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克诺尔普生平三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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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克诺尔普

    那时正是快乐的青年时代,克诺尔普也还在世。当时我们一起出门漫游,在这鲜花盛开的盛夏季节,他和我无忧无虑地走在肥沃的土地上。白天我们在金黄色的麦田里闲逛,或者躺在荫凉的核桃树下乘凉,或者就躺在树林边休憩,一到晚上我便总是在一旁倾听克诺尔普给农民们讲故事,看他和孩子们表演影子游戏,听他为姑娘们唱着无数首歌曲。我愉快地待在一旁,毫无妒忌之感,只有他和姑娘们待在一起。他那棕色的脸庞闪着光彩,那些姑娘都被他的玩笑逗得哈哈大笑,同时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对此我偶尔有点妒意,暗想他真是一只幸福的小鸟,或者想自己真不走运,于是我有时候便走开去,免得成为多余的人。我不是去牧师的小屋和主人进行理性的夜谈,并且求宿一宿,便是回到自己的旅舍里悄悄地哭泣一场。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天下午我们经过一座教堂的庭园,这是一所小教堂,坐落在田野里,离附近的村庄很远,那些高出墙头的深色灌木使整座教堂充满着神秘宁静的气息,教堂静静地躺在这片火热的田野上。教堂入口处的铁栏杆旁有两棵大栗树,铁门已经上锁,我建议继续向前走。但是克诺尔普不同意,他已经习惯于翻越墙头。

    我问:“又到下班的时候了?”

    “当然,当然,否则我脚底怎么会疼呢。”

    “是的,这座教堂恰巧是为你准备的吧?”

    “但愿如此,你也来吧。农民们生活简陋,这点我很了解,但是他们到了地下会有好报的。因而他们乐意艰苦劳动,乐意在自己的墓穴及其附近种植一些干净的花草。”

    这时我也爬了上去,看到他说得有理,事实证明确实值得翻过这座矮墙。庭园里排列着一行行笔直的和弯弯曲曲的坟墓,大多数都立着白色的本质十字架,这里、那里绿草成茵,鲜花五彩缤纷。风儿和煦地吹着,牻牛儿花摇曳不定,在树荫深处还有迟开的桂竹香花,玫瑰花丛上挂满了玫瑰花,而接骨木树和紫丁香树密密地一棵挨着一棵,枝叶都交错在一起。

    我们对庭园里的一切都浏览了一遍,然后便在草地上坐下身来。草地高低错落,长满了野花,我们静静地坐着休息,感觉浑身阴凉,心满意足。

    克诺尔普读着最近的那个十字架上的名字:“这个人叫安格贝特·奥艾尔,已经六十出头。如今他已长眠在木犀草下,多么美丽的花啊,他现在睡得多么宁静。我希望我到那一天也会有木犀草,目前我暂时先从这里取一枝。”

    我说:“别摘,你还是采别的花吧,木犀草枯萎得最快。”

    他仍然摘下一枝插在自己的帽子上,帽子搁在他身边的草地上。

    “这里安静得出奇!”我说。

    他说:“嗯,不错。倘若更静一些,那么我们就可以听见地底下那些人的说话声了。”

    “不可能的。你别瞎说。”

    “谁说得准呢?人们不是常说,死亡就是睡眠,而人们睡着时是常常说话的,甚至还唱歌呢。”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

    “当然,为什么不对呢?如果我死了,我便会在地下等候,等待着星期天姑娘们来到这里,站在坟地周围,弯身采摘某座墓穴上的花朵,那时我就要开始轻轻唱歌。”

    “嗯,你唱什么歌呢?”

    “什么歌?什么歌都行。”

    他躺在地上伸直身子,闭上眼睛,立即用一种轻柔的、孩子气的嗓音唱了起来:

    因为我过早离开人间,

    请您,年轻的姑娘,

    为我唱一首告别的歌。

    当我重新回来的时候,

    当我重新回来的时候,

    我就是一个美丽的男孩。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我非常喜欢这首歌。他唱得婉转柔和,尽管有时候歌词缺乏完整的意义,但音乐旋律却是无懈可击的,可以说是十分悦耳的。

    “克诺尔普,”我说,“你千万别向姑娘们许诺太多,否则她们下回就不来听了。那句‘重新回来’的词很好,可是没有人说得准你恰巧就会是一个漂亮的男孩,这可真是说不准的事。”

    “当然说不准,这是肯定的。不过我喜欢这样。你总记得,就在昨天,我们曾向他打听路途的那个放牛的男孩吧?我非常想再当一次男孩。难道你不想?”

    “不,我不想。我过去曾经遇见一个老人,年龄肯定已七十开外,他神态平和,鹤发童颜,使我感到他身上只存在善良、睿智和安详。从此以后我不论到哪里总是想着自己将来也要成为这样一个老人。”

    “好啊,你只是还欠缺一点儿什么,你知道吧。总而言之,这些愿望实在很可笑。如果现在有人点头,我愿立即变成一个可爱的小男孩,而你呢,愿意变成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子,然而并没有人对我们点头。因此我们也就乐意保持我们的现状。”

    “这也是现实。”

    “是的。不过请注意。我常常自己思忖:究竟什么才称得上是最美好、最出色的呢,是不是一个金黄头发的苗条少女。这看法并不准确,因为人们常常可以发现,黑姑娘几乎更为艳丽。此外,我脑海里还一再出现这种想法:最美好最出色的首先应当说是那一只自由地翱翔在高空的美丽鸟儿。而另一回我又不动感情地想到了一只蝴蝶,例如一只纯白色的、翅膀上带红点的蝴蝶,有时候又想,这或者是傍晚时分天边云层间放出的一缕霞光,它把一切都照得发亮,却不会照瞎人的眼睛,万物因而显得既愉快又纯洁。”

    “说得完全正确,克诺尔普。这才是万物中最美丽的,只要人们在美好的时刻看见这一光景都会这么想。”

    “是的。不过我还想到了别的东西。我想,最美好的情况应该永远是:人们在心满意足的时候也还有点儿悲哀,或者有点儿恐惧。”

    “那又为什么?”

    “我认为:人们也许完全找不到一个绝对美丽的姑娘,因为人们不懂得,她受时间制约,她会衰老、死亡。倘若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永远长青,永恒地留存世间,我一定会感到极其愉快,但是事实让我寒心,这一点你也一直看得清清楚楚,因为它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的今天。相反地,我只看到一些终将消逝的、不能永存的东西,于是我不仅高高兴兴予以接受,而且还产生了同情之心。”

    “噢,是的。”

    “因此不论到什么地方,倘若能在夜里燃起一堆火,我便认为是无可比拟的妙事了。黑暗中会升起蓝色和绿色的光球,正当它们升腾到美的顶点时,就转化为一道小小的弧形而消失不见。人们如果在一旁观看,那么人们既会有欢乐,也会同时产生恐惧:两者是互相协调,同时并存的。倘若火焰能持续较长时间,岂不是美事,是不是?”

    “是的,当然。不过也并不适用于一切事情。”

    “为什么不适用?”

    “我举一个例子。如果有两个人相爱,于是结婚了,或者是两个男子有交情,便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因此,唯独有持久性的事才算是美事,而美事就不该再有一个离散的结局。”

    克诺尔普审视着我,然后忽闪了一下浓黑的睫毛,沉思地说:“你说得也在理。然而这也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总有终结的一天。关于友谊反目成仇,爱人变成敌人这样的情况也屡见不鲜。”

    “这是事实,不过在破裂来临之前,人们决不会想到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你瞧,我这一生中曾经有过两度恋爱,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恋爱,两次恋爱时我都曾断然认定是永恒不变的,除非死亡才能加以中断,可是两次恋爱都以破裂而告终,而我本人却并没有死亡。我也有过一个好朋友,还是我在家乡时结下的生死之交,我从来没有料想到我们两人会在活着的时候绝交。然而我们却断了往来,早就断了往来。”

    他静默下来,我也无言可说。人和人之间因某种关系而造成的痛苦,我还从未尝过,同时我也不曾有过这种体验:在两个互相联结得极其紧密的人中间,永远存在着一个裂开着的深沟,唯有爱,唯有一个钟点接着一个钟点用苦难架起桥梁才可能加以沟通。我思考着我的伙伴刚才那番话,我特别喜欢关于火焰光球的那些想法,因为我自己也曾有过几次类似感受。这些五彩缤纷的微带卷曲的火焰,从黑暗中向上升腾,又急匆匆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觉得它们是人类一切乐趣的象征,它们在我眼中越是美丽,我便越是感到不满足,便越容易觉得它们熄灭得太匆忙。我把这些想法也告诉了克诺尔普。

    可是他不置可否。

    “嗯,嗯,”他只是答应着。随后,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闷声闷气地说道:“思想和意识其实毫无意义,人们的行动往往不是有意识的,而是完全无意识地迈着自己的每一步路,完全由他的心灵所支配。而这些行动也许都是出于同情心和爱心,我是这么推论的。到末了,每个人总是自己独自行动,不再和任何人有关系,从一个人之死,便可以看清这一点。人们为他啼哭,为他伤心,人们悼念他一天、一个月,甚至一年,然而死者终于还是消失了、离开了,在棺材里人人都一律平等,不论是一个流浪汉,还是一个不知名的手艺人。”

    “嗨,克诺尔普,你这番话听着刺耳。我们过去经常讲,每当一个人用善良和友谊取代了邪恶和仇恨时,生活便终于有了意义和价值。而按你现在的说法,一切全都无所谓得很,偷窃和杀人我们都可以放手去干。”

    “不,我们不能干这些事,我亲爱的朋友,有胆量的话,你不妨将我们最近碰到的人打死几个试试!或者你干脆要求一只黄色蝴蝶变成蓝色蝴蝶。别人只会耻笑你。”

    “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倘若一切全都无所谓得很,那么一个人诚实上进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如果蓝色和黄色没有区别,善良和邪恶也完全相等,那么也就不存在任何道德了。于是每个人就像森林里的一只野兽,按照自己的本性行动,既没有荣誉感,也没有羞耻感。”

    克诺尔普深深地长叹了一声。

    “是的,我们该怎么说才好呢!也许你说的是实情。人们常常忧心忡忡,人们觉察到自己的愿望并无价值,因为世上万物都各自走着自己的道路,丝毫也不理会人们的愿望。不过,如果一个人尽干坏事,他还是会有羞耻感的。他会感到自己是有罪过的。与之同时,做好事也会有好结果,人们会因而心安理得,心满意足。”

    我望着他的脸,发现他对刚才那番言论很得意。他常常是这样的。他和我讨论哲学,提出一些见解,为之辩护,又予以反驳,随后又突然停止论争。过去我曾经认为,他是懒得回答我那些欠缺论据的看法和意见。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而是他感到自己所参与的辩论把他带到了一个自己的知识和表达方法都难以达到的领域。因为他虽然读书很多,可以算得上一个托尔斯泰,但是并不总能准确地判断一些正确见解和错误谬论,这一点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他和那种有学问的人谈话就像是一个很有天分的神童和成人在说话。他必须承认,他们比他更有力量、更有手段,可是他轻视他们,因为他们从来不干任何合理的事,而且他们施展了全部技能也未能解答任何人生之谜。

    如今他又重新躺在地上,双手枕着脑袋,透过黑压压的接骨木树的叶子凝望着蔚蓝色的炽热天空,嘴里哼着一支古老的莱茵河民谣。我至今还记得最后一节歌词:

    我穿旧了我的红裙子,

    如今我得穿上黑裙子,

    穿上六年,穿上七年,

    直至我的爱人腐烂消失。

    黄昏以后,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片小丛林的边上,各自手里拿着一大块面包和半截香肠,一面吃,一面观望着逐渐降临的暮色。片刻之前,那些山峰上晚霞的金色反光还烁烁生辉,一转眼便溶解为一缕缕雾絮而烟消云散了,此刻天色已经暗下来,树木、田埂和树丛在空间鲜明地勾画出它们漆黑的轮廓,天上还有点泛白,但是夜色却已经越来越浓了。

    在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之前,我们两人还一起阅读了一本题为《德国手摇风琴的艺术之声》的小书中的许多滑稽故事。书里刊载着许多极为可笑而有趣的通俗歌曲,还附有小小的木刻画。夜色渐浓,我们的阅读也告终结。等我们吃完晚饭,克诺尔普说他想听点儿音乐,我便从口袋里掏出了口琴,琴上满是面包屑。他把口琴擦干净后便吹起一些我们经常听到的熟悉的旋律。我们就这样坐着,过了一段时间后,夜色便完全罩没了我们眼前这片变化多端的土地,天空中一点儿光亮都没有了,星星一颗接着一颗缓缓升起在越来越黑的天空中。口琴奏出的乐声悠扬委婉地飘过原野,消失在远方的空气之中。

    “我们现在最好不要立即睡觉,”我对克诺尔普说,“给我讲个故事吧,不一定是真事,童话也行。”

    克诺尔普沉思不语。

    “好吧,”他回答说,“我讲一个故事,也是一个童话,两种特点兼而有之。其实这只是一个梦。去年秋天我做了这么一个梦,后来又两度梦见了一模一样的情景,我可以给你描述描述。”

    “梦境发生在某个小城市的一条胡同里,那个城市很像我们的家乡,所有住宅的山墙都筑在小胡同的一边,不过这些山墙比我小时候看见的要略为高些。我走进胡同,觉得似自己经过很长、很长时期流浪后重又回到了故乡;但是我的欢乐只有一半,因为一切东西都不大对头,我简直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根本不是在家乡。某些角落很完整,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点不差,我一眼就把它们认了出来,可是有许多房子看着很陌生,完全不认得,同时我找不到熟悉的小桥和通向市场的小路,却在它们该在的地方看见了一座陌生的花园和一个教堂,这座教堂类似科隆和巴塞尔的教堂,有两个高高的钟楼。我们家乡的教堂是没有钟楼的,只有一根被充当屋顶的木桩子,由于营造上的失误,钟楼始终没有建成。”

    “当然也要讲讲我所见到的人。有些人,我远远看去都是熟悉的人,我叫得出他们的名字,我想和他们打招呼,几乎喊出了声。但是其中一个人径直走进了一幢房子,也许是走入了旁边的一个小胡同,渐渐走远了,如果有一个人向我走近,在他擦过我身边时,他便变了样,成了一个陌生人;然而当他走了过去,重新走远以后,我一边目送着远去的身影,一边想,他就是某某人,我肯定认识他的。我还看见一家商店前并排站着几个妇女,其中一个我觉得是我那已经去世的姑妈;而当我走近她们后,又发现她们全是生人,而且连她们说的话也都是完全陌生的方言,我几乎一点也听不懂。”

    “最后我想:如果我重新离开这座城市,那么它究竟是不是我的家乡呢。于是我接连不断地跑到一座座熟悉的房子跟前,或者跑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跟前,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我并没有为此恼火和沮丧,只是十分悲哀和恐惧。我很想背诵一段祷文,竭尽全力想把祈祷文背出来,但是脑海里浮现的只是一些毫无用处的、愚蠢的客套话——例如‘十分尊敬的先生’和‘在目前情况下’之类,我悲哀地、心神迷乱地念着这些话语。”

    “我觉得自己这样奔跑了好几个钟点,直至我浑身发热,疲乏至极,并且一路走一路不自觉地跌跌撞撞。这时已到黄昏时分,我决定找一个最先走近我的人打听一下附近的客栈,或者问问如何才能走上公路。可是所有的人都不停步地走过我身边,倒像我是空气似的。不久我便由于疲乏和失望而失声哭泣起来。”

    “有一回我又走到一个巷口,发现自己面前的正是我家所在的那条旧巷子,尽管已经过某些改造和修饰,却丝毫也不能动摇我的信念。我飞也似的奔进胡同,我认出一幢又一幢房子,虽然是梦境,却十分清晰,最后我看见了父亲的老屋。它也同样显得高得出奇,此外便和往年几乎一模一样,快乐和激动一齐向我袭来,使我浑身发栗。”

    “大门口站着我的第一个爱人,她名叫亨丽艾特。她看着比过去高了些,也多少有些改变,比过去更漂亮了。我走得更近些,发现她简直美得惊人,完全是一个安琪儿模样,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她的头发是发亮的金黄色,而亨丽艾特原来是褐色头发。我还看见她神采奕奕,在那里走上走下。”

    “‘亨丽艾特!’我朝她喊道,一面脱下帽子挥舞着。她的外表如此高雅,因此我拿不准她愿不愿认我。”

    “她朝我转过身,直盯着我的眼睛。我不由大吃一惊,觉得很羞愧,因为她并非我刚才讲的亨丽艾特,而是丽莎贝丝,我的第二个爱人,我和她的关系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丽莎贝丝!’我喊叫着,并向她伸出手去。”

    “她望望我,目光直刺我内心。她看我的那副神情就像上帝在看他的信徒,既不严厉也不高傲,而是十分平静可亲,又那样的富有深思熟虑和宗教气息,不由使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条迎着她走去的忠犬。她的面容严肃而悲哀,这时她朝我摇摇头,好似我向她提出了什么冒失的问题,也不握我伸给她的手,反而转身走进了屋子,然后又悄悄关上了身后的大门。我还听见她锁门的声音。”

    “我转过身子走开了,我虽然由于伤心而热泪盈眶,几乎看不清面前的东西,但仍然觉察到城市的面貌又有了变化。现在我看到每一条街道、每一幢房子,所有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模一样,而那些污秽破烂的地方全不见了。山墙也不再高得出奇,色彩也还是原来的那样,来往的行人也显得很真实,都愉快地有点吃惊地望着我,他们认出了我,有的甚至还喊着我的名字同我打招呼。但是我却不能回答,也不能站停身子,反而竭尽全力地沿着熟悉的道路跑开了,跑过了小桥,跑出了城市,由于悲痛我只能用湿润的眼睛望着一切。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只是感到,对我来说,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我只能在羞耻中走开。”

    “后来,当我跑到城外,来到白杨树下,稍作休息时,才忽然想起,我方才是到了故乡,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但丝毫也没有想到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和朋友们。我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痛苦和羞愧感。可是我已不能再倒退回去,没法补救一切,因为我的梦已经做完,我醒了。”

    克诺尔普说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不会和其他人的灵魂相混淆。两个朋友可以一起行走,一道聊天,甚至相互非常亲近。但是他们的灵魂却像花儿一般,每枝花都有自己生根的地方,没有一朵花可以跑到另一朵花的枝条上去,否则它们就得离开自己的根,这是它们办不到的事。花儿传播芳香和种子,因为它们乐意和别人交流;而要让一粒种子到它应该去的地方,花儿本身却无能为力,这就要依赖风力,风儿倒是来去自由,可以到处乱走的。”

    后来他又说道:“我刚才给你叙述的梦境也许就是同样的道理。不论对亨丽艾特,还是对丽莎贝丝,我都没有做过亏心事。对于她们两人,我都曾一度爱过,并希望把她们据为己有,于是她们也便成了我梦中的形象。两人看起来十分相像,但其实不然。两个形象都属于我所有,但都不是活生生的。我也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到我的双亲。他们也都属于我,我是他们的孩子,我也和他们一样。可是尽管我爱他们,但我对他们仍然是一个陌生人,是一个他们不能够了解的人。那些对于我至为重要的事情,也许恰好代表我灵魂的事情,他们看着毫不重要,视为是我一时兴起所至,是青年人的冲动。他们确实很喜欢我,宠爱备至。一个父亲能够把他的鼻子、眼睛,甚至是智力遗传给他的孩子,却不能遗传灵魂。每个人的灵魂都是新的。”

    对于他这番话我毫无反应,当时我还没有现在这种思想,至少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听进去,于是事情便这么过去了。我舒舒服服地听他想入非非,其实内心并无丝毫触动,因此我揣测克诺尔普一定也把我们的生活视作一场游戏,而不是一场奋斗。尤其由于周围环境如此宁静美丽,就我们两个人躺在干燥的草地上,在黑夜里期待着睡魔光临,等着观察早早升起的群星。

    我开口道:“克诺尔普,你是一个思想家。你应该去当教授的。”

    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如果还让我进救世军[1],恐怕更为好些。”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觉得他说得太过分。“你啊,”我说,“别逗我了!难道你还想再当一回圣徒?”

    “当然,我还想当的。每个人只要真正地严肃对待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他就是一个圣洁的人。凡是人们认为某些事情是合理的,他就必须去做。如果我有一天认为自己进救世军是正确的,我当然会去的。”

    “永远当救世军!”

    “是的。我愿意给你讲讲原因。我已经和很多人谈过这个问题,也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意见。我听过牧师、教师、村长、社会民主党人和自由党人的演说,可是没有一个人的话完全诚恳地发自内心,可以使我寄以信任,相信他在非常时刻会根据自己的智慧作出自我牺牲。救世军却不同,我曾在一些音乐会和公众场合见过他们的人和听过救世军的言论,总有三四次吧,我以为他们是认真诚恳的。”

    “何以见得呢?”

    “你可以亲眼看一看。我给你讲一个救世军成员的例子,他在一个村庄里发表演说,那是一个炎热的星期天,在尘土飞扬的露天里,他很快便热得浑身冒火。总而言之,他显得非常吃力。当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的时候,他吩咐他的三个同伴唱赞美诗,自己偷空喝了一点水。半个村庄的人都围在他身边,小孩和大人都有,他们把他看作疯子,议论纷纷。人群后排站着一个青年雇工,手里握着一根鞭子,不时地劈劈啪啪猛抽一阵,企图以此激怒宣讲人,围观的人每次都哈哈大笑着为他帮腔。但是那个可怜的救世军毫不生气,全然不是由于愚蠢,而是出于信念,坚持在一片喧哗声中讲完了道,脸上还露着笑容,换成别人大概早已大声嚎叫或者逃之夭夭了。你总懂得,这不是一个人为挣几个糊口钱,或者为了娱乐消遣所能够做到的,他必须具备伟大的虔诚和良心。”

    “我个人同意你的意见。不过一个人并不能代表所有的人。你这人感情细腻,待人热诚,不会跟着别人一道起哄的。”

    “也许会的。如果他多少懂得如何做更为妥当,远远胜过种种细腻和热诚。一个人当然不能代表所有人,但是真理,真理却应该适用于所有的人。”

    “啊哈,真理!谁知道恰恰在哈利路亚[2]里有真理呢。”

    “说得对,谁也无法证明。不过我刚才讲的意思只是说明:当我有朝一日发现真理就在那里,我也就会心甘情愿地去追随。”

    “哼,说得是!那么你每天都会发现一种智慧,而到第二天就彻底加以厌弃了。”

    他十分惊异地望着我。

    “你讲了一些很糟糕的话。”

    我想表示歉意,然而他拒绝了,大家缄默无语。片刻后他轻轻向我道过晚安便静静地躺下了,不过我不相信他会睡得着。当时我还非常兴奋,用双肘支撑着身子,半躺半坐地凝望着村庄的夜景,待了至少一个多钟点。

    第二天早晨,我一眼便发现克诺尔普这天气色极好。我告诉了他,他容光焕发地用他那双孩子气的眼睛望着我说:“观察得很正确。你知道一个人气色怎么会好的吗?”

    “不知道。怎么会的呢?”

    “这是因为这个人夜里睡了一个好觉,并且切切实实做了许多美梦。但是这个人永远不会知道原因的。我今天便是这个情况。我梦见了一系列美好和有趣的事,可是现在已经忘得干干净净。我只记得,我在梦中十分愉快。”

    在我们还没有到达下一个村庄,并且给我们的肚子灌一杯牛奶之前,克诺尔普已经用他那柔和、轻快和流畅的声音朝着冷冷清清的早晨唱了三四支崭新的歌曲。也许这些歌曲很少有文字记录,也很少印刷出版。尽管克诺尔普算不上一个大诗人,但至少是一个小诗人,每当演唱自己的作品时,他常常把那些最美丽的歌曲比作自己美丽的姐妹们。我保存了他的一些诗歌和一部分歌曲,都非常美丽,并且在我看来是十分有价值的。它们都没有文字记载,而它们却诞生过、活过,然后又消逝不见了,它们是善意的,同时也是不负任何责任的,它们像一阵空气,轻轻掠过,但是它们不仅对我和他本人,而且也对其他许多人,包括孩子和老人,在某些短暂时刻制造出美和爱的情感。

    星期天假日明亮而迷人,

    好似一位小姐走出闺房,

    她脸色红润,态度矜持,

    姗姗出现在枞树林中。

    那天他迎着太阳唱的就是这首歌,女性是他歌曲中几乎永恒存在和歌颂的对象。克诺尔普在日常谈话中很少流露的思想,在他的小诗中却流露得非常自然,这些小诗就像一些穿着浅色夏装的干净儿童在嬉笑跳跃。当然,它们也常常是毫无意义的滑稽逗趣之作,只是用以发泄他那几乎满溢出来的感情。

    当年那些日子里,我完全为他的感情所感染。我们一路上朝所有遇见的人打招呼和开玩笑,因此我们走过之后,身后传来的不是笑声就是骂声。我们整天都像是在过节。我们相互叙述自己学生时代的生活趣事和笑话,给过路的农民,甚至连同他们的马和牛都起了绰号,我们躲藏在花园篱笆边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饱餐偷来的醋栗,我们注意爱惜我们的精力和保养靴子的后跟,因此我们几乎每个钟点都休息一回。

    我和克诺尔普童年时就相识了,而我察觉,从那时算起,我还从没有和他进行过如此亲切而细致的谈话,我为此感到庆幸,因为从今天开始,我们两人的共同生活、我们的漫游和娱乐可以有所提高了。

    中午时气候燠热,我们在草地上躺了很久,后来我们动身启程了,将近傍晚时天上泛起了暴风雨前的云雾,空气都凝聚不动了,于是我们决定寻找一处有屋顶的地方过夜。

    这时克诺尔普渐渐安静下来,稍稍有点疲倦了,然而我却没有感觉,因为他仍然笑得很欢,还常常附和我的歌声伴唱,我精力仍然很充沛,感觉有一种快乐的火焰接连不断地从身子里往外涌。也许克诺尔普和我恰恰相反,那种节日的光彩已经开始从他身上泯灭。当年经常发生这种情况,我度过了一个欢乐的白昼后,晚上依然精神旺盛,不想躺下来休息,是的,我经常在入夜后单独一个人自寻消遣,闷头玩一两个小时,这时其他人早已疲惫不堪而睡熟了。

    当时,这种黄昏时分的兴奋情绪往往控制我的行动。当我们顺河而下来到一个规模较大的村庄时,我暗暗高兴起来,预计会度过一个有趣的夜晚。我们首先物色了一个地处偏僻、同时又交通便利的谷仓作为我们当夜的宿营地,随后我们便溜进村子,来到一家旅馆的美丽的花园里,因为今天我要把克诺尔普当成我的客人好好招待一番,我想我们应该美餐一顿蛋饼,喝几瓶啤酒,以庆祝这快乐的一天。

    克诺尔普高兴地接受了我的邀请。然而当我们在花园里一棵华丽的梧桐树下的餐桌旁坐下后,他却犹犹豫豫地说道:“喂,我们并不想大喝一通吧?我很乐意喝一瓶啤酒,这会让我感到愉快,但是不能超过一瓶,否则我会受不了的。”

    我说随他的便,心里暗想:只要让我们喝得痛快,管他什么多一瓶还是少一瓶的。我们一起吃着热腾腾的蛋饼和一个新鲜的、营养丰富的棕色黑麦面包,不过我很快就要了第二瓶啤酒,这时克诺尔普连半瓶还没有喝完。当时我坐在那张堂皇的桌子前,飘飘然觉得自己又阔绰又华贵,心里非常舒服,我预料当天晚上还能好好乐一阵子。

    当克诺尔普喝完他那瓶啤酒后,不管我如何劝说都不肯再喝第二瓶,却要我和他一起再在村子里稍稍溜一溜,随后便按时去休息。这些话完全不合我的想法,而我又不便立即反驳。由于我那瓶酒还没有喝光,因此我说,我不反对他先走一步,过一会儿再碰头。

    于是他便走了。我目送他离开,看他悠闲地、迈着周末黄昏散步的轻松步伐向前走去,耳朵后面还戴着一朵翠菊花,他跨下几级台阶后,走上了那条宽阔的大路,慢腾腾地信步朝村庄方向走去。他没有和我再喝一瓶,使我不免觉得遗憾,我一面望着他的背影一面欣喜而又温情地想:这个可爱的伴侣!

    太阳已经下山,天气却依旧闷热非凡。我倒是很喜欢在这种气候里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喝点新鲜啤酒,于是又在餐桌旁待了一些时间。这时几乎只剩我一个客人了,女侍者一有空闲便过来和我聊天。她还递给我两支香烟,我想给克诺尔普留一支的,可后来却糊里糊涂地忘记留下,自己抽掉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克诺尔普又回来了,想把我接走。而我当时兴致正浓,赖着不想离开,但是他说他疲倦了,想睡觉,于是我们达成协议,让他先回我们预先看好的住处去躺下休息。就这样,他又走了。女招待见他一走便立即向我打听他的情况,他总是招徕姑娘们的注意。对此我并不反对,克诺尔普是我的朋友,她也不是我的爱人,因此我对他的赞誉简直是言过其辞,我觉得这样才痛快,因为我觉得这个世上人人都好。

    最后我终于动身离去时,天上已开始打雷,微风吹拂着梧桐树。我付了账,给了女招待十芬尼小费,然后不慌不忙上了路。走路时我才觉察自己确实多喝了一瓶啤酒,因为我在最近一段时间里酒喝得非常少。不过有点醉意反而让我觉得舒服。知道自己多少还能够承受,我整整唱了一路歌,直至我重又找到我们的宿营地。我轻手轻脚走了进去,看见克诺尔普睡得正香。我望望他,他穿着衬衫躺在他自己那件摊开的棕色外套上,呼吸很均匀,额头、裸露的颈项和一只伸出的手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闪烁出一种苍白的光泽。

    我和衣躺下后心情仍很激动,脑袋里依旧乱纷纷的,此时已是午夜时分。我终于睡着了,睡得很熟,昏昏沉沉。这是一种并非很好的熟睡,我浑身沉重而虚弱,做着模糊不清、折磨人的噩梦。

    第二天上午我醒得很晚,醒来时已是大白天,亮光晃得我眼睛发痛。我觉得头脑空虚、混浊,四肢疲乏无力。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揉揉眼睛,伸展了一下胳臂,把关节弄得格格响。但是,尽管我浑身疲乏酸痛,脑子里却残留着昨日欢乐的余烬和回响,并且想去最近处的清泉里洗净身上那些小小的疼痛。

    情况有些异样。我环顾四周,发现克诺尔普不在了。我叫喊,吹口哨,召唤他回来,起初我也并没有感到蹊跷。而当我那一遍遍的呼喊、吹口哨以及搜寻全无效果时,我猛然惊觉,他已抛弃了我。是的,他已远走高飞,他已偷偷离开了我。他不愿再和我待在一起了。也许我昨晚喝酒违背了他的意愿,也许由于他对于昨天的喧闹放荡行为感到了羞耻,也许只是一次小小的玩笑,也许是对与我做伴产生了怀疑,或者干脆就是他突然产生了渴望孤独的念头。无论如何,我昨夜的酗酒显然得承担罪责。

    我的欢快彻底消失了,羞愧和悲哀笼罩着我。我的朋友如今在何处呢?我违背了他的意愿,现在看来,我对他内心世界的了解和掌握还是不够的。如今他远走高飞了,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心里不免有股若有所失之感。我责备他,但更多的是责备自己。我现在已处于孤独之中,按照克诺尔普的观点,每个人都是生活于孤独之中的,而我从来也不愿意相信这一点,尤其是让自己来品尝。孤独是苦涩的,不仅是在第一天,尽管它同时也确实会给人带来一丝光明,但是自从那天以后,孤独感就从来不曾完全离开过我。

    注释:

    [1]基督教的一个社会活动组织,1865年由英国人布斯所创立,1878年起仿效军队形式进行编制。

    [2]原文为“Halleluja”,系希伯来语,赞美上帝的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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