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送克诺尔普拖着步子走进屋里去,突然间想起了那个夏天,想起克诺尔普教他钓鳟鱼的情景,想起克诺尔普和伙伴们交往时那种聪明而有节制的风度,想起那个十二岁的英俊少年曾是多么热情活泼。
“可怜的克诺尔普,”他感慨万千地想着,不禁为朋友难过,随即迅速站起身子,去做自己的事了。
第二天早晨多雾,克诺尔普在床上躺了一天。医生给了他几本书消遣,然而克诺尔普却几乎没有碰它们。他感到厌烦和压抑,自从他受到细心照料和护理,睡舒适的床铺和吃美餐佳肴以来,他比从前更为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离末日不远了。
倘若我再躺一阵子,他悲哀地想着,我大概就再也起不来了。他觉得自己对生活已经一无所求,而且,近几年来,乡村道路对他来说也已经大大失去了它们的魅力。在没有重返故乡盖尔贝绍之前,他不愿意死去,他要和家乡的一切告别,那河流和小桥,那集市广场和那曾经属于父亲的花园,甚至还包括法兰切斯卡。而他后来的爱人们则被他遗忘了,就像他经历的多年流浪,如今对于他都变得微不足道、毫不重要了,与此同时,他那充满神秘色彩的童年时代却在他心中获得了新的光辉和魅力。
他细细观察着这间简朴的客房;多年来他还没有住过这么讲究的房子。他不仅切切实实地看,还用手指摸索着亚麻布被褥的质地,抚摸着柔软的本色毛毯和精致的枕套。连那硬木地板也让他产生兴趣,还有那挂在墙上的照片,照的是威尼斯的古老宫殿,装在彩色的玻璃镜框里。
后来他睁着眼睛又躺了许多时候,什么也不看,疲乏得只能倾听自己病体里微弱的脉搏声。但是他突然坐了起来,迅速朝床外探出身子,一把将靴子拖到床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靴子当然已很破旧,可是现在才是十月,好歹也能挨到第一场大雪。至于以后嘛,那就不行了。他想,他总能向马霍特要到一双旧靴子。但是不行,这会引起他的怀疑,住在医院里是不需要什么靴子的。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皮革上业已碎裂的地方。要是好好擦擦鞋油,至少还可以多穿一个月。不过这种顾虑全都是多余的。倘若他在乡村大道上早早辞别人间,那么这双旧靴子不仅可以完成任务,还会比他自己的寿命更长呢。
他放下靴子,想作一下深呼吸,却觉得胸口疼痛,并且咳嗽了起来。于是他只得悄然躺下了。他呼吸微弱,心里充满了恐惧,生怕自己宿愿未遂而病情恶化。
他想到死亡,似乎已死过多次,后来他想得累了,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一个小时后他醒了,自觉已经睡了一整天,感到头脑清醒,心地宁静。他想到了马霍特,突然想起自己在离去时应该做些什么向他表示谢意才对。他要把自己写的诗送一首给马霍特,因为医生昨天正好问起他的诗歌创作。他搜索枯肠,觉得没有什么诗能够中他的意。他透过窗户凝视着附近浓雾中的树林,久久地苦苦凝视着,直到想出了一首诗歌。他拿起一支铅笔头,那是他昨天在屋里找到并且收藏在身边的,又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张干净的白纸,写下了一首诗:
大雾降临时,
鲜艳的花朵,
都纷纷枯萎。
世上的人们,
都难逃一死,
被埋进坟墓。
人也像花朵,
春天来临时,
便重又来临。
他们都健康,
获得了宽恕。
他拿着写好的诗念了一遍。这不是一首格律诗歌,没有押韵,不过其中却包含了他想要说的东西。他用舌头舔湿了铅笔头又继续写道:“赠给马霍特大夫先生,祝他健康,感激他的朋友克诺尔普。”
接着他把这张纸放进小抽屉。
第二天早晨雾更浓了,又刮起凛冽的寒风,人们只能指望中午时分会出太阳。医生让克诺尔普起床,告诉他说,已根据克诺尔普的请求为他在盖尔贝绍的医院联系好病床,那边已等待他去住院。
“那么我吃完午饭后就去,”克诺尔普表示说,“我估计要走四个小时,也许需要五个小时。”
“不行啊!”马霍特笑着嚷道,“你现在不能步行。倘若没有其他办法,我就驾车送你去。我派人去问问村长,他也许要派车往城里运水果或者土豆,这样迟一天半天也没有关系。”
客随主便。后来打听到,村长家的雇工第二天要送两头牛犊去盖尔贝绍,便决定让克诺尔普搭乘这辆车子。
“你还需要一件暖和的外套,”马霍特说,“你可以把我的那一件穿去,大概太大了吧?”
他没有表示反对,上衣拿来了,克诺尔普试了一下,很合身。上装的料子很讲究,保存得也很好,克诺尔普任性地发起了童年时代的脾气,一定要把纽扣换掉。医生为了让他高兴,按他的要求换了新纽扣,还另外送了他一个衬衫硬领。
下午,克诺尔普偷偷试穿了全套新服装,他的外表又变得好看了,他心里不免有点遗憾,因为最近一个时期没有刮胡子。他不敢向女管家借用马霍特大夫的剃须刀,好在他认识村里的铁匠,便决定去拜访此人。
他很快找到了铁匠家。他走进作坊,朝那个老师傅问好后提出要求道:“我是个手艺生疏的铁匠,想找点活儿干干。”
老师傅冷冷地审视着他。
“你不是铁匠,”他冷静地说,“你骗不了我。”
“是的,”流浪汉笑着承认道,“你的眼力真好,师傅,不过你却没有认出我是谁。你不记得啦,我过去是音乐家,你经常在星期六晚上到海特巴哈去,在我的手风琴伴奏下跳舞。”
铁匠皱起眉头,把锉刀在桌上敲了几下,随即将克诺尔普领到亮处细细打量了一番。
“啊,我想起来了,”他淡淡一笑,“你就是克诺尔普。我们多年不见,你可真老啰,你来布拉哈干什么?我一定要请你抽一包烟,喝一杯果子酒。”
“谢谢你的好意,铁匠,我心领了。不过我要请你帮我办另一件事。你可以把你的剃须刀借给我用一会儿吗?晚上我要去参加一个舞会。”
铁匠师傅用手指做了个威胁的样子。
“你真是个骗子,老家伙。我敢肯定,你对跳舞决不会有什么兴趣的,瞧你这个样儿。”
克诺尔普愉快地哧哧笑了。
“你真是明察秋毫!可惜,你不是个当官的。是的,我明天要进医院去,马霍特已经给我办妥手续,你应该理解,我不能像一头毛蓬蓬的狗熊闯到医院里去。请把剃须刀给我,半小时后便还给你。”
“原来如此。那么你打算把刀子拿到什么地方去呢?”
“马霍特家,我就住在那里。把刀给我吧,好不好?”
铁匠看来不十分相信他,不无怀疑地站在原地不动。
“我可以借给你。可是你得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剃须刀,是道道地地的苏林格牌凹口剃须刀。我可不舍得丢失。”
“请你尽管放心。”
“好,这么办吧。你穿着一件漂亮上装,朋友。剃胡子用不着这么讲究。我和你讲清楚:你把上装脱下放在这里,送回剃须刀时再把衣服穿回去。”
流浪者扮了一个鬼脸。
“一言为定。你真不爽气,铁匠。当然这都是为了我的缘故。”
铁匠拿来了刀具,克诺尔普脱下上装作抵押,心里很不好受,生怕满身煤灰的铁匠把衣服弄脏。半小时后他来归还苏林格牌剃须刀,满脸的蓬松胡子剃得一干二净,看去好似换了一个人。
“你现在耳朵后面插一朵紫丁香,就可以去会女人了,”铁匠十分赞赏地打趣说。
这时克诺尔普可没有开玩笑的兴致,他重新穿上外套,匆匆道过谢后便走了。
回家途中他在家门口碰见了医生,医生吃惊地拦住了他。
“你跑到哪里去了?啊,瞧你这个样子!——哈哈,剃胡子啦!喂,你还真是个漂亮男子呢!”
这真让大夫高兴,于是克诺尔普当天晚上又喝了一杯红葡萄酒。两个老同学互相祝酒惜别,大家都尽可能地表示出高兴的样儿,谁也不愿意让对方感到不快。
次日清晨,村长家的雇工准时驾车来到,车上的栅栏里圈着两头小牛犊,在这寒风凛冽的清晨,它们目光呆滞,膝盖在颤抖。今天草原上第一次降霜。克诺尔普和雇工并排坐在驭者座上,膝上盖着一条毯子,马霍特大夫伸手和他握别,又送了雇工半个马克;马车吱吱嘎嘎朝树林前进,这时雇工点燃了烟斗,克诺尔普在这寒气袭人的清晨,有点儿睡意蒙眬了。
后来太阳出来了,中午时分气候便十分暖和了。两个坐在驭者座上的人谈得非常投机,他们到达盖尔贝绍时,那个雇工建议,连马车带牛犊先绕道送克诺尔普到医院。克诺尔普却坚持立即告别,他们在城门口极其友好地分了手。克诺尔普站在那里目送马车远去,直到车子消失在通往牲畜市场的枫树林后为止。
他微笑着穿过园圃间的一条小道,这条小路只有本地人才知道。他又自由啦!让医院里的人空等一场吧!
返家的浪子又一次品味着家乡的风光和香气,家乡的噪声和气味,以及重返故土的极度激动和满足的亲切感情。牲畜市场上传来农民和市民们吵吵嚷嚷的喧哗声,阳光透过棕色的栗树投下斑驳的阴影,深色秋蝴蝶在城墙附近悲哀地飞舞不停,市场上的四股喷泉发出淙淙声响,从大酒窖的拱形入口处散发出浓郁的酒香和大木桶碰撞的低沉的声音,还有那些非常熟悉的小胡同的名字,一切都把人深深地带入对往事的不平静回忆之中。浪迹异乡的游子全心全意地吞咽着故乡的多彩多姿的魅力,他对每一处街角,每一块铺路石都认识,都熟悉,都充满了信赖和友谊。克诺尔普整整一下午都不知疲倦地穿梭行走在一条条大街小巷之间,倾听着河边磨刀的声响,透过窗户凝视着自己工作过的工场里的车工们,又一块块地读着故乡著名人物家门前的新油漆的名牌。他把手浸在市场喷泉的石槽里,因为他已经在修道院的小泉水边解了渴,那股水泉仍然像过去一样,神秘地流着,它从一座古老住宅的底层往外涌,从一块块石板缝里汩汩地冒着罕见的清澈水流。他在河边站了好久,斜倚在齐腰的木头桥栏杆上,凝望着流动的河水中那些长发似的深色水草以及露着黑黝黝窄背脊的鱼儿,它们正宁静地憩息在颤动的砂石上。他越过小桥,让双膝没进水中,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嬉水的顽童,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他不慌不忙地继续向前漫步,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的熟悉,不论是教堂小草坪上的菩提树,还是磨坊前的防水堤,这些都曾是他最喜欢玩耍和游泳的场所。他走到一幢房子前站住了,这是他父亲生前居住的地方,他轻轻地靠在这所老旧住宅的大门上,休息了一小会儿后又去看了花园,他的目光越过那新安装的讨厌的铁丝网,看见一片新植的树木——但是那些被雨水蚀坏了的石阶以及花园门边那棵浑圆粗壮的榅桲树还都是老样子。
克诺尔普在这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当他还没有被拉丁学校开除之前,他曾一度在这里享有最完美的幸福,可以随心所欲地满足自己的一切愿望,品尝不带丝毫苦味的纯粹的快乐;夏天的时候偷吃樱桃,醉心于抚弄和欣赏花卉,从中享受园丁才有的那种快乐。他爱那些可爱的桂竹香、有趣的牵牛花、天鹅绒般细腻的蝴蝶花,还有那兔房、工棚以及风筝,联结处用接骨木树制成的水管和那架叶轮也是木制的风磨也颇使他感兴趣。没有哪家屋顶上的猫是他不认识的,没有哪家花园里的果子他不曾尝过,没有一棵树他没有爬过,他曾在它们的顶端做过绿色的梦。这地方是他的世界,是他极深切地热爱和想念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花园的草地对他都是很重要和有意义的,并且和他自己的历史有关系,每逢下雨和下雪,他都在这里和它们谈天,在他的梦幻和希望中,有这儿的天空和大地,他们曾同命运共呼吸。而今天还是这样,克诺尔普心里暗想,也许,这一带地方,无论是房屋的主人还是花园的主人,同他都是不能相比的,他属于这儿的一切,他觉得这儿的一切是那么的有意义,要说的是那么的多,要回答的是那么的多,要回忆的又是那么的多。
附近这一片住宅的屋顶中,有一幢小屋的灰色山墙格外高耸,格外显眼。当年制革匠哈希斯就住在这里,这里是克诺尔普儿童时代游戏的场所,也是他第一次和姑娘有了秘密往来和亲密行动而结束其少年时代的地方。他记得,当初有多少个傍晚,他怀着正在萌芽的对爱情的憧憬,从这儿穿过昏暗的小巷走回家去,他还曾在这里替制革匠的女儿解开发辫,并且让美丽的法兰切斯卡的亲吻弄得昏头昏脑。他打算入夜时去看她,或许明天上午去。如今他很少回忆这些往事,他很乐意把这一切统统作为以往童年时代的一部分封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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