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红来到地秤旁边,一脸忧愁地看着前方望不到尽头的人龙。队伍中的严谢看到了她,赶忙向她招手:“辛红!”
辛红循声望去,一个熟悉的面庞出现在她的眼中。
“在这儿呐!我这儿等你半天了,快过来吧!”
辛红应了一声,刚走到严谢身边,便听得队伍中有人叫道:“别夹三儿啊!自觉点儿!”
严谢转过身,只见大队伍后面有人指着严谢说道:“说你呢!”说话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严谢见状,急忙解释道:“她天没亮就来排队了,两个钟头前,我替她回家吃饭去了!”说完,他望着辛红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辛红不好意思地说道:“家里有事儿耽误了。”
“快排进来吧!”
辛红依言站到严谢前面,严谢接着说道:“你再来晚一点儿,一级菜就卖完了。”
辛红见一级菜已经快见底了,咽了咽口水,悄悄对严谢说道:“我父母都去干校了。我根本就吃不起5分一斤的一级菜,只能凑合着买2分一斤的三级菜了……”
严谢听闻,心中有了寻思,问道:“副食本儿带了吗?”
“带了。”辛红点了点头。
经过漫长的等待,两人终于是买完了大白菜。严谢推出昨天借来的三轮,将两家的白菜装上了车,载着辛红,穿过胡同向着辛红家的方向蹬去。辛红坐在车座上,脸红着感谢道:“要不是遇上你,我今年冬天就买不着大白菜了。”
严谢迎着寒风,一股热气随着话语喷薄而出:“老话儿说,白菜胜百菜。过日子,买冬储大白菜是必须的啊,你怎么会忘了呢?”
辛红叹了口气:“有个别人变着法儿贴我的大字报,教室的里里外外铺天盖地的,烦得我吃东西都没心情。挂面拌酱油,饿不着就得了!”
“你这不是作践自个儿吗?”严谢故意提高了腔调,“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书记当年不就是这么教导我的嘛!”
辛红没好气地回应道:“你讽刺我。”
严谢头一歪:“我倒霉的时候儿,喝凉水都塞牙,放屁专砸我的脚后跟!我干什么什么不对,说什么你都不爱听。人怕掉个儿,树怕挪窝儿!”
辛红有点不高兴了,“你一张口就损人!”
严谢轻笑一声,说道:“书记,你做梦都想不到,自个儿会变成狗崽子吧?”
辛红愤怒不已,她不再说话,直到三轮车行驶到一处家属宿舍楼下,她跳下车,指着车上的白菜说道:“把我的二十颗三级菜卸地上吧!”
严谢没有回话,而是麻利儿下了车,在楼门边找来一块木板,将车上的一级菜放到木板上,“你们家住几楼?”
辛红眼见一级菜被放在了木板上,吃了一惊:“你拿错了,这边儿没芯儿的才是我的!”
严谢依旧没有理会辛红,继续问着刚才的问题:“我问你话呢?你住几楼?”
辛红见状,把严谢推到一旁,搬开一级菜,把三级菜放到木板上。严谢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辛红回头看着严谢,眼神中似是冒出了火:“你要干嘛?”说完,她一把甩开了严谢的手。
严谢低声说道:“不干嘛!我就想让你吃点儿好菜。”
辛红一怔,随即严肃地说道:“严谢,我的家庭有问题,万一让小将们看见了,会给你带来不良影响!你都说了,我是狗崽子!”
“我不怕!”说话间,严谢继续把一级菜放到木板上。
辛红心里已十分感动,嘴上仍旧劝道:“你会因为我而遭殃的!”
严谢继续问道:“你们家到底住几楼?”
“四楼……”辛红犹豫地开了口。
话音未落,严谢搬起木板上的几颗一级菜向楼道里走,辛红追上来拉住他,“严谢!我请你不要再固执了行吗?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辛红,你是柴狗的狗崽子,我是恶狗的狗崽子!”严谢一笑,“俩狗崽子互相帮助没人管!”
“饿狗崽子?”
严谢的话令辛红惊诧不已,她松开了手,严谢继续搬着菜走向楼道:“我把它放在三楼和四楼之间的楼道里,白菜怕捂,搁屋里容易烧芯儿!楼道里的温度低,你现吃现拿就行了……”
望着严谢的背影,辛红沉默不语,心中登时五味参杂。
放下一级大白菜,辛红用钥匙打开了房门,严谢跟在她身后走进老苏式单元房,他来到客厅里,一隅的书柜里散乱地堆放着图书。
环顾辛红家的客厅,严谢吃了一惊:“你们家这么多书呀?”
辛红淡淡地说道:“封资修的书都抄走了,只剩下专用的医学书籍了。你干了那么多的活儿,挺累的,大白菜又有一股奇怪的腻虫味儿,你先到卫生间洗洗吧。”
说话间,严谢随着辛红走向卫生间,又问道:“你父母都是医生吗?”
“是。”辛红点了点头。
严谢打开卫生间水池上的龙头,双手接过一捧水,使劲扑在了脸上。此时,辛红递给他一条毛巾,严谢接过毛巾,登时愣住了,“这不是我们去参加三夏劳动时你用过的那条毛巾嘛?”
辛红腼腆地看着严谢一笑,算是默认了。
“都三年了,怎么还跟新的似的?”
“给你留着呐呗!”
严谢追问道:“给我留着它干嘛使?”
辛红脸一红,娇嗔道:“让你用你就用,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
严谢一把攥住辛红的手,深情地看着她,“辛红,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辛红回应之间,眼神不停躲闪。
“这是我们俩共同用过的毛巾,你洗干净以后为什么把它收藏起来?”
辛红轻声说道:“支援三夏回来以后,我就一直没舍得用它……”
二人四目相视,深情地望着对方,良久,辛红羞涩地挣脱开严谢的手。
“赶紧洗!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辛红催促道。
严谢一边洗,一边使劲点了点头:“哎!辛红,你们家客厅的光线不错,过几天,我想在这个房间里练习绘画,可以吗?”
辛红没有说活,脸色微红,也点了点头。别样的气氛渐渐在两人中间蔓延开来。
几日后,在辛红家客厅里,一名穿绿军装系武装带手拿木质冲锋枪的女青年站在屋内,严谢在她身边帮其摆着姿势,辛红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
严谢说道:“站成丁字步,对!不要端肩膀,放松,放松,好!看画板……”
他来到画架前,刚刚用笔瞄着女青年,忽然又放下了画笔,“哎!你的状态不对呀?!太呆板了,你提起精神来行不行?”
女青年诧异道:“什么精神?”
严谢解释道:“你心里想着,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
听罢,女青年努力照做,然而她的样子仍旧很做作。
严谢赶忙提醒道:“你不要耸肩!”
辛红看着眼前认真的严谢,眼神一刻也不曾离开。她的心底一丝钦佩油然而生,但这钦佩之中,却也掺杂着一丝别样的情愫。
“请你默诵,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女青年使劲地抬头挺胸,反而令严谢更加失望:“不对!不仅仅是挺胸抬头!你怎么那么木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笨死了!”
听了严谢的话,辛红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那女青年见辛红在笑,心中顿时不满起来:“你笑什么笑?”
辛红强忍笑意,向女青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王淑娥同学!我笑严谢呐……”
女青年见辛红的态度如此轻浮,顿时怒上心头,索性把木头抢一扔,解下武装带、脱下军装、摘掉军帽,将其一一扔到沙发上。
严谢一脸惊奇地看着女青年:“王淑娥同学,你这是干嘛?我还没画呐,你怎么就要走啊?”
“小将我不伺候啦!冯鹤年叫我来帮忙,说是给我画个女民兵的像。”说着,那女青年气冲冲地向客厅外走,“早知道你有这么多的要求,我才不来呐!精神,精神,精神个屁呀!”
严谢忙跟在她身后道歉,“都是我的错儿,我不该说你不好!”
女青年冷笑一声:“我呆板!我木!我也没见过猪跑!我笨!行了吧?”
“别呀!王淑娥同学……”
眼瞅着女青年夺门而出,严谢刚追到单元门口,门已经被她重重地关上了。没办法,严谢只能沮丧地回到客厅。
“愁死我了!算上她,已经五个了,个儿对个儿都跟呆头鹅似的。除了造反不知道别的,还都挺有理的,什么玩意儿呀……”
严谢一路嘀咕着来到客厅门口,忽然间,他的眼前一亮,只见穿戴整齐的辛红双手紧握冲锋枪,英姿勃勃地站在原女青年的位置上。
严谢呆愣在那里,痴痴地望着辛红。此时,辛红面看着严谢,嫣然一笑,催促道:“严谢,你嘛呢?还不赶紧画呀?”
严谢急忙拿起画笔,在画布上勾勒着线条,嘴里轻念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抬首,知己佳人却在眼前闪光处!”
一听严谢的话,辛红笑道:“胡诌。是灯火阑珊处好不好?”
严谢笑着说:“灯火阑珊,黑灯瞎火的,我不喜欢。”
“人家写的是那人却在,不是知己佳人却在……”辛红露出害羞的表情,悄声道:“谁是你的知己?别自作多情了!”
辛红这一动,严谢急忙说道:“辛红,别走神儿呀!保持刚才的那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最佳状态!你一想其他的,回头我画走了样儿了,这幅作品的主题就不叫曙光英姿了。”
辛红问道:“那叫什么?”
严谢故作思考状,呵呵一笑:“嗯……叫……叫思春!”
一听这话,辛红羞红了脸,娇嗔道:“你篡改经典不说,还故意编排我……”
严谢笑着回应道:“嘿嘿嘿!说话时要注意时代用语!它现在不是经典了,应该是四旧!你小心犯错误!”
“这屋儿就我们俩,你别那么事儿好不好?”
一听这话,严谢登时一脸严肃地解释道:“不是我事儿,万一让刚才的那位小将听见了,够你喝一壶的!”
看着严谢一脸严肃的样子,辛红的嘴角微微扬起,由衷地说道:“严谢,我感觉,你似乎比以前成熟多了。”
“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像有的女同学似的一根儿筋,女左王!一张口恨不能把人吓死!”说着,严谢看了看画板,继续动起了笔。
辛红坐在沙发上,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你是在嘲弄我。但是,我过去的所有言行,确实是我的真实思想支配的。”
严谢漫不经心地回应着:“要不是这个时代让你成了狗崽子,你一准儿变成大街上那些可怕的人。当然,那些人里,也同样包括我!辛红,让我们继续画吧!”
辛红立即拿起冲锋枪站到屋子中央,还原成“飒爽英姿”的样子,笑道:“严谢,你看我像不像一根儿筋的女左王?”
严谢大声回应道:“欢迎你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说着,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说笑间,严谢脱掉棉袄,继续画着画,他愈发觉得眼前的辛红发生了质的蜕变:“心里没有了,怎么装也装不像了。”
此时,辛红发现严谢的鸡心领毛衣穿反了,笑了起来:“邋里邋遢的。你早上起床是不是太着急了?”
“你要说什么?”严谢一脸问号地看着辛红。
“你把鸡心领儿那头儿穿到后脊梁上去了!”
严谢还以为自己怎么了,听了辛红的话,满不在乎地说道:“噢。冬天太冷了,鸡心领穿在前面会往里灌风。”
辛红一脸欣赏地望着他:“你这种嘎喳琉球的人,少见!多难看呀?”
严谢对此却是不以为意:“难看好看是对外人来说的,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
二人相视而笑,整个客厅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之中。
这段时间,严谢总借口写生,与辛红见面。这一日,他继续背着画夹走出南屋,瞧见严振声与林翠卿坐在小桌旁喝茶,便打了声招呼:“爸!大妈!”
林翠卿见严谢行色匆匆,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小子从去年入冬到今年开春儿,见天儿的不着家,都忙什么呢?”
严振声一旁插了嘴:“什么记性儿,他在文艺宣传队儿里跟老师学画画儿呐!”
严谢应声道:“是啊大妈!我爸说得对!”
林翠卿问道:“都画什么呀?”
严谢笑了笑:“画大美妞儿呗!”
“没正型儿!”这时,牧春花由厨房走了进来,从墙上拿起一个书包交给严谢,“四个馒头,一盒儿烩豆腐。”
严谢背起书包说道:“妈您辛苦了!”
牧春花看着严谢,眼神渐渐复杂起来:“你画的是什么,我全都没瞧见,你的饭量儿可是见长了!”
严振声在一旁解释道:“学画画儿费脑子,这费脑子的活儿就吃得多呗!”
牧春花看了一眼严振声,笑了笑:“不辨是非!你爸就知道向着你说话儿!”
说话间,严谢了背起书包:“爸,大妈,我走了啊!妈,晚上吃饭不用等我!”
严振声看着严谢的背影,大喊道,“我给你点儿零花儿钱吧?”
严谢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您攒着给我娶媳妇儿吧!”
严振声一听,开心极了,回应道:“得嘞儿子!”
出了家门,严谢便马不停蹄地来到与辛红相约的公园河边。相聚的时光总是如此步履匆匆,此刻,辛红正手捧“红宝书”坐在河边长椅上,严谢手拿画夹坐在马扎上,画着辛红的铅笔素描肖像,画像即将完成。
“噢,对了,我差点儿忘了……”严谢转过身警惕地看看四周,低声问道,“那本儿回忆录看完了吗?”
“没看完。”
“冯鹤年催我还呐!”
辛红没好气地说道:“一会儿到我们家,你就把它拿走!烂书!冯鹤年和你在私底下传阅这种东西,让我没想到!”
严谢无奈地摇了摇头:“生活枯燥无聊!图书馆都关张了,又没什么可看的。这有什么想不到的?”
“两面派!假积极!”
严谢皱眉道:“你说谁呢?”
辛红说道:“我说冯鹤年呐,他太虚伪了!表面上看是个先进人物,革命军人的家庭出身,居然也会染指这类低俗的黄色手抄本儿。”
严谢将注意力放在画上,不屑地说道:“不过是业余时间的消遣罢了。”
辛红故意厉声道:“这是消遣吗?思想腐朽!你们俩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落后分子!”
辛红虽然如此说着,却也小心地观察着严谢的反应,果然他脸色一沉:“说着说着,你那破支书的劲头儿又来了,大惊小怪!平常教育人教育惯了,动不动就给人扣帽子,不过是一本儿书,又没冒犯神明,你不至于的吧?真够扫兴的!”
说着,他把画夹一扔,沉着脸蹲到河边。辛红偷偷一笑,站起身捡起画夹,打开一看,不禁赞叹道:“哎!比几个月前画得好多了!”
严谢看了一眼辛红,撅着嘴说道:“不是我画得好,是模特儿长得好!端庄正派!积极向上!”
辛红眉头微微一皱:“好话到了你嘴里,全变了味儿了,就连模特儿这词儿听着都别扭。”
严谢已然不太高兴,回应道:“专业画家对描摹对象统称为模特儿,这你别扭什么?装糊涂啊?还高中生呢?”
辛红说道:“我听说,美院的专业模特儿都是那什么的……”
严谢心情低落,强调道:“那什么的……都是表现人体美的。我的绘画老师告诉我,学习油画,要想提高绘画技巧,必须要练习人体素描。可惜,这几年,人体课被取消了。我一业余爱好者,就更甭想找什么人体模特儿了。”
辛红拿着画夹蹲到严谢身边,柔声道:“画家同学,我们继续画吧?”
“没劲!不画了。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严谢摆了摆手,眼中没了干劲。
“一点儿执着劲儿都没有。依我看呀,你也当不成什么专业画家了。”辛红轻轻推搡了严谢一下,“德行!说你两句就闹情绪了,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严谢忽然一笑,钻过头来:“你要是能给我当人体模特儿,我也许能坚持下来。”
一听这话,辛红吓了一跳,脸色霎时通红:“不行不行!坚决不行!我可不能那什么……”
严谢看着辛红脸色涨红的样子,嘴角微微扬起:“瞧把你吓得那样儿,人家附中和美术中专的模特儿都是穿泳装的。哎,你有游泳衣吗?”
辛红点头道:“有倒是有,但是……”
严谢抢着说道:“甭但是了,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说话间,他叹了口气
“你就那么肯定?”
严谢摆了摆手:“那是当然了!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我想摸摸你的手,你都不让,还说什么耍流氓之类的。一点儿浪漫劲儿都没有。死性!”
“你们胡同儿里的孩子说话太难听了!”
严谢摇了摇头:“女左王加不开窍儿的榆木封建脑袋瓜儿!辛红,你已经不可能再起模范带头儿作用了!”
辛红讥讽地道:“噢,合着起模范带头儿作用,就是给你当人体模特儿啊?”
“是啊!但也不全是……”
“做梦去吧!”
严谢沮丧地扭过脸去,辛红望着他一笑,拿起画夹与装饭盒的书包,“你拿着马扎!我们走!”
二人回到辛红家,已经是入夜时分。辛红与严谢从单元外走进过道,她打开屋内的灯,二人来到客厅,辛红从沙发垫子底下抽出一个硬皮本,扔给了严谢,说道:“什么破玩意儿呀!要文笔没文笔!要多黄有多黄!”
严谢把硬皮本插入后腰的皮带里,向辛红投来一个白眼,“黄不黄的,不过是我们这些孩子的启蒙读物罢了。知识分子家的闺女,跟我们胡同儿串子不是一路人!本分,规矩。”
辛红又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递给严谢,严谢问道:“干嘛?”
“医用人体骨骼解剖,你们美术专业的必修课!”
严谢也随手将那本书抛到沙发上,不屑地说道:“这个,我早就学过了!”
话音刚落,他把书包里的两个饭盒放到茶几上,淡淡地说道:“四个馒头,一盒儿烩豆腐,你自己热热吃吧!一个人儿开火,生活费又少,你也怪不容易的,我回去了。”
说完,严谢朝单元外走,辛红望着他的背影悄然一笑,娇声喊道:“你给我回来!”
严谢头也不回地回应道:“支书同学!语录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您还是在家进行自我教育吧!”
辛红快步追上了严谢,一把拉起他的胳膊就朝厨房走,严谢一脸惊奇地说道:“嘛呀?您太纯了,我惹不起您行吗?”
辛红笑道:“我跟你逗着玩儿的,你还当了真了!忘了什么叫组织上对你的考验啦?”
严谢悻悻道:“我现在听这话太陌生了!”
辛红连扯带拽地将严谢拉到厨房,她打开电灯,麻利地钻到水槽底下。
“我不饿!”
“你不饿也得吃!”
说话间,辛红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她解开麻绳,一层一层打开油纸,又打开报纸,里面是两套线装书的硬壳,她望着严谢,“打开吧!”
严谢取出里面的书,瞳孔逐渐缩小,如获至宝地看着眼前的书,用手轻轻抚摸着它:“妈呀!全本儿线装,冯梦龙、凌濛初的三言二拍!李渔的《十二楼》!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辛红呀——!”
说话间,他突然抱起辛红的双腿,将她高高举起,“这可都是黄色小说儿呀!”
辛红脸色一红,赶忙叫道:“放下我,放下我!我晕高儿!”
严谢缓缓放下了辛红,兀自激动不已。
辛红说道:“这可是祖国的优秀文学典籍!不是黄书!临抄家之前,我从我爸爸妈妈的书柜里偷出来的,我也是这两年才读的。”
严谢问道:“还有吗?”
辛红笑道:“吃多了,不怕撑死呀?有倒是有,你也得一本儿一本儿慢慢儿看!记住,只能在我们家里看,不许拿走!”
严谢拿起其中一本,“好!不拿走!运动开始以后,我们院儿的厕所里有一本《初刻拍案惊奇》,也不知是谁放在那儿当手纸的,也许是我大哥严宽的……被人撕得还剩不到一半儿了,就这一半儿,我拿到家都跟捡到了宝贝似的。”
辛红吩咐道:“先拿一本儿看,其余的包好放回原处。”
“行!”
严谢小心翼翼把书包好,辛红转身向卧室里走,命令道:“不许跟着我!”
严谢一脸诧异地看着辛红:“你去哪儿?”
辛红转身望着严谢,深深地道:“我不是女左王,我也不封建!你到客厅把画架子支好,等我一会儿!”
严谢坐回沙发上准备材料,只见穿着黑色紧身泳装的辛红从卧室走向客厅,她站到客厅门口,严谢似乎是“身不由己”地从画架子后面站起身,他膝盖上的调色板与油画色哗啦啦掉在地板上。
严谢咽着口水,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什么……刚才在河边儿,我只不过是随口一说的……”
说话间,他凝望着辛红,慢慢走到她身边,深情而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伸过手去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你今天给我的东西太多,太突然了……”
就当他的嘴慢慢接近她的嘴唇时,她的手挡住了他的脸,“画家同学,这会儿该开始画画儿了吧?”
严谢低声回应道:“我想等等再画?”
辛红笑了笑:“那你不说句什么吗?”
严谢故意装傻:“说什么说?是那仨字儿吗?”
辛红羞红着脸,低声道:“是,我想听你说!”
严谢笑道:“那仨字儿太肉麻了!我这人不善言辞……”
“那你也得说!”
严谢郑重说道:“从初中到高中,你悄悄儿递给我的所有的小纸条儿,我都留着,我把它裱糊在我的日记本儿里。虽然,那些纸条儿里没有一句甜言蜜语,但是,我却把它当成你写给我的情书,让它和我的日记相伴,让它和我的心声相伴。”
辛红醉心一笑,“你的语言表达比你画的画儿漂亮多了。”
严谢大声道:“都是真的!66年夏末以后,我们就没机会见面了,想你的时候儿,我只能从我们的初中毕业照里看你,看多少遍也看不腻。同桌儿好几年,你对我几乎没说什么太多的话,从你让我写入团申请书的那天开始,我就把你当成我的红颜知己了。”
表露心声之后,他慢慢地靠近辛红,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只可惜,甜蜜时光稍纵即逝,辛红不舍地将严谢送出了门。严谢拎着画夹与书包,走出单元楼门的时候,发现不远处两名带红袖标的工人民兵与一位警察正在执勤巡逻,不自觉间加快了脚步。这时,他们的手电光扫到在严谢身上,严谢低下头快步向院外走,只听身后有人叫道:
“站住!”
另外一个警察也大叫一声:“说你呐!穿蓝衣服的那个!你给我站住!”
严谢停下脚步转过身,手电光照在他脸上格外刺眼,他用手挡了挡射来的手电光。
随即被执勤人员带到了派出所。审查、搜身、登记……经过这一系列流程后,严谢被带进了审讯室。他的画夹、空书包与两个打开的空饭盒被放在办公桌的一侧,而刚刚执勤的警察坐在办公桌后面正翻看着硬皮本,另一名警察在做记录,此刻的他,坐在房屋中间的椅子上,等待着审问。
之前那名执勤的警察质问道:“我叫你站住,你跑什么跑?”
严谢答道:“外头那么多人,我哪儿知道您叫我呀?”
那警察站起身把硬皮本拿严谢面前,翻开来让他看,“这个,是哪儿来的?”
“捡的。”严谢低声回应道。
“捡的?我也信?”
“本来就是,我在胡同儿里捡的。”
警察冷笑一声:“捡的你把它别在后腰里干嘛?说吧!”
严谢反驳道:“我把它别在哪儿也犯法吗?”
警察见严谢石头一般嘴硬,大喝道:“诡辩!你不说是吧?不说你就甭打算回家了!”
严谢仍旧闭口不言,几个执勤人员见状,便将他继续扣留在派出所。
很快,严谢进了派出所的消息便传入了严家人的耳朵里,严家上下都一片震惊,眼瞅着时间到了饭点儿,一群人坐在跨院里的餐桌前,愣是没人动筷子。
半晌,牧春花才开了口:“动筷子呀!天塌下来也得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林翠卿喃喃自语道:“挺好一孩子,他怎么会进了局子呢?”
见林翠卿一脸沮丧,牧春花安慰道:“八成儿是弄错了,没准儿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说话间,她看了看严振声:“老严,你们赶紧趁热吃吧!别回头凉了,还得回锅……”
严振声寻思了一会儿,沉吟道:“我琢磨着,严谢还不至于犯王法,保不齐是谁往沟儿里带他!”
“他也不见得就那么清白。”牧春花听了严振声的话,淡淡开了口。
宝凤将馒头放到桌上,说道:“小黑子和大福子去派出所儿了,他们和地面儿上的人都熟,待会儿就有准信儿了。”
话音未落,小黑子,冯大福与郭秉惠一起走进月亮门,严振声立即起身,说道“吴主任您辛苦啦!”
小黑子说道:“您甭客气!自个儿家的孩子,应当应分,应当应分!”
严振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冯大福叹了口气,息道:“拘留是免不了的了。”
听了这话,牧春花一脸吃惊:“拘留?为什么?”
郭秉惠说道:“传看黄色手抄本儿小说儿。”
牧春花更为不解,“黄色小说儿?”
冯大福解释道:“所长说,那小说儿的名字叫《莉莉回忆录》。”
严宽此时插嘴道:“咳!厂里有人传过,那书根本就不黄,比起有的什么回忆录来,它可差远了!”
严振声没好气地说道:“宽子,政府说它不好,那它就是有问题,你甭多嘴!”
郭秉惠说道:“宽子说得是,我也听厂里的年轻人说起过这本儿书,都是他们看着玩儿的。”
小黑子摇头道:“警察问严谢这书是打哪儿来的,可这小子就是死扛不撂,非说是他在大街上捡的!”
严振声感叹道:“这孩子是钢骨叉,撂下家儿的事儿,忒不地道!他是不会干的。”
小黑子瞧了他一眼:“严谢落了个仗义倒是不假!但是,他要是不交代出这本书的来历,就不仅仅是拘留那么简单的问题了……”
牧春花追问道:“公安局会把他怎么样?”
“三年劳动教养!”
听到这句话,牧春花感到一阵晕眩,她的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杏儿与宝凤急忙上前搀扶,杏儿惊呼道:“小姨!”
宝凤见状,指责道:“黑子!你说话就不能留半句吗?笨蛋!”
眼瞅着跨院里众人正六神无主,此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严家大院门前。只见她来到了前院,叩响了东厢房的房门。
“谁啊?”冯鹤年闻声前去开门,见是辛红,喜形于色,“辛红!你可是稀客呀!快,快请屋儿里坐吧!”
辛红摇了摇头:“不了。冯鹤年,严谢折了!”
冯鹤年愣了下,赶忙问道:“你说什么?严谢犯什么事儿啦?”
“还记得你借给他的那本儿书吗?”
“书?什么书?”
辛红大声说道:“黄色手抄本儿的小说儿!”
冯鹤年脸上当即变了颜色:“辛红!你不要血口喷人好不好?”
辛红一脸坚定地说道:“我相信严谢不会对我撒谎,那本儿书就是你的!”
冯鹤年大怒,大喝一声:“诬陷!无耻!你们俩成天到晚在一起厮混,我不言语就算便宜你们了!到今天你们自个儿弄出事儿来,却把屎盆子扣我头上了……”
辛红立刻抢着说道:“冯鹤年!是爷们儿你就去公安局自首!”
冯鹤年冷笑道:“即便那本儿书是我的,我也不会去!更何况它压根儿就与我无关!严谢自己搞砸了,就该他自己去顶缸!”
说完,他重重地把房门关上,别上插销。。
辛红不死心,拍着门继续喊道:“冯鹤年!你开门!”
冯鹤年冷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赶紧滚吧!狗崽子!你滚得越远越好!”
见冯鹤年死活不肯开门,辛红便向跨院走去。刚走到月亮门,严振声的声音便传入耳畔。
“春花儿,你可不能着急上火,这事儿急也没用。吴主任不是说了嘛,只要警察同志找到了下家儿,严谢就不会有大漏子。社会上传看这种书的人不在少数儿,警察追查的是源头,咱家孩子又不会写小说儿,真相早早晚晚都会调查清楚的!”
牧春花一脸急切地回应道:“严谢的狗怂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就他的那个铁嘴钢牙,是不会供出他的哥们儿的!”
辛红一听,忍不住跨进月亮门,大声道:“您说得是啊!阿姨!”
众人转过身子,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严振声问道:“丫头,你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
辛红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严大叔儿,刚才阿姨说对了,这个手抄本儿的主人不是外人,他就是严谢的发小儿!”
听到这话,众人惊了,冯大福与郭秉惠、小黑子与宝凤四人面面相觑。
辛红继续朗声说道:“严谢不会出卖他的任何朋友,更不可能说出他发小儿的名字!”
严振声问道:“他的这个发小儿到底是谁?”
辛红大声回答道:“冯鹤年!”
冯大福皱了皱眉头:“姑娘,空口无凭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辛红解释道:“冯叔叔,我翻过这本儿书,我更熟悉这本儿书的手写笔迹。我想,公安局的侦查员会更有鉴别力,辨认某个人的字迹是他们的专业,随随便便拿一本儿冯鹤年作业本儿比对一下就齐活了。因为,那是冯鹤年本人亲自抄写的。为了救出严谢,我刚刚试图与冯鹤年同学沟通,却被他拒绝了。现在,他就像个缩头乌龟,躲在屋儿里不出来!”
牧春花看看严振声,又看看严宽,紧接着看看郭秉惠与冯大福。严振声沉默了,所有的家长们都沉默了,跨院里安静极了。
看着满院的人一动不动,辛红一怔,一脸疑惑地问道:“叔叔阿姨们!您们都怎么啦?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要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啊!春花儿阿姨!我们必须要救严谢出来呀!”
可眼下,众人仍旧一动不动,辛红顿时眼泪汪汪,坚定地说道:“我再去找冯鹤年!”
“站住!”
辛红转过身,大惑不解地望着牧春花。
牧春花淡淡地说道:“姑娘,你回家去吧。严家的事儿,你就什么也甭管了……”
辛红奇道:“春花儿阿姨,我想知道为什么?”
牧春花继续说道:“没有为什么,你走吧!走吧!阿姨求求你啦!辛红姑娘!”
辛红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出跨院的月亮门。
忽然,前院传来“哐哐哐”的砸门声,只听见辛红带着哭腔大喊道:“冯鹤年!你出来!”
小黑子怒气冲冲欲朝前院走,严振声一把拉住了他,小黑子一怔,当即问道:“老严同志,你什么意思?”
“吴友谅同志!扯着耳朵腮动弹,不是骨头就是筋!咱们不能够的!”
而这时,辛红站在东厢房门口,拼命地敲打着屋门,大声吼道:“你个懦夫!不出来是吧?我叫你不出来……”
听到辛红的叫喊声,郭秉聪走出了东耳房,高禄山与秀妈也随之走出西厢房。严振声与牧春花等人见势不妙,从跨院鱼贯而出。严宗,宝翠翠,吴援朝与高秋丽四人此刻也一起从院外走进前院,众人吃惊地望着怒不可遏的辛红,她仍在敲门怒吼,“我叫你躲着不出来!躲得过初一你躲不过十五!”
说着她从东厢房门口的炉子上拿起一根火通条,朝着窗户玻璃砸去,玻璃被砸了个粉碎。
“缩头乌龟!冯鹤年!你出来!”
辛红不顾门上残留的碎玻璃,把手伸到门里,打开了反锁的门插,立即把门打开。
严宗等一干年轻人来到辛红面前,吃惊地问道:“辛红姐,您今儿这是怎么啦?鹤年哥他……”
冯鹤年慢慢走出屋门,辛红看了看严宗,宝翠翠,吴援朝与高秋丽一干人等,开口问道:“严宗弟弟,你听姐姐的话吗?”
“我听……”
辛红说道:“那好,我和你鹤年哥哥以及叔叔阿姨们有重要的事儿要谈。你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玩儿一会儿行吗?”
“好!”说话间,严宗朝宝翠翠,吴援朝与高秋丽挥了挥手,“走!大家跟我去北京站换纪念章去!”
吴援朝也应了声,“走喽!”
辛红目送着严宗等四人出了前院,朗声道:“冯鹤年同学,有了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勇于承认错误,改正错误。”
冯鹤年大声辩驳着:“我根本就没错儿!”
辛红一脸怒气地看着他:“抵赖是没有用的!自首才是你的唯一出路!”
冯鹤年用威胁的口吻呵斥着辛红:“辛红!我对你一直是客客气气的,那是我瞧在你是我多年同学的份儿上。你别跟这儿臭来劲!”
小黑子声色俱厉地说道:“鹤年!你可不要转移斗争大方向!”
“吴大爷,我……”
严振声说道:“吴主任,我央嗝央嗝您!这是我头一次求您高抬贵手啊!”
小黑子正色道:“老严同志,您先歇会儿!鹤年,该是谁的错儿谁就得兜着!好汉做事好汉当!”
冯鹤年大声道:“吴大爷,我原本就是好汉!我不像严谢,他和辛红这个狗崽子鬼混,背地里搞什么低俗的手抄本儿,现在她却要嫁祸于人!那些东西我从来不碰,也不敢碰!”
一听这话,辛红的怒火瞬间爆发:“卑鄙小人!”
宝凤也跟着嘲讽道:“何止是小人啊,他要是承认了,这三年劳教的就不是严谢了!”
听到这话,辛红大惊失色道:“阿姨,您刚才说什么?三年劳教?”
宝凤淡淡道:“反正他们俩得去一个,不是严谢,就是鹤年!”
辛红眼泪落了下来,“春花儿阿姨!都这个时候儿了,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呀?”
牧春花踌躇着:“辛红姑娘!我……我不能说!”
辛红哀求道:“严谢是您的儿子,您得主持这个公道啊!到现在,严谢还在里头替他冯鹤年扛着呐!要不,冯鹤年早就进去啦!春花儿阿姨,这不公平呀!”
牧春花说道:“好孩子!有你这句话在,严谢就不冤了!”
辛红忍住了悲伤,林翠卿气得在一旁干跺脚,小黑子忿忿不平地骂道:“鹤年!你这个小王八豿子!”
严振声咬紧了牙关,打断了小黑子的话:“吴主任!让严谢在里边儿受点儿罪吧!关这孩子三年,摔打摔打,对他有好处!”
“春花儿阿姨!”辛红扑到牧春花的怀里哭泣起来。
牧春花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说道:“孩子,不说了,咱们什么也不说了。”
一阵沉默过后,郭秉聪忍不住说道:“冯大福同志,虽说鹤年是我外甥,但咱也得讲道理是吧?您堂堂的一个革命军人,该出来主持一下儿正义了吧?”
冯大福看了看严宽,严宽朝冯大福坚定地摇了摇头。小黑子看着严宽和冯大福,又看了看冯鹤年,顿时怒由心生,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拎起冯鹤年的衣领将其从东厢房门外揪到院子中央。
“鹤年,你自个儿去,算你自首!我送你去,倒不是不可以,但是……”
冯鹤年见状却也是不怵,抢着说道:“我就是不去!”
宝凤赞同道:“黑子,你做得对!实在不成,咱就把这㞞蛋包扭送到公安局去!我说话向理不向人!”
郭秉聪也赞同道:“对!我同意!即便他是我外甥,我也得大义灭亲!”
严振声没好气地呛了郭秉聪一句:“秉聪,你起什么哄呀?吴主任,您就放手吧!严家的事儿您还是缓一闸办吧!这样儿,您也能省省心!”
小黑子见状,大声说道:“老严同志,您这话就不对了,真的假的我也是严谢他叔儿,我怎么能够省心呢?话又说回来,我这小半辈子干了不少的糊涂事儿,让老严同志您受了不少的委屈。眼下,也只有我来主持这个公道了!”
严宽见小黑子要将冯鹤年公事公办,急忙为冯鹤年求情:“黑子哥,你这话我信!看在严家老少爷们儿的份儿上,你就饶了鹤年这一回吧!咱们……毕竟都不是外姓旁人,我的话你该明白!”
小黑子叹了口气:“宽子兄弟,我知道你承受了什么,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今儿个,我是实在看不下眼去啦!”
冯鹤年大骂道:“吴友谅!你松开我!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历史!拆了茅房盖厨房的臭底子!我给你留着情面,才没理你的茬儿!你想耍横的是吧?留神老子一会儿就带人过来收拾你!”
小黑子笑了笑,“宽子,你都听见了吧?好的他没学会,他倒学会了整咱自个儿人了!”
冯鹤年骂道:“老子整的就是你!”
“那你我就来个狗咬狗,一嘴毛吧!”
小黑子把冯鹤年推到墙壁上,那是当年严振声按住小黑子的地方,用肘部抵住冯鹤年的胸部,“鹤年,三年前你组织的那个家庭扩大会议你还记得吗?那天,你爷爷拿了把瓦刀……”
冯鹤年冷笑一声:“我爷爷?是谁?严振声吗?呸呸呸!我才没他这么个资本家的爷爷呐!”
小黑子转头笑道:“老严同志,您听真楚了吧?”
严振声一脸无奈地看着冯鹤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而林翠卿听了这话,也是火冒三丈,大叫道:“小黑子,你替我揍他!给我往死里打这个混账孙子!”
冯鹤年吃了一惊,转向母亲求情,“妈!您怎么不管我呀!”
郭秉惠冷冷道:“你甭叫我!你不认错儿,就让你吴大爷替天行道吧!”
小黑子厉声道:“鹤年,这会儿没人儿救你这个不义之徒!你给我听着!那天,你爷爷那一指封喉的绝活儿你都看见了!我师父虽然没教过我,但我却知道他是怎么练出来的,我也背着他偷偷儿练过,今儿我就拿你练练身手儿,死不敢说,残废是肯定的!我豁出去跟严谢一块儿蹲大狱了!”
说话间,小黑子的右手食指对准了冯鹤年的喉咙,辛红欲上前劝阻,牧春花一把拉住了她。
冯鹤年死死咬着牙关,大声回复道:“甭说是残废了,你就是弄死我,我也不会去自首!因为我的家庭出身是革命军人!我不会因为自己的这个错误,在我档案里留下污点!”
小黑子见冯鹤年仍旧不肯服软,更加气愤:“你个肉烂嘴不烂的东西!”
牧春花见状,也赶忙劝道:“吴主任呀!是非自有公论,您就甭跟鹤年过不去了吧?”
小黑子叹了口气:“严谢是个好孩子!要是从根儿上捯起,年轻人不知道,在场的长辈们大概也不用我明说,这个好孩子他是我的亲侄子,我送谁去坐牢,也不能让严谢去坐牢!”
此时,冯大福走到小黑子面前,沉稳地说道:“黑子哥,放开他。牧春花儿同志,是否能请辛红同学回避一下儿?我想对鹤年说说他的真实情况。”
牧春花说道:“冯大福同志,不碍的!辛红姑娘的家庭出身,我早就听严谢念叨过了,她父母的历史跟严家差不多!只要我们自个儿有一颗清白的心,就没什么可隐瞒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冯大福慢慢拉开小黑子的手,把冯鹤年的衣服轻轻抻拽平整。
“爸!”
“我不是你爸爸!”
冯鹤年一怔:“爸爸!您说什么呢?”
冯大福沉声道:“你还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儿,你的生身父亲就去了前线……”
一听冯大福的话,严宽着急了,赶忙打断了他:“福子哥!鹤年的家庭出身可是革命军人啊!”
冯大福缓缓说道:“是的,他的父亲是军人!宽子兄弟!该让他知道真相了,不然这孩子就彻底瞎菜了!”
冯鹤年感到莫名其妙,“爸,我怎么啦?难道说,我革命军人的家庭出身还有假不成?”
冯大福继续说道:“打过日本鬼子的中国军人他是假不了的!严宽,他才是你的生身父亲!他参加过抗战,是国民党军队中的排长,他曾经与小鬼子浴血奋战!他的身上至今还留有多处伤疤,那都是他历史上的光荣印记!你不姓冯,你姓严!”
杏儿眼泪汪汪地望着严宽,而此时,冯鹤年大惊失色,他不自觉地转过头,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严宽。
严振声叹了口气:“大福子,这日子口儿,鹤年该是什么出身就还是什么出身吧!”
冯大福朗声道:“出身可以不改,但是谁也不能忘了自个儿的祖宗!不能忘了生养你的人,更要学会怎样做人!鹤年,如果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你小黑子大爷要废了你我不拦着!我知道你亲爷爷和你亲爹也不会拦着,因为你活着就已经废了!”
小黑子拍拍鹤年的脸,“既然你已经废了,我就不必封你的什么喉啦!小子,好自为之吧!”
“黑子大爷!我……我是真的害怕自己的履历上会留下污点呀!”冯鹤年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
小黑子大声说道:“干了不光彩的事儿,不管你认不认错儿,心里的那点儿脏永远都在!甭跟我学,干了对不起你爷爷的事儿,这么些年了,我没有一天敢拿正眼瞧他老人家!”
沉默良久,冯鹤年低着头朝二门的方向走去。
严振声见鹤年要走,赶忙问道:“鹤年,你嘛去?”
冯鹤年头也不回地回复道:“不让自己心里留下一点儿的脏!”
郭秉惠心疼地喊了一声:“鹤年,你等等儿!妈去给你拿被子褥子!”
林翠卿却无奈地叹了口气:“真够闹心的了!秉惠,你就让他睡几天地板吧!惯得都没样儿了,这会儿知道心疼了,你早干嘛去了?叫他受点儿罪,明儿个好长记性儿!鹤年,你麻利儿去吧!”
冯鹤年顿了顿身子,继续独自走出前院。
宝凤凑到小黑子身边,一把挽住了他的臂膀,小黑子把她的手推开,“你要干嘛?”
“不干嘛!”宝凤亲热地再次挽住小黑子,“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去!”
林翠卿取笑道:“严家快散成了王八蛋了!你们公母俩倒是破镜重圆了哈!”
而此刻,忧心忡忡的严振声望着辛红,若有所思……
不久,严谢终于无罪释放,严家的日子再次回归了平静。转眼又过了些时日,四九城儿开始渐渐流行一句话:鸡血入身,百病祛根。在这句话的影响之下,全城的鸡价翻了一番,甭管是老弱妇孺,还是姑娘壮汉,大家都抢购公鸡取血,然后去医院打针。辛红也动了心,这天便拉着严谢来到一家医院的临时门诊部门口,只见院子里排着二十多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抱着或提着一只大公鸡
一位护士从屋内探出头来,叫道:“131号儿!马小可!”
一位妇女应声道:“到!”
“进来吧!”
辛红指了指排队的人们,“你好好儿瞧瞧!包治百病啊!”
严谢却摇了摇头:“吹吧!我才不信呢!鸡血往人的身上打,它能溶吗?”
辛红解释道:“不是静脉滴注,是肌肉注射,一个礼拜就吸收了。”
说话间,另一位护士探出头来叫道:“132号!吕锡铭!”
“这儿呢!”话音刚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举起了手。
看到这里,严谢拉住辛红胳膊就朝医院外走。
辛红一脸惊奇地问道:“上哪儿呀?”
严谢笑着说:“我大妈和我爸的身体都不好,他们要是打了鸡血,身体好了,我们当晚辈的岂不是功德无量嘛?”
辛红点了点头:“是啊!那咱们上哪儿去找大公鸡呀?”
严宽嘴角微微扬起,在辛红耳边悄悄说着,辛红的疑惑顿时烟消云散。
“就这么办!”
次日,两人就去了京郊,问农民购买了十只大公鸡。
严谢骑着自行车,车大梁上坐着辛红,车后座下挂着两个铁笼,里面装满了大公鸡,二人收获颇丰。
严谢看了一眼公鸡,打起了小九九:“自己家人用三只就够了,剩下的七只咱们把它卖了。你算算咱们能赚多少钱?”
辛红问道:“咱们是三毛一斤买的,卖多少钱一斤呢?”
“卖八毛一斤,没有问题!咱的本钱回来了不说,还能小赚一笔,给你贴补贴补家用!”
辛红有点犹豫,“三毛一斤,一只五斤到六斤,能赚不少呐!严谢……”
“怎么啦?”严谢一脸疑惑地看了看辛红。
辛红一脸担忧地说道:“咱俩这可是搞资本主义的投机倒把,是犯法的!你在里面还没待够哇?”
严谢笑道:“城里都卖一块钱一斤了,咱就说是自己家养的,谁会问?除非你自己主动交代!你傻呀?”
辛红啐了严谢一口:“你才傻呐!”
此时严谢的头低下来,亲了一下辛红的脸颊。一辆解放牌卡车从他们身后呼啸而过,吓了辛红一跳。
“吓死我啦!留神大卡车!在家里就亲,你还亲不够哇?”
“一辈子都亲不够!”
辛红娇嗔道:“哼!等我成了老太婆了,我再去证实你这句话的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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