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克诺尔普生平三故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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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点

    这是十月里的一个晴朗日子;和煦的清风被一股突变的气流所扰动,秋日的野火燃起了淡蓝色的轻烟,像薄薄的衣带在田野和园圃的上空袅袅飘摇,被烈日烤灼的杂草和树木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甜气息。在村子的园地里盛开着色彩鲜艳的紫菀花、迟开的浅色玫瑰和天竺牡丹,而在篱笆边,火红的金莲花在那些业已暗淡无光、泛着白色的草丛里还到处燃烧般地开放着。

    马霍特医生的单人马车正慢慢行驶在通往布拉哈的乡村大道上。道路缓缓伸向山上,左面是已经收割完毕的田地以及一片尚未收获的土豆地,右面是一大片种得密密的、半枯萎的小松树林,树干和枯干的枝杈交叉在一起,组成了一道褐色的围墙,地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松针,也呈现出同样干枯的棕褐色。道路就这么径直伸向秋日的蔚蓝天空,好似往上就到了世界的尽头。

    马霍特医生松松地捏着缰绳,让老马自己随意前行。他刚从一个生命垂危的老妇人家里出来,那个女人已病入膏肓,却还在为自己的生命苦苦拼搏,想挣扎到最后一口气。现在他已很疲乏,要静静坐在马车上享受这和煦秋日的乐趣。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迷迷糊糊、不自觉地追随着那田野里的野火所引起的香味的召唤,回忆起学生时代那一次愉快的、早已消逝的秋游,回到了那遥远的充满音响而又难以形容的朦朦胧胧的童年。他从小是在乡下长大的,因而总能本能地领会农村各个季节以及它们活动变化的特征。

    马霍特将要睡着时,他的马车猝然停住把他惊醒了。一条排水沟横穿马路,马车前轮被卡住了;老马高兴地站住脚,低下头,享受这短暂的休息时刻。

    马霍特因为车轮突然停住而完全清醒过来,他提起缰绳,笑眯眯地朝四周扫视了一下。树林和天空经过这倒霉的几分钟后,在灿烂的阳光下依然如故。他从不喜欢在大白天打瞌睡,为此他坐直了身子,点燃起一支香烟,吹着口哨驱使老马继续前进。马车又慢慢地向前爬去。装满了马铃薯的口袋在田里排成了一长溜儿,有两个女人从口袋后面的阴影里探出身子向他打招呼。

    现在坡顶就在眼前,老马抬起头,精神振奋,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奔下熟悉的山坡,下一步便是卸下马鞍。这时从明亮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流浪者,在蓝天下,他一眼看去显得格外高大,再往下走时那人脸色就变得灰白而身躯瘦小了。流浪者逐渐走近,是一个蓄着小胡子的瘦削的人,显而易见此人正在往家乡赶路,他穿得破破烂烂,显得很疲惫,走路很费力,但是他彬彬有礼地脱下帽子,向医生问了好。

    “你好!”马霍特医生回了一礼,目送着走过身边的陌生人,突然他勒住马缰,转过身子,站在嘎吱嘎吱响的皮踏板上朝那人喊道:“喂!喂!请你回来一下!”

    风尘仆仆的流浪者站停身子,回过头来。他朝医生微微一笑,便又转过身去,好像要继续往前去,然而他沉思片刻后,终于顺从地转身走回来。

    他站在低矮的马车边,手里捏着帽子。

    “请问,您去哪儿?”马霍特问。

    “沿着大路一直走到贝希托塞格。”

    “难道我们不认识么?我只是想不起名字来而已。您肯定知道我是谁吧?”

    “您是马霍特医生,我估计没有弄错。”

    “嗯,是的,那么您是谁呢?您叫什么?”

    “大夫先生早就认识我的。我们曾一起坐在普罗赫尔校长的教室里,先生,您当时曾抄袭过我的拉丁文练习题。”

    马霍特急忙走下马车,细细端详着陌生人。接着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没错,”他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克诺尔普,我们是老同学。老伙计,让我们握握手吧!我们总有十年没见面啦。你还一直在浪游吗?”

    “一直都在流浪。一个人年纪一大,习惯就难以更改了。”

    “你说得对。你这回去哪里?是回家乡去看看吗?”

    “你猜得没错。我要去盖尔贝绍,要在那里办一些事情。”

    “噢,原来如此。你老家还有人吗?”

    “老家没有什么人了。”

    “你现在看上去已经不年轻啦,克诺尔普。我们现在刚刚四十岁,我们两人。你想就这么从我身边一走了之,未免太无情义了。——你知道吗,我觉得你似乎需要一个医生。”

    “啊,不需要的。我什么毛病也没有,若是我有什么地方不对,那也不是任何医生所能治愈的。”

    “那么就以后再说吧。现在到马车上来和我一起走,让我们好好谈谈。”

    克诺尔普略略后退几步,把帽子重新戴到头上。当医生要拉他上车时,他面有难色地婉言拒绝着。

    “啊,用不着这样。马不会向前走的,只要我们还站在这里。”

    这时候克诺尔普的咳嗽发作了,医生立即断定他得的是什么病,便一把抓住他,把他推进马车。

    “这样吧,”马车继续行驶时,医生说:“我们往前走,只要跑快点儿,半个钟头我们就能到家了。你正在咳嗽,不要说话了,我们到家后再聊吧。——什么?——不行,你现在这样可不行,病人应该躺在床上,不能在野外露宿。你可知道,当初学拉丁文时,你常常帮我大忙,如今该轮到我来帮你了。”

    他们驶上山头,医生又拉紧缰绳让马车慢慢驶下山坡;透过那片果树林梢已经可以看到正对面布拉哈居民住宅的屋顶了。马霍特放松马缰,让车不紧不慢地向前行驶;克诺尔普浑身疲乏,喜怒参半地享受着坐车的乐趣和故人的温情。他想,到了明天,最迟后天,只要我全身的骨头没有散架,我就要继续上路到盖尔贝绍去。他已不再是青春年少,那些日子和年代早已消逝。他如今是一个病弱的老人,已不再有任何希望,只求在生命终结之前再回家乡看看。

    到布拉哈后,他的朋友最初把他安置在卧室里,让他喝牛奶,吃火腿面包。他们闲聊着,慢慢地又变得亲密起来。然后医生才开始给他诊治,病人温顺而又带点讥讽的模样听任医生摆布。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哪儿有病么?”马霍特诊断完后询问自己的朋友。他问时很轻松,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克诺尔普很感激他这种态度。

    “是的,我知道,马霍特。我得的是肺病,我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啊,这可说不准!不过无论如何你得了解你必须卧床休息,并且好好调理。你先在我家里住一阵子,我再设法在附近医院给你弄一个床位。亲爱的,鬼附了你的身,你必须当心自己,你要作一次全身检查。”

    克诺尔普重新穿好上衣。他向医生转过他那瘦削而灰白的脸,一脸戏谑的表情,然后温顺地说:“多谢你费心,马霍特。当然一切全都为了我。可是你实在是白费力气。”

    “让我们看以后的情况再说吧。现在你到外面坐着晒太阳,只要花园里有阳光你就坐着。丽娜会给你安排好床铺的。我们必须细心看护你,小克诺尔普。一个人一辈子都在阳光和空气中过日子,居然得了肺病,这简直是不正常。”

    说完这些话后,他便出去了。

    女管家丽娜很不高兴,反对让一个流浪汉住在客房里。可是医生大声截断了她的话头。

    “您要好好看护他,丽娜。这个人已活不长了,他在我们家一定要得到良好的款待。此外,他一向很爱干净,在他上床休息之前,我们得让他洗一个澡。您去把我的睡衣拿一件给他,也许还要找一双棉拖鞋。请您不要忘记,他是我的朋友。”

    克诺尔普足足睡了十一个小时,次日早晨多雾,他在阴霾的天气中醒来,过了很久才逐渐想起自己是住在谁的家里。直至太阳高照时,马霍特才允许他起床,用过早餐后,两个人坐在阳光下的平台上喝红葡萄酒。克诺尔普在好菜好饭和半杯葡萄酒下肚后变得活泼而健谈了,马霍特大夫为了再和这位难得相见的老同学谈谈,特地腾出了一个小时,或许是为了想了解一些这位不寻常人物的生活。

    “你真的对自己所过的生活很满足么?”他微笑着说,“这样当然很好。不过我还是要说,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来说实在太可惜了。你可以做神父或者教师,也许可以当一个自然科学家,或者甚至是一个诗人。我不知道你应该如何利用你的才华,如何发展你的才华,但是你确实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才华。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克诺尔普用细瘦的手托着自己长着稀疏胡子的下巴,目光凝视着透过酒杯照在桌布上的红色阳光。

    “你说得不全对,”他慢吞吞地说,“事实上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多才华。我会吹一点口哨,会奏手风琴,有时候也写一点小诗,我也曾经是一个田径好手,跳舞也跳得不错。这便是一切了。而且我从来也不曾独享这些欢乐,总是和很多人在一起,有时是年轻的姑娘们,有时是孩子们,他们都从中获得了许多乐趣,有时候便向我表示感谢。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就此打住吧。”

    “噢,”医生回答道,“就这样吧。不过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当年你和我在拉丁学校里一起读到五年级时,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你尽管算不上一个模范学生,但至少也是一个好学生。可是有一天你突然离开了,大家都说你进了普通学校。我们就这样分了手,我少了一个拉丁语同学,他上了普通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后来,我听说了有关你的情况,我心里常常想:倘若你当初留在拉丁学校,情况一定会完全不同的。那么,我要问你,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拉丁语让你觉得兴味索然,也许你家长付不出学费,或者还有其他原因?”

    病人用棕黄瘦削的手端起了酒杯,可是他没有喝酒,只是透过晶莹的酒望着翠绿的花园,接着小心地把高脚杯放回桌上。他默默无言地闭上眼睛,陷于沉思之中。

    “你不乐意谈这些事情吗?”他的朋友询问说,“一定不是吧。”

    克诺尔普睁大眼睛,久久地审视着大夫的脸容。

    “是的,”他回答说,虽然有点犹豫,“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这些事我还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现在让别人听听也许是件好事。其实只是一个儿童故事,但是对于我却非常重要,多年来一直让我为之操心。很奇怪,你恰好问到这个问题!”

    “为什么?”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也常常想着这些事,因而我决心再度返回家乡盖尔贝绍。”

    “好吧,那么你讲吧。”

    “请你想一想,马霍特,我们当时一直是好朋友,至少这种友谊一直维持到三年级或者四年级。后来我们便很少在一起,你经常在我家门口徒然地吹着口哨。”

    “我的老天爷!这是千真万确的情况!这些事情我至少忘了有二十多年了。我的好人,你的记性真是惊人!后来呢?”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脱离了常规。完全是由于姑娘们。我早就对她们抱有好奇心,当你还在相信仙鹤和婴儿泉水的故事时,我就已多少懂得小伙子和姑娘们之间的事了。当时我认为这才是重要的事,因而我从来不曾参加过你们的印第安人游戏。”

    “你那时十二岁,是不是?”

    “将近十三岁,我比你大一岁。有一次我生病躺在床上,有一个表姐来看望我们,她比我年长三四岁,经常陪我一起玩,当我病愈起床后,有一天晚上我走到她的房里去。这是我第一次确切地看清一个女人,我吓得要命,赶紧逃走了。我现在不想谈这位表姐,她让我感到扫兴,我见了她就害怕,可是这一幕却牢牢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从那时起我有很长时期一直追随姑娘们的左右。红脸的制革匠哈西斯有两个女儿,和我年龄相仿,邻近也有其他女孩子经常到她们那里去,我们便一起玩捉迷藏游戏,常常互相呵痒作嬉,又窃窃暗笑别人。我多半是这个女孩群中唯一的男孩,有时候我帮助其中的一个姑娘编好发辫,有时候有一个姑娘给我一吻,当时我们都还没有成人,并不真正懂事,不过我对这一切都充满了迷恋之情。我还躲在树丛里偷看她们洗澡。——有一天从郊区新搬来一户人家,他们家有一个小姑娘,她父亲是一个针织工人。她名叫法兰切斯卡,我对她一见钟情。”

    医生打断了他的话头,问道:“她父亲叫什么名字?也许我也认得她。”

    “很抱歉,我想还是不告诉你为好,马霍特。这和故事没关系,我也不愿意别人知道她这些事。——接着往下讲吧!当时她个儿比我高,身体比我结实,我们两人到处奔跑、斗殴,有时候她抓住我把我弄痛时,我便像喝醉酒似的晕头转向,并且有点飘飘然。我是爱上她了,因为她比我大两岁,而且还对我说过,她很快就会需要一个情人,我从此就一心一意想当她的情人。——有一回她单身一人坐在制革厂花园里的小河畔,双脚浸在水里,她刚洗完澡,只穿着内衣。我跑过去,坐在她身边。我突然有了勇气,对她说道,我愿意也必须当她的情人。而她只是用那双棕色眼睛同情地盯着我,说道:‘你只是一个毛孩子,还穿着开裆裤呢,你懂得什么叫情人,什么是爱情吗?’我说,我懂,我什么都知道,倘若她不愿意当我的情人,我就把她推到河里去,然后自己也跳下去一起死。这时她便像一个成年妇女似的细细审视着我,说道:‘让我们试一试吧,你会接吻吗?’我说会的,当即便匆忙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自以为做得很好,但是她紧紧抱住了我的头,像一个成年妇女似的真正吻起我来。使我几乎失去了听觉和视觉。然后她用那低沉的声音对我说道:‘你算是和我正式接过吻了,小伙子。不过仍然不行。我可不要在拉丁学校读书的情人,那里没有正经人。我要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当情人,一个手艺人或者一个工人,可不要学生。这种人什么也不会干。’她把我拉到她的膝盖上,用两臂紧紧搂着我,她的温暖使我感到如此快活,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怎么能舍得离开她。于是我应允法兰切斯卡说,我再也不去拉丁学校上学,而要去当一个手艺人。她只是笑笑,但是我坚持着不肯放松,最后她又吻了我,答应我说,只要我不当拉丁学校的学生,她就做我的情人,我和她在一起会很快活的。”

    克诺尔普停住话头,又咳嗽了片刻。他的朋友仔细地打量着他,两人默然对坐了一小会儿。接着克诺尔普又往下说道:“好吧,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全部经过。事情当然不像我讲的那么简单。当我告诉父亲,我再也不愿意、再也不能够去拉丁学校上课的时候,我父亲掴了我好几个耳光。我一筹莫展,想不出妥当的办法,以致常常想放一把火把学校烧掉了事。这当然是小孩子的想法,而我当时却是十分认真的。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干脆在学校里耍无赖。难道你对此一无所知么?”

    “说真的,我朦朦胧胧记得一些。有一段时期,你几乎每天下课后都被留校关禁闭。”

    “是的。因为我经常旷课,胡乱回答老师的提问,也不做作业,还丢失课本,每天都要闹出一些事情,到了后来,我竟以此为乐,总而言之,我当时简直使老师们大伤脑筋。拉丁文和其他一切东西在我看来全都无关紧要。你也知道,我的嗅觉一向特别敏感,只要闻到什么新奇的东西,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于是,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我先是从事体育运动,然后是去钓鳟鱼,后来又采集标本开始研究植物。而当时正因为我和姑娘们打交道,经受了一些挫折而获得不少经验,我感到没有比姑娘们更为重要的了。当一个人脑子里暗暗地尽想着昨天傍晚如何偷看女孩子们洗澡的事,而表面上却是一个小学生,蹲在硬板凳上练习动词变位,当然觉得无聊了。——喏,事情就是这样!老师们也许早已注意到我的一切变化,但是他们总的来说都很喜欢我,因而尽可能地保护了我一段时期,然而这对我的图谋丝毫都不起作用,不过我那时和法兰切斯卡的弟弟交上了朋友。他在普通学校的最高班学习,而且是一个坏孩子。我从他那儿学了很多东西,可惜没有丝毫好的东西,还吃了他不少苦头。半年后我终于达到了目的,我父亲把我打个半死,因为我被拉丁学校开除了,于是我和法兰切斯卡的弟弟一样进了普通学校。”

    “那么她呢?那个姑娘怎么样了?”马霍特问。

    “嗯,这正是最糟糕的事。她后来却没有成为我的情人。我有时和她弟弟一起去他们家,她总是对我白眼相待,和过去是大不相同。这时我在普通学校已经上了两个月的学,已经习惯于傍晚时分偷偷溜出家门,因而终于明白了事实真相。有一天夜里,已经很晚了,我还在树林里游荡,那时我常常这么干的。我听到有一对情人坐在长凳上谈话,当我接近他们时,才发现是法兰切斯卡和一个机械厂的小伙子。他们压根儿不把我放在眼里,他用胳臂搂着她的脖子,手指上还夹着一根香烟,而她的衬衫纽扣统统解开着,一句话,那场面非常丑恶。于是我和她的关系便完全结束了。”

    马霍特拍拍他朋友的肩膀。

    “啊,这对你也许是最好不过的呢。”

    可是克诺尔普使劲摇着他那线条分明的头。

    “不,完全不是的。倘若事情不是这个样子,那么我今天也许还是个正常人。我不想谈法兰切斯卡了,对于她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当时这场恋爱若能正常进行,我就会对爱情具有美丽而幸福的认识,这场恋爱也许会帮助我正确处理好我和普通学校以及父亲的关系。因为——我该怎么说才好呢?——你看,从那以后,我有了许多朋友、熟人和同伴,甚至也有了情人,但是我再也不信赖任何一个人的话,也不受任何言论的束缚,永远也不。我过着适合自己的生活,我并不缺少自由,也不缺少美女,但是我始终保持着孤独。”

    他拿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喝干了剩下的一点酒,便站了起来。

    “你允许的话,我就再去躺一忽儿,我不想再说话了。你肯定也有很多工作要做。”

    大夫点点头。

    “噢,还有一点事!我今天要去医院替你登记床位。你也许会觉得不习惯,但是必须这样。你若不立即进医院治疗,很快就会死的。”

    “嗳唷,”克诺尔普以一种不寻常的态度激烈叫道,“就让我去死好了!你自己也知道,我已病入膏肓,治疗已无济于事。为什么还要把我关起来受罪呢?”

    “别这样,克诺尔普,你要理智一些!倘若我还让你到处流浪,那么我就不成其为医生了。我们肯定可以在奥勃斯推顿替你找到一个床位的,你最好带上我给你写的介绍信,一星期后我就来看你。我们这样讲定吧。”

    流浪者往后倒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样子像要哭出来了,那一双瘦削的手冻僵了似的交错搓着。然后孩子气地、恳求似地望着医生的眼睛。

    “我该怎么说才好呢,”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事情全是我不对,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好事,还请我喝红葡萄酒,你对我真是又善良又体贴。请你千万别生我的气,我对你还有一个很大的请求。”

    马霍特抚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清醒清醒吧,老朋友!没有人会卡你的脖子的。那么,你还有什么要求呢?”

    “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不会的。究竟还有什么事?”

    “我请求你,马霍特,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大忙。不要把我送到奥勃斯推顿去!假如一定要我进医院,至少得让我进盖尔贝绍的医院,那里的人都认得我,那里是我的家乡。申请贫民救济也可能方便些,因为我是当地出生的人,何况——”

    他双眼热烈地望着医生,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在发烧,马霍特心里暗想。于是平静地对克诺尔普说:“倘若你请求的仅是这一件事——那很快便可办妥。你说的完全正确,我要给盖尔贝绍写封信去。你现在赶紧躺下休息,你已经太累,话也说得太多了。”

    他目送克诺尔普拖着步子走进屋里去,突然间想起了那个夏天,想起克诺尔普教他钓鳟鱼的情景,想起克诺尔普和伙伴们交往时那种聪明而有节制的风度,想起那个十二岁的英俊少年曾是多么热情活泼。

    “可怜的克诺尔普。”他感慨万千地想着,不禁为朋友难过,随即迅速站起身子,去做自己的事了。

    第二天早晨多雾,克诺尔普在床上躺了一天。医生给了他几本书消遣,然而克诺尔普却几乎没有碰它们。他感到厌烦和压抑,自从他受到细心照料和护理,睡舒适的床铺和吃美餐佳肴以来,他比从前更为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离末日不远了。

    倘若我再躺一阵子,他悲哀地想着,我大概就再也起不来了。他觉得自己对生活已经一无所求,而且,近几年来,乡村道路对他来说也已经大大失去了它们的魅力。在没有重返故乡盖尔贝绍之前,他不愿意死去,他要和家乡的一切告别,那河流和小桥,那集市广场和那曾经属于父亲的花园,甚至还包括法兰切斯卡。而他后来的爱人们则被他遗忘了,就像他经历的多年流浪,如今对于他都变得微不足道、毫不重要了,与此同时,他那充满神秘色彩的童年时代却在他心中获得了新的光辉和魅力。

    他细细观察着这间简朴的客房;多年来他还没有住过这么讲究的房子。他不仅切切实实地看,还用手指摸索着亚麻布被褥的质地,抚摸着柔软的本色毛毯和精致的枕套。连那硬木地板也让他产生兴趣,还有那挂在墙上的照片,照的是威尼斯的古老宫殿,装在彩色的玻璃镜框里。

    后来他睁着眼睛又躺了许多时候,什么也不看,疲乏得只能倾听自己病体里微弱的脉搏声。但是他突然坐了起来,迅速朝床外探出身子,一把将靴子拖到床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靴子当然已很破旧,可是现在才是十月,好歹也能挨到第一场大雪。至于以后嘛,那就不行了。他想,他总能向马霍特要到一双旧靴子。但是不行,这会引起他的怀疑,住在医院里是不需要什么靴子的。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皮革上业已碎裂的地方。要是好好擦擦鞋油,至少还可以多穿一个月。不过这种顾虑全都是多余的。倘若他在乡村大道上早早辞别人间,那么这双旧靴子不仅可以完成任务,还会比他自己的寿命更长呢。

    他放下靴子,想作一下深呼吸,却觉得胸口疼痛,并且咳嗽了起来。于是他只得悄然躺下了。他呼吸微弱,心里充满了恐惧,生怕自己宿愿未遂而病情恶化。

    他想到死亡,似乎已死过多次,后来他想得累了,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一个小时后他醒了,自觉已经睡了一整天,感到头脑清醒,心地宁静。他想到了马霍特,突然想起自己在离去时应该做些什么向他表示谢意才对。他要把自己写的诗送一首给马霍特,因为医生昨天正好问起他的诗歌创作。他搜索枯肠,觉得没有什么诗能够中他的意。他透过窗户凝视着附近浓雾中的树林,久久地苦苦凝视着,直到想出了一首诗歌。他拿起一支铅笔头,那是他昨天在屋里找到并且收藏在身边的,又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张干净的白纸,写下了一首诗:

    大雾降临时,

    鲜艳的花朵,

    都纷纷枯萎。

    世上的人们,

    都难逃一死,

    被埋进坟墓。

    人也像花朵,

    春天来临时,

    便重又来临。

    他们都健康,

    获得了宽恕。

    他拿着写好的诗念了一遍。这不是一首格律诗歌,没有押韵,不过其中却包含了他想要说的东西。他用舌头舔湿了铅笔头又继续写道:“赠给马霍特大夫先生,祝他健康,感激他的朋友克诺尔普。”

    接着他把这张纸放进小抽屉。

    第二天早晨雾更浓了,又刮起凛冽的寒风,人们只能指望中午时分会出太阳。医生让克诺尔普起床,告诉他说,已根据克诺尔普的请求为他在盖尔贝绍的医院联系好病床,那边已等待他去住院。

    “那么我吃完午饭后就去,”克诺尔普表示说,“我估计要走四个小时,也许需要五个小时。”

    “不行啊!”马霍特笑着嚷道,“你现在不能步行。倘若没有其他办法,我就驾车送你去。我派人去问问村长,他也许要派车往城里运水果或者土豆,这样迟一天半天也没有关系。”

    客随主便。后来打听到,村长家的雇工第二天要送两头牛犊去盖尔贝绍,便决定让克诺尔普搭乘这辆车子。

    “你还需要一件暖和的外套,”马霍特说,“你可以把我的那一件穿去,大概太大了吧?”

    他没有表示反对,上衣拿来了,克诺尔普试了一下,很合身。上装的料子很讲究,保存得也很好,克诺尔普任性地发起了童年时代的脾气,一定要把纽扣换掉。医生为了让他高兴,按他的要求换了新纽扣,还另外送了他一个衬衫硬领。

    下午,克诺尔普偷偷试穿了全套新服装,他的外表又变得好看了,他心里不免有点遗憾,因为最近一个时期没有刮胡子。他不敢向女管家借用马霍特大夫的剃须刀,好在他认识村里的铁匠,便决定去拜访此人。

    他很快找到了铁匠家。他走进作坊,朝那个老师傅问好后提出要求道:“我是个手艺生疏的铁匠,想找点活儿干干。”

    老师傅冷冷地审视着他。

    “你不是铁匠,”他冷静地说,“你骗不了我。”

    “是的,”流浪汉笑着承认道,“你的眼力真好,师傅,不过你却没有认出我是谁。你不记得啦,我过去是音乐家,你经常在星期六晚上到海特巴哈去,在我的手风琴伴奏下跳舞。”

    铁匠皱起眉头,把锉刀在桌上敲了几下,随即将克诺尔普领到亮处细细打量了一番。

    “啊,我想起来了,”他淡淡一笑,“你就是克诺尔普。我们多年不见,你可真老啰,你来布拉哈干什么?我一定要请你抽一包烟,喝一杯果子酒。”

    “谢谢你的好意,铁匠,我心领了。不过我要请你帮我办另一件事。你可以把你的剃须刀借给我用一会儿吗?晚上我要去参加一个舞会。”

    铁匠师傅用手指做了个威胁的样子。

    “你真是个骗子,老家伙。我敢肯定,你对跳舞决不会有什么兴趣的,瞧你这个样儿。”

    克诺尔普愉快地哧哧笑了。

    “你真是明察秋毫!可惜,你不是个当官的。是的,我明天要进医院去,马霍特已经给我办妥手续,你应该理解,我不能像一头毛蓬蓬的狗熊闯到医院里去。请把剃须刀给我,半小时后便还给你。”

    “原来如此。那么你打算把刀子拿到什么地方去呢?”

    “马霍特家,我就住在那里。把刀给我吧,好不好?”

    铁匠看来不十分相信他,不无怀疑地站在原地不动。

    “我可以借给你。可是你得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剃须刀,是道道地地的苏林格牌凹口剃须刀。我可不舍得丢失。”

    “请你尽管放心。”

    “好,这么办吧。你穿着一件漂亮上装,朋友。剃胡子用不着这么讲究。我和你讲清楚:你把上装脱下放在这里,送回剃须刀时再把衣服穿回去。”

    流浪者扮了一个鬼脸。

    “一言为定。你真不爽气,铁匠。当然这都是为了我的缘故。”

    铁匠拿来了刀具,克诺尔普脱下上装作抵押,心里很不好受,生怕满身煤灰的铁匠把衣服弄脏。半小时后他来归还苏林格牌剃须刀,满脸的蓬松胡子剃得一干二净,看去好似换了一个人。

    “你现在耳朵后面插一朵紫丁香,就可以去会女人了。”铁匠十分赞赏地打趣说。

    这时克诺尔普可没有开玩笑的兴致,他重新穿上外套,匆匆道过谢后便走了。

    回家途中他在家门口碰见了医生,医生吃惊地拦住了他。

    “你跑到哪里去了?啊,瞧你这个样子!——哈哈,剃胡子啦!喂,你还真是个漂亮男子呢!”

    这真让大夫高兴,于是克诺尔普当天晚上又喝了一杯红葡萄酒。两个老同学互相祝酒惜别,大家都尽可能地表示出高兴的样儿,谁也不愿意让对方感到不快。

    次日清晨,村长家的雇工准时驾车来到,车上的栅栏里圈着两头小牛犊,在这寒风凛冽的清晨,它们目光呆滞,膝盖在颤抖。今天草原上第一次降霜。克诺尔普和雇工并排坐在驭者座上,膝上盖着一条毯子,马霍特大夫伸手和他握别,又送了雇工半个马克;马车吱吱嘎嘎朝树林前进,这时雇工点燃了烟斗,克诺尔普在这寒气袭人的清晨,有点儿睡意蒙眬了。

    后来太阳出来了,中午时分气候便十分暖和了。两个坐在驭者座上的人谈得非常投机,他们到达盖尔贝绍时,那个雇工建议,连马车带牛犊先绕道送克诺尔普到医院。克诺尔普却坚持立即告别,他们在城门口极其友好地分了手。克诺尔普站在那里目送马车远去,直到车子消失在通往牲畜市场的枫树林后为止。

    他微笑着穿过园圃间的一条小道,这条小路只有本地人才知道。他又自由啦!让医院里的人空等一场吧!

    返家的浪子又一次品味着家乡的风光和香气,家乡的噪声和气味,以及重返故土的极度激动和满足的亲切感情。牲畜市场上传来农民和市民们吵吵嚷嚷的喧哗声,阳光透过棕色的栗树投下斑驳的阴影,深色秋蝴蝶在城墙附近悲哀地飞舞不停,市场上的四股喷泉发出淙淙声响,从大酒窖的拱形入口处散发出浓郁的酒香和大木桶碰撞的低沉的声音,还有那些非常熟悉的小胡同的名字,一切都把人深深地带入对往事的不平静回忆之中。浪迹异乡的游子全心全意地吞咽着故乡的多彩多姿的魅力,他对每一处街角,每一块铺路石都认识,都熟悉,都充满了信赖和友谊。克诺尔普整整一下午都不知疲倦地穿梭行走在一条条大街小巷之间,倾听着河边磨刀的声响,透过窗户凝视着自己工作过的工场里的车工们,又一块块地读着故乡著名人物家门前的新油漆的名牌。他把手浸在市场喷泉的石槽里,因为他已经在修道院的小泉水边解了渴,那股水泉仍然像过去一样,神秘地流着,它从一座古老住宅的底层往外涌,从一块块石板缝里汩汩地冒着罕见的清澈水流。他在河边站了好久,斜倚在齐腰的木头桥栏杆上,凝望着流动的河水中那些长发似的深色水草以及露着黑黝黝窄背脊的鱼儿,它们正宁静地憩息在颤动的砂石上。他越过小桥,让双膝没进水中,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嬉水的顽童,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他不慌不忙地继续向前漫步,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的熟悉,不论是教堂小草坪上的菩提树,还是磨坊前的防水堤,这些都曾是他最喜欢玩耍和游泳的场所。他走到一幢房子前站住了,这是他父亲生前居住的地方,他轻轻地靠在这所老旧住宅的大门上,休息了一小会儿后又去看了花园,他的目光越过那新安装的讨厌的铁丝网,看见一片新植的树木——但是那些被雨水蚀坏了的石阶以及花园门边那棵浑圆粗壮的榅桲树还都是老样子。

    克诺尔普在这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当他还没有被拉丁学校开除之前,他曾一度在这里享有最完美的幸福,可以随心所欲地满足自己的一切愿望,品尝不带丝毫苦味的纯粹的快乐;夏天的时候偷吃樱桃,醉心于抚弄和欣赏花卉,从中享受园丁才有的那种快乐。他爱那些可爱的桂竹香、有趣的牵牛花、天鹅绒般细腻的蝴蝶花,还有那兔房、工棚以及风筝,联结处用接骨木树制成的水管和那架叶轮也是木制的风磨也颇使他感兴趣。没有哪家屋顶上的猫是他不认识的,没有哪家花园里的果子他不曾尝过,没有一棵树他没有爬过,他曾在它们的顶端做过绿色的梦。这地方是他的世界,是他极深切地热爱和想念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花园的草地对他都是很重要和有意义的,并且和他自己的历史有关系,每逢下雨和下雪,他都在这里和它们谈天,在他的梦幻和希望中,有这儿的天空和大地,他们曾同命运共呼吸。而今天还是这样,克诺尔普心里暗想,也许,这一带地方,无论是房屋的主人还是花园的主人,同他都是不能相比的,他属于这儿的一切,他觉得这儿的一切是那么的有意义,要说的是那么的多,要回答的是那么的多,要回忆的又是那么的多。

    附近这一片住宅的屋顶中,有一幢小屋的灰色山墙格外高耸,格外显眼。当年制革匠哈希斯就住在这里,这里是克诺尔普儿童时代游戏的场所,也是他第一次和姑娘有了秘密往来和亲密行动而结束其少年时代的地方。他记得,当初有多少个傍晚,他怀着正在萌芽的对爱情的憧憬,从这儿穿过昏暗的小巷走回家去,他还曾在这里替制革匠的女儿解开发辫,并且让美丽的法兰切斯卡的亲吻弄得昏头昏脑。他打算入夜时去看她,或许明天上午去。如今他很少回忆这些往事,他很乐意把这一切统统作为以往童年时代的一部分封存起来。

    他在花园篱笆边整整踱了一个小时,眺望山下草木凋零的熟悉园圃,草莓丛上空空如也,已全部收摘干净,呈现出一派秋天景象。他望着自己父亲的花园,很想看见一座小花坛里他儿童时代种植的花卉,那是复活节后某一个星期天,他亲手种植的报春花和玻璃般的凤仙花,当时他还用小石子堆砌成一座小山,他曾成百次捕捉住蜥蜴放在小山上,不幸的是没有哪一只蜥蜴愿在小山上长住,充当驯养的家畜,然而他仍然怀着期待和希望继续捕捉新的。今天人们能够送给他房屋、花园、花卉、蜥蜴和小鸟,却再也不会具有那种充满魅力的光彩,不会有像当年他种在自己小花园里的那些夏日花卉所具有的光彩,不会有它们在轻柔地绽开蓓蕾时的花瓣上所具有的无比可爱的光彩。当时有一片醋栗树丛,他至今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其中每一棵的模样!如今它们不在了,它们不是永恒的,不可摧毁的,不知道什么人把它们连根掘起,把树干、树根连同凋谢的树叶一起烧成了灰,却没有人为它们叹息一声。

    是的,他当时常常和马霍特一起到这里来。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夫,一个绅士,去看病人时坐一驾马车,而且他确实称得上是一位善良正直的好人;但是即使是他,这位聪明诚实的人,比起从前的他,那个虔诚、腼腆、信赖人而又温顺的孩子来,又怎样呢?克诺尔普曾在这里指点他如何制作鸟笼和收集蝗虫的木板盒,当时他是马霍特的老师,是马霍特的年长、聪明而又值得钦佩的朋友。

    有一家邻人的丁香树已经老朽,树干布满苔藓,业已枯死,另一家花园里的木板房也倒塌了,当然,倘若人们愿意,可以在原地再盖一间新房,但再也不会像它过去那么美丽、悦目和合适了。

    克诺尔普离开满是野草的花园小径时,天色已开始昏暗,气候也转凉了。教堂的新钟楼改变了城市的外貌,随风飘来一阵清新的钟声。

    他悄悄穿过制革匠家的门走进花园,这是一个节日的傍晚,花园里没有人。他无声无息地绕过那个为鞣制皮革而灌满重硷水的水坑,水坑旁边是一些柔软的树皮末鞣料,他一直走到矮墙前,黑糊糊的河水仍在那些布满苔藓的绿石块上淙淙流过。他曾和法兰切斯卡一起坐在这些石块上共度黄昏的良辰,光着双脚在水里拍击。

    克诺尔普暗自思忖,假如法兰切斯卡当时没有让我徒然等待,也许一切便会全然不同了。即使我被拉丁语学校开除,耽误了学业,我还是有足够的精力和勇气振作起来有所作为的。当时的生活是何等单纯而痛苦啊!后来他变得自暴自弃,对一切都不愿意去了解,他听任生活的摆布,随波逐流,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他站在生活之外,成了一个流浪汉、一个生活的局外人,在美好的少年时代,他受人爱戴,如今年老多病,却是孤独者。

    一阵倦怠之感向他袭来,他身不由己地坐在矮墙上,脑子里闪现着潺潺流动的河水。对面有一扇窗户突然亮了,这是警告他,时间已经很晚了,不能在这里久待了。他悄没声儿地潜步走出制革匠的花园,走出大门,扣好上衣的纽扣,想起该找宿处了。他有钱,这是医生临别时送给他的。他稍作沉思后便去找旅馆了。他满可以去“天使”旅馆或者“天鹅”旅馆,那儿他人头熟,会找到许多朋友。但是目前他不能去。

    这个小城市变化很大,从前连最细小的地方他都充满了感情,而这一回他既不想见,也不想知道它们,似乎一切都只属于过去的年代。当他听到别人很简单地答复他,法兰切斯卡已经去世时,一切更黯然失色了,此刻他觉得这次重返故里完全是为了法兰切斯卡。那么现在再在这些街道和园圃之间游荡还有什么意义呢?徒然给自己开痛苦的玩笑罢了。当他偶然在狭窄的邮政街遇见县医院的医生时,便忽然想到,医院里的人最终会发现他失踪,并会到处寻找他的。他当即在一家面包店买了两只白面包卷,塞进上装口袋里,他打算在明天中午以前离开市区走上陡峭的山路。

    他朝高处的树林尽头看去,在大马路最后一个转弯处,一个满身尘土的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在用一把长柄锤敲碎蓝灰色的贝壳石灰石。

    克诺尔普打量了他一下,打过招呼后在他身边站住了。

    “上帝保佑你。”那个男人回答说,却继续敲着石头,连头也不抬一抬。

    “我认为天气不会老是这么好的,”克诺尔普试探地问道。

    “恐怕就要变了,”敲石头的人喃喃地说,抬头朝上面望了一眼,中午的阳光把街道照得晶亮,使人眼花缭乱。“你要去哪里?”

    “到罗马去朝拜教皇,”克诺尔普说。“路程还远得很吧?”

    “今天肯定到不了。像你这样到处停留,打扰别人的工作,就是一年也到不了。”

    “啊,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好吧,感谢上帝,我总算不必着急了。你真是一个勤快的人,安德莱斯·夏勃莱先生。”

    敲石头的人用手遮在眼睛上,细细打量着流浪汉。

    “这么说你是认识我的,”他怀疑地说,“我好像也认识你。就是一下子想不起你的名字来了。”

    “你可以去问问虾蟹店的老掌柜,公历九十年代时我们常常一起坐在那里。只怕他已经不在人间了。”

    “早就去世了。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老伙伴。你是克诺尔普。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吧。真要感谢上帝啰!”

    克诺尔普坐下来,他登山时走得太快,呼吸有点困难了;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山下这座小城市是多么的美丽,碧波粼粼的河流,红褐色的屋顶,其间点缀着一小片一小片树林组成的绿洲。

    “你在这里过得很好吧!”他喘过气后问道。

    “还可以,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呢?你从前爬山比较轻松吧,是不是?现在也喘得不行了,克诺尔普。你是回家乡来看看的吧?”

    “是的,夏勃莱,这是最后一次了。”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

    “我的肺坏了。你知道没有办法的吧?”

    “你若是留在家乡,亲爱的,努力工作,有妻子和孩子,每晚都睡在自己的床上,也许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嗯,我的意思你从前就了解得很清楚。当然现在说了也没用了。情况真的这么严重吗?”

    “我也不清楚。——噢,也许很清楚。我的身体好像在走下坡路,一天比一天垮得厉害。如果人们把我看成孤身一人,不会给别人带来任何麻烦,那么我就会非常高兴。”

    “人们会怎么看,这是你的事情。我却替你难过。”

    “不要这样。人人都难免一死,敲石块的也一样。啊,老伙伴,如今我们两人坐在这里,彼此再也不会有很多幻想了。我记得你有一度脑子里也存在过其他思想的。你当时不是想进铁路局工作吗?”

    “噢,那是老话了。”

    “孩子们都好吗?”

    “我没什么可说的。雅可布现在已经自己赚钱了。”

    “噢,我待得太久了。我想我现在应该再往前走一段路。”

    “何必着急呢。我们好多年没见面啦!瞧,克诺尔普,我能帮你什么忙呢?我现在身边钱不多,只有半个马克。”

    “你留着自己用吧,老伙计。谢谢你的好意。”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心里一阵难受,便沉默了。那个敲石块的把自己带来的果子酒倒给他喝。他们一起俯视着山下的小城:磨坊的水渠在骄阳下反射出耀眼的亮光,一辆货车正缓缓驶过石桥,堤堰里一群白鹅懒洋洋地游动着。

    “我歇得差不多了,得走啦。”克诺尔普又提出告辞。

    敲石块的人沉思地坐着不动,只是摇头。

    “听我说,克诺尔普,你这个可怜、倒霉的流浪汉应该有所作为的,”他慢吞吞地说,“何必这样受罪呢。克诺尔普,你知道我从来也不是一个教训人的人,可是我深信《圣经》中记载的事情。你也必须考虑的。你一定要对你自己负责,这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才华出众,却没能得到施展。我讲这些话,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啊。”

    这时克诺尔普微笑了,眼睛里闪烁着昔日他那种不伤害人的戏谑的光芒。他亲切地拍了拍老朋友的胳臂,随即站起身来。

    “我们以后再看吧,夏勃莱。亲爱的上帝也许永远不会问我:你为什么不当法官?他也许只是对我说:你又回来了,我的孩子?于是他给我安排一件轻松的工作,看护孩子或者诸如此类的事。”

    安德莱斯·夏勃莱耸了耸他那穿着蓝白格子衬衫的双肩。

    “简直不能和你说正经话。你大概以为,倘若克诺尔普升了天,上帝除了和你开玩笑外便无所事事了吧?”

    “噢,不是的。不过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是不是?”

    “别这么说话!”

    他们握手告别,敲石人从裤袋里掏出一枚钱币塞给他,克诺尔普为了不使朋友扫兴,没有拒绝,收下了这枚钱。

    他又朝故乡的山谷望了一眼,回过头去再一次和安德莱斯·夏勃莱点头告别,他又咳嗽起来,于是急忙加快步伐,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较高的森林拐角处了。

    十四天后,连续几天多雾而阴冷,尽管如此,仍不时有阳光温暖着迟开的钟形花和被霜打过的黑莓,后来气候骤然变得让人冷得发抖,三天后起了一阵风,随即降下一场鹅毛大雪。

    这段时间内克诺尔普正在流浪途中,他始终盲目地在自己家乡周围徘徊,有两次他已经走得很近,到了森林拐角处,看见了敲石人夏勃莱,并观察了他好一会儿,却没有再跟他打招呼。他已经想了很多,他所走过的那些漫长、艰辛而又无益的道路,使他错误的一生好似被坚韧的荆棘藤蔓越来越紧地缠着,他找不到任何意义,得不到任何慰藉。然而他的病又发作了,感觉很不好,于是他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再返盖尔贝绍去敲打医院的大门。可是当他经历了接连几天孤独之后,再眺望山下的小城时,感到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而又带着敌意,他顿然醒悟过来,自己永远不会再属于那边了。他不时到村子里购买一点面包,比比皆是的榛子也可供他果腹。晚上他就到森林工人的木板房里过夜,或者就睡在田野上的草堆里。

    鹅毛大雪使他走出沃尔夫山,朝山谷的磨坊小屋走去,他疲惫不堪,步履维艰,但还是不停地迈动着双腿,好似他必须彻底利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他不断地走,不断地走,走过了所有的森林和小道。尽管他又有病,又很疲劳,但他的眼睛和鼻子却还像过去那样,灵活而敏捷;可以像一头灵敏的猎犬似的观察和嗅闻;他现在仍和过去一样,即使他已毫无目的,但每一个土坑,每一阵风,每一种兽类的踪迹,他都仔细察看。他的意志已不起作用,而两条腿还本能地往前挪动不停。

    几天以来,他的头脑始终不间断地和亲爱的上帝进行着对话。他心里毫无恐惧之感,他知道上帝并不能为人类做任何事。但是他们还是一个劲儿地对话,上帝和克诺尔普,谈论生活的无聊;讨论如何才能建立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讨论为什么事情必须这样或者那样,而不可能是另一种样子。

    “当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克诺尔普的思想一再固执地回到这儿,“当时,我才十四岁,法兰切斯卡伤害了我。我原先还是一个大有希望的人。从此以后,我内心有什么地方损坏了,搞糟了,从此便一蹶不振。——是啊,唯一的错误就在于你没有让我在十四岁上就死亡!倘若如此,我的生活就会像一只成熟的苹果一样美好而圆满。”

    亲爱的上帝却只是微笑着,有时候还把脸面全部隐藏在风雪之中。

    “嗯,克诺尔普,”上帝警告地说,“想一想你的青年时期,想一想你在奥登瓦尔德度过的夏日,想一想你在莱希斯推顿的日子吧!你难道没有像一头小鹿似的欢蹦乱跳过吗?美好的生活不是使你充满了活力吗?你不是很会唱歌,很会拉手风琴,让姑娘们钦佩不已吗?你还记得在包艾斯维尔度过的那些星期天吗?你还记得你的第一个情人亨丽艾特吗?好了,那么你能说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克诺尔普只得低下头来沉思,他的青年时代的欢乐像远方的野火一般向他闪烁着朦胧而美丽的光芒,像蜂蜜和甜酒一般散发出浓郁的芬芳,像初春夜晚的暖风低沉地呼啸而过。上帝啊,这一切都是美丽的,欢乐是美丽的,悲哀也是美丽的,缺少了这些,每天的日子将是何等的悲凉!

    “啊,是的,”他承认,像一个疲乏的孩子,声调里满含着哭泣和反抗。“当初的日子是美好的。当然其间也难免有不幸和悲伤。不过全都是美丽的年代,这都是事实,也许,像我这般酗酒,这般热衷于跳舞,这般沉溺予爱情的良宵的人,当初是不多的。可是后来,后来就一了百了了!其实那时就已有尖刺潜伏于幸福之中,我早就确切地知道这一点。如今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再有了。肯定的,绝不会再有了。”

    亲爱的上帝在大风雪中远远地消逝了。于是克诺尔普站停片刻,稍稍歇一口气,并在雪地里咳出几小块血块,这时上帝又出现了,是来给他作出回答的。

    “请你说一说,克诺尔普,你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你变得如此健忘,简直令人可笑!我们一起来回忆回忆那些日子,当时你曾是跳舞皇帝,想想你的亨丽艾特,你已经不得不承认,当时是美好和幸福的,令人愉快而有意义的。倘若你是这么想着亨丽艾特的,亲爱的,那么你怎么能完全不想到丽莎贝丝呢?哦,难道你真的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这时,过去的一部分生活又像远处的一座山峰般耸立在克诺尔普眼前,只是没有像过去那么活泼快乐了,但却闪烁出神秘而真切的光辉,好似妇女含泪微笑,好似已逝的、早已为他忘怀的岁月又从坟墓里爬了出来。丽莎贝丝站在他们中间,还是那么一双美丽而悲哀的眼睛,胸前抱着一个小男孩。

    “我真是一个坏蛋!”他又开始责备自己。“是的,丽莎贝丝死后,我本来也不应该活下来。”

    可是上帝不让他继续往下说。上帝那双明亮的眼睛逼视着他,继续说道:“听着,克诺尔普!你曾经狠狠地伤害了丽莎贝丝,这是事实,当然你也明白,你给予她的温柔体贴超过了那种恶劣行径,而她也从没有一秒钟恨过你。你这个傻瓜,你难道没有看出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你难道没有看出自己正因此而成为一个轻浮的人,一个流浪汉的吗?你到处施展你那一套孩子气的可笑的勾当,并因而到处受到宠爱,受到嘲笑,受到感谢吗?”

    “事实如此,”克诺尔普沉默了几分钟后低声道,“不过这些全是从前的事,那时我还青春年少!为什么我没有从这些坎坷中得到教益,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时间应该是充裕的。”

    大雪中断了一个时候。克诺尔普又休息了片刻,想把帽子上和衣服上厚厚的雪花抖掉。可是他已经力不从心,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如今上帝已站在他面前,那双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射出太阳般的光芒。

    “你现在该满足了吧,”上帝警告他说,“抱怨有什么用呢?你真的看不见一切都很好,发展得很正常,不会再有任何改变吗?嗯,是的,你如今想当一位绅士,一个手艺匠,有妻子有孩子,晚上读读报纸,是不是?这样,你就不会再逃之夭夭,在森林里和狐狸同眠,击落飞鸟和驯养蜥蜴,是不是?”

    克诺尔普重新迈步向前,由于疲乏而踉踉跄跄,他自己却毫不觉察。他自己感觉好多了,他对于上帝对他讲的话点头表示感谢。

    “你瞧,”上帝说,“我并不需要你别的模样,就要你本来的样子。你以我的名义浪游天涯,你始终不间断地把追求自由而产生的些许愁思带给在家里安居乐业的人们。你以我的名义做了许多傻事情,受到人们的讥讽;而我本人就活在对你的讥讽中,活在对你的喜爱中。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兄弟和我的一部分,凡是我没有和你共同体验过的经历,对你来说全都是毫无价值、毫无痛苦的。”

    “是的,”克诺尔普点了点沉重的头说。“是的,事实如此,我自己也确实常常这么想的。”

    他躺在雪地里略事休憩,他那疲劳的四肢感到非常轻松自如,他那双发烧的眼睛微笑着。

    当他闭上眼睛打算睡一会儿时,他还一直听见上帝说话的声音,一直看见上帝那双明亮的眼睛。

    “那么你没有什么要抱怨的?”上帝的声音问。

    “没有什么,”克诺尔普点点头,腼腆地微笑了。

    “那么一切都很好?一切都要照它们应有的模样存在下去了?”

    “是的,”他点头认可,“一切都该如此。”

    上帝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一会儿变得像他母亲的声音,一会儿像亨丽艾特的声音,一会儿又像丽莎贝丝善良、温柔的声音。

    当克诺尔普再度睁开眼睛时,阳光亮得刺眼,他不得不立即又闭上眼睛。他感到雪花在他手上积得很厚了,他想把它们抹掉,可是睡意已比他的任何其他愿望更为强烈地向他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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