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胡同-少小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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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家院内,树下自行车旁的鸡笼里只剩下三只大公鸡。严谢赤着上身穿着短裤,在水龙头下在冲洗公鸡,辛红用医用铝制盛着注射器和针头,放在炉子上涌火烤着。

    “严谢!别激着!”南屋传来牧春花的喊声,“俩人儿溜溜儿去了一天,才买回来三只,还不够搭工夫儿的呐!”

    严谢叹了叹气:“您给了我十块钱,我都还给您了。三只足够咱家人打的了,要那么些也没用!话又说回来了,您想买还买不着了呐!买鸡的人,乌央乌央的,海了去了,比公鸡可多多了。”

    说完,他拿着脸盆,擦着身体回了南屋。正当时,林翠卿慢悠悠走出了门来,辛红便赶忙叫住她:“大妈,注射器已经消毒好了。严谢说了,您的身体弱,先给您打!”

    林翠卿欣慰一笑:“得!有这么知道孝敬的孩子,也是老太太我的福气!”

    说话间,冯鹤年匆匆走进月亮门,林翠卿瞧见了又是一乐,“呦呵!公安局的窝头把你小子养胖了嘿!”

    “奶奶好!春花儿奶奶好!”冯鹤年一本正经地打着招呼,“辛红你好!”

    “好!好!” 牧春花连声应道。

    林翠卿略带嘲讽地瞥了冯鹤年一眼:“两天的窝头没白吃,让你学会吝辈儿叫人了。”

    冯鹤年淡淡道:“叫归叫,冯鹤年本人却没有任何变化,他依然故我!”

    “怎么茬儿?”林翠卿眉毛一皱,“你还长脾气啦?”

    冯鹤年不再接林翠卿的话,转身朝南屋的方向看了看,“辛红,严谢呢?”

    牧春花大声叫道:“严谢!鹤年找你!”

    换过一身干衣服的严谢走出南屋,“鹤年哥,什么时候儿回来的?”

    说话间,严宽与杏儿从前院走进跨院。二人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冯鹤年背对着他们,并未察觉两人的到来。

    “回来一会儿了。”冯鹤年淡淡说道。

    一旁的辛红冷哼了一声:“公安局没判你劳教三年啊?”

    “才没有呐!”冯鹤年回应道,“由于我承认了那本儿书是我亲自手抄的,派出所的民警顺藤摸瓜,又收缴了一大批的手抄本儿!”

    严谢讥讽一笑:“噢!我明白了,是你把你的战友给揭发了!”

    冯鹤年反驳道:“不是我揭发不揭发,该交代的必须交代,那算我的立功表现。”

    “哼!出卖朋友!” 辛红嗤之以鼻道。

    冯鹤年皱了皱眉:“辛红,我懒得和你斗嘴。严谢,公安局念我是初犯,又是主动投案的,所以就不予追究了。”

    严谢摆了摆手,也不愿再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回来了就好!”

    “严谢,我是来给你道歉的,对不起你了!” 冯鹤年正色说道。

    “咳!没什么大不了的。”严谢干咳了两声,“要怪该怪我不长眼,撞到警察枪口上了!”

    “请你原谅我!” 冯鹤年说着向严谢深深鞠了一个大躬。

    严谢愣了一愣,急忙上前去扶起冯鹤年,“一小破事儿,过去就过去了,我早就原谅你啦!”

    冯鹤年却仍是满脸沉重之色:“你虽然原谅了我,但是,我却不能原谅我自己!我犯了错误,在公安局挂过号了,我要狠斗自己的私字一闪念!争取做一个忠于党忠于人民的优秀青年!并且,我还要和我资产阶级的家庭彻底决裂!肃清余毒!”

    冯鹤年说话的间隙,偷偷地窥视了一眼林翠卿。林翠卿与牧春花不无担忧地看着月亮门里的严宽,严宽向她们伸出食指摇了摇。

    “六亲不认了吗?”严谢低低说道,“鹤年,这可是你的不对啦?”

    “依我看,鹤年同学的窝头还是吃得不够多!”辛红说。

    “可不是嘛!”林翠卿冷着脸,“拿旁人儿当垫脚石把警察给蒙了,甭说是三年,关你八年都不多!”

    “噗嗤”一声,严谢与辛红一起低笑起来。

    “严谢!你们俩都别笑了。”牧春花皱了皱眉。

    “春花儿奶奶,严谢和辛红的思想觉悟太低了!我是不会计较他们的。”冯鹤年淡淡说道。

    话音方落,严谢与辛红笑得更起劲了,几乎要直不起腰来。

    冯鹤年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你们俩更要加强思想改造才是啊!”

    说罢,他转身便朝门外走去,看见了默默站在身后严宽,神色一冷。严宽与杏儿愣了愣,侧身给他让开了路。冯鹤年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一个年头儿有一个年头儿的特产!”林翠卿望着冯鹤年的背影撇了撇嘴,“宽子,你甭往心里头去!”

    做好了准备工作,众人便开始准备打鸡血。严谢从鸡笼里抓出一只公鸡,拎着它的双翅,辛红拿出注射器与酒精棉球,手法娴熟利落。

    林翠卿不由低声赞叹:“春花儿妹妹,辛红这丫头可是够能个儿的啊!”

    牧春花抿嘴一笑:“敢情!她爹妈是国内著名的内科医生!”

    “严谢,你把鸡大腿上的毛拔了!”辛红吩咐道。

    “辛红姐,为什么呀?”宝翠翠问,一旁的严宗也是满脸疑惑。

    辛红擦了擦汗,对小姑娘解释道:“抽它腿部静脉里的血。”

    严谢这头正是一派束手无策。他想要拔鸡大腿上的毛,无奈鸡腿乱蹬,不停地叫唤着,严谢便急道:“严宗!快帮我按住它的两条腿!

    “好啦!”严宗凑上前来按住了鸡的爪子。

    严谢指使道:“翠翠!你来拔毛儿!”

    宝翠翠犹豫了一会:“哥!我不敢弄呀……”

    林翠卿无可奈何地叹了叹气:“仨大活人摆弄不住一只鸡!翠翠,你去拿根儿麻绳儿来!”

    宝翠翠应声进了屋,不一会便取了麻绳来递给林翠卿。林翠卿三两下捆住鸡的双腿,利落地拔去它腿上的毛,搁在辛红面前:“一只鸡身上没有多少血吧?”

    “大约100至200毫升。” 辛红取来酒精棉球给鸡腿部消毒。

    “姐,一个人打多少鸡血呀?”宝翠翠问。

    “每个人10毫升。”辛红抽出了一管鸡血,“大妈,您跟我到北屋儿里去打吧!”

    林翠卿愣了愣:“干嘛?要先拿我做实验呀?”

    牧春花解释道:“这俩孩子说了,严家就他大妈身体不好……”

    “得了吧您嘞!”林翠卿缩了缩脑袋,“鸡血往人身上打,这人还不得疯喽?”

    牧春花一惊:“翠卿姐,您可不兴说这个……您的身体原本就不忒好。”

    严谢轻声劝道:“您甭怕的大妈,是肌肉注射,打完以后,您就精神焕发啦!”

    林翠卿的头依旧摇得像个拨浪鼓一般,“嗯嗯嗯!我怕!”

    宝翠翠扶住母亲,“妈!来吧,我陪着您!”

    林翠卿环视了众人一眼,又瞧了瞧地上五花大绑的鸡,深吸了一口气。宝翠翠便陪着林翠卿走进北屋,辛红紧跟着二人身后。片刻之后,只听得屋内传来林翠卿“啊!”地一声惨叫,严振声不由摇了摇头:“听着怎么跟杀猪的赛的?”

    一旁洗菜的牧春花与杏儿“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严谢与严宗又从鸡笼内抓出另外一只公鸡。

    “爸,我大妈完了就是您了啊!”严谢瞥了严振声一眼,“您打完了是我妈,随后就是我大哥大嫂。严家以长辈为主,我们晚辈儿,得看鸡的具体健康情况而定了。”

    严振声连忙摇头:“我可不凑这个热闹儿!北京人干什么都是一窝蜂!昨个儿人人都喝红茶菌,今儿又兴打鸡血了。”他的目光落在闲庭信步走进门来的郭秉聪身上,“哎,秉聪,你这儿学摸什么呢?”

    “我听见跨院儿的公鸡打鸣儿了。”郭秉聪嘿嘿一乐,“正好儿,您不打我打!严谢,你爸爸的那份儿鸡血匀给我吧?”

    杏儿白了郭秉聪一眼:“鹤年他舅,我爸他说归说,打还得打。”

    说话间,林翠卿在辛红与宝翠翠的搀扶下走出北屋。她故意摆出一副“衰弱”的模样,拖着“沉重”的步子,颤颤巍巍地走到院子里。

    “翠卿!你怎么啦?”严振声瞧着心底一阵发颤。

    “振声,我八成儿是不行了……”林翠卿“虚弱”地说道。

    严振声大吃一惊,“啊?严谢!这鸡血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霎时间,林翠卿激情四射般摆出一个“忠字舞”的造型,吓的严振声一个趔趄,只见林翠卿的身体忽地剧烈扭动起来,随后又“喔喔喔”地学起公鸡的鸣叫声……

    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严振声这才回过味来:“装神弄鬼儿的!才刚儿,你吓我一哆嗦!”

    辛红冲严振声招了招手:“严叔儿,来吧!该您打了!”

    严振声心有余悸地躲了躲:“你歇了吧姑娘!我老严可不信这个邪!”

    “严叔儿,而今,去医院排队都打不上的。”辛红正色道,“北京各大菜市场的公鸡早就卖光了,这几只公鸡是我和严谢好不容易从大兴乡下买来的……”

    “我这人就是不好随大溜儿!”严振声抢着说:“姑娘,你还年轻,不懂这里头的事儿!捕风捉影知道吗?从众心理知道吗?世上要有包治百病的鸡血,还要医院干嘛?医生不都得改行儿呀?”

    辛红叹了叹气:“严叔儿,您不能光凭自己的意志判断事物。鸡血不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打呢?因为广大人民群众通过了具体的实践,才认识到了打鸡血的好处。所以,今天才有了大公鸡在社会上的大量需求和存在的价值!”

    严振声似是被噎了一下,“我不跟你抬杠!杏儿啊!”

    “爸!”杏儿走上前来。

    “熬锅绿豆汤吧。”严振声道,“大热天儿的,去去火!”

    见严振声态度坚决,众人便也不好勉强。

    入夜之后,跨院西屋里,牧春花在灯下纳着鞋底子。严振声坐在对面,没来由地生着闷气。牧春花抬眼瞧了瞧严振声,低低叹了叹气,“也难怪,你第一次见她的印象就不是太好。”

    严振声回过神来,微微皱了皱眉:“反正他们在一起特别不合适!”

    “这俩孩子接触了又不是一两天了,我瞧着他们倒是挺般配的。”牧春花说。

    严振声却摇了摇头:“严谢的性子烈,辛红那丫头脾气又忒冲。今儿下午,我没说一句招谁不爱听的话吧?她那儿倒好,有八句等着反驳我呐!”

    牧春花笑了笑:“她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小心眼儿呀?”

    “搞对象,蔫的配横的,俩人儿都暴,长不了的。”严振声没好气道,“辛红的长相儿,也太惹眼了!丑妻近地家中宝哇!”

    牧春花听着不高兴了,“什么话?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姑娘?”

    严振声朝窗外努了努嘴儿,“你瞅人家高秋丽,虽说比不上辛红漂亮,可是她温顺!”

    牧春花脸色一板:“你又不是不知道,严谢不喜欢秋丽!”

    “辛红和严谢一块儿看手抄本儿,玩儿现了不说,另完她上门儿来找鹤年,你瞧她的那个蛮横相儿!”严振声大声说道,“跳着脚儿的砸玻璃,七荤八素的,理儿都在她那儿,就数她闹得欢!”

    牧春花并不赞同:“她那是为了救严谢!老严,有的话是不能翻回头说的!要不是辛红,严谢没准儿还在里头呆着呐!”

    严振声缩了缩脑袋,微微降低了语调:“万一他们俩成了,就这儿媳妇儿?不把严家人都给捏箍扁了才怪呢?她忒厉害了!最不靠谱的事儿,还是这丫头的出身啊!”

    “我看,她没你说得那么邪乎。”牧春花不以为意地继续纳鞋底,“出身这个理由儿,也不能再拿出来跟严谢提了,这孩子自打知道了自个儿的身世以后,他就不再关心政治了。”

    严振声摇头道:“对年轻人来说,出身是当下最大的政治!你不关心它,它会来关心你!”

    牧春花无可奈何地叹了叹气……

    翌日,林翠卿似是感到很不舒服。一早整个人便昏昏沉沉的,不时趴在床沿上呕吐。宝翠翠轻轻拍打着母亲的后背,杏儿帮着她擦嘴。辛红看了看体温计,严振声与牧春花问询风风火火赶了过来,见此情景,牧春花关切地问道:“还烧吗?”

    “烧退了。” 辛红答道。

    “烧是退了,就是吃什么吐什么。”说话间,宝翠翠端着痰盂儿走出了房间。

    严振声担心地望着林翠卿,“严谢他妈,翠卿不会出什么别的问题吧?我是说那个……”

    牧春花用目光制止住严振声,走到床边瞧了瞧林翠卿,转头问道:“辛红,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听鸡血特别门诊部儿的医生说,个别人会有程度不同的不良反应……”辛红小声说道。

    严谢愣了愣:“妈,除了我爸,跨院儿的老老少少都打了,我们可都没事儿啊!”

    “是啊,前院儿的秉聪师傅也没什么反应……”杏儿附和道。

    说话间,只听得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朝外望去,只见郭秉聪穿着制服裤衩,光着膀子在前院“吭哧吭哧”地跑着步。高禄山,秀妈,郭秉惠在一旁惊讶地望着他,冯鹤年靠在东厢房门口冷冷地看着,似笑非笑。

    “吃饱了撑的!大热天儿的,他抽什么疯呢?”小黑子走出屋门来瞧热闹。

    郭秉聪一言不发,面红耳赤地加快了脚步。

    一旁的郭秉惠解释道:“我哥说他不跑就难受。”

    “我听说秉聪去跨院儿打了鸡血了。”身后的宝凤小声对小黑子说道。

    “啊?”小黑子一愣,“鸡血有这么大的劲儿?那得找地儿让秉聪去泻泻火吧?”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困难,雄心万丈!”院子里传来郭秉聪铿锵有力的呼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小黑子乐了:“这是人民群众被点燃了激情的呼声啊!”

    高禄山满脸忧色:“吴主任,您别逗了!”

    “是啊,秉聪底根儿就不参加什么运动。”秀妈说。

    小黑子这才收敛了神色,转身吩咐道:“援朝,你快点儿去跨院儿,叫严谢他们过来瞧瞧!”

    跨院里的人跟着吴援朝匆匆来到前院,只见郭秉聪仍然在奔跑着,嘴里重复着“下定决心”的口号。

    “吃蜜拉出蜂来了!都是这邪门歪道儿的鸡血弄的!”严振声埋怨地看看辛红,“同志们,教训呀!”

    “同志们,冲啊!占领阵地啊!”一声暴喝,郭秉聪忽然跳到小黑子的背上,小黑子挣扎着想要摆脱开郭秉聪的手臂,奈何郭秉聪却勒得越来越紧。

    冯鹤年冷冷地道:“压抑的太久了,我舅舅终于爆发了!”

    小黑子被郭秉聪的四肢死死箍在身上,急道:“宝凤,援朝!把这疯子给我拉下来!”

    一旁的严宽笑得前仰后合,“他舅兴许早就恨上吴大主任了,他这儿借着鸡血拿领导扎筏子呢!”

    小黑子急道:“宽子呀!您就甭这儿拿我开涮啦!凤啊!快着啊,回再把我给带愣疯喽!我地妈呀!凤啊……”

    宝凤迟疑着不敢上前,严谢,严宽与吴援朝一道把郭秉聪从小黑子身上拉拽了下来,将其按在椅子上。辛红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神色一惊:“秉聪大叔儿发烧了!严谢!需要物理降温!”

    “援朝!你快到跨院儿南屋儿的窗台上去拿酒精瓶子和棉球儿!”严谢大喊道。

    “遵命!”吴援朝跑向跨院,严谢与严宽按住郭秉聪。

    小黑子无奈地笑了笑:“援朝连我的话都不听,他还就服你们老严家的严谢!”

    一会功夫,吴援朝拿来酒精瓶子与脱脂棉,辛红命令道:“严谢,拿个盆儿接点儿水来,酒精要稀释一下!”

    严谢说道:“援朝!去呀!”

    “遵命!马上就来!”吴援朝又一溜烟跑开了。

    水盆端来后,严谢与严宽摁着郭秉聪,辛红与郭秉惠用脱脂棉蘸着盆里的稀释酒精擦着郭秉聪的胳膊和后颈,一旁的小黑子悠悠调侃道:“老严同志,解放前,您就骑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如今,你儿子严谢又拿我儿子当听喝儿的。我当了干部儿,换了大北房,也没能扭转局面。我们爷儿俩,都他奶奶是没出息的主儿!阶级这事儿也遗传啊!”

    严振声瞪了小黑子一眼:“我正替我儿子着急呐!巴不得立马儿找个无产阶级,把他给降服了呐!”

    严谢脸色一沉,下意识看看辛红,“爸!您说什么呢?”

    严振声无奈地一笑:“我和吴主任开句玩笑!”

    说话间,严宽摸了摸郭秉聪的脑门,神色一喜:“他的体温降下来了!”

    郭秉聪甩开了严宽的手,“蹭”一下坐直了身子,狠狠瞪着小黑子:“吴友谅!小黑子!我揭发你!你让我给严振声凑材料儿,你还说,我要是不答应,你就批斗我呀!”

    说着他又要往小黑子身上跳,小黑子慌忙躲向一边,严宽与杏儿哈哈大笑起来。

    严振声一把拉住郭秉聪:“秉聪!你甭再胡喷乱吣啦!惯常你不说的话,这一打了鸡血,你就什么都敢哴啦?我告诉你,自打小黑子劝鹤年去自首那天开始,我们爷儿俩就翻篇儿了!”说着他又瞥了辛红一眼,“辛红,你这包治百病的实践活动也该收场了吧?”

    辛红嗫嚅道:“严叔儿,本来,我是想着给严家人防病保养的……”

    “爸!”严谢上前两步挡在辛红身前,“打鸡血与辛红无关,是我拉着她去农村买鸡的。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主意。”

    “我不管谁的主意,有个在旁边儿劝的,也不至于闹成今天这样儿!”严振声冷冷道,“丫头,你昨儿个还跟我振振有词呐,今儿就把我们两个院子折腾得鸡飞狗跳的。严谢,你大妈和你秉聪叔儿,没被治死就算便宜你们俩了!”

    严振声转身往跨院走,边走边吩咐道:“春花儿,把那三只鸡炖了吃肉!”

    “老严……”牧春花神色有些为难。

    “孩子瞎胡闹,家长就甭跟着掺和啦!”严振声厉声道,“你还不嫌烦人呐?”

    “严叔儿,我们也不是故意的……”辛红被吓了一跳。

    严振声转过身子面对她,说道:“姑娘,你赶紧收拾收拾你的注射器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离开严家!我们不需要!”

    辛红一愣,委屈地垂下了头,转身收拾起了随身的仪器。

    看着郭秉聪这疯疯癫癫的样子,严振声开始担心起同样打了鸡血的林翠卿,他向牧春花招了招手,牧春花点了点头。二人进了屋,严振声开口问道:“严谢他妈,翠卿的精神状态到底是怎么个状况?”

    牧春花寻思了一会儿,回应道:“倒是有日子没犯了。”

    听了牧春花的回答,严振声暂时松了口气。可郭秉聪的样子,却又让他提心吊胆起来:“我是害怕呀!别回头让这个鸡血把她的老病根儿给勾出来!”

    牧春花见严振声一脸忧愁,安慰道:“是你多虑了。翠卿姐的病打根儿上说,是被你气的。”

    严振声眉头一皱:“咱甭扯远了成吗?”

    牧春花继续说道:“她只要一生气就会神神叨叨地提起宝翔。当年,要不是你……她也不会得这个病。所以,兹她不生气,就不会犯病。如今,翠翠大了,她知道疼妈了,翠卿姐的心理状态基本上正常了。你就不必操心了!”

    严振声听了牧春花的话,悬着的心这才缓缓着陆。

    话说两边,严振声既然发了话,众人便动手宰了剩下的三只鸡。不一会,三只脱了毛的鸡泡在了热水盆中,牧春花与杏儿坐在板凳上择着残余的鸡毛。愁眉不展的严振声在院内踱步,林翠卿与严宽坐在方桌旁喝茶,站在一边的严谢满脸严肃地望着严振声。

    “爸,辛红的家庭出身,确实是官僚资产阶级,但是,我觉得您的担忧,真的没什么必要。” 严谢尽量放缓语气。

    严振声摇了摇头:“你不懂啊!辛红和她的父母万一哪天倒了霉,就会牵连到你!在过去,这叫连坐!”

    “没那么严重吧……”严谢愣了愣。

    “严重的事情一旦出现,你哭都没地方儿掉眼泪儿去!”严振声眉头紧锁,“日后,你甭管相中了谁家的姑娘,都得先查查她的三代,要没任何纰漏才成!”

    严谢顿时怔住了。

    “那还不得把人家姑娘给吓跑喽?”牧春花插嘴道。

    林翠卿也附和:“就是的,搞对象又不是查户口!你就是问了,女方也不见得说!”

    “爸,我听说,去北京饭店当服务员才查三代呐。”杏儿说。

    “你们甭跟着掺合!”严振声没好气道“两口子过日子,要没有后顾之忧才是正差儿!儿子,你听我的准没错儿!辛红她上蹿下跳的,不像是什么善茬儿……”

    “爸,您的意思是说,从今往后,您不允许我和辛红再继续交往啦?”严谢沉声问道。

    严振声伸手把严谢按在椅子上:“你太聪明了!你老爸我一介草民,管不了外头,我只能把一门心思都铺在我的这个小家上头!”

    严谢铁青着脸,不再说话。

    严宽轻声劝道:“爸,成分不好,不代表人不好!您是被外边儿的动静儿给吓怕了。”

    “宽子,你不必多嘴!”严振声一摆手。

    “老严是让坏人给拍唬的,有点儿神经过敏了。”牧春花小声说。

    林翠卿也撇了撇嘴:“我看他是老糊涂啦!”

    严振声转头瞪着众人:“你们几个干嘛这是?斗地主哇?严谢自个儿都没说什么呐……是不是啊严谢?”

    严谢仍是一言不发,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严振声说的口干舌燥,一屁股坐在桌边,大口喝起茶。

    人群中,林翠卿吸着烟袋,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一只优秀的兔子到池塘边儿去钓鱼,第一天,它一无所获;第二天,它坚持不懈地又去了,可它还是屁毛儿也没钓着;第三天,毫不气馁的兔子再次来到池塘边,它正坐在那儿低头儿调配饵料的时候儿,忽然,池塘里蹦出一条大鲤鱼,它悬在半空中向兔子高喊:嘿!傻帽儿!你甭再拿胡萝卜糊弄我们了好吗?”

    说完,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众人脸上也泛起了笑意。

    严振声板着脸:“翠卿,你什么意思?”

    林翠卿一本正经地说道:“大鲤鱼心里话儿说了,也就是兔子你!认准了胡萝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鱼喜欢吃甚嘛!”

    这次,严谢、严宽、牧春花与杏儿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严振声只感到莫名其妙:“笑什么笑?”

    林翠卿叹道:“世上的爹娘总觉得他们自个儿是对的,也压根儿不会站在他们儿女的角度去琢磨事儿,根本不知道儿女们想找什么样儿的伴儿!”

    严振声脸上闪过一丝不快:“翠卿,你甭跟这儿裹乱!你鸡血打多了吧?我是为了严谢的将来,为了他一辈子的幸福!”

    一直沉默不语的严谢终于开了口:“爸,您的良苦用心儿子领了!您别误会,我绝没有想违拗您的意思。您知道,世间绝大多数儿的女人,嫁的都不是自己最想嫁的那个男人;世间绝大多数儿的男人,娶的也不是自己最想娶的那个女人。辛红再有什么不好,她却是我唯一喜欢的姑娘。关于我的身世,我早就告诉她了,她却不改初心,也没有任何的悔意。假如,因为她的出身牵连到了我,或者说我们有了什么困苦,我都担着!其他的都不是什么问题,哪怕让我去死……”

    “快别说不吉利的话儿!”严振声脸色一白,“呸呸呸!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倔呢?”

    严谢正色道:“邪不压正。兹是好人,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爸,咱严家就有现成儿的好人。前院儿吴叔儿悄悄儿告诉我,说66年秋天的时候儿,有人就想拿我嫂子的过去说事儿,可以想象,那一定是不能容忍的屈辱……我嫂子,多么好的一个人啊……我大哥听到了风声,就在这帮人儿即将行动的头一天,我大哥把那个派系的头头儿和他的几个手下,约到了酱菜总公司的六楼顶儿上,我大哥和他假装说正事儿,当他们俩走到楼顶的边儿上,我大哥突然死死地抱住了他说,你丫敢说你明天批斗我媳妇儿,我就抱着你丫一块儿从这儿跳下去!”

    严振声听得怔住了,严宽微微一笑。

    严谢继续说道:“那孙子吓得立马儿尿了裤子了!他认了栽,说了㞞话。我大哥让他给酱菜厂有这个想法儿的人带个话儿,说甭管是谁,谁要敢拿我大嫂的历史说事儿胡来,我大哥就跟谁绑在一块堆儿跳楼!我大哥说,不敢跳的也行,他还有别的招儿让他们挨着个儿的完蛋!我大哥的这几句话,在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之内,传到了酱菜厂所有小人的耳朵里,他们没一个儿不肝儿颤的,再没有谁敢跟我大哥大嫂叫横儿了。”

    听到这里,杏儿眼泪汪汪地望着严宽,颤声说道:“大兄弟,这件事儿,你大哥他一个字儿都没跟我露过。宽子,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严宽对着杏儿憨憨一笑,并没有说话。

    “是我大哥不想让您受到一丁点儿的惊吓!”严谢动情地说道,“就好比是您走在夜路上,他跟在您的身后,默默地护着您呀大嫂!”

    林翠卿一把搂住严宽,流下了眼泪:“我的儿呀!”

    “傻宽子!” 杏儿抹着眼泪,“多悬啊!”

    牧春花赞道:“他大哥,你真是个好样儿的!”

    “大妈,妈,直到今天,我大嫂她都毫发无损,这绝非偶然!爸,我大哥大嫂这样儿的两口子,才是没有后顾之忧,出不了纰漏的两口子,才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两口子!他们同样是一介草民,他们没在乎谁是什么出身,只管悄嗼叽儿地付出了自己的真情真爱!他们这一辈子活得值啦!”严谢说得热泪盈眶,“他们就是我的榜样!我要学做我大哥这样儿的人!做严家的好儿子!”

    四下一片沉寂。众人不知不觉间都湿润了眼眶,严振声老泪纵横地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儿啊,你老爸我依你!”

    父子二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众生百态,皆在生活的大酱缸里翻腾。时间在无声地流逝,时光荏苒,转眼已是1968年冬天。

    这一天,冯鹤年站在月亮门内,情绪激昂地宣读着“最高指示”——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冯鹤年大声念道,“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

    严振声等众人站在一旁默默聆听着,严谢坐在南屋外画着速写。高秋丽下意识拽住了一旁的宝翠翠:“翠翠,我们也有两只手!”

    “不能在城里吃闲饭!”宝翠翠郑重地点头。

    身后的林翠卿悄悄抹了抹眼角:“闺女,妈舍不得你!”

    说话间,冯鹤年阔步走到了严谢面前:“严谢!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刻到啦!”

    “噢,是吗……” 严谢只是低头画画,平静地回应道。

    “是啊!这不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伟大理想吗?”冯鹤年激动地挥了挥手,“也是我们展现自己宏伟抱负的大好时机啊!”

    “好啊!”严振声赞叹道,“太好了!鹤年的觉悟就是高哇!”

    话音刚落,冯鹤年斜斜乜了严振声一眼。

    “严谢,你嘛呢?”牧春花悄悄推了推严谢,“鹤年说得对呀!”

    “妈,我也没说他不对啊?”严谢头也不抬。

    牧春花无奈地叹了叹气,目光在冯鹤年与严谢之间来回转了转,心底隐隐泛起一丝忧虑……

    几日后,艳阳高照,大院当间站着六个精明干练的年轻人,严谢与冯鹤年赫然在列。他们穿着兵团战士的棉衣,戴着棉帽,脚底蹬着大头皮鞋,军用棉被打好的背包和脸盆放在北屋廊下的条凳上。

    大院里的家长们站在北屋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各自的儿女,眼底涌动着数不尽的牵挂。

    “孩子们够气派!”严振声大声称赞,“好哇!真好!屯垦戍边,保境安民!福子,你给晚辈们讲个话吧?”

    冯大福面露难色:“还是您说吧!”

    “哎,他们是准军事化的管理,还是得听首长的嘛!”严振声推了冯大福一把。

    冯大福这便走到了前头来,环视了众人一眼,微微清了清嗓子:“那就我先说,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儿您再补充。孩子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一个战士啦!虽然,你们没戴领章帽徽,但是……”

    冯大福说话间,严宽朝严谢使了个眼色,二人悄悄来到了跨院。

    “兄弟,我托你个事儿……”严宽悄声说道。

    “大哥,您有事儿就说吧!”严谢愣了愣。

    严宽轻声叹了叹气:“甭看鹤年比你大三岁,我瞧他太嫩了!二愣子一个。”

    严谢朝人群望了一眼:“我打小儿就跟叫他哥哥!”

    “可是,要从辈分上吝,他还得叫你一声儿叔叔呐!”严宽说。

    “这我都知道……”严谢犹豫道,“大哥,鹤年连您都不认,更何况我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小叔叔呢?就他那六亲不认的狗㞞样儿,我可不想搭嗝他!”

    “他是他,你是你。”严宽叹了叹气,“他那德行是欠揍!但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照顾他!好歹他是我亲生的,血浓于水啊!谁都是从懵懂无知慢慢儿长大成人的。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好了……”

    严宽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严谢一把拉住他的手,诚恳地说道:“大哥,您尽管放心!您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兹兄弟我办得到的,绝不含糊!”

    说话间,两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回到前院后,冯大福仍在讲话,冯鹤年昂首挺胸,激情迸发般地站在年轻人中间专心致志地听着。

    “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亡我之心不死!”冯大福激动地说道,“我们的头脑里要时时刻刻绷紧这根弦儿,那就是保家卫国!随时准备打击敢于来犯的敌人……”

    在冯大福说话的同时,林翠卿走到冯鹤年面前,悄悄把一卷钱塞到他的衣兜里。正在专心致志听讲话的冯鹤年忽然反应过来,旋即掏出钱扔到地上,“您这是干嘛?明面儿上我叫您一声儿奶奶,那是礼数。眼下,亲财两说着,我才不要没落资产阶级老太太的臭钱呐!”

    四下的声音忽然停住了,众人齐刷刷地望向冯鹤年。

    “鹤年!”郭秉聪斥责道,“你太不像话啦!你亲奶奶她那是疼你!”

    “可不是嘛,隔辈儿疼啊!”秀妈说,

    高禄山气冲冲地一挥手:“拉倒吧!鹤年不明白这个!”

    “给他俩大耳刮子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小黑子瞪着冯鹤年说道。

    林翠卿可怜巴巴地从捡起地上的钱,“黑子,说是那么说,我可下不去手的。毕竟他是我屎一把、尿一泡的哄大的!”说着她又把钱递给严谢,“饥不饥带干粮,寒不寒备衣裳。老二呀,你大妈我在街道上拆手套儿,拆一双手套儿三分钱,这是我一点儿一点儿攒出来的40块钱。你替鹤年拿着,什么时候儿他馋了,你给他买点儿好吃的。”

    牧春花也轻叹道:“穷家富路,有总比没有强!”

    严谢站着没动:“大妈,妈,我们都有工资,每个月32块呐!”

    “严谢,你大妈让你拿着你就拿着!”牧春花推了严谢一把,“说不准鹤年或是咱们院儿里的谁救个急伍的,用得着的!”

    严谢这才接过前来,郑重地收好了,“大妈!这钱是鹤年专用的!”

    “这我就踏实了!”林翠卿欣慰一笑。

    冯鹤年却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我不稀罕!哼!亲不亲,阶级分!”

    严振声正色道:“兹是咱们院儿里出去的孩子,甭管他是什么阶级,什么成分,都是亲的厚的!为了建设祖国的边疆出力,大家更要团结互助……”

    “您不必再继续说下去了!”冯鹤年皱了皱眉,“在这个院儿里,我只和高秋丽同志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其他人是不是团结的对象,要看他们的表现和立场。严宗和翠翠,还有那个叫辛红的假积极,都是写了血书的,不然,他们仨根本就没有任何资格去兵团!严谢和吴援朝嘛,我就不好意思说三道四的了!”

    “我们也是无产阶级!”一旁的吴援朝连忙高喊道。

    “你私下里问问你爹就知道啦!”冯鹤年冷冷一笑。

    “鹤年!”小黑子一捋胳膊便要冲上来,“我叫你这小兔崽子不改口,我瞧你这是找抽呢你……”

    严谢一把拦住了小黑子:“我说大叔儿哇!鹤年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舅舅什么的都在,他再不像话,也轮不到您上手!对吧吴叔儿?”

    “吴主任!严谢的话在理儿!”郭秉聪说。

    冯大福几步走到冯鹤年面前:“鹤年,大家伙儿共同响应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号召,各家的家长,谁也没有拖儿女的后腿,而是坚决支持自己的儿女参加祖国边疆的生产建设,家长们的这个行为本身,就说明了他们的立场是完全正确的!”

    冯鹤年对此表示嗤之以鼻:“爸,您这话是在故意混淆阶级阵线!”

    冯大福脸色一沉:“就冲你的这句话,我当不起你爸!”

    郭秉惠拽了拽冯大福:“福子!鹤年他爷爷有话儿,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孩子要走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咱没必要讨论那些个没用的!”

    “是啊!”冯鹤年嚷嚷道,“我妈说得对呀,爸!”

    “甭叫了!”冯大福一挥手,“我没你这么个混账儿子!”

    “鹤年,瞧你那德行!”小黑子低低说道,“混得连爹都没了,还跟这儿叫板呐,你个糊涂车子!”

    冯鹤年仰起头直视着冯大福,眼底闪烁着掩盖不住的失落:“冯大福,我万万没想到,你也跟他们是一拨儿的!行吧,我要给你们军区司令部的领导写信,说你站错了队,说你和资产阶级坏分子们沆瀣一气!”

    “你……”冯大福气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福子哥,您甭生气!”严宽冷冷说道,“他不是没爹了嘛?秉惠,麻烦你跟我去一趟派出所儿的户籍科吧!”

    郭秉惠愣住了:“户籍科?去那儿干嘛?”

    “改户籍!”严宽厉声喝道,“鹤年想毁了我福子哥,佬佬!我得让这小子不白活!鹤年,你听好了,我并不是想认你,我是让你恢复你姓严的身份!我让你根本就去不了兵团!我是不怕抖落我的老底子的!当然了,你也知道我是什么鸟儿变的!就我的这个身份,扣在你的脑袋上,甭说是兵团了,陕西、内蒙、云南插队,哪儿哪儿都不会要你!光政审这关你就通不过!”

    牧春花大惊失色:“宽子!这可是万万不能够的!你这是在害他呀!”

    严宽冷笑道:“我要救他!我要让他认祖归宗!”

    “宽子!够爷们儿!”小黑子嘿嘿一笑,“咱院儿的人,只有你归置他才是正差儿!”

    “小黑子!你甭跟这儿起哄架秧子!”林翠卿呵斥道,“宽子,你不是气迷了心了吧?鹤年这孙子废就废了,他好不好不吃劲的,我还舍不得儿子你呢?”

    “妈!您甭管了!”严宽直直瞪着冯鹤年,“今儿我不跟这孩子磕出个子丑寅卯来,我的严字儿就倒着写!严鹤年,走!走呀?怎么茬儿?尿啦?”

    当下此刻,冯鹤年已然是面如土色,他脚下拌蒜地奔到严振声与林翠卿身边,“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爷爷!奶奶!我的亲爷爷,亲奶奶,您二老要给我做主哇!严大叔儿他……怹要去派出所儿的户籍科真的认了我,我这一辈子就彻底玩儿完啦!”

    “水裆尿裤,屡教不改!”严振声骂道,“这还不是你自个儿要嘬死吗?!我们中国人,有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你读的书都就着饭吃啦?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你掰手指头算算你这些年干的事儿,这几条儿你一条儿都不占!你连祖宗都不认了,你就不配做人!”

    “是我的不对!”冯鹤年哭丧着脸,“爷爷,您的话孙儿谨记在心!可是……”他把目光转向严宽。

    严振声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严宽他尊老敬老,有我在,我儿子他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起来,你起来吧!”

    冯鹤年看看严宽,仍是不敢动,“我……”

    “我父亲已然这么说了,我就打住了!”严宽沉声说道,“鹤年,你要是再敢滋屁,我的话随时有效!你懂吗?”

    “我懂了。”冯鹤年如捣蒜般点头。

    林翠卿瞧着冯鹤年的模样一阵心疼:“地上凉,麻利儿起来吧!”

    冯鹤年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子。

    “到了兵团好好儿的。”严振声微微缓和了语气,“多给家里人写信,多向你爸爸冯大福汇报思想!争取做个合格的兵团战士!明白吗?”

    冯鹤年默默垂下头:“孙儿明白……”

    严振声朝冯大福丢了个眼神:“去给你冯大福爸爸赔个不是!”

    冯鹤年来到冯大福面前,低头说道:“爸爸,我错了!”

    “嗯。”冯大福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指指严宽,“去,给你……”

    “福子哥!”严宽打断了他,“不必说了,咱们尊重鹤年的个人选择,还是按户口本儿上写的算吧!”

    严振声环视着院子里的年轻人们:“孩子们,你们都是发儿小,严家跟吴家,郭家,冯家,高家亲如一家,家丑可不兴外扬!让旁人儿看咱的笑话,我不干,你们的老家儿也不干!今儿的事儿咱是哪儿说哪儿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鹤年要是出了什么差池,你们可甭怪我严振声不吝秧子!”

    “大家都知道了吗?”小黑子大声问。

    “知道,知道了……”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答应道。

    严振声挥挥手:“出发吧!”

    孩子们列着队出了门去,严振声的目光一直追随在他们身后,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

    正当时,院里众人皆是默然不语,别样的愁绪萦绕在心头,一时之间竟难以言书……

    送走一群晚辈,严振声与一众男人坐在外屋沙发上,冯大福正要给大家倒茶,严振声阻止道:“福子,甭倒了,已然喝透啦!宽子,咱回去吧!”

    严振声父子俩站起身来,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话语声,原来是当妈的送完孩子回来了。

    远远只听见林翠卿满是忧愁地叹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有母在世儿不愁!”牧春花说。

    这时,小黑子喊了一声;“女眷们都回来了!”

    高禄山急忙推开了屋门:“老爷们儿们都在这儿呐,各位快进屋儿暖和暖和吧!”

    郭秉惠伸出手让着,“快!快到我们家歇会儿吧!”

    女眷们便鱼贯进了屋,各自落座后,郭秉惠拿出茶杯一一摆放好,冯大福给女人们倒上了热茶。

    “咱院儿的男人都没去,各位妇女同志辛苦啦!”严振声轻声说道。

    林翠卿叹了叹气:“是孩子们不容易呀!少小离家的,想想就心酸……”

    “北京站的1站台,黑压压的一大片,全都是人!”牧春花回忆着方才的一刻,“这是我活这么大也没见过的,好几千人为孩子们送行。”

    严振声沉声道:“他们绝大多数儿人没出过远门儿。69届的也就刚满16周岁。”

    “好劲的,车还没开,站台上和车厢里就像开了锅赛的!”林翠卿抹了抹眼角,“等这火车一拉鼻儿,我的妈爷子!哭的、嚎的、叫唤的,惊天动地呀!我可受不了这个,我怕翠翠心里难受,我愣是忍住了没哭……”说话间,林翠卿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没忍住。秀妈和我小姨也忍住了没哭,秉惠大嫂哭得稀里哗啦的!”一旁的杏儿也红了眼眶。

    “鹤年这个狠心的,他连瞅都不瞅我一眼!”郭秉惠使劲擦了擦眼泪。

    冯大福低叹道:“宽子说了,咱尊重他的个人选择。”

    郭秉惠抽了抽鼻子,接过郭秉聪递给她的毛巾捂住了脸。

    见屋内气氛有些沉闷,严振声便站起了身来,朗声说道:“秉惠,孩子们是为国效力去了,咱们该为他们高兴才是。不见世面,不经风雨,他们就成不了人。再好的铁也是铁,百炼才能成钢!”

    严宽脸色却有些阴沉:“咱们院儿,别的孩子都不用我发愁,我唯一担忧的就是鹤年……”

    严振声无声地撇了撇嘴:“当年,送你上战场的时候儿,一开头儿,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后尾儿怎么着?你回来了,不但不挼,你还成了一块儿宁折不弯的好钢!”

    严宽抬起头来。跨过悠长的岁月河流,父子俩默契地低声笑了笑。

    孩子们走后,时间的流逝似是变得安静而沉闷。一个风清日朗的夏日,知了叫个不停。跨院与前院安静极了,根本看不见人影。

    一名邮递员把自行车放在宅门口,拿出几封信走进二门,大声叫道:“信!”

    严家众人或从前院或从跨院走了出来,只听那邮递员喊道:“林翠卿的!牧春花儿,两封!高禄山,您的!吴友谅,给您!”

    眼见林翠卿等人都各自从邮递员手中取过了信件,一旁郭秉惠焦急地问道:“邮递员同志,有我的嘛?”

    “我瞧瞧啊……”邮递员愣了愣,低头翻看着绿邮差包里的信,摇了摇头,“芝麻胡同16号就这五封!”

    郭秉惠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冯大福客气地对邮递员说道:“谢谢,谢谢……”

    “谢谢您!”郭秉惠明心不在焉地说道。。

    邮递员瞧着二人的反应也是意会过来,低低说道:“您客气!下回我给您盯着,只要一有您或者冯大福的,我就立马儿先跑一趟!”

    “好!”郭秉惠郑重地点了点头。

    严振声望着郭秉惠与冯大福失落的模样,又看了看其他人,忽地朗声说道:“诸位!我有个主意,既然都是咱小辈儿的来信,大家伙儿不妨一块儿分享。孩子们有什么秘密的地方儿可以不念,没什么呐,就大声儿念出来,都不是外人儿,这样儿可以吗?”

    林翠卿咧嘴笑了笑:“行!”

    “我没问题!”牧春花附和道。

    高禄山这时悄悄把信递给了郭秉聪:“我们老两口儿都不大识字,秉聪,我这活儿教给你吧!”

    于是众人纷纷围坐在一起,林翠卿打头站起身来,走到众人当间儿,手里展开了信纸朗声念道:“这儿比想象中的要苦多了,妈妈勿念。我调到师部的广播站当了播音员。妈,告诉您一个秘密,师部炊事班的一个上海知青对我很好,我觉得他……”

    严振声脸色一白:“翠卿!你快打住!”

    “这有什么呀?”林翠卿不以为意地瞥了严振声一眼,“孩子谈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这是翠翠的个人问题!”严振声无奈地说道,“要不,她就不会说这是秘密啦!秉聪,该你啦!”

    郭秉聪望了望高禄山夫妇,起身接替了林翠卿的位置,缓缓展开信纸:“爸爸,妈妈,您们好!寄来的挂面收到了。谢谢爸妈!情况和上次说的差不多,北大荒就是荒凉,根本就没遇到过棒打狍子、瓢舀鱼的好事儿,狼倒是遇上了几回,好在有援朝保护我,援朝是真心实意对我好的……”念到这里,他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老严同志,这个,我就不读了吧?”

    严振声愣了片刻:“嗯?牵扯到私人情感问题可以不读。”

    一旁的小黑子干咳了两声:“咳!援朝和秋丽早就好上了,读吧!我爱听!”

    严振声傻傻地望着高禄山与小黑子,牧春花偷着笑了。

    “东方不亮西方亮!”高禄山叫了一声好。

    “禄山,你怎么说话儿呢这是?”秀妈有些难为情。

    “这儿没外人儿嘛不是?”高禄山嘿嘿一乐,“好闺女还愁找不着婆家?”

    宝凤一听不乐意了:“我们家援朝也是好小伙子!”

    严振声笑着摆了摆手:“得!就它吧!吴主任,该念你们家援朝的啦!”

    小黑子直接展开了信纸,朗声念道:“爸妈好!我没任何毛病,就是馋!我们的伙食比较次,简单说就是,特累时吃干,农闲时喝稀,干零活儿时不太累,干的稀的巧搭配。稀的,就是那种一个米粒儿追着一个米粒儿的汤。我们有句顺口溜是:汤,汤,汤,革命的汤,胜利的汤,兵团战士爱喝汤!早晨喝汤迎朝阳,晚上喝汤勤起床!”

    读到这里,众人登时是哭笑不得。宝凤心里心疼孩子,低声苦笑道:“援朝挨饿啦!”

    严振声叹了叹气:“不光是援朝,所有的孩子都一样。眼下,我们的国家还不富裕!”

    “我爸教给我的腌咸菜的技术,我给用上了。”小黑子念着念着抬起头来,瞧了瞧严振声,“您说他学点儿什么不好,非学这个?没出息!”

    严振声咧嘴一乐:“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春花儿,该你那两封了。”

    牧春花站起身来,打开了第一封信:“这个是严宗的。”她迅速扫了一眼信件内容,“爸,妈,您们好!我哥说,给亲人写信就要报喜不报忧。我这里一切都好,就是不许谈恋爱。人就是贱骨头,越不让谈恋爱就越想谈恋爱,想了也不敢,我们连队有不少男的见了女的就脸红。祝二老健康长寿!”

    接着牧春花便收起了信件。

    “完啦?”严振声愣了半晌。

    “完了。”牧春花摆摆手。

    “这熊孩子!”严振声没好气道,“把他哥给卖了不说,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

    牧春花苦笑着摇了摇头,打开了另外一封信:“严谢的。”这次这封信长了很多,“我亲爱的父亲母亲,您们寄来的罐头收到了,谢谢爸妈……罐头?老严,你给他寄罐头啦?”

    “没有哇?”严振声满头雾水。

    杏儿解释道:“爸,小姨,是宽子让我以您二位的名义寄的。”

    “是给严谢和鹤年吃的。”严宽说,“他们俩的连队在中苏边境边儿上,离师部儿有200多里地,买东西不方便。”

    牧春花朝严宽夫妇投去了感激的目光,便接着念起信来:“我把罐头都存在鹤年那儿了。鹤年瘦了,但那几个罐头他死活也不吃,也许他还是对自己的出身问题心存芥蒂吧。我知道他一直没给家里写信,请代我问候鹤年的父母,请他们不要挂念鹤年……”

    说着,牧春花翻开了信纸的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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