恶打在小城打出来几条街的天下,换句话说,这几条街的买卖人多少都得给他黑八点儿面子,交点儿“保护费”,图个安生。就这样还有人说黑八这家伙仁义,卖水果蔬菜的小贩他不要,只要有常设铺面的,威娜电影院当然不能幸免了。好在钱多钱少的都还有商量,跟黑八喝酒喝高兴了,兴许还就免了,或者减半。不交不行吗?当然不行,这家伙手底下有一帮小喽啰呢,这帮家伙跟一群饿狼似的,平时见不到他们踪影,可只要有哪家商铺缺了黑八的“保护费”,他们就会突然出现,连警察都拿他们没办法。把他们抓了吧,他们正好到号子里面去找饭辙,而且你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他们也没有杀人放火,顶多也就拘留半个月后再放出来,放出来了,又是一匹匹四处乱窜的饿狼。

    八月了。八月的电影院里充溢着一股很特别的味道。这味道多半是从人的身体内外发散出来的,不用说,肯定好闻不了,但西秀已然闻惯了,却也说不上这味道是如何的不好闻,反正他在这里呆了这么些年,也闻了这么些年,他能用鼻子区分出影院里一些极细小的变化来,像条灵敏的狗一样。说出来或许有人不相信,他现在甚至闭着眼睛单用鼻子嗅就能嗅出是哪个月份来。

    西秀用鼻子嗅了嗅,就知道八月了,没错,是八月该有的味道了。

    “五洲红遍”从六月一直演到了八月,整整演了两个月,竟依然没有一点儿要开拔的意思,这在威娜电影院算是史无前例的事情了。而且,聂五还破天荒地跟“五洲红遍”的老板把演出合同一签签到了年底。换句话说,他们的节目演到年底,菊妞至少就可以在这里呆到年底。这令西秀喜出望外。

    同样喜出望外的还有老板聂五。威娜电影院的票房收入像这个夏天的天气一样在直线上升。难怪聂五高兴,“五洲红遍”演出两个月的票房收入,比威娜电影院平时半年的票房收入还要多,这让聂五一张跟狗不理包子一般纠结在一起的胖脸笑的连眼睛都寻不到了踪迹。聂五一高兴,就把威娜电影院的几个人叫到一起,很豪迈的一人点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算做额外奖励。西秀拿着票子想,不行再请菊妞吃一回梅菜扣肉吧,然后把剩下的那个男女间关键的事情做了,生米煮成了熟饭,就不怕她菊妞不答应跟他处朋友。

    菊妞的表演被排在整个演出的中间。前面的节目是二人转跟通俗歌曲,后面的节目是小品跟模仿秀,所以菊妞的出场感觉上就多多少少有了那么点儿承上启下的意思。

    菊妞一般唱的是一段二人转里面的“单出头”,然后再跟师弟师妹们耍上一通拳脚。当然,观众主要看的还是菊妞。场面总的来说挺热闹的,给菊妞的掌声也不少,但毕竟没有小品跟模仿秀那样的人气和火爆,自然,菊妞得到的花篮也远没有人家小品演员得到的多。

    送花篮的灵感是聂五从人家歌舞厅那里得来的。

    聂五说,都是娱乐场所嘛,人家搞得,咱就搞得。

    于是,原本空荡荡的舞台两侧一下子摆满了花篮。一百块钱一只花篮,哪位客人给送的,演员就会按这位客人的要求加演一段更搞笑更刺激的节目。

    花篮送的多,高兴的不光只有老板聂五,还有演员本人。因为每个花篮里面都含着演员的提成哩。自然是谁得到的多谁就高兴了呗,于是接下来演得也就会更卖力气。

    送花篮经常都是西秀的事儿。一般情况下,演出二十分钟售票窗口那里就停止售票了,这时候西秀就会到放映厅里来送花篮。这活儿累倒不是很累,关键是他还要大声地喊出来:张总送花篮一只,李老板送花篮两个……感觉上跟当年饭馆里的堂头差不多。

    西秀是在八月就快过去的那几天里看到黑八的。应该说西秀是先嗅到了黑八的味道。黑八的身上有一股如同放久了的臭咸鱼的味道,所以黑八走到哪里周围都跟着苍蝇。

    自打黑八成了这一带黑道上的老大,西秀还是头一回看见黑八到威娜电影院里来。西秀听人讲起过黑道上的规矩,但凡谁收了“保护费”,就不会再到交了钱的户去白吃白喝白拿了,干啥都得讲究个诚信嘛。所以在西秀的记忆里,黑八几乎就干脆没在这条街面上出现过。可这回不知咋的了,这家伙竟然亲自跑到威娜电影院里来看节目,或许也是听说了这个叫做“五洲红遍”的团太火了吧,所以过来瞧瞧热闹。

    黑八自然是坐在头一排。黑八还带来了两个人来,像是保镖。两个人不坐在黑八身边,而是坐在黑八的后面一排,一左一右正对着黑八的脑壳,他们的眼睛也死死地盯住了黑八的脑壳不放,仿佛黑八的脑壳上有什么令他们奇怪的东西。

    黑八的脑壳的确是有一点儿奇怪的,那上面坑坑洼洼,有的地方有头发,有的地方没有;有头发的地方头发也长得参差不齐,像是湿地沼泽中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孤岛。

    黑八的左边坐着聂五,右边的两个座位是空着的,这几个座位根本就没卖票。他们的前面还摆了一张小木桌,桌面上摆了瓜果梨桃和茶水什么的。西秀则站在舞台左侧的一排花篮旁候着,身边放了一只暖壶,一看黑八的杯子里没水了,西秀就得赶紧过去续上水。

    那天看演出的时候,黑八好像一直提不起精神,甭管聂五在旁边咋个讨好、忽悠,黑八整个人就跟没睡醒一般,瘫在座位上,像是一摊稀泥。一直到菊妞上台的时候,黑八才开始来了精神,看完了菊妞耍的一通拳脚之后,黑八竟然站了起来,抡圆了胳膊在那里鼓掌。他这一鼓掌不要紧,后面的人也都不敢不鼓掌了,一下子掌声和叫好声竟有了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

    那天,黑八给菊妞前后一共送了四个花篮,西秀于是就台上台下的跑了四个来回。菊妞显然也兴奋得不得了,毕竟这是她一次收到的最多的花篮,菊妞于是演得也格外卖力气,加唱了好几首街面上正流行着的通俗歌曲,又表演了一通耍单刀。

    看黑八的架势,花篮估计还得叫西秀送上去几个,可刚巧黑八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西秀跟聂五一起把黑八几个人送到了影院的门口。黑八忽地站住了,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他转过身,掏出一沓一百元的钞票,然后捻出四张来往聂五的手里塞。聂五的手像是被火烫着了,慌忙把票子往黑八的怀里送。倒是黑八这边先恼了,说,给你就他娘的给我收着,花篮是我给菊妞小姐的,难道还要你出钱不成!

    聂五小心地接住了钱,脸上的表情不像是高兴,也不像是不高兴,就那么皮笑肉不笑的,难看着呢。

    出事是在转天。其实,无论对威娜电影院的其他人来说,还是对“五洲红遍”的上上下下,这可能算不上是太大的事。只是对西秀而言,这绝对是一件天塌下来的事。

    聂五一早就被人叫走了。来叫聂五的人西秀认得,就是昨晚上黑八带来的两个保镖中的一个。聂五回来的时候,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叫了“五洲红遍”的老板,两个人在聂五的房间里叽叽咕咕了半天。过了一会儿,“五洲红遍”的老板又出来叫了菊妞进去,又是说了半天的话。菊妞出来的时候,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像是刚受了什么刺激。

    西秀过去问菊妞咋了。

    菊妞说,没啥,跟你没关系的。

    西秀说,那你脸色咋这难看。

    菊妞说,西秀哥,你日后肯定能娶个比我好的女人。

    西秀说,你想起啥来了,说这个。

    菊妞说,没啥,没啥。

    菊妞是下午的时候被一辆轿车接走的。西秀问聂五是咋回事儿,聂五说,没啥,就是有一个老板要请人家菊妞姑娘吃个饭。

    西秀问,是哪个老板?

    聂五有点儿不高兴了,说,你小子这是咋了,别啥事都打听个没完,跟你没关系的事更别打听,快卖你的票去。

    可那天晚上的表演,西秀没有看到菊妞。一直到了演出结束,西秀也没有看到菊妞。

    菊妞整整一晚上都没有回来。西秀也整整一晚上都没有睡觉。

    菊妞是转天快到中午的时候被车送回来的。她的神情疲惫,走路都不是很稳当,看到了西秀,菊妞的嘴角动了动,她想笑一下,可看上去比哭都难看。

    西秀把菊妞连拖带拽地弄进了他的那间小屋。

    西秀问,你干什么去了?给我说明白。

    菊妞说,你真想知道?

    西秀一把攥住了菊妞的手腕子,说,都快把我急死了,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怎么没有回来?我一晚上都没睡觉。

    菊妞说,你放开我,你把我弄疼了。

    西秀放开了菊妞的手,说,对不起,可你得告诉我。

    菊妞抬眼,说,好,我告诉你。

    原来,菊妞是被黑八派人接走的。

    黑八派人找聂五去,其实就是说的这事儿。黑八说,我想跟菊妞姑娘过一夜。黑八跟聂五说,你放心,就用这丫头一晚上,我还没跟会武术的丫头睡过呢。

    黑八开出的条件也挺优厚:免除威娜电影院一年的“保护费”,给“五洲红遍”的演员一人一个红包,而菊妞姑娘的费用嘛,单算。当然,这是答应后的条件。可要是不答应嘛,就派人砸场子,而且“五洲红遍”演到哪就砸到哪。黑八说,就怕他们从今往后演不了啦!聂五陪着小心地问,咋了?黑八说,娘的,这都不明白,我让它的演员都缺胳膊少腿了,他娘的还演个屁!

    菊妞说,黑八把我睡了,折腾了我整整一个晚上,就是这事,现在告诉你了,你满意了吧。

    西秀说,真的……你咋能这样,你,你咋能这么不要脸!

    菊妞说,咋了,你还想打我,你要脸,有本事你把黑八给干了呀,都不敢惹人家,还说我不要脸!

    西秀说,他们怎么能这么干,我找我们老板去。

    菊妞说,你找有啥用,事情都做了。再说了,我不去,我们团,还有你们影院,都完了。而且,而且人家黑八也挺仁义的,我要多少钱,他就给我多少钱。

    西秀说,你这,你这不成婊子了吗?把自己拿去卖!

    菊妞说,当婊子也是被你们逼的,谁让你们都惹不起人家的,你们,你们都是拉皮条的……说完这句话,菊妞的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她忿忿地瞪了西秀一眼,然后一转身就跑了。

    西秀去找老板聂五。

    西秀说,你咋能让菊妞姑娘去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儿,你这是,你这是在逼良为娼!

    聂五说,小子,疯了,敢质问起我来了,咋了,是不是不想干了。

    西秀说,你不知道,我,我喜欢她。

    聂五笑了,你小子不傻吧,平时瞧着挺机灵的,没听说过那句话嘛,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呀!像他们这种闯江湖的有几个是跟你真心的,我看算了吧,找机会我给你说合一个,哎,我瞧后街那个卖汤圆的川妹子就不赖,比这帮东北的强多了。

    西秀记得,那是八月里的最后一天。威娜电影院里又一次爆满,连没坐的站票西秀都卖出去了不少张。“五洲红遍”又排练了几个最新的小品和模仿秀节目,据说有爆棚的演出效果,演出海报贴的小城里到处都是,连小城的近郊农村都贴了广告。

    黑八也来了,还是坐头一排。聂五陪着,面前的小桌上面又多了切成薄片的西瓜和冰镇啤酒。但黑八也怪,甭管是多热的天,他也只喝热茶,而且是自带水杯和茶叶。

    西秀像上次一样在舞台侧面的花篮旁候着。短短几天的时间,西秀人瘦了一圈,脸色也从红润变成了黑黄,下巴磕跟一把锥子似的直插自己的脖颈部位。与上回不同的是,这回西秀穿了一件宽宽大大的上衣,下摆都快到膝盖那里了,虽然放映厅里面有空调在不断放着冷气,可看上去还是有些滑稽。

    黑八问聂五,那小子咋穿了那么大的一件衣服,不热嘛。

    聂五说,他这两天身体不太好,可能感冒了吧。

    后来据离黑八最近的聂五描述,黑八死的时候只是“恩”了那么一下,然后就捂着胸口上的刀把倒下去了。这回黑八彻底像是了瘫在地上的一摊稀泥。

    聂五对警察说,黑八躺在地上的时候只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那是黑八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了,黑八说,小子,有种。

    是的,西秀的动作实在太快了,简直就是迅雷不及掩耳,那把有一尺左右长的蒙古刀就刺进了黑八心脏的位置,其力量之大,以至于只有刀把还露在黑八的身体外面。

    西秀是利用过来给黑八的茶杯续水的机会杀人的,但没有人看见西秀是如何把他那把蒙古刀从他的怀里抽出来的,看到的时候,刀子已经插进了黑八的身体。后来经警方法医鉴定,西秀的蒙古刀完全穿透了黑八的心脏,其精确程度连警方都感到诧异。

    警察忙前忙后调查了足有半个月,在反复问讯了聂五以及菊妞之后,终于确认了这是一起情杀案件。因为警方起初一直都认为这起命案的背后很可能有黑社会的背景,很有可能是另一股与黑八有仇的黑道团伙雇西秀来杀人的。

    自从发生了杀人事件,小城一下子安静了不少,威娜电影院里更是冷清了许多,票房收入也一落千丈。本来并不是很大的放映厅竟显出来了几许空旷。“五洲红遍”已经走了,不知道又到哪里去演他们的小品跟模仿秀去了。在威娜电影院,时常能听到的只剩下了老板聂五一下接一下的哀叹声。

    聂五哀叹,西秀啊西秀,你他娘的一个傻玩意,为个女人,搭一条性命,图个啥呀,唉!

    哀叹的还有菊妞。

    菊妞没走,她暂时留了下来,就住在西秀原来住的那间四平米的小屋里。

    聂五说,你留下来又有啥用呢?

    菊妞说,西秀哥是因为我杀人的,我得等着他宣判,我常去法院跑跑,兴许还能保下他一条命来。

    聂五说,唉,我带西秀那小子谢谢你了,说起来这事儿也不赖你呀!

    也常常有外人问起来,聂五就说,那小子被鬼迷心窍了,为一个戏子,不值呀!唉,跟我好多年了,怪舍不得的,这不,还得找个卖票的。

    有人搭话,你还卖个啥票,人家说你这电影院里见了刀光,不能再演戏了。

    一句话把聂五给说的又叹上了气,聂五抬起头来,瞅了瞅九月里晴朗的天空,嘴里念叨着,咋就九月了呢?要是八月多好呀,八月可是个红火的月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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