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克诺尔普生平三故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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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

    九十年代初期,我们的朋友克诺尔普不得不在医院里住了好几个星期,允许他出院时已是二月中旬,而且气候十分恶劣,因此他刚漫游了几天就感觉自己又开始发烧,于是只得考虑找一个落脚处。他朋友一向很多,几乎在本地区任何小城镇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一个乐意接待他的地方。倘若有一个朋友多少表示了以此为荣,那么他就会感到特别自豪。

    这次他想到的是住在莱希斯推顿的维斯盖尔贝人艾密尔·路特福斯,他一想起这个人,当晚便在倾盆大雨和猛烈西风中敲击这幢住房已经紧闭的大门。盖尔贝人在二楼把百叶窗推开一条缝隙,朝下面漆黑的街道叫道:“谁在外面?有什么要紧事,难道就等不到天亮?”

    克诺尔普尽管已经精疲力竭,但一听见老朋友的声音,立即有了劲头。他想起几年前曾和艾密尔·路特福斯一起流浪了四个星期,想起那时写的一首小诗,便立即向楼上唱了起来:

    有一个疲乏的流浪人,

    休憩在一家酒馆,

    他不是陌生的客人,

    正是那个遗失的儿子。

    盖尔贝人猛然推开窗户,朝外面探出身子。

    “克诺尔普!是你吗?还是一个鬼魂?”

    “是我!”克诺尔普喊道,“你想从楼梯上下来呢,还是从窗子里跳出来?”

    那位朋友快活地冲下楼梯,打开大门,用一盏冒烟的小油灯照着客人的脸,照得他不断地眨眼睛。

    “我们一起进去吧!”他激动地叫着,把自己的朋友拉进屋子。“你的事以后再和我说。我们还有点剩余的晚餐,对了,你还需要一张床铺。我的老天爷,瞧这鬼天气!嗯,你总该有双好靴子吧,是不是?”

    克诺尔普听任主人不断发问,不断表示惊叹,只顾小心翼翼地照料着自己破碎的裤腿,以便稳稳当当地摸黑走上楼梯,他有四年未踏进这幢住宅了。

    上楼后,他在起居室前伫立了片刻,推开正邀请自己入内的盖尔贝人的手。

    “喂,”他细声细气地问道,“你已经结婚了吧?”

    “是的,当然。”

    “果真如此。——我说你这人,你太太不认识我,她会不高兴的。我现在不能打扰你。”

    “什么打扰不打扰!”路特福斯大笑着把房门开得大大的,将克诺尔普推进明亮的房间。一张巨大的餐桌上端用三根链条吊着一盏大煤油灯,袅袅的烟雾在空气里摇曳,渐渐化为一条薄薄的烟气,被吸入一根发烫的圆管内,急速向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餐桌上放着一份报纸,还有一只装满烟叶的猪皮烟袋,年轻的女主人似乎刚从梦中被吵醒,睡眼惺忪地从屋角那张小巧狭窄的长躺椅上跳起身来。克诺尔普在耀眼的灯光下最初简直眼花缭乱,不知所措,随后他看着女主人淡灰色的眼睛,客气地同她握手问好。

    “喏,这就是她,”主人笑着介绍说,“这就是克诺尔普,我的朋友克诺尔普,你知道他的,我们早就谈起过他。他当然是我们的客人,得替他准备一张床铺。伙计的房间现在正空着呢。不过我们先得一起喝一杯果子酒,再说克诺尔普也一定得吃些什么。我们还有点肝肠吧,是不是?”

    女主人奔向室外,克诺尔普看着她的背影。

    “她有点受惊了,”他轻声对主人说,可是路特福斯不肯承认。

    “还没有孩子吧?”克诺尔普问。

    此时女主人又走进房间,端着一只锡制托盘,盛着切好的肝肠和面包片,盘子中央是半只圆形的黑面包,女主人细心地从下面一剖为二,好让客人看见拱圆形面包上一圈凸现的文字:赐给我们每天的面包。

    “丽丝,你知道克诺尔普刚才问我什么话吧?”

    “别胡说!”女主人表示抗议。克诺尔普转身向女主人笑着解释道:“太太,我是信口胡说。”

    但是路特福斯不肯罢休。

    “他问我们有没有孩子。”

    “噢。”她笑笑应了一声,立即又跑出了房间。

    “她一直没有怀孕?”当她离开房间后,克诺尔普又问。

    “没有,还没有。你知道吧,她想等一等,结婚头几年没有孩子更好些。请吃啊,请尝尝这个!”

    这时女主人端来了装着果子酒的灰色和蓝色的陶壶,摆好三只玻璃杯后当即斟满了酒。她动作利落,克诺尔普看着她不禁微笑起来。

    “为老朋友的健康干杯!”主人叫喊着把杯子伸到克诺尔普面前。而这位客人只是殷勤地说:“首先得问夫人好。请允许我向尊敬的女主人祝福!干一杯,老朋友!”

    他们互相碰杯,喝酒,路特福斯高兴得容光焕发,频频向妻子眨眼示意,请她注意自己朋友那种吸引人的仪表。

    其实她早就觉察到了。

    “你瞧,”她说,“克诺尔普先生比你有礼貌得多,他懂得人情世故。”

    “不敢当,”客人连忙说,“每个人只要肯学,都可以学会的。太太,承蒙夸奖,简直让我无地自容。您多会安排餐桌,比得上第一流的大饭馆。”

    “够了,”主人大笑着说,“她确实也学过这一套。”

    “噢,在哪儿学的?令尊大人是饭馆老板么?”

    “不是的。老人家过世已很久,我几乎没有见过他。我在奥克森饭店工作过几年,你一定是知道这家饭店的。”

    “奥克森饭店?从前是莱希斯推顿地区最高级的大旅馆。”克诺尔普赞叹道。

    “现在也仍然是。对吗,艾密尔?那时候旅馆里住的几乎都是些做生意的客商和旅游者。”

    “我想,太太,那时您肯定学习很好,工作极其出色!不过管理自己的家政一定更出色,是不是?”

    他慢悠悠地、兴味盎然地把软软的肝肠片放在面包上,把撕得干干净净的肠衣搁到碟子边上,呷一口金色的香醇苹果酒。主人怀着愉快而羡慕的心情注视客人如何用瘦削纤细的双手干净利落、玩耍似的干着这些日常生活琐事,女主人也同样感到十分有趣。

    “你的脸色从来没有好看过。”艾密尔·路特福斯开始责备客人,于是克诺尔普只好承认自己最近又发过病,在医院里住了一阵子。对于一切悲惨景况却守口如瓶。主人问及了这方面的情形,并探听他今后的打算,还提议替他安排一个长期的糊口职业,这一切确实都是克诺尔普所期待的,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不过好似有一种畏怯感猛然袭击了他,他婉言道谢,避而不答,建议将这件事推延到次日再讨论。

    “我们明天或者后天都可以谈的,”他漫不经心地说,“上帝保佑,每天的日子总归按时来临,无论如何我会在这里待些日子的。”

    他不乐意为他安排任何计划,不愿允诺作长期停留。倘若他不能自由支配自己未来的日子,他会感到难以忍受。

    “如果我真的要在这里住一阵子,”他继续往下说道,“那么你一定要把我当作你的伙计介绍给别人。”

    “有什么不行呢!”主人大声笑起来,“你就是我的伙计!此外你根本就不是维斯盖尔贝人。”

    “没关系,难道你还不清楚么?我在盖尔贝一无所有,学手艺最合宜,不过我干活没有什么才能。你知道,这样我就可以好好写一写我的流浪汉小说。我为付医药费花光了积蓄。”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小说么?”

    克诺尔普从几乎是崭新的上装胸前口袋里掏出那东西,只见它干干净净地包在一块油布里。

    盖尔贝人一面看,一面笑道:“你总是整整齐齐!人们会认为你是昨天清晨才告别母亲动身远游的。”

    随后他将记录和种种邮戳研究了一番,深表钦佩地连连摇头:“啊呀呀,多么的井然有序!不用说,你的一切都是高贵的。”

    这部流浪汉小书保存得如此妥善,的确是克诺尔普最称心的一件事。小书呈现出优雅的想象,或者说是诗意,却是无懈可击的,对他那一系列光荣纯净、既令人尊敬又富于成果的生活,都正确无误地作了记录,其中尤以这位浪游人极其频繁地变更地点之事惹人注目。克诺尔普写诗歌颂自己获得官方通行证的生活,千方百计地维持这种常常遭逢威胁的生活,事实上他极少干违禁的事,他只是一个没有职业的流浪汉,过着一种没有规律而又受人歧视的生活。他若能不受打扰地不断写他的美丽诗歌,无疑是一件幸事,可惜并非所有的警察都对他友好。他们有时候尽可能听任这个性格开朗、逗人开心的流浪汉随意写作,尊重他精神上的优势和偶尔表露的严肃态度。他几乎没有受过任何刑事处分,事实证明他从没有偷窃过,也没有乞讨过,他到处都有许多受人敬重的朋友;于是大家也就随他自由自在,好似在一幢住宅里允许有一只可爱小猫共同生活一样,大家都对他非常宽宏大量,听任他无忧无虑地在勤劳繁忙、忧心忡忡的人们之间穿行,过着一种无所操心、高贵文雅、色彩绚丽的无所事事的绅士生活。

    “我不来打扰的话,她现在早该上床安息了。”克诺尔普大声说,同时把那些纸张收拢到一起。他站起身子向女主人问安告别。

    “来吧,路特福斯,我睡在什么地方。”

    主人端着油灯带他登上狭窄的楼梯上了顶层,他睡在从前伙计住的房间里。靠墙是一张铁架小床,上面空荡荡的,紧挨着是一张木架床,被褥之类的都已铺放端正。

    “想要一瓶睡前酒吗?”主人亲切地问。

    “正缺这个呢,”克诺尔普笑着回答,“我们的主人有如此娇小美丽的太太作伴侣,当然不需要这个东西。”

    “嗨,瞧你说的,”路特福斯激烈地反驳道,“你现在虽说要爬顶楼,睡冰冷的伙计床铺,可有些时候你睡的地方更为糟糕,有时候甚至什么也没有,只能睡在草堆上。而我们这里有房子,又有活儿,还有一位好心的太太。说真的,只要你肯干,你大概早已经是师傅,而且大大超过了我。”

    克诺尔普却只顾飞速地脱下衣服,一下子钻进了冰凉的被窝里。

    “还有很多话么?”他问,“我已经躺好,正洗耳恭听呢。”

    “我是很认真的,克诺尔普。”

    “我也同样认真,路特福斯。请你别以为结婚是你的一大发明。祝你晚安!”

    第二天克诺尔普整日都躺在床上。他觉得身体还是有点虚弱,天气也依然那样恶劣,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离开这幢房子。上午盖尔贝人来看望他时,他请求主人让他静静躺着休息,只要给他一盘汤当午饭就行。

    他宁静而满意地在这间幽暗的顶楼里躺了整整一天,感觉寒冷和流浪的疲劳在逐渐消失,沉湎于温暖的安全感所引起的生活乐趣中。他倾听着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屋顶的声音,还有那不平静的风声,听它时而柔和,时而又狂吼,变幻无常。他时而熟睡时而清醒地躺着,有时候只要光线还充足,他就阅读自己流浪汉图书馆的藏书,这个小小图书馆的内容有:他自己撰写的诗歌和格言,一小捆剪报。其中还有几张图片,这是他从一些画报里剪下的。有两幅图片是他的爱物,由于经常拿出来欣赏,已经破碎缺损。一幅是女演员艾蕾诺拉·都塞,另一幅是一艘暴风中高高掀起在浪尖上的帆船。克诺尔普自童年起就强烈渴望北方和大海,曾多次启程走上去北方海边的路,有一回竟然走到了勃朗许维格。但是这只候鸟总是只走到半路,而且不论在哪儿都待不长,总有一种奇特的忧虑和思乡之情促使他最终又急匆匆迈步走上回转南部德国的归程。也许是因为到了一处讲不同方言、有不同风俗的环境里的缘故,他会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再说周围又全是陌生人,常常让他感到为难,所以他无法按常规继续写作他的流浪汉小书。

    中午时分盖尔贝人给他端来了汤和面包。他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说话也不敢放开声音,以为克诺尔普正在患病,他自己从童年起除了因病而卧床外,还从来不曾大白天躺在床上。克诺尔普感觉十分舒服,却懒得多费唇舌进行解释,只是向主人保证说,他明天定能起床,恢复健康。

    黄昏时分有人轻轻敲克诺尔普的房门,而他正在轻轻打呼噜,没有应声,女主人小心翼翼走进来,收起空汤碟,换了一杯牛奶咖啡放在床边的木板上。

    克诺尔普其实听见了有人进房的声音,却由于浑身疲乏,或者心情不佳,仍然双目紧闭,躺卧不动,不让别人觉察他醒着。女主人手里拿着空碟子,朝睡着的人看了一眼,客人的头枕在胳臂上,半个胳臂露在蓝格衬衫的袖子外面。她的目光掠过他那纤细的乌发和无忧无虑的脸庞,只见他脸上几乎有一种孩子般的美,她不由的凝视了片刻。望着眼前这位漂亮小伙子,她想起了丈夫告诉她的关于这个人的许多惊险故事。从紧闭的双目再向上看,细腻、开朗的额头上有一对浓密的眉毛;还有被太阳晒成棕色的狭狭的脸颊,殷红俊俏的嘴巴和细长的脖颈,这一切都引起她的好感,使她回忆起自己在奥克森当侍者的那些日子,在春天的喧哗中总是有这么一个漂亮的陌生小伙子让她着迷。

    她沉浸于梦幻中,微微有些激动,为了看清他的整个面容,她稍稍弯下身子,以至于锡汤勺滑出盘子,跌落到了地板上,可怕地砰的一声打破了房间里寂静和惑人的神秘气息。

    于是克诺尔普迷迷糊糊地慢慢睁开眼睛,好似他方才睡得很熟。他转过脑袋,用手揉了揉眼睛,随后微笑道:“啊,原来是太太!给我送来一杯咖啡!一杯香喷喷、热腾腾的咖啡恰巧是我眼前梦寐以求的东西。噢,谢谢您,路特福斯太太!现在是什么时候啦?”

    “四点钟,”她迅速回答说,“您现在趁热喝吧,待会儿我来取餐具。”

    她说完便急急忙忙跑出房间,好像忙得一分钟闲工夫也没有。克诺尔普望着她的背影,倾听着楼梯上急匆匆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接连摇了几次头,随即轻轻发出一声鸟鸣般的口哨声,转身端起了咖啡。

    天色暗下来一个小时以后,克诺尔普开始感觉无聊,他觉得已经睡足了,恢复了精神,并有兴趣再回到人群里去。他舒展了一下身子起了床,穿好衣服,在昏暗的暮色中好像一只貂似的轻轻滑下楼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住所。风仍然刮得很猛烈,吹来西南方的潮气,雨倒是停了,天空上停留着一大片一大片明亮清晰的云块。

    克诺尔普一路探听、一路闲逛,穿过暮色沉沉的大街小巷,走过荒凉的市场广场,在一家敞开的铁匠铺大门前站住了。他看见学徒们正在清扫铺子,他和一个伙计聊上了,一面把冰冷的双手搁在快要熄灭的锻铁炉上取暖,一面漫不经心地询问着城里一些熟人的消息,探听着婚丧喜事,让别人觉得他也是个铁匠师傅,因为他对所有手工艺行当的语言和情况都十分熟悉。

    这时候路特福斯太太正在准备晚餐,铁锅在小小的炉灶上叮当作响,接着是削土豆,当一切都准备就绪,晚餐汤也稳稳当当在小火上温着时,她便端着厨房灯走进起居室,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她看见的正是自己期望的东西:一张丰满的、鲜艳的脸庞上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看来头发得稍作改善,便迅速地用灵巧的手指梳理整齐。她在围裙上又擦了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手,然后拿起小灯,急急忙忙登上顶楼。

    她轻轻敲了敲伙计房间的门,接着又比较重地敲了第二下,但是仍旧没有回音,于是她把灯搁在地上,用双手轻轻打开房门,尽量不让门发出声音。她踮着足趾向里走,走进去一步后便摸索到了床边的椅子。

    “您还睡着吗?”她压低嗓子问。接着又问了一遍:“您还睡着吗?我只是来取餐具。”

    房间里毫无动静,连呼吸声也听不见,她把双手伸向床铺,但是脑子里闪过一个恐惧的念头,立即缩回了手,转身去取油灯。于是她发现房间是空的,床铺已经细心整理过,枕头和羽绒被都一丝不苟地叠好放好。她头脑昏乱地回到厨房,心情又是害怕又是失望。

    半小时后,盖尔贝人上楼来用晚餐。女主人摆好餐具,想谈一谈自己的疑问,却没有勇气告诉盖尔贝人自己曾去顶楼的事。这时楼下大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走过石块路面,走上了弯曲的楼梯,不一会儿克诺尔普出现在门边,他取下头上漂亮的棕色皮帽,向主人道晚安。

    “嗨,你上哪儿去了?”主人吃惊地大声叫道,“生着病还在夜里跑出去!你想找死么。”

    “正是如此,”克诺尔普回答,“感谢上帝,路特福斯太太,我回来得正是时候。我在市场广场就闻到您那好汤的香味,它把我身边的死神赶跑了。”

    大家坐下来用餐。主人十分健谈,对于自己的家政和手艺极为自豪。他先是嘲笑自己的客人,然后又严肃地劝说克诺尔普,他应该放弃自己永恒的浪游和无所事事的习性。克诺尔普只是倾听,没有答话。女主人也不吱一声。她很生自己丈夫的气,和漂亮而又风度翩翩的克诺尔普比较,自己的丈夫显得很粗俗,她请客人对她的家务提出意见。钟敲十点时,克诺尔普向主人们道过晚安,又向盖尔贝人借了剃须刀。

    “你真爱干净,”路特福斯夸奖说,一面把剃须刀递给他,“小心别为胡子而割伤了下巴。好吧,晚安,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克诺尔普在走进自己的卧室之前,先斜靠在楼梯口的小窗户前待了一会儿,想再眺望眺望周围景色,看看天气情况。风几乎已完全停息,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湿润而明澈的星星在夜空中熠熠闪烁。

    正当他打算缩回脑袋、关闭窗户的时候,对面楼房里突然有一扇小窗户亮了。他看见一间和自己这间一模一样的又低矮又狭窄的小房间,一个年轻女仆走进了房间,右手端着一架黄铜烛台,左手提着一只大水罐,进门后就把水罐放在地上。随后,她用蜡烛照照自己那张狭小的单人床铺,床上铺着红色的粗棉布床罩,简朴而又洁净。她把烛台搁在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接着就在一只漆着绿颜色的小提箱上坐下身来,这种小箱子每个女仆都有。

    克诺尔普在对面房间还未开始难以预料的戏剧性表演以前,赶紧吹熄了自己的蜡烛,免得被对方发现,他静静地站着不动,从自己的小窗口弯腰窥伺着对方。

    对面窗口的小女仆正是他所喜欢的那种类型。她大概十八九岁,中等身材,似乎还没有长足,有一张姣好的棕色脸蛋,一双棕色眼睛和浓密的黑发。这张讨人欢喜的恬静脸蛋看上去很不快活,坐在硬邦邦的绿提箱上的整个身躯几乎缩成一团,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儿,于是颇为了解世界和了解姑娘的克诺尔普立即猜到,这个年轻的小东西带着她的箱子来到陌生地方还不太长久,正在想家呢。她把细瘦的棕色小手放在怀里,上床休息之前她要在自己小小的财产上坐一会儿,思念一下故乡的小房间,借以获取短暂的安慰。

    克诺尔普和她一样呆若木鸡地站在窗框跟前,怀着一种奇怪的紧张心情凝望着陌生的小姑娘,烛光下,那小东西在她那间美丽小屋里显得天真无邪,根本想不到还有旁观者。他看见那双温顺的棕色眼睛时而睁得大大的,时而又被长长的睫毛所遮没,红色的烛光在她那孩子气的棕色脸颊上轻轻跳动,克诺尔普看见那双年轻的细瘦的手业已十分疲乏,它们憩息在蓝黑色的棉袄上,迟迟不去完成自己最后一件小小的工作——脱去衣服。

    最后,年轻姑娘长长叹息一声,抬起了把长辫子盘成鸟窠似的沉重脑袋,心事重重地望着空荡荡的空间,接着便深深弯下腰去,开始解鞋带。

    克诺尔普不愿意立刻走开,但是再凝望可怜的姑娘脱衣服未免不妥当,也近乎野蛮。他很希望现在就和她打一个招呼,同她谈谈心,再对她讲一些逗趣的话,让她上床前可以稍稍高兴些。但是他不敢这样,怕吓着她,他这里一喊叫,她那边会立即熄灯的。

    他没有和她打招呼,而是想出了他许多小花招中的一个花招。他站直身子,吹起了美妙的口哨,口哨声温柔动听,好像从远处传来似的,他吹的歌曲是《在一处阴凉的地方,转动着磨坊水车轮》,哨声如此温柔动听,以致成功地吸引住了那位小姑娘,她倾听了很长时间,弄不清是什么声音,待克诺尔普吹到第三遍时才慢慢坐直身子,站了起来,倾听着走向窗口。

    她把头伸出窗外,细细谛听,克诺尔普仍然不停地轻轻吹着。她的小头随着音乐晃动了几个节拍,猛然抬起脑袋,她辨清了口哨声的方向。

    “谁在对面?”她压低嗓音问道。

    “一个盖尔贝人,”答话的声音同样很低,“我不想扰乱小姐安息。我只是有点儿怀念家乡,吹一个歌曲消遣消遣。你不是本地人吧,小姑娘?”

    “我是从黑森林来的。”

    “噢,从黑森林来的!我也是黑森林人,那么我们是同乡了。你喜欢莱希斯推顿吗?我可不喜欢。”

    “噢,我说不上来,我到这里才八天。不过我也不大喜欢。您来此地很久了吧?”

    “不,才三天。我们同乡人不必客气,用你称呼吧,好不好?”

    “啊,我想不合适,我们互相还不认识呢。”

    “这有什么,我们会认识的。山和谷不会碰到一起,而人则不同。你老家在什么地方,小姐?”

    “您一定不会知道的。”

    “不会知道?或者这是一个秘密吧?”

    “阿赫特霍生。只是一个小村庄。”

    “一个美丽的小村庄,对不对?村庄前面拐角上有一所小礼拜堂,还有一座磨坊,好像还有一家锯木场,你们村还养着一只黄色的伯恩哈德狗[1]。我说的对不对?”

    “是贝罗,一点不错!”

    她发现他熟悉自己的家乡,也许确实在那里待过,于是对他的怀疑和戒心顿时消除了许多,立即变得十分热情。

    “您认识安德莱斯·弗里克吗?”她急切地问。

    “不,我不认识那里任何人。我想,他是你的父亲吧?”

    “嗯。”

    “噢,噢,那么您就是弗里克小姐,倘若我现在还能知道您的芳名,我下次再途经阿赫特霍生时,便可以寄一张明信片给您。”

    “您就要动身离开这儿吗?”

    “不,不会就走的,不过我想知道您的芳名,弗里克小姐。”

    “啊,我也还不知道尊姓大名呢。”

    “抱歉得很,不过情况立刻便可改变。我叫卡尔·埃贝哈德,如果我们在白天又能遇见,您就知道怎么和我招呼。我怎么称呼您呢?”

    “芭芭拉。”

    “很好,非常感谢。您的名字发音很难。我简直想打一个赌,我敢说在您的家乡大家都叫您芭贝蕾。”

    “大家是这么叫的。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老问我?不过我们现在该休息了。晚安,盖尔贝人。”

    “晚安,芭贝蕾小姐。睡觉是好事,为了祝您好,我现在再吹一首曲子。别走开,没有关系的。”

    于是他坐下来,吹起了一首技巧复杂的变声的歌曲,采用了双重音和颤音,美妙得就像是舞蹈音乐。她满怀惊奇地听着这场技巧表演,当周围一片寂静时,她轻轻关上了窗户,在里面闩得紧紧的。这时克诺尔普仍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

    清晨来临,克诺尔普这次是及时起床的,用盖尔贝人的剃须刀剃了胡子。盖尔贝人大概已留了好多年的大胡子,因此剃须刀钝得不行,克诺尔普不得不在自己的背带上足足磨了半个钟点,这才剃下了胡子。一切收拾妥当后,他穿好上装,手里提着靴子,下楼走进厨房,厨房里很暖和,散发着咖啡的香气。

    他向女主人借用鞋刷和鞋油,想擦擦靴子。

    “什么话!”她嚷道,“这不是男子汉干的活。让我帮您擦。”

    但是他不肯让步,最后她只好挂着尴尬的笑容把刷鞋用具递给他。于是他开始干这件活计,鞋子刷得极地道、极干净,很像一个男人偶然有机会,又有兴趣干一件手艺活时那么兴致勃勃,他认真而又快乐地擦着,不一会儿便完成了这项手工活。

    “您的活计干得真漂亮!”女主人眼睛注视着他夸奖说,“瞧您全身一尘不染,好像正要去会见心爱的人似的。”

    “噢,这正是我最喜欢做的事。”

    “我相信这话。您一定有一个美人儿的。”她笑笑后又追问道:“也许甚至有好几个美人儿吧?”

    “嗨,这样可不妙,”克诺尔普活泼地反驳说,“我还可以给您看看她的画像。”

    她好奇地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从胸前摸出一只油布小包,打里面掏出心上人的画像。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张画像。

    “一个极雅致的美人,”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加以赞誉,“她几乎像一个真正的贵夫人。不过我当然要说她看上去瘦了一点。她身体很健康吗?”

    “据我知道,她很健康。行了,我们现在应该去看看老头子了,我听见他在起居室里。”

    他走过去,向盖尔贝人道过早安。起居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由于四周明亮的护壁板,挂钟,镜子,以及墙上挂着的许多照片,使整个房间显得亲切而又舒适。克诺尔普心里暗自思忖,如此整洁的起居室,冬天住着真不赖,但是为此而必须结婚,代价未免太大。女主人向他表示的殷勤热忱,丝毫也不令他高兴。

    喝完牛奶咖啡后,他让路特福斯陪伴着参观场院、棚屋,走遍了盖尔贝人的全部领地。几乎每一项手艺他都非常熟悉,提出了一些非常内行的问题,使他的朋友惊讶万分。

    “你从哪里学会这些行当的?”他兴致勃勃地问,“人们可以认为你真是我的伙计,或者过去曾经当过伙计。”

    “一个人流浪在外时,什么都可以学到,”克诺尔普庄重地回答说,“此外,你这位维斯盖尔贝人所干的行当,是你自己教会我的,你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六年或者七年以前,当我们一起出外流浪时,你曾把一切都讲述给我听的。”

    “于是你牢牢记到现在?”

    “记住了一部分,路特福斯。不过现在我不想打扰你了。真抱歉,其实我极愿意帮你点儿忙的,但是楼下实在太潮湿、空气太闷人,而我又咳嗽得很厉害。那么再见了,老头子,我进城去稍稍走一走,只要像现在似的不下雨,我就多走走。”

    当他离开住宅,慢悠悠地顺着盖尔贝人家门外的小胡同朝城里徐步走去时,路特福斯走到门边目送他那略略往后斜戴着棕色皮帽的身影远去,看着他轻松自在而自得其乐地往前走着,见他浑身洗刷得干干净净,小心翼翼地躲着雨水积成的小水潭。

    “他真的恢复了健康。”主人带着点妒意地暗自想道。当他回到自己的小洞穴时,思考起自己这位朋友和怪人的问题来。这个人对生活毫无欲求,就像一个生活的局外人,他不知道自己对这些应该加以苛求呢,还是予以容忍。一个勤奋工作的人,不断上进的人,当然会大大改善自己的生活,但是他不可能有一双如此细巧美丽的双手,不可能如此轻捷灵巧地走来走去。是的,克诺尔普是对的。他所做的一切都依照他本人本能的需要,这方面没有多少人能够和他相比拟,他像一个儿童似的和别人随意攀谈,赢得了所有人的欢心,他为姑娘们和妇女们讲述种种趣闻轶事,让每一天过得都像节假日。人们必须听任他随意来往,倘若他病了,需要找一个栖身之处,那么接待他住宿便是一桩令人愉快的光荣任务,人们几乎还应该为此而感谢不尽,因为他会给整座住宅带来欢乐和笑声。

    这时候路特福斯的客人正好奇而满意地在小城里转悠,从牙缝里吹出一首军队进行曲,开始不慌不忙地寻访一些他过去熟悉的地方和人。他首先游荡到陡然向上高起的市郊,他认识那里一个可怜的补衣匠,他为这补衣匠遗憾,因为除了补缀破裤子外,还从来没有人请他做过一套新服装,他这方面多少有点才干,因而曾经希望到一个较好的裁缝作坊去工作。但是他结婚过早,并且立即有了一堆孩子,而他的太太又缺少持家的能力。

    为寻访裁缝施洛特尔贝克,克诺尔普来到郊区一幢背街房屋的三层楼上。这个小小的作坊好像是悬在高空中的一只鸟窠,因为楼房恰好筑在山谷边缘,人们如果从窗口垂直朝下眺望,看见的不仅是身下的三层楼房,而且是令人眩晕地向下延伸的山峰,山峰上点缀着一座座歪斜的可怜小花园和一片片草坡,远处一大片突出的楼房后墙、鸡棚、山羊厩和兔栏显得杂乱无章,只是依稀可辨,从靠得最近的那些楼房的屋顶向下看去,发现它们都坐落在狭小的深谷里,在这片荒芜地带的对面。这座裁缝作坊因而光线明亮、空气新鲜。勤劳的施洛特尔贝克正弯腰俯身在临窗的宽大工作台上,高瞻远瞩地俯视着世界,就像是一个灯塔看守人。

    “敬礼,施洛特尔贝克。”克诺尔普一进门就打招呼,而裁缝师傅被光线照花了眼,只是朝房门眨着眼睛。

    “啊,是克诺尔普!”他高兴得叫起来,朝客人伸出双手。“又回老家来了?你爬得老高到我这里,想必有什么事要我做?”

    克诺尔普拉过一把三条腿的椅子,坐了下来。

    “给我一根针和一段线,要棕色的细线,我检查检查有没有需要缝补的地方。”

    他随即脱下外衣和背心,找了一段合适的线,穿进缝衣针,然后用审视的目光检查整件衣服。上衣很好,几乎像是全新的,他用灵巧的手指迅速将每一可疑之处,每一道不太牢固的缝边,每一颗半松动的纽扣都修理得妥妥帖帖。

    “你究竟过得怎么样?”施洛特尔贝克问道,“这个季节没有什么可夸奖的。但是归根结蒂,只要身体健康,无家无室……”

    克诺尔普故意咳嗽了下,打断他的话头。

    “是啊,是啊,”他随随便便地反驳说,“天主让雨水淋着正直的人和不正直的人,唯有裁缝浑身干净地坐着。你还总是不停地抱怨吗,施洛特尔贝克?”

    “嗳,克诺尔普,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听见孩子们在隔壁叫嚷吵闹吧。现在已经是五个了。我整日坐着干活直到黑夜,钱却永远不够用。而你整日游荡,无所事事!”

    “错了,老伙计。我在诺伊施塔特的医院里住了四五个星期,他们是不挽留病人的;再说只要那个人病情不太严重了,事实上也不肯在医院里久留。一个男子汉的道路是奇妙的,老朋友施洛特尔贝克。”

    “啊,够了,别吹牛了!”

    “难道你从来不心平气和?我倒是愿意如此,所以我来到你这里。你意下如何,我的老裁缝?”

    “别拿什么心平气和来打扰我!你说你住了医院?我真替你难过。”

    “请别这样,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让我们来谈谈那本关于西拉的书和启示录的问题吧?你知道,我住医院时有许多空闲时间,床边又正好有一部《圣经》,我细细读了又读,现在可以好好和人讨论讨论了。这是一部稀奇古怪的书,这部《圣经》。”

    “你说得对。一部稀奇古怪的书,而且一半篇幅是骗人的谎话,因为并没有另一部和它相当的书。你也许懂得比较多些,因为你曾经上过拉丁学校。”

    “可是我差不多全忘了。”

    “你瞧,克诺尔普——”裁缝从窗口朝外面深不可测的谷底吐了一口唾沫,睁大眼睛、怒形于色地朝下面望了望说:“请看吧,克诺尔普,这与心平气和无关。完全没关系,我就这么朝下面吹口哨,我对你说。我就这么吹口哨!”

    流浪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是的,是的。我们已经说得很多了,老伙计。我认为,《圣经》里记载着极其智慧的事情。”

    “是的,当你不断翻阅一本书时,会发现到处都有相对立的东西。是的,我是完了,彻底完了。”

    克诺尔普站起身来,伸手握住一把熨斗。

    “你给我添几块煤吧。”他请求裁缝。

    “又要做什么?”

    “我想把背心稍稍熨一熨,这顶帽子淋了好几场雨,也需要整理整理。”

    “老是这么讲派头!”施洛特尔贝克有点恼怒地叫起来,“你干吗像个伯爵似的打扮得这么雅致,你也知道你不过是个穷光蛋?”

    克诺尔普平静地一笑。“别人看着像样些,我自己心里也高兴,倘若你不愿意心平气和地帮助我,那么你就单纯为了友情和对一个老朋友的爱而做这件事吧,行不行?”

    裁缝起身走出房门,立即拿着热熨斗走了回来。

    “这才对了么,”克诺尔普称赞说,“非常感谢!”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烫皮帽的帽檐,他干这件事远不及缝补时那么熟练灵巧,他的朋友从他手里接过熨斗,亲自动手帮他干。

    “我简直太高兴了,”克诺尔普道谢说,“它又是一顶过节戴的帽子啦。可是,你瞧,朋友,你对《圣经》未免要求过高。照我的看法,什么是真理,什么才算是建立了真正的生活,需要每一个人自己去思考,这是不可能从任何书本里学得的。《圣经》已经十分古老,而对于某些事情,今天人们都已经认识和了解了,过去的人却并不认识;尽管如此,《圣经》里还是记载着许多美丽和勇敢的故事,其中有许多讲的完全是真理。某些部分给我的印象竟像是一本美丽的画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关于那个小姑娘,那个露丝穿过田野拾麦穗的故事,写得多动人,人们简直像是进入了这个极美丽的温暖夏日,或者感到救世主就和这个小姑娘坐在一起,人们会想:她比所有傲慢的老头子加在一起都更为可爱得多!我发现,《圣经》说得很对,人们能够从中学到东西。”

    “是的,是这样,”施洛特尔贝克表示同意,然而又想证明他并不完全正确,“不过事情很简单,因为这是别人的孩子,如果哪个人自己有五个孩子,而且还没有掌握喂饱他们的好办法时,就另当别论了。”

    他又重新怒气冲冲,待客人苛刻起来,克诺尔普不愿看见这种情况,想在他告辞之前再给主人讲些高兴的事情。克诺尔普略略沉思片刻。随后对着裁缝弯腰俯身,用自己那双明亮的眼睛严肃地凑近对方的脸凝视着,并轻轻地问:“难道你现在不爱你的孩子了,嗯?”

    裁缝一下子吃惊得睁大了眼睛。“当然爱的,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当然很爱他们,尤其是那个大的。”

    克诺尔普极其庄重地点点头。

    “我现在得走了,施洛特尔贝克,我得向你深表谢意。这件背心如今已具有双重意义。——至于你呢,你必须爱自己的孩子,并且心情要愉快,孩子们都不小了。请千万注意,我给你讲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你以后也不必告诉别人。”

    裁缝惊讶地凝望着对方那双清澈的眼睛,它们已变得十分严肃。克诺尔普非常小声地讲述起来,裁缝师傅好不容易才听清他说的话。

    “请望着我!你羡慕我,你不断在想:他生活得多轻松啊,没有家室之累,无牵无挂!事实并非如此。我有一个孩子,一个两岁的小男孩,由一个陌生家庭抚养着,因为他们并不认识孩子的父亲,因为孩子的母亲死在产床上。你不必打听这个城市在什么地方。但是我知道那地方,每当我经过那里,我总要悄悄在那幢房子周围转悠,站在篱笆旁,我期待着,运气好的时候,我见到那小家伙,而我既不能亲他,又不能拉他的小手,至多吹着口哨在他身边走过而已。——嗯,就是这些,现在再见吧,你应该很高兴,因为你有孩子!”

    克诺尔普继续在城里漫游,他在一个车床工人工棚的窗口前逗留了一阵,一面闲谈,一面凝望着拳曲的木屑飞速转动而出的情景,半路上他又和一个很和善的值班警察客客气气打了招呼,那人还拿出自己桦木盒里的鼻烟请他吸。他所到之处,总有人告诉他许多家庭和手艺人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听说了会计师的老婆过早逝世和市长的儿子极不成器的消息,同时他也回报以其他地方的新鲜逸闻,这些软弱而又好讽刺挖苦的人都把他当作自己的熟人、朋友和分享秘密的知情人,到处都把他和他们自己品行端正的定居生活联系在一起,使克诺尔普十分愉快。那天正是周末,他在一家酿酒厂大门入口处的通道上,从一个箍桶匠口中知道,当天晚上和第二天,这里都有舞会。

    舞会经常有,但最妙的是地点,从盖特奋根的洛恩到路特福斯家只有半小时的路程。于是他决定带邻居家的小芭芭拉来跳舞。

    很快到了中午时刻,当克诺尔普登上路特福斯家楼梯的时候,一股诱人食欲的浓烈香气从厨房里向他迎面扑来。他站定身子,孩子气十足地张大鼻孔猛吸着这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但是尽管他轻手轻脚,他们仍然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女主人走出厨房,满面笑容地站在明亮的门框前,浑身都裹在食物的香气里。

    “感谢上帝,克诺尔普先生,”她亲热地说,“好极了,您回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今天中午吃烤肝,倘若您爱吃,我想,我也许可以特地替您烤一块最好的。您爱吃吗?”

    克诺尔普摸摸胡子,随后作了一个骑士式的答谢动作。

    “啊,为什么对我特殊照顾呢,只要给我一盘汤喝,我就很快活了。”

    “何必客气,一个人大病初愈,应该受到细心照料,否则哪能恢复体力呢?不过也许您不吃肝脏?是有人不爱吃肝的。”

    他客气地笑着道谢。

    “噢,我不是这种人,给我满满盛一碟烤肝吧,这可算得上是星期日的美味佳肴,在我有生之年,如果每个星期日都有烤肝吃,我可真心满意足了。”

    “您和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会缺少的。想想我们曾在什么地方学过烹调手艺吧!现在您只要知道,这块肝是我特意挑出来给您留下的。它对您的身体有好处。”

    她走近他,活泼地望着他的脸微笑着。他理解她对自己的好感,而且这个娇小的妇人也几乎可算很标致,但是他做出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他手里摆弄着那个可怜裁缝刚刚给他熨整齐的漂亮的皮帽子,眼睛望着别处。

    “谢谢,太太,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最爱吃麻雀!我在你们家过的简直是娇生惯养的日子。”

    她哈哈大笑,用食指作出威胁的姿势。

    “您用不着装出胆小腼腆的样子,我对您很了解。嗯,烧麻雀!是和洋葱一起烧的吧?”

    “我想是这样烧的。”

    她回转厨房料理饭菜,克诺尔普坐在已经铺好桌布的起居室里。他翻阅着旧画报,直到主人走进房间,汤也端上桌子。大家吃过饭,三个人又一起玩了一刻钟纸牌,玩牌时克诺尔普又耍了一系列精巧大胆的新花样,使女主人大为惊讶。他懂得如何懒洋洋满不在乎地把纸牌搞乱,又一下子闪电般地排列整齐,然后文质彬彬地把牌扔到桌上,有时又让大拇指嗖的一声滑过一摞纸牌边缘。主人以惊奇和宽容的态度望着他,像一般工人和市民看待不能挣钱的艺术一样。女主人却是以行家的眼光观察着这一说明客人擅长社交的标志。她的目光平静地、十分注意地停留在克诺尔普那双修长而没有被沉重劳动磨损变形的纤细的手上。

    一道微弱的时隐时现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玻璃窗照进房间,照在桌子上、纸牌上,那微弱的光线无力地在地板上嬉戏,在粉刷着蓝色的天花板上颤动,旋转不停。克诺尔普那双闪光的眼睛把一切都切切实实看在眼里:二月阳光的嬉戏,住宅里恬静的和平气息,老朋友那张手工艺匠人的勤恳严肃脸容,还有漂亮的女主人那种躲躲闪闪的目光。这种目光使他不快,这对他并不意味着目标和幸福。他暗自思忖,等我身体康复,等夏日来临时,我决不在此多待一个钟点。

    当路特福斯把纸牌收拢叠齐,又望望钟时,克诺尔普说:“我想到阳光下去散散步。”他和主人一起走下楼梯,看着主人走进干净的仓库和那些兽皮待在一起,便继续往前走,消失在荒草丛生的狭长的花园里,花园中间有一个用槲树皮鞣革的大坑,花园一直延伸到一条小河边。盖尔贝人在河面上架了一座木板小桥,以便漂洗他的毛皮。克诺尔普坐在小桥上,双脚悬在平静而又急速流逝的水面上,饶有兴趣地望着从身下悠然自得飞快游动的黑色鱼儿,后来他又开始好奇地研究周围环境,因为他一直在找机会和对面那个年轻女仆好好谈谈。

    花园被一道钉得歪歪斜斜的木板篱笆一隔为二,而在河水里,一座座木桩早已朽烂,有的业已消失,人们可以毫无阻拦地踩着一个个残根到达彼岸。毗邻的花园看上去照料得颇为细致周到,远远胜过维斯盖尔贝人这片荒芜的草地。人们可以望见那里有四排花床,经历了严冬之后它们长满了野草,并且有点下陷。莴苣和越冬菠菜稀稀落落地生长在两行长形花坪上,玫瑰花丛弯弯地伸出地面,好似一顶皇冠埋在地里。再远些有几棵美丽的云杉树,遮没了主人的房屋。

    克诺尔普仔细地观察了毗邻的花园,看清了云杉树间那幢房子,厨房就在房屋的后面,随后便悄悄地走近住宅,没等多久,便看见那个年轻女仆高高挽着袖子在操持家务。女主人也在厨房里,她不断地发号施令,指点教诲,这是一个典型的泼辣女人,没有一个女学徒愿意为此付出代价,这些每年都要更换的女学徒后来离开那里时,也决不会道谢。主妇教诲和指责的声音现在已较为缓和,不带恶意,而那个小姑娘似乎也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因此她脸色平静,不受干扰地依然干着自己的活计。

    闯入者向前伸出脑袋,身子斜靠着树干,站立在一边。他像一个猎人,好奇而警惕地注视着,也像一个荒废光阴的懒汉,把旁听和旁观视作自己的生活本分,心满意足地在一旁耐心偷听。他很喜欢青年女仆的容貌,这容貌透过玻璃窗看得清清楚楚,同时他又从主妇说话的口音里判断出她不是莱希斯推顿人,她的老家肯定在离此不远的山谷上部。他悄悄地偷听着,嘴里咀嚼着一根芳香的杉树枝条,过了半个小时,过了整整一个小时,直至主妇消失不见,厨房里变得一片寂静为止。

    他又等待了片刻,接着小心翼翼往前走去,用一根小树枝敲打着厨房窗户。小姑娘根本没听见,他得再敲一回。于是青年女仆走向半开的窗户边,把窗子完全打开后朝外面观望着。

    “啊,您在这里干什么?”她压低嗓门嚷着问道,“简直吓了我一跳。”

    “在我面前不必害怕!”克诺尔普边笑边说,“我只是来向您说一声上帝保佑,再向您问好而已。正好今天是星期六,请允许我询问您明天下午是否有空和我一起稍作散步。”

    她望望他,摇了摇头,然而看见他脸上露出一副十分绝望的沮丧表情,心又软了。

    “不行,”她友好地说,“明天我没空,上午还要去教堂。”

    “噢,噢,”克诺尔普喃喃嘟囔地说,“那么今天晚上您肯定可以和我一起出去了。”

    “今天晚上?是的,我有空,但是我要给家乡的亲人写一封信呢。”

    “嗯,写信顶多花一个钟点,用不了整整一个夜晚。您瞧,想到我还能和您再聊聊天,我多么高兴。今天晚上,如果天上不下冰雹,我们肯定可以美美地散一阵子步。行了,请放心,您用不着怕我!”

    “我没有怕,没有害怕您。不过这不行。倘若让别人看见我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散步——”

    “可是芭贝蕾,这里并没有人认识您。而且这实在也不是罪过,和任何人都毫无关系。您现在已不是小学生啦,是不是?好吧,请别忘记,八点钟我在健身房下面等您,就在牲畜市场的栅栏旁边。或者我早一点来接您?我可以提早作好准备的。”

    “别,不要,请别提前来。无论如何——您千万不要来,这不行,我不能——”

    克诺尔普又露出一副孩子气的悲戚模样。

    “好吧,倘若您实在不愿意,那就算了!”他悲哀地说,“我考虑过,您在这里感到陌生和孤独,常常想家,而我也是,因此我们可以相互稍稍谈谈心,我很愿意听听阿赫特霍生方面的情况,因为我也曾到过那里。当然我不能强迫您,您也千万别生我的气。”

    “生您的气!我只是觉得不应该而已。”

    “您今天晚上有空的,芭贝蕾。您只是不愿意而已。也许您还想再考虑考虑。现在我该走了,今天晚上我会在健身房那边等候的,如果没有人来,我就一个人散步,我会想着您,想到您正在给阿赫特霍生的亲人写信。那么再见吧,别往坏里想我!”

    没等她再说些什么,他就略略点了点头走开了。她目送他消失在云杉树后,脸上露出茫然若失的神情。接着她又开始干活,女主人已经出门去了,她忽然高声而喜悦地唱起歌来。

    克诺尔普听得清清楚楚。他又坐在盖尔贝人的小桥上,把一块面包搓成一个个小球,这面包是午餐时藏在身上的。他轻轻地把面包球一个接一个地扔进水里,沉思地凝视着它们如何下沉,如何被水浪驱赶着稍稍移动位置,当它们沉到黝黑的水底后又如何被幽灵般静候着的鱼儿一口吞食了。

    “怎么样,”晚饭桌上,盖尔贝人对他说,“今天是周末晚上,你不会懂得一个人辛辛苦苦工作了整整一周后,感到周末晚上何等美妙。”

    “噢,我能够想象的。”克诺尔普笑着回答,女主人也跟着他一起笑,一面狡黠地望着他的脸。

    “今天晚上,”路特福斯用一种果断的声调说,“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好好喝一罐啤酒,立刻就喝,怎么样?明天呢,如果天气好,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郊游。你意下如何,老朋友?”

    克诺尔普用力拍了拍朋友的肩膀。

    “我必须说,和你在一起真愉快,我也很高兴出去郊游。今晚我还有件事要料理,我在这地方有个朋友,我一定得去看望他,他就在那边锻工场工作,而且明天就要出门远行。——所以,现在我很抱歉,不过明天我会和你们待一整天,我一定不会答应参加别的活动的。”

    “目前你真不该黑夜里还跑来跑去,你的病还没有痊愈呢。”

    “嗳,哪能这么娇惯自己,越娇惯越糟糕。我不会回来很晚的。你把钥匙搁在哪儿?我可以自己开门进来。”

    “你真顽固,克诺尔普。好吧,去吧,钥匙藏在地下室门下。你知道那个地方的,是不是?”

    “是的,知道的。那么我走啦。你应该及时上床才好!晚安,太太。”

    他走出房间,当他已经走到大门口时,女主人急匆匆从后面追赶上来。她拿来一把雨伞,硬要克诺尔普带上,克诺尔普很为难,究竟拿不拿呢。

    “您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克诺尔普,”她说,“现在我带您去看待会儿您去取钥匙的地方。”

    她在黑暗中拉着他的手,带领他走到楼房的一个角落,在一扇窗户前突然站定身子,百叶窗关得严严的。

    “我们的钥匙就搁在这扇窗户的下面,”她有点兴奋地细声说,一边轻轻抚摩着克诺尔普的手,“您顺着缝隙一摸就可以摸到,钥匙就放在檐板上。”

    “噢,非常感谢。”克诺尔普窘迫地说,一边抽回自己的手。

    “在您回家之前,要我为您留一杯啤酒么?”她又提议说,身子轻轻贴近克诺尔普。

    “不,谢谢,我很少一个人喝酒的。晚安,路特福斯太太,非常感谢。”

    “用得着这么紧张吗?”她温柔地细声说,抓住了他的胳臂。她的脸紧紧挨着他的脸,经过一阵子尴尬的沉默后,他觉得自己不能够粗暴地推开她,便轻轻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

    “可是现在我一定得走啦。”他突然高声叫道,并且往后退着。

    她张着嘴朝他微笑,在黑暗里可以看见她牙齿在闪光。接着她又十分轻声地说:“我要一直等到你回家。你真是一个可爱的人。”

    他急急忙忙走到了漆黑的小路上,胳臂下夹着雨伞,等他拐过下一条街角时,为了显示自己是一个呆头呆脑的绅士先生,他吹起了口哨。这回是另一首歌:

    你以为,我会接受你,

    这全是痴心妄想,

    我为你感到羞惭,

    因为我还是社会的一员。

    风很和煦,漆黑的天空里不时有星星在闪现。一群年轻人在一家酒馆前喧闹着迎接星期天的来临,在普福恩酒馆,他看见窗下开辟了新的九柱戏球道,一些市民阶层的绅士先生只穿着衬衫拥挤在一起,嘴上含着雪茄烟,手里掂量着球。

    克诺尔普在健身房前站住了,环顾着四周。潮湿的风在光秃秃的栗树丛中柔情地唱着歌,幽深的河水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悄悄流动着,在一些窗户上反射出微光。这温柔的夜晚使流浪汉全身每一根纤维都感到舒适,他贪婪地呼吸着,感受着春天、温暖的气息,乏味的街道和漫游使他回想起过去的浪游:城市、河流、山谷和这一带所有的一切在他非凡的记忆中重现。他熟悉一切,熟识每一条大街小巷,熟悉每一条河道、每一个乡村、每一个村落和农舍,还熟悉每一家小客栈。他敏捷地思索着,筹划着自己下一阶段的漫游计划,因为在莱希斯推顿这里他已绝不可能久留。他唯一的愿望是不让女主人太难堪,为了照顾友谊,他决定过了星期天再离开。

    他想,也许应该给盖尔贝人一个暗示,让他注意自己的妻子。但是他从来不喜欢插手他人的家务事,而且也没有必要让别人更聪明些、更好些而帮一手。发生这种情况真让他难受,他的脑子里一出现这位奥克森饭店过去的女侍者就不痛快。他也略带嘲讽地联想起盖尔贝人关于自己家务情况和幸福婚姻的那番慷慨陈词。他明白,当一个人为自己的幸福或者自己的品德而自诩,甚至是自吹自擂时,大多数情况下,别人是难以给予帮助的。他和裁缝朋友关于“心平气和”的那番谈话便已让他获得一次经验。人们可以冷眼旁观他人的愚蠢,可以对他们加以嘲笑,或者给予同情,但是必须听任他们走自己的路。

    他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声后便将这些思虑统统搁置一边。他斜倚在小桥对面那棵老栗树的树干凹处,考虑着自己下一步流浪生活。他很想径直穿过黑森林往前走,可是山上气候一定还很冷,很可能仍是满地积雪。他一直没过靴子,再说各个住宿地之间又相距十分遥远。不行,这条路走不过去,他得沿着山谷走,可以在各个小城镇里休息。往前走四小时路程,在河流下游有希尔兴家的磨坊,可以做他第一站稳当的落脚点,那边的人看见气候恶劣会收留他住上两天的。

    他站在那里思索,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在等候某一个人。这时,有一个瘦小的、行动惊惶的人影迎着呼呼的疾风出现在黑黝黝的桥上,那人影迟疑不决地向他走近。他立即认出了来人,高兴地迎着她跑去,一边感激地挥舞着帽子。

    “您来了,真是好极了,芭贝蕾,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

    他走到她左面,带她沿着林荫道向前漫步走去。她显得十分拘束、害羞。

    “这样实在不合适,”她一再重复说,“要是没人看见我们就好了!”

    克诺尔普却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不久姑娘变得平静些了,脚步也跨得均匀而有规律了,最后越来越轻松活泼,像一个老朋友似的在他身旁边走边说个不停,对他的提问和插话也开始感兴趣,热情而又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故乡、父亲、母亲、兄弟和祖母,讲述着那些鸭子和鸡,讲述着冰雹和病灾,讲述着婚礼和教堂落成纪念典礼。她平凡的经历宝库完全打开了,当她自信这些经历也很重要的时候。最后讲到了她受雇佣离开家乡的故事,讲到了她目前的工作,以及雇主家的家政等。

    他们早已远远离开了小城,芭贝蕾却毫无觉察。在喋喋不休的闲谈中,她已经忘记了一周来在陌生人中间所度过的沉默而又忍气吞声的漫长苦日子,她变得十分活泼了。

    “我们现在在哪里?”她忽然吃惊地叫道,“我们跑到什么地方啦?”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我们现在在盖特奋根,刚刚走到。”

    “盖特奋根?我们来这里干什么?还不如回去呢,时间很晚了吧。”

    “您什么时候必得回家,芭贝蕾?”

    “十点钟。不能晚过十点钟。这是一次愉快的散步。”

    “离十点钟还早着呢,”克诺尔普说,“我一定想着及时送您回家。不过我们今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今天何不冒冒风险一起去跳一场舞呢,您大概不喜欢跳舞吧?”

    她紧张地望着他,十分惊讶。

    “噢,我一直想跳舞的。可在哪里跳呢?在这一片漆黑的野地里?”

    “您知道,我们现在恰好走到盖特奋根,在洛恩正有舞会。我们可以去,只跳几支舞,随后便赶快回家,这样我们就算度过了一个美丽的周末。”

    芭贝蕾犹豫不决地站着。

    “大概会很有趣的,”她慢声细气地说道,“不过人们会对我们有什么看法呢?我不愿成为引人注目的目标,也不愿意让别人认为我们是一对儿。”

    突然她又放纵地大笑起来,然后叫道:“当然,倘若要我今后把这次经历看成我的宝贵历史,那么您就不应该是盖尔贝人。我不想伤害您的感情,可是盖尔贝人确实干的都是不干净的手艺。”

    “您也许说得对,”克诺尔普和善地说,“您当然不会和我结婚。这里并没有人知道我是盖尔贝人。由于您如此骄傲,我会洗一洗我的双手,如果您愿意和我一起跳一转舞,这双手便会邀请您。否则我们现在就动身回家。”

    他们望着黑夜中村边树丛中露出的第一所房子的白色山墙,克诺尔普突然“嘘”的喊了一声,同时伸出一个手指,他们听见了树子里传出的舞蹈音乐,这是一架手风琴和一只小提琴合奏的声音。

    “啊,听见了!”姑娘高兴得笑出了声,他们急匆匆地向前赶去。

    在洛恩,只有四五对青年人在跳舞,全是克诺尔普不认识的年轻人。这对陌生人进去时没有引起任何骚动,一切都很安静,很有秩序,他们决定跳下一个舞。他们跳了一支农村舞曲和一支波尔卡舞曲,接着演奏的是一首华尔兹舞曲,芭贝蕾不会跳。他们一面啜着啤酒,一面观望着周围,克诺尔普的钱只够喝一杯啤酒。

    芭贝蕾出于跳舞而浑身暖和,她用闪闪发亮的眼睛打量着这间小小的舞厅。

    “现在该回家了。”九点半的时候,克诺尔普提醒说。

    她站起身,表情有点悲哀。

    “啊,多可惜!”她轻轻地说。

    “我们还可以多待一会。”

    “不行,我得回家了。这样就够美了。”

    他们朝外走,在大门口姑娘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们还没有为音乐伴奏付钱呢。”

    “是的,”克诺尔普有点狼狈地应声说,“他们理该获得二十芬尼的报酬,可是十分遗憾,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她非常热诚地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只绣花小钱包。

    “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这里有二十芬尼,给他们吧!”

    他把那枚钱交给了音乐家,两个人又往外走,大门口一片漆黑,他们不得不略停片刻,直到能够看清道路为止。风势更大了,开始下雨了。

    “要不要撑伞?”克诺尔普问。

    “不,在大风里撑伞,我们会迈不开步的。刚才在舞厅里玩得真好。您简直可算是一位舞蹈大师,盖尔贝人。”

    她兴高采烈地谈个不停。她的朋友却变得沉默无语,也许他疲倦了,也许他对逐渐临近的告别感到恐惧。

    忽然她开始放声唱歌:“我忽而在尼加尔,忽而又来到了莱茵。”她的声音又柔和又纯净,等她唱第二段歌词时克诺尔普也加了进去,他唱第二声部,唱得坚定、深沉,十分动听,她非常满意地倾听着。

    “怎么样,现在不想家了吧?”最后他问姑娘。

    “噢,是的,”她开朗地笑着回答,“我们以后一定再这么散步。”

    “真抱歉,”他轻轻回答说,“这恐怕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散步。”

    她站住了。她并没有听清他说的话,却很喜欢他说话时的忧郁声调。

    “出什么事了?”她略为吃惊地问,“您对我有什么意见么?”

    “不是的,芭贝蕾。我要告诉您,我明天就要离开此地。”

    “您为什么不早说!这是真的么?我真感到遗憾。”

    “您不必为我感到遗憾。我不可能久留此地的,我不过是一个盖尔贝人而已。您很快便会有爱人的,一位真正漂亮的人,到那时您就再也不会想家了。您等着瞧吧。”

    “千万别这么说话!您知道,我非常喜欢您,尽管您不是我的爱人。”

    两个人都沉默无语,风呼呼地吹拂着他们的脸颊。克诺尔普越走越慢。他们已经走近小桥了。他终于停住脚步。

    “我现在得向您告别啦,这样更好些,您一个人再往前走几步就行了。”

    芭贝蕾以一种真诚的忧伤目光望着他的脸。

    “您说的都是实话?那么我也还要谢谢您。我不会忘记今天晚上的。祝您一切顺利。”

    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近自己,当她恐惧而惊讶地看着他的眼睛时,他用双手捧住她那被雨水淋湿了辫子的小头,耳语似的说道:“再见了,芭贝蕾。我希望临别时能够得到您的一吻,这样您就不会把我完全忘却了。”

    她略略颤抖了一下,努力挣脱身子,但是她看到他的目光既善良又悲哀,同时也看清了他有一双极美丽的眼睛。不待她作出决定,他就吻了她一下,她觉得他是认真的,还看见他嘴唇绽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不由得热泪涌上了眼眶,同时用力回吻了他一下。

    接着她便匆匆跑开了,刚刚跑过小桥,却又突然转过身子,跑了回来。克诺尔普仍站在原地未动。

    “怎么回事,芭贝蕾?”他问,“您该回家了。”

    “是的,是的,我就走。请您不要往坏处想我!”

    “我肯定不会的。”

    “您刚才说的什么,盖尔贝人?您刚才说您已经身无分文了?您动身之前总可以拿到工资的吧?”

    “不,我不会拿到工资的。不过这没有关系,我会过得去的,请您不必担心。”

    “不行,不行!您口袋里多少得有点钱才行。请拿着吧!”

    她把一枚沉重的钱币塞到他手里,他发现这是一枚一塔勒的银币。

    “您以后可以还给我,或者送我点什么,以后会有机会的。”

    他把银币送回到她的手里。

    “这不行。您不能随便送掉您微薄的一点钱财!这是整整一塔勒。把它收起来吧!不行,您必须拿回去!这样才对。人不应该做不理智的事。倘若您身边有数目小的钱币,比如五十芬尼或者诸如此类的小数目,我会乐意收下的,因为我现在确实很困难。银币我绝不能收。”

    他们争执了一番。芭贝蕾不得不拿出自己的钱包作证明,她说她身边只有这一枚银币了。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钱包里还有一个马克和一枚二十芬尼的小钱币,这都是当时通用的货币。他要那枚小钱币,她认为太少,他说否则便什么都不接受而告别了,但是最后他还是收下了那一个马克,于是她快步小跑着向家里奔去。

    半路上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他最后不再亲吻她一下。对于这件事她一会儿感到苦恼,一会儿又觉得特别感人,最后她认为这才算是规规矩矩。

    一个小时以后克诺尔普才回到那个家。他瞧见楼上起居室里还亮着灯光。显然女主人还坐在那里等候他。他恼怒地吐出一口唾沫,几乎想一走了事,不管现在是不是半夜三更。可是他已十分疲乏,天上又下着雨,而且他也不想让维斯盖尔贝人难堪,此外,他觉得这个晚上说不定还可以开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呢。

    于是他摸索着拿到了藏着的钥匙,小偷似的小心翼翼打开了大门,咬紧嘴唇不出一声地关好身后的门,又细心地把钥匙搁回原处。随后他提着靴子,只穿着袜子登上了楼梯,他望见起居室虚掩着的房门边漏出灯光,听见因枯坐久待而熟睡在躺椅上的女主人深沉而长长的呼吸声。他悄悄登上自己的小阁楼,从房间里把门紧紧插上,然后便上床睡觉。而第二天,他已经决定启程继续漫游。

    注释:

    [1]伯恩哈德狗(Bernhardinerhund),一种瑞士狗,经过驯养专门搭救雪山中遇险的旅客。最初饲畜于伯恩哈德修道院,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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