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哪儿有病么?”马霍特诊断完后询问自己的朋友。他问时很轻松,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克诺尔普很感激他这种态度。
“是的,我知道,马霍特。我得的是肺病,我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啊,这可说不准!不过无论如何你得了解你必须卧床休息,并且好好调理。你先在我家里住一阵子,我再设法在附近医院给你弄一个床位。亲爱的,鬼附了你的身,你必须当心自己,你要作一次全身检查。”
克诺尔普重新穿好上衣。他向医生转过他那瘦削而灰白的脸,一脸戏谑的表情,然后温顺地说:“多谢你费心,马霍特。当然一切全都为了我。可是你实在是白费力气。”
“让我们看以后的情况再说吧。现在你到外面坐着晒太阳,只要花园里有阳光你就坐着。丽娜会给你安排好床铺的。我们必须细心看护你,小克诺尔普。一个人一辈子都在阳光和空气中过日子,居然得了肺病,这简直是不正常。”
说完这些话后,他便出去了。
女管家丽娜很不高兴,反对让一个流浪汉住在客房里。可是医生大声截断了她的话头。
“您要好好看护他,丽娜。这个人已活不长了,他在我们家一定要得到良好的款待。此外,他一向很爱干净,在他上床休息之前,我们得让他洗一个澡。您去把我的睡衣拿一件给他,也许还要找一双棉拖鞋。请您不要忘记,他是我的朋友。”
克诺尔普足足睡了十一个小时,次日早晨多雾,他在阴霾的天气中醒来,过了很久才逐渐想起自己是住在谁的家里。直至太阳高照时,马霍特才允许他起床,用过早餐后,两个人坐在阳光下的平台上喝红葡萄酒。克诺尔普在好菜好饭和半杯葡萄酒下肚后变得活泼而健谈了,马霍特大夫为了再和这位难得相见的老同学谈谈,特地腾出了一个小时,或许是为了想了解一些这位不寻常人物的生活。
“你真的对自己所过的生活很满足么?”他微笑着说。“这样当然很好。不过我还是要说,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来说实在太可惜了。你可以做神父或者教师,也许可以当一个自然科学家,或者甚至是一个诗人。我不知道你应该如何利用你的才华,如何发展你的才华,但是你确实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才华。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克诺尔普用细瘦的手托着自己长着稀疏胡子的下巴,目光凝视着透过酒杯照在桌布上的红色阳光。
“你说得不全对,”他慢吞吞地说,“事实上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多才华。我会吹一点口哨,会奏手风琴,有时候也写一点小诗,我也曾经是一个田径好手,跳舞也跳得不错。这便是一切了。而且我从来也不曾独享这些欢乐,总是和很多人在一起,有时是年轻的姑娘们,有时是孩子们,他们都从中获得了许多乐趣,有时候便向我表示感谢。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就此打住吧。”
“噢,”医生回答道,“就这样吧。不过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当年你和我在拉丁学校里一起读到五年级时,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你尽管算不上一个模范学生,但至少也是一个好学生。可是有一天你突然离开了,大家都说你进了普通学校。我们就这样分了手,我少了一个拉丁语同学,他上了普通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后来,我听说了有关你的情况,我心里常常想:倘若你当初留在拉丁学校,情况一定会完全不同的。那么,我要问你,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拉丁语让你觉得兴味索然,也许你家长付不出学费,或者还有其他原因?”
病人用棕黄瘦削的手端起了酒杯,可是他没有喝酒,只是透过晶莹的酒望着翠绿的花园,接着小心地把高脚杯放回桌上。他默默无言地闭上眼睛,陷于沉思之中。
“你不乐意谈这些事情吗?”他的朋友询问说,“一定不是吧。”
克诺尔普睁大眼睛,久久地审视着大夫的脸容。
“是的,”他回答说,虽然有点犹豫,“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这些事我还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现在让别人听听也许是件好事。其实只是一个儿童故事,但是对于我却非常重要,多年来一直让我为之操心。很奇怪,你恰好问到这个问题!”
“为什么?”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也常常想着这些事,因而我决心再度返回家乡盖尔贝绍。”
“好吧,那么你讲吧。”
“请你想一想,马霍特,我们当时一直是好朋友,至少这种友谊一直维持到三年级或者四年级。后来我们便很少在一起,你经常在我家门口徒然地吹着口哨。”
“我的老天爷!这是千真万确的情况!这些事情我至少忘了有二十多年了。我的好人,你的记性真是惊人!后来呢?”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脱离了常规。完全是由于姑娘们。我早就对她们抱有好奇心,当你还在相信仙鹤和婴儿泉水的故事时,我就已多少懂得小伙子和姑娘们之间的事了。当时我认为这才是重要的事,因而我从来不曾参加过你们的印第安人游戏。”
“你那时十二岁,是不是?”
“将近十三岁,我比你大一岁。有一次我生病躺在床上,有一个表姐来看望我们,她比我年长三四岁,经常陪我一起玩,当我病愈起床后,有一天晚上我走到她的房里去。这是我第一次确切地看清一个女人,我吓得要命,赶紧逃走了。我现在不想谈这位表姐,她让我感到扫兴,我见了她就害怕,可是这一幕却牢牢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从那时起我有很长时期一直追随姑娘们的左右。红脸的制革匠哈西斯有两个女儿,和我年龄相仿,邻近也有其他女孩子经常到她们那里去,我们便一起玩捉迷藏游戏,常常互相呵痒作嬉,又窃窃暗笑别人。我多半是这个女孩群中唯一的男孩,有时候我帮助其中的一个姑娘编好发辫,有时候有一个姑娘给我一吻,当时我们都还没有成人,并不真正懂事,不过我对这一切都充满了迷恋之情。我还躲在树丛里偷看她们洗澡。——有一天从郊区新搬来一户人家,他们家有一个小姑娘,她父亲是一个针织工人。她名叫法兰切斯卡,我对她一见钟情。”
医生打断了他的话头,问道:“她父亲叫什么名字?也许我也认得她。”
“很抱歉,我想还是不告诉你为好,马霍特。这和故事没关系,我也不愿意别人知道她这些事。——接着往下讲吧!当时她个儿比我高,身体比我结实,我们两人到处奔跑、斗殴,有时候她抓住我把我弄痛时,我便像喝醉酒似的晕头转向,并且有点飘飘然。我是爱上她了,因为她比我大两岁,而且还对我说过,她很快就会需要一个情人,我从此就一心一意想当她的情人。——有一回她单身一人坐在制革厂花园里的小河畔,双脚浸在水里,她刚洗完澡,只穿着内衣。我跑过去,坐在她身边。我突然有了勇气,对她说道,我愿意也必须当她的情人。而她只是用那双棕色眼睛同情地盯着我,说道:‘你只是一个毛孩子,还穿着开裆裤呢,你懂得什么叫情人,什么是爱情吗?’我说,我懂,我什么都知道,倘若她不愿意当我的情人,我就把她推到河里去,然后自己也跳下去一起死。这时她便像一个成年妇女似的细细审视着我,说道:‘让我们试一试吧,你会接吻吗?’我说会的,当即便匆忙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自以为做得很好,但是她紧紧抱住了我的头,像一个成年妇女似的真正吻起我来。使我几乎失去了听觉和视觉。然后她用那低沉的声音对我说道:‘你算是和我正式接过吻了,小伙子。不过仍然不行。我可不要在拉丁学校读书的情人,那里没有正经人。我要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当情人,一个手艺人或者一个工人,可不要学生。这种人什么也不会干。’她把我拉到她的膝盖上,用两臂紧紧搂着我,她的温暖使我感到如此快活,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怎么能舍得离开她。于是我应允法兰切斯卡说,我再也不去拉丁学校上学,而要去当一个手艺人。她只是笑笑,但是我坚持着不肯放松,最后她又吻了我,答应我说,只要我不当拉丁学校的学生,她就做我的情人,我和她在一起会很快活的。”
克诺尔普停住话头,又咳嗽了片刻。他的朋友仔细地打量着他,两人默然对坐了一小会儿。接着克诺尔普又往下说道:“好吧,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全部经过。事情当然不像我讲的那么简单。当我告诉父亲,我再也不愿意、再也不能够去拉丁学校上课的时候,我父亲掴了我好几个耳光。我一筹莫展,想不出妥当的办法,以致常常想放一把火把学校烧掉了事。这当然是小孩子的想法,而我当时却是十分认真的。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干脆在学校里耍无赖。难道你对此一无所知么?”
“说真的,我朦朦胧胧记得一些。有一段时期,你几乎每天下课后都被留校关禁闭。”
“是的。因为我经常旷课,胡乱回答老师的提问,也不做作业,还丢失课本,每天都要闹出一些事情,到了后来,我竟以此为乐,总而言之,我当时简直使老师们大伤脑筋。拉丁文和其他一切东西在我看来全都无关紧要。你也知道,我的嗅觉一向特别敏感,只要闻到什么新奇的东西,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于是,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我先是从事体育运动,然后是去钓鳟鱼,后来又采集标本开始研究植物。而当时正因为我和姑娘们打交道,经受了一些挫折而获得不少经验,我感到没有比姑娘们更为重要的了。当一个人脑子里暗暗地尽想着昨天傍晚如何偷看女孩子们洗澡的事,而表面上却是一个小学生,蹲在硬板凳上练习动词变位,当然觉得无聊了。——喏,事情就是这样!老师们也许早已注意到我的一切变化,但是他们总的来说都很喜欢我,因而尽可能地保护了我一段时期,然而这对我的图谋丝毫都不起作用,不过我那时和法兰切斯卡的弟弟交上了朋友。他在普通学校的最高班学习,而且是一个坏孩子。我从他那儿学了很多东西,可惜没有丝毫好的东西,还吃了他不少苦头。半年后我终于达到了目的,我父亲把我打个半死,因为我被拉丁学校开除了,于是我和法兰切斯卡的弟弟一样进了普通学校。”
“那么她呢?那个姑娘怎么样了?”马霍特问。
“嗯,这正是最糟糕的事。她后来却没有成为我的情人。我有时和她弟弟一起去他们家,她总是对我白眼相待,和过去是大不相同。这时我在普通学校已经上了两个月的学,已经习惯于傍晚时分偷偷溜出家门,因而终于明白了事实真相。有一天夜里,已经很晚了,我还在树林里游荡,那时我常常这么干的。我听到有一对情人坐在长凳上谈话,当我接近他们时,才发现是法兰切斯卡和一个机械厂的小伙子。他们压根儿不把我放在眼里,他用胳臂搂着她的脖子,手指上还夹着一根香烟,而她的衬衫纽扣统统解开着,一句话,那场面非常丑恶。于是我和她的关系便完全结束了。”
马霍特拍拍他朋友的肩膀。
“啊,这对你也许是最好不过的呢。”
可是克诺尔普使劲摇着他那线条分明的头。
“不,完全不是的。倘若事情不是这个样子,那么我今天也许还是个正常人。我不想谈法兰切斯卡了,对于她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当时这场恋爱若能正常进行,我就会对爱情具有美丽而幸福的认识,这场恋爱也许会帮助我正确处理好我和普通学校以及父亲的关系。因为——我该怎么说才好呢?——你看,从那以后,我有了许多朋友、熟人和同伴,甚至也有了情人,但是我再也不信赖任何一个人的话,也不受任何言论的束缚,永远也不。我过着适合自己的生活,我并不缺少自由,也不缺少美女,但是我始终保持着孤独。”
他拿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喝干了剩下的一点酒,便站了起来。
“你允许的话,我就再去躺一忽儿,我不想再说话了。你肯定也有很多工作要做。”
大夫点点头。
“噢,还有一点事!我今天要去医院替你登记床位。你也许会觉得不习惯,但是必须这样。你若不立即进医院治疗,很快就会死的。”
“嗳唷,”克诺尔普以一种不寻常的态度激烈叫道,“就让我去死好了!你自己也知道,我已病入膏肓,治疗已无济于事。为什么还要把我关起来受罪呢?”
“别这样,克诺尔普,你要理智一些!倘若我还让你到处流浪,那么我就不成其为医生了。我们肯定可以在奥勃斯推顿替你找到一个床位的,你最好带上我给你写的介绍信,一星期后我就来看你。我们这样讲定吧。”
流浪者往后倒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样子像要哭出来了,那一双瘦削的手冻僵了似的交错搓着。然后孩子气地、恳求似地望着医生的眼睛。
“我该怎么说才好呢,”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事情全是我不对,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好事,还请我喝红葡萄酒,你对我真是又善良又体贴。请你千万别生我的气,我对你还有一个很大的请求。”
马霍特抚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清醒清醒吧,老朋友!没有人会卡你的脖子的。那么,你还有什么要求呢?”
“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不会的。究竟还有什么事?”
“我请求你,马霍特,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大忙。不要把我送到奥勃斯推顿去!假如一定要我进医院,至少得让我进盖尔贝绍的医院,那里的人都认得我,那里是我的家乡。申请贫民救济也可能方便些,因为我是当地出生的人,何况——”
他双眼热烈地望着医生,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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