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性快感的认知史

    在性快感的问题上，人们关于男性性快感的认知一直是比较明确的，没有什么争议。但是，在对女性性快感的认知上，却经历过反复的争论。

    概括地说，人类对女性性快感的认识经过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曲折过程。性学研究关于女性的性的一个重要结论是：阴蒂的惟一功能就是提供快感。在早年，弗洛伊德提出了一个广为人知的观点，就是将女性的性快感划分为阴蒂快感与阴道快感。前者是不成熟的表现；后者才足女性在性方面成熟的标志。弗洛伊德的后继者中还有人对这一理沦作了进一步的演绎；女性从前青春期到青春期的一个主要课程足学习从阴蒂高潮转向阴道高潮，这种转变象征着从主动性到被动性的转变。阴蒂高潮象征若主动性，这是做一个真正女件化的女人应当抛去的男性成分。

    对这一理论的第一次否定是由马斯特斯和约翰逊通过仪器发现手淫和性交得到的性高潮是同一种生理反应过程时完成的，那时，几乎没有人还相信弗洛伊德式的两种高潮的区分广。根据马斯特斯和约翰逊的研究，所有的阴道快感实际上都是幻觉，女性的性交快感不是来自阴道的神经，而是间接刺激阴蒂的结果。这就推翻了关于阴道快感与阴蒂快感是两种不同的快感的理论。

    然而，由于佩里和惠普尔于1981年提出“G点”理论，人类对女性性高潮的认识完成了一个否定之否定。他们继续了欧内斯特，格拉芬伯格的工作，得出如—卜结论：阴道前壁存在着一个性高度敏感区域，该区被他们称为格拉芬伯格区或G点，它由像阴茎和阴蒂一样的勃起组织构成，在高潮时能像男性高潮射精一样射出化学成分相同的分泌物。G点的发现重新肯定了阴蒂高潮与阴道高潮的划分。但是，他们的理论与弗洛伊德的理论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即他们并不认为两种高潮中哪种更优越、更成熟，反而认为它说明女性可以通过多种途径获得性快感。值得注意的是，有学者提出，仅有不到10%的女性存在阴道前壁敏感区即G点。

    快感之成为“问题”有两种表现形式。在现代的性观念被广泛接受以前，追求性交快感是违反规范的，尤其是女性，体面的女人不应当喜欢性，不应当追求性快感；在现代的性观念普及之后，尤其楚西方的性革命之后，不能体验性快感是违反规范的，性冷感成为一种需要去看心理医生的“疾病”，以至于有人认为，自金西之后，所有的性学都是“快感学”，它最关注的就是快感问题，性的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绝大多数与治疗性冷感有关。

    二、性快感发生率

    根据金西调査，有14%的女性在青春期到来之前达到过性高潮，约为有过前青春期性反应的女性的一半。其中86%是通过自我剌激；7%通过与其他女孩的性接触；2%通过亲昵式爱抚；1%通过与男孩或男性成人的性交合。特别有意思的是，2%通过与狗或猫的肉体接触而达到首次性高潮的；约2%通过其他方式，包括爬绳子。另据调査，已婚妇女只在部分性交中达到性高潮。总计约有10%的妻子，在任何时候的任何一次性交中都从未达到过性高潮；在婚后第一年中，约75%的妻子至少达到过一次；到结婚约20年以后，件高潮累计发生率达到90%。

    在金西报告之外，还有一些调査延示出或高或低的性快感比例。例如，有一项调查统计表明，在美国，婚后一年时，只有60%-67%的妻子有过性快感，累计起来，美国男性有过性快感的达到100%，女性达到89%。虽然妻子性快感频率在亨特报告中比金西报告（1953年）中要高，还是有11%的女性从来没有过快感体验。此外，女性比男性更多假装快感，一项调査表明，有21.5%的女性假装过性快感。

    据统计，在前苏联，由于人们在性交时偏爱后进式，所以有45%的妇女从未达到过性高潮。有一种动物学观点认为，雌性动物之所以没有性高潮，乃是因为后进式交尾使阴蒂得不到刺激的缘故。统计调査还表明，约20%的日本妻子从未有过性快感；英国也有近20%外的女性从未有过性快感。

    调査显示，世界上有10%-20%的女性终身没有体验过性快感。

    此外，对影响性快感的诸种因素的研究分析发现，快感体验是有阶层差别的：中产阶级女性比工人阶级女性报告了更高的快感率。快感体验还因性取向不问而异的女同性恋者报告经常有性交快感，从未有过快感。这一快感比例高于异性恋女性。有半年以上关系的异性恋女性每周性高潮417次，同性恋女性612次，双性恋女性818次。自述对快感感觉“强烈”的异性恋女性占48%，同性恋女性占80%，双性恋女性占86%。同性恋和双性恋女性的性快感频率及强度均高于异性恋女性。据分析原因荷3个：其一，女同性恋者进行容易导致快感的行为（如口交）更为频繁；其二，女性知道怎样唤起另一女性的性欲；其三，女性之间的交流比男女两性之间的交流更容易，也更充分。

    中国的调査统计表明，17%的城市居民和34%的农村居民没有或只有不到1分钟的性交前准备动作；37%的农村妇女抱怨说有性交疼痛；性交中达到性快感的比例在男性中占70%，在女性中占40%；70%的夫妻对性生活不满意。根据我对中国女性性行为的调査，人们对于性快感的观念与西方相比，尚处于一种比较自由散漫的状态，有些人经历过性快感，有些人没有经历过。但那些从未经历过性快感的人并没有感到太大的压力，一定要去“治疗”自己的“性冷淡”，反而处之泰然。这表明，福柯所说的那种“惩戒凝视”在中国还没有进入到女性快感的领域。

    三、定性研究

    在现代西方社会中，性快感被视为一个极为重要的话题，人们在书籍报刊、广播电视中不厌其烦地讨论这个话题；女人如果在性活动中达不到快感，还会去找心理医生看“病”；男人如果不能给女人带来快感，也会有心理压力。中国的情况却远非如此，从社会气氛上看，传媒并未太关注这件事。在我对中同女性的调査中，从调査对象的经历与观念看，这个社会的人们对此事看得比较平常、自然，有的女性对自己从未有过性快感这一事实处之泰然，甚至持有性快感很不重要这样一种坦率的看法。

    关于何时初获快感，调査对象的看法不一：有些女性结婚伊始就有性快感：性高潮从刚结婚时就有了，只有个别的时候没有。这是一种最好的感觉，有时可以连续来两三次。

    “我的第一次性快感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它突然就来了。我是性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就有性快感，可不是每次都有的。这跟生理情况有关。如果正好碰到敏感区就会有快感。性敏感区是身上的某些部位，不固定。”

    “我真正有快感是蜜月时有的，我事先—点也不知道，是很偶然有快感的。后来的性生活中，大概有一半有快感。我们后来看了点书，掌握了一些技巧，觉得这件事挺简单的。性交前有些爱抚，摸摸乳头什么的，就比较容易进入性高潮。”

    “结婚后没几个月就懂得快感了，自然而然就来了，没听任何人说过。”

    有不少女性是生完孩了才体会到性快感的：“我是生完孩子以后知道性高潮的，以前我很傻，他也很傻，都不懂。后来他有了外遇，大概是那时候知道的吧。后来他跟我讲过性高潮的事。我也不知怎么就会有快感了。我觉得在性生活中，如果是特别想做爱的时候就会有快感，心里不想做的时候就不会有快感。累的时候做就感觉不到，休息好了就会有快感。那感觉很好，但是我不能用语言把它形容出来。”

    “我很难达到快感，他不懂爱抚，完事就睡了。我是有了孩子以后才知道快感的。”

    “我是到生完孩子之后才知道快感的。我生孩子时用侧切，半年以后才不疼了。那时才觉得做这事时舒服了，有欲望。”

    一位19岁开始有性经历的女性说：“21岁开始我交了第二个男友，半年以后有了快感。”

    “我是结婚以后两二年才知道性高潮的。”

    “我结婚后的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我来不来快感和姿势有关。我喜欢在上面，在上面时几乎每次都有。不见得非要男人进入才可以有，仅凭抚摸也可以达到快感。”

    “我到30岁才懂得快感。”

    一位近40岁时才知道快感的知识女性说：“我是偶尔看了—次色情片以后才有了快感的，就觉得特别舒服。回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上体背课爬那种粗绳子时有过这种感觉。后来和丈夫做时也有过这种感觉，他就特别高兴。有时我需要的时间长，他就等我来了再结束，替我服务，可有时越是这样想越不来。”

    有的女性是在比较中才知道什么是快感的，一位离婚后又有了新伴侣的女性这样说过太和他没有过强烈快感，没有比较，也觉得不错，挺满足、挺高兴的。对是有了比较才知道原来太没滋味了。

    关于性快感的感觉和频率：—位女性这样描述性高潮的感觉：“不知是什么东西（像是血液）渗透到全身的每个毛孔。高潮过后，所有的毛孔都放开了，全身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我和他做爱时能连续来三四次快感，我的感觉是，做完了以后就是去死都可以。”

    “快感的感觉起初是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后来和一个朋友谈到快感，她说，快感来了的感觉是想大声喊，让全世界都知道。这话给我印象特别深。后来我的感觉就清楚多了。我是在排卵期和月经后三四天时感觉最好。最好的时候能连续来两次快感。我觉得快感在衰退，后来排卵期快感没响了，只有月经后三四天有快感。从39岁开始就完全没有快感了。我做了努力，尽量配合，还是不行。”

    “月经刚完时做这事感觉最好，很快就能來快感。”一位40岁上下的离婚女性这样谈到她的一位男友：“我和他见第二面时他就有性要求。和他做爱感觉好得不得了。看来他在这方面是个老手，他真懂得怎么让你舒服。他会调动女人，会剌激女人，让我整个身体里像烧起来一样。从这个人以后，我才觉得50多岁的人可以接受了，和自己岁数相当的反而不愿接受了。我后来觉得50多岁的人挺可爱的，他们的魅力是我的同龄人没法比的。”

    一位离婚女性讲到她婚后不久就得到快感的感觉：“和他在一起不久就有快感了，是一种挺舒服、挺奇妙的感觉。所以我觉得人的结婚年龄不该太晚，因为那是对人性的摧残。”

    一位独身女性说：“我觉得有时候憋尿之后会有一种强烈的快感，我猜是膀胱压迫了阴道的缘故。我不知这是不是性快感，所以我有时候就故意憋尿。有时月经带里放很厚的纸也会带来快感。”

    但也有人讲到对性高潮的另一种感觉，一位年过五旬的女性这样说：“我每次性高潮随后的两三天都会觉得累。”

    关于性快感的频率：“我发现我这个人的特点是，只要男的行，我可以没完没了。我对快感的感觉是，那足一种舒服得销魂的感觉。这种感觉有时大有时小，响时感觉会比平时更好—些。差不多10次里面有10次会有这种感觉。”

    “一开始是每10次中三四次有快感，感觉到迟钝是在35岁以后。后来就越来越少，感觉越来越不好。”

    “同居几年后，我能体会到快感了，很舒服。我也有了这种要求，想天天都做。我的时候会有快感，后来不用到高潮也感到很舒服。”

    “有性快感的次数大约占50%。”

    “不是每次都能得到性快慼，大约20-30次中能得到一次。”关于很少或从未体验过性高潮的情况：有的人从没有得到过性交快感，一位女性说：“婚后第一年，性生活还挺好的，也就是不疼了吧，可从来没有感到过快感。”

    “我从刚结婚时起，就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的，但以为就是这样的。我跟丈夫从没有过快感，我不知道，不问，也没人告诉我。后来就生孩子。我一直以为就该是这样的。他每次做从没超过七八下，不超过1分钟。”

    “从26-36岁，这10年我都没有过快感，他速度太快，碰两下就能放出来，可我得有这时间的两倍长才能来快感。”

    “一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有高潮这件事，他也不知道。”

    “听人说快感是一种触电的感觉，我没有过这种感觉。”性快感同做爱环境有关。一位女性谈到她的婚前性关系时这样说：“有时借别人的房子，提心吊胆的，就顾不上快感了。”

    “我和他有过很少的几次快感，更多是他的快感。”被调査的女性中的确有人曾为无法得到性快感去求过医但调査中得到的印象是，为此求医的人很少：“我为性快感的事去过一个心理门诊，他们总说我们这一行要怎样怎样，要让人得到性快感。其实在我看来，他们也未必能让人得到快感，这种事要靠自己悟出来。”

    调査中最令人震惊的对快感的态度来自一位非常美丽、聪明的女性，她态度极为坦然、安详地对我说：“我从来没感觉过快感。（问：一生不体验一下快感不遗憾吗？）既然我从来不知道它是什么，也就没有损失什么。”

    四、如何看待性快感

    在西方，许多世纪以来，人们都把性快感看成不道德的、堕落的、邪恶的或者不正常的体验。中世纪教会的性观念主宰欧洲时，强调男子射精时间越短越好，以防止女性获得性高潮。为了打破这种观念，西方学者常常引用中国古文化中关于女性性高潮的观点作为对比。中国有关的古籍上主张，对于男人来说，理想的状况是尽量延长性交时间，男人在性交过程中所吸收的阴的本质的多少视性交时间长短而定；男人还必须成功地激起女方的性高潮，使其发挥出最大限度的性能力。在西方人眼中，中国人有—个独特的观念，即认为女方的性高潮对于其自身和男方都是同等重要的。

    直到金西凋査的公布和马斯特斯与约翰逊采用先进手段对性快感所作的科学研究完成之后，才彻底地改变了西方人对女性性高潮的否定态度，人们才最终接受了性快感是自然的、重要的人类生理机能的观点。

    不幸的是，后来的人们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性快感是正当的”观点到了这些人那里，却变成了凡性交必须使自身及性关系的对方得到快感。男人以为，他们毎逢与女人性交，都必须使对方达到性高潮；女人们则以为，如果她们不能每次都有高潮体验，她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为此，康诺利提出了“快感强迫症”这一概念，他认为，人们对性高潮近似强迫症似的追求，是一种异化的表现。人们总是焦虑地强调要获得性高潮，强调满足对方。男人往往郑重其事地问女人，她“达到高潮没有”？她有没有“大快感”？要不便是用某些委婉的话来问女方满意没有。而波伏瓦等人都锊指出，在这种时候，这类话是女性最不愿意被问到的问题。

    有人是从“工作伦理”的角度来批判“快感强迫症”的，他们批判那种过于强调性交快感以致使人成为快感奴隶的倾向。他们认为，由于以快感为性的目的，就制造了性失败和性无能的可能性。应当反对“快感强迫症”。正确的态度应当是这样的：享受性活动的各个组成部分本身，而不是把性活动当做达到什么目标的手段；应当把性当做感官的欢宴，而不是一种强迫症式的竞争。对“双方同时达到快感高潮”的强调表明，人们在性活动中已经成了时刻表的奴隶。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根据现今对“合格”的定义，男性要拖延快感到来时间，而女性则要加快快感到来的时间。工作和性是天敌。人们越是把性视为一项工作来努力认真地完成，越是用工作表现一样的标准来衡量它，就越容易“失败”（性无能）。有专家尖锐地指出：西方性文化对快感的关注是新教工作伦理的自然延续，在其中任何事情都不会因其自身而有价值，而只能是为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与此相反，应当把快感，做一种不断制造和产生着快乐感觉的连续过程的中断。

    如果川福柯的“凝视”意象来分析，西方女性在获取快感方面更能感到社会凝视的压力，而中国社会的“凝视”目光还没有转向这个方面一这绝不是说中国社会的“凝视”范围窄些或程度差些，只是说它的凝视贯注在其他方面，如非婚性关系，各种“变态”的性活动等方面。弗洛伊德也曾注意到，在对待性高潮的态度上的确存在着文化的差别：在某些社会里，妇女的性生活比西方社会要单纯。只要她的情人或丈夫乐于与她行房，她便心满意足；她从不担心自己是否性冷感或能否到达高潮，很可能她从不知高潮为何物。但在西方社会中，男子必须使女子能经历所谓“高潮体验”，才敢相信自己算个男子汉；女方则不但必须使男方经历高潮，以证明他是个男子汉，她还要自己有这种经验，来证明内己是个女人，否则就要担心自己患上了性冷淡的毛病。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随着国门的开放、西方文化的涌入，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接触到西方文化中对性快感的看法。我想，它对中同女性对性快感的想法会产生一定的影响。

    应当如何看待性快感呢？我们应当既反对对性快感的种种道德否定，又反对“快感强迫症”，还要反对把性快感当做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性快感的目的就在于它自身。它与“快乐”这一主题有关。福柯曾经主张将“欲望”主题改变为“快乐”主题，他的意思就是耍把过去被人们视为身不由己的东两转变为个人的主动的选择。性快感也应当成为人的主动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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