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默默聆听着严谢的信件,随着牧春花的低声吟诵,信件中的画面逐渐在众人眼前浮现……
几盏高瓦数的大灯泡拉在麦场四周,照亮了北大荒广袤平原上厚重的夜色。冯鹤年满头大汗地赶着拉石磙子的驴,辛红与兵团战士们一起,抄着木三齿来来回回地挑着麦秆。严谢与团长跟在大伙后头,用笤帚收集脱下的麦粒。一旁的高音喇叭沙沙响了两声,只听得播音员慷慨激昂地喊道:“迎三夏,创丰收,虎口夺粮壮志酬!酷暑来,雨未休,战天斗地重抖擞!7营3连的广大兵团战士们,我们一定要抢在暴风雨的前面,打赢这一场攻坚战!”
正当时,平原与天际交汇处,沉闷的雷鸣声远远传来,枝杈一般的闪电扭动着划过天际,将黑夜照亮如白昼。严谢担忧地看了看天色,将扫帚扛在了肩上,与一旁的冯鹤年一道走去麦场边喝水。辛红也不动声色地走到二人身边,四下环视了一圈,皱着眉头嘟哝道:“放着现成儿的康麦因不用,非要让我们在这儿苦干加巧干,这不是瞎指挥吗?”
“嘛呢辛红?”严谢压低了声音,“你不怕让外人听见,打你的小报告儿哇?”
冯鹤年低低笑了两声:“辛红,你忘了,当初是谁说要磨一手老茧,滚一身泥巴啦?”
辛红白了冯鹤年一眼:“我还说要驾驶康麦因呐,是不是严谢?”
冯鹤年郑重地清了清嗓子:“用了康麦因,还让我们来北大荒干嘛?屯垦戍边,就是要用我们兵团战士的血肉之躯,筑起新的长城!康麦因只是一堆烂铁,不顶事儿的……”
话音未落,只听得空气中传来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划过天际,直直劈中了打谷场的麦子堆。一团火苗腾空而起,随即演变为冲天的火光。冯鹤年见状愣了一愣,旋即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用鞭子抽打着火苗。四下里的众人很快也反应过来,纷纷扛了扫帚与木三齿围拢过来。眼见火苗正不断卷食着小麦,冯鹤年干脆扔掉鞭子,一把脱下上衣裹住脑袋,一头扎进了火堆里。一旁忙着灭火的众人登时呆住了,只见冯鹤年不住地在火焰中来回翻滚,身体压灭燃烧的烈火,火势立时得到了控制。一旁的严谢急得脸色煞白,当即便脱下外衣扑上前去,裹住冯鹤年的身体,压灭了他满身灼热的的火星。
“鹤年,疼吗?”严谢上下检查着冯鹤年的身体,担心地问。
冯鹤年“蹭”一下爬起身来:“没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说话间,一只大手拨开了众人。只见团长风风火火地冲到了谷堆旁边,瞧了瞧被扑灭的火苗,又瞧了瞧脸颊被熏得漆黑的冯鹤年,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冯鹤年同志!好样的!”团长拍了拍冯鹤年的肩膀,“我这就上报师部,给你嘉奖!”
话音刚落,只见冯鹤年激动的神色溢于言表,众人也纷纷向他投去钦佩的目光。人群中唯有严谢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冯鹤年,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回到宿舍内,严谢取来了棉棒,在冯鹤年的手腕和臂膀上涂抹着烧伤膏。冯鹤年似是没有一丝疼痛的感觉,只激动万分地拉着严谢的胳膊:“严谢,组织上刚刚宣布我为预备党员啦!”
严谢搁下棉棒,无可奈何地望着冯鹤年:“我在乎的是你的身体!得亏烧伤的是胳膊,要是烧了脸破了相,你以后还怎么娶媳妇儿呢?”
冯鹤年嘿嘿一笑:“你就不能想点儿高雅的嘛?”
说话间,辛红一掀门帘儿,端着一碗鸡蛋面走到二人面前:“鹤年同志,团长说为了表彰先进,特意批了条子,让食堂给你做了病号儿饭!”
冯鹤年正在兴头上,大手一挥,看也不看辛红手里的挂面:“我不吃!我根本就没病!这碗面你们俩吃吧!”
“我还真馋这口儿了!”一旁的严谢眉开眼笑地伸手来接,“哎呀,半年多没闻到过挂面的香味儿喽!”
辛红端着面碗闪身一躲:“这是奖励病号儿冯鹤年的!”
严谢朝冯鹤年丢了个眼神,微微撇了撇嘴:“他的烧伤,不算是什么大病。”说着他又转向冯鹤年,正色说道:“鹤年,其实你根本没必要用身体去扑火,大家一起上,用笤帚就可以灭火了。这儿没有其他人,咱是老同学,又是发小儿,我说句实话,你的灭火行为挺虚伪的!”
冯鹤年脸色一沉:“严谢!你根本不懂我在精神层面的追求!”说着便起身要走。
“你去哪儿?”严谢问道。
“我必须做到轻伤不下火线!”冯鹤年头也不回。
“麦收已经结束啦!”严谢在冯鹤年背后喊。
“我去食堂帮厨!”冯鹤年的声音顺着大风飘了回来。
严谢与辛红望着冯鹤年的背影一点点消失,辛红低头看了看手里热腾腾的挂面,严谢无奈一笑。
“我不能不说,鹤年是在玩儿真的!”严谢在信中如是感慨,“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执迷不悟……”
一阵清脆的家雀叫声把众人拉回了现实。牧春花清了清嗓子,微微停顿了一会,开始念信中的最后一段话。
“鹤年即将成为正式党员了,我们都为他高兴。”牧春花轻声念道,“祝父母大人生活愉快!祝大妈身体健康!祝大哥大嫂幸福!此致,敬礼!严谢。”
四下一片沉默。牧春花慢慢收起了信纸,把它交到了严振声手里。
郭秉聪忽地打破了沉寂:“我瞧鹤年是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秉聪!你甭这儿胡说!”小黑子瞪了郭秉聪一眼,“好好儿的孩子,他怎么会有病呢?”
家雀仍在叽叽喳喳地叫,叫得人心底直升烦闷。众人默默回味着严谢信中的内容,满面愁容地陷入了沉思当中。
日子就在沉默中一天一天过去。没有孩子们的陪伴,大院里也失去了往日的热闹。
这天,伴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辆绿色的长江750牌摩托车停在了大院门前。邮递员跳下车,风风火火地冲进二院,站在跨院的月亮门前放声大喊道:“牧春花儿!加急电报--!拿手戳儿--!”
“来啦--!”牧春花急急忙忙从屋里跑来,一拍脑袋,又急急忙忙窜回屋里去。
这么一阵动静惊动了院内众人。严振声,林翠卿,严宽与杏儿各自出了屋门,只见牧春花又从南屋冲了出来,手里拿着印章,气喘吁吁地递到了邮递员手里。邮递员看了一眼印章,把电报交给她:“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来的!您快看看吧!”
“小师傅,多谢您啦!”牧春花迅速拆开电报信封,又摸出了老花镜戴上。
抽出信件,一行漆黑的大字映入眼帘:“严谢父母速来师部医院”。
牧春花登时心底一沉,小腿一软便要跌倒在地上,严振声立即抱住了她。一旁严宽急忙捡起信纸读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
闻讯赶来的林翠卿见严宽半晌一言不发,焦得直跳脚:“急人!怎么个茬儿呀这是?”
严宽看完信件,却是连话也来不及回,扭头跑去屋檐下推出了自行车。
“宽子,你去哪儿?”严振声在严宽背后大喊。
“电报大楼!”严宽一把踢开支架,“您跟我妈照看好我小姨!”
人群中的杏儿也追了上来:“宽子!我跟你一块儿去!”
二人的身影转眼消失在月亮门外,严振声心下焦急,却也只得先把牧春花扶回房内。牧春花半躺在床上,脸色端的是一片惨白。严振声担忧地握着牧春花的手,林翠卿在一旁也是坐立不安。满屋子人都在焦虑中等着严宽的音讯。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吱呀”一声响,严宽和杏儿匆匆推门而入。
“你们可回来了!”严振声连忙站起身,“宽子,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严宽擦了擦汗:“我给辛红挂的长途,等了仨钟头才接通。”他望了望炕上的牧春花,“小姨,您放心吧!严谢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没有生命危险?”牧春花愣了愣,“那就是缺胳膊少腿儿啦?”
“都没有!”杏儿赶忙回答道,“小姨,没那么严重!严谢他全须全尾儿,什么都不缺!”
牧春花好歹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宽子,你和杏儿快坐下说话儿!”
严宽与杏儿对视了一眼,在牧春花面前慢慢坐下了。在众人询问的目光中,严宽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辛红告诉我说,鹤年在预备期内得意忘形,给连里的一个漂亮姑娘写了一封情书,可谁知道,这情书让鹤年捅了个大篓子!”
严振声听了一阵纳闷:“他给自个儿中意的姑娘写情书又有什么错儿?”
严宽苦笑了一声:“爸,您不是不知道,兵团战士是明令禁止谈恋爱的!”
“有男女的地方就有爱!”林翠卿皱了皱眉,“这东西怎么能够禁止得住呢?”
牧春花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上级既然这么规定了,自然就有它的道理,都去谈恋爱了,谁还有心种庄稼?”
“没听说过,庄稼汉就不生儿育女了吗?荒唐!”严振声一拍桌子。
“问题不是出在鹤年身上……”杏儿轻声说道,“辛红说,其实那姑娘早就有了意中人,她把信交给了师部领导,师政委当着全连的人宣读了那封情书,说是要遏制住恋爱的歪风邪气……”
牧春花一怔:“这不是让鹤年当众出丑儿嘛?”
严振声脸色也是一片铁青:“岂止是出丑儿,是现了大眼啦!”
“最要命的是,鹤年的情书里引用了徐什么的诗。”杏儿清了清嗓子,‘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她忽地顿了顿,“宽子,后边儿是什么来着?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严宽低声回答。
“他叫徐志摩。”牧春花哭笑不得地说道。
“对对,是徐志摩,多美呀!”杏儿流露出憧憬的神色,“写爱情的诗,却没用一个爱字儿。”
牧春花打断了杏儿的话:“杏儿,他可是小资产阶级的诗人!”
“关键就是这诗人的身份有问题!”严宽又气又急地敲了敲桌,“在鹤年写给那姑娘的情书里,大肆宣扬了这个小资产阶级诗人的诗……我简单言说吧,鹤年就因为这个,被取消了预备党员的资格!”
一听这话,牧春花沉沉地叹了叹气,余下众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思量起对策来……
时间回到几天前,视线跨过数千公里的平原与山川,来到北大荒广袤的土地上,生产兵团的驻地内。
兵团宿舍内一片安静,战士们都分配到生产一线去了。严谢正躺在大通铺上,团长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脸色微微有些沉重:“严谢的烧还没退,他不能下大田了”
一旁的冯鹤年连忙跳了出来:“团长,我也要随连队下大田!”
团长瞥了冯鹤年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叠信纸:“你的检查没有被师部通过!所以,你暂时还不能去!”
冯鹤年接过信纸:“团长!我……”
“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团长厉声喊道,“不给我争气!你喜欢她,就去找她表明态度嘛?你爱她,她也爱你,不就完事了嘛?写什么写?这下儿倒好,让女同志抓住了把柄……”他顿了顿,“不是别的,是你的资产阶级思想非常严重!这是个大问题!”
冯鹤年一个立正站直了身子:“团长,我强烈要求下大田!我要在一线上,彻底洗刷掉自己身上的资产阶级臭毛病!”
团长无可奈何地看了冯鹤年一眼,“你们这些娃娃!怎么就不懂形势呢?我们团待的这个地方,是我们祖国的最北端,目前中苏之间的矛盾已经升级,你这种人,没有资格下大田!”
冯鹤年一怔,随即默默地垂下头来,“好吧……”
团长叹了叹气,微微缓和了语气,“你在家不光是写检查,你和严谢归值班连队指挥。”
“服从命令!”冯鹤年沉声说道。
团长背过身去,朝门外走了两步,又悠悠反身回来,上下打量了冯鹤年,“冯鹤年,我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这也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
“请团长指示!”冯鹤年一下子兴奋起来。
“看守粮囤!”团长朗声说道。
正当时,病床上的严谢直起了身,不解的问道:“团长,粮囤管理员不在吗?”
“大田缺人手儿,管理员必须跟我走。”团长直视着冯鹤年的眼睛,“冯鹤年,粮囤好比兵团战士的生命,你的责任重大!这也是我给你将功补过的一个机会!”
“是!团长,我一定圆满完成任务!”冯鹤年激动地大声回答道。
团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屋外走去,没走出几步又忽地转过身来,瞧了瞧病床上的严谢,“严谢要是还不好,你就去团部叫医生!”
“是!”
待团长出门后,冯鹤年端来了一杯热水,又取来药片来搁在严谢面前:“发烧不光是吃药,还要多喝水。来吧严谢!”
严谢虚弱地爬起身来,接过了药片和搪瓷缸,满脸忧虑之色地叹道:“鹤年,我就是个小感冒,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倒是担心你啊!”
冯鹤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没听见团长的话吗?他把看守粮囤的重要任务交给了我,这是团部领导和党组织对我的信任!”
严谢小心地打量着冯鹤年的神色,“在那次大会上,师政委当众宣布,取消了你的预备党员资格,打那儿以后,将近半个月了,你一直都是萎靡不振的。你的精神状态,让我有点儿害怕……”他咽了咽唾沫,“鹤年,咱不至于的吧?”
冯鹤年却全然没有搭理严谢,只近乎机械地在屋内来回踱步,嘴里犹自低声喃喃道:“我绝不能辜负领导对我的期望!我要改过自新,我要重新做人!”
“鹤年……”严谢剧烈咳嗽起来,“那封情书不是你的错儿!”
冯鹤年似是没有听见严谢的话,他直愣愣地望向窗外,目光死死地盯着谷场上的粮囤,一字一句地念道:“粮囤,是我们兵团战士的生命!严谢,这是多么光荣而艰巨的战斗任务啊!”
严谢忧心忡忡地望着冯鹤年,心底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
时间回到此刻。夜色深沉,列车呼啸而过。牧春花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大地,玻璃倒映着她满面的愁容。
“鹤年受了很大的刺激,严谢早就觉察出他不太对头了。”一旁的严宽低声叹道。
“辛红还说,鹤年的五篇检查都被师部领导认为不深刻,严谢要帮他重写,他就是不同意。”杏儿也压低了声音。
“用鹤年的话说,他要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找到答案……”严宽重复着电话里的说法。
“混账话!”严振声眉头一皱。
牧春花默默收回了目光:“母子连心!说别的都是瞎掰,我恨不得马上见到儿子!”
众人再次沉默下来。牧春花又扭头望向窗外,如墨般的夜色中,他仿佛看见了严谢苍白虚弱的面庞……
几天前,兵团驻屯的谷场。
严谢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取来了长长的测温钎子,一把刺破粮囤的苇席。片刻之后,他神情严肃地看着温度计的度数表,眉头皱了又皱。正当时,冯鹤年从场地外匆匆赶了过来,没等走进便大喊起来:“你的烧还没退,怎么就跑出来啦?”
严谢没有理会他,匆匆拔出了大钎子,迅速朝另外一个粮囤走去。冯鹤年愣了一愣,也紧跟在严谢后头。只见严谢不由分说地刺破了第二个粮囤的草席,看了看度数表,随即又刺破了第三个,而后是第四个……严谢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鹤年!”他有些恼怒地转过身来,“都一个礼拜了,你是怎么看守粮囤的?”
冯鹤年闻言一愣:“按惯例,我每天都测温两遍,没有任何问题!”
严谢阴沉着脸:“你就没发现所有的温度都是一样的吗?”
冯鹤年仍是不明就里:“是啊,它是都一样的。怎么啦?不对吗?”
“你就不想想,它为什么会一样?”严谢急得直跳脚,“一个囤和另外一个囤的温度湿度怎么可能相同呢?鹤年,这个测温表出了毛病了,你太大意啦!”
冯鹤年登时脸色煞白:“啊?不会吧?”
“鹤年!”严谢当即也是心急如焚,“疏于管理,就等于犯罪啊!赶紧上囤检查!”
直至黄昏时分,值班的战士们在粮囤上搭起了跳板,粮囤四周放着卸下来的20多个大麻袋的麦子。值班连队的队长与两名战士站在跳板下望着粮囤,队长冲着粮囤里头大声喊道:“冯鹤年!怎么样啦--?”
“等一下儿--!” 冯鹤年的声音从粮囤内传出来。
粮囤内部,冯鹤年与一名战士分别拿着木锨挖着麦粒,把它们装填进麻袋里。另外四名名战士撑着麻袋口,严谢的一只手拼命朝粮囤的底部探着,忽然间,他如是触电一般缩回手,带出了一大把麦子:“鹤年!已经烫手啦!最少40度以上!”
冯鹤年大惊失色。他一把扔掉木掀,连滚带爬地来到严谢身边,抓起严谢手里的麦粒,双手微微发着颤:“要抢时间了!快!我们大家一定要加快倒囤的速度!时间就是生命!”
“来不及啦!”严谢铁青着脸,“我们刚倒了还不到两米深,我估计三、四米深的地方肯定已经捂坏啦!鹤年,就我们这几个人,干不了多少活儿!还有三十一个囤,累死咱们几个也没戏呀!”说着严谢迅速爬到粮囤上,对着粮囤外头的人大喊:“队长!囤里的温度太高了!你赶紧通知团部,让团长派人回来吧!就凭咱们几个人,根本不可能倒完三十二个大囤呀!”
“好!”外头传来队长的回应,“我自己亲自去!”
粮囤里传来一阵沉重的呼吸声。冯鹤年仍在用木掀继续向麻袋里装麦子,如是机械一般不知疲倦地工作着。装完了一整袋之后,冯鹤年站在木板上,两名战士把一个装满麦子的麻袋放到他的肩膀上。
“鹤年!”严谢连忙上前拦住众人,“一袋麦子100来斤,你刚才已经扛了不少了,身子骨儿挼了,上跳是要出危险的!”
“你甭管!我能行!”冯鹤年发狠似的喊道。
待到次日凌晨,第一个粮囤里的麦子已经卸掉了三分之二。苇席已然被拆掉了,可囤中间的麦子已经发芽了。严谢,冯鹤年与八名战士忙碌了一整夜,此刻躺在在第二个粮囤里沉沉睡去了。远处传来悠长的雄鸡报晓声,冯鹤年一下子惊醒了,他连忙推了推身边的严谢。
严谢迷迷糊糊直起了身来,与冯鹤年一块朝大路上望去,只见远处的晨雾中出现疲惫不堪的队长,手拄着四米长的钎子,一搭一搭地朝着谷场走来……
“队长回来啦!”冯鹤年兴奋地迎了上去,“队长--!”
“队长!你辛苦啦!”严谢也微微松了口气。
“怎么样啊?”队长面无表情地问道。
“倒完了一个囤,已经发芽了!”冯鹤年满脸焦急。他朝队长身后望了望,忽地愣了一愣:“人呢?队长,大部队呢?”
队长脸上的疲倦之色越来越浓:“团长说,大田的玉米抢种不能耽误!那边儿的活儿必须要在雨季到来之前干完,他们最快也要两天以后才能回来!”
“两天?”晴空霹雳在冯鹤年心底划过,“队长,两天以后,麦子还不得全都捂坏了嘛?!”他颤颤巍巍地后退了两步,心有不甘地望了望谷场:“严谢,走!我们倒囤去!”
“冯鹤年,你等等!”队长拦住了冯鹤年,把手中的大长钎子交给冯鹤年,“我从团部借的,钎子头儿上有个小槽儿,插进去再拔出来,就能把囤芯儿里的麦子带出来,囤里边儿的情况,一看便知!”
“太好了!”严谢赶忙接过钎子来。
“赶了一夜的路,我得去睡会儿了……”说着,队长疲惫不堪地打了个哈欠。
得到了装备,战士们便纷纷围拢在在第二个粮囤外头,注视着粮囤旁的严谢。只见严谢一把从草席里拔出了长钎子,俯身去看温度。冯鹤年则脸色阴沉地望着小槽里的麦粒——已然是全部发了芽了。说话间,严谢又把长钎子扎进另外一个大囤,战士们也跟着围了过去……只听得“当”的一声闷响,长钎子掉在了地上。严谢失魂落魄地望着小槽,里头的麦粒情况与冯鹤年那头如出一辙;冯鹤年则摇摇晃晃地扑上来,捡起了严谢脚下的钎子,发狠似的扎进另外一个大囤,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色:“这个囤里的麦子最糟!已经烂透了!”
一阵忙碌之后,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变得阴沉一片了。
冯鹤年望着插着钎子的粮囤,情绪低落地说道:“这是第三十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了。一个囤30吨麦子,900多吨的粮食啊……”他仰头长叹了一口气,“严谢,你回去休息吧!昨天,你发着烧帮我干活儿,我也不说什么感谢的话了,谁让咱俩是发小儿呐……”
严谢拍了拍冯鹤年的肩膀:“鹤年,你也该回去歇歇了!”
冯鹤年没有理会严谢,只自顾自低声说道:“我的检查,还没被师部儿通过!我得好好儿反省一下儿自己,思考思考这些年,我为什么会走了这么多的瞎道儿?疏于管理,就是犯罪……犯罪!”
严谢忧虑地望着冯鹤年,心底轻轻叹了叹气。
回到了寝室,严谢昏昏沉沉地爬到自己的铺位上,拉开被子躺下了。侧过身时,严谢忽然发现冯鹤年的被子上放着一沓厚厚的“检查”,他好奇地打开了它,忽然愣住了。
只见文件上头一列醒目的大字:“师部领导圈阅并批示:冯鹤年同志的此次检查深刻!已经通过。”
严谢心底一沉,那阵不好的预感又渐渐浮上心头。
“我也不说什么感谢的话了。”严谢仿佛又看见了谷场下脸色阴沉的冯鹤年,“我的检查,还没被师部儿通过。疏于管理,就是犯罪……”
“疏于管理,就是犯罪……”
严谢心底一颤,猛地一骨碌从铺位上坐起身来……
此刻,严振声等一行人风尘仆仆地穿过火车站浓浓的蒸汽,来到汽车站上。
“宽子,你别再跟我打哑谜了成吗?”牧春花一把拽住了躲躲闪闪的严宽。
严宽叹了叹气:“小姨,我跟辛红通了不到一个钟头的电话,好些东西也是我和杏儿一块儿揣摩的,太具体的我也不摸底!”
“你不摸底为什么非要给我和老严买火车票?”牧春花皱了皱眉,“他们师部儿来电报为什么让我和老严去医院?”
严振声反身来拉了一把牧春花:“春花儿,到了医院不就全知道了嘛!”
“是你孙子不争气,我不用你插嘴!”牧春花甩开严振声的手,“说了一道儿了,不是麦子就是囤的,除了鹤年还是鹤年,我儿子他到底怎么样了呀?”
“小姨,我是怕您受不了!”严宽不忍地别过了脸去。
“说吧,我什么都能承受!”牧春花深吸了一口气。
“宽子,鹤年是你儿子!”杏儿几步走上前来,“爸,鹤年是您孙子!我也不怕得罪您二位了!小姨,从头到尾,都是鹤年惹的祸!”
严振声愣了愣:“那严谢就没责任了吗?”
“没有!跟严谢什么关系也没有!”杏儿正色回答道,“要不是严谢,鹤年他早就没命了……”
几天前,兵团驻屯谷场。
冯鹤年蹑手蹑脚走进值班室外屋。他盯了一眼枪械室紧锁的铁门,随后轻轻关上值班室的门。他探头看了看宿舍里鼾声大作的队长,伸手轻轻在队长的身上摸索。四下一片漆黑,队长不时微微翻身,冯鹤年手心不由微微冒汗……
终于,他摸到了队长腰间的一串钥匙随,随后迅速离开了宿舍,扭头直奔了枪械室。枪械柜上了大锁,冯鹤年摸出钥匙来打开了它,一排56式步枪跃入眼帘。冯鹤年抄出其中一杆,熟练地拉开枪栓,又打开一盒子弹,将十发子弹装入弹仓,脸色寒冷如霜。
正当时,严谢匆匆忙忙地来到场地上。战士们正在收拾粮囤边的工具,只听见严谢哑声大喊:“小王,你们谁看见冯鹤年啦?”
“他扛着一卷破席子上泵房去了。”有人回答道。
“他去泵房儿干嘛?”严谢一愣。
“他说是要浇浇咱们连的茄子地……”
“茄子地?”严谢心下一惊,“今年哪哪儿都涝了,什么地也不用浇哇?”
他登时感到大事不妙,拔腿便朝泵房的方向奔跑而去……
冯鹤年阔步走进了泵房,打开破席子取出了步枪。他将一截麻绳穿过扳机孔,随后用脚比试了一下长短,将麻绳系了个死扣,随后躺在地上,脱掉一只鞋,把麻绳套在大脚趾上,将枪口顶到自己的下颌部……
这是一场早有计划的自我了解。
正当时,门外传来一声闷响。泵房大门“砰”一声被踹开,门架子嘎吱一声垮塌在地,如水的日光倾泻而入,恍如天堂之门洞开了……严谢双脚踩在破门上,满腔怒火地瞪着冯鹤年。
“你来干嘛?”冯鹤年平静地问。
“胆小鬼!”严谢狠狠地啐了一口。
“走开!”冯鹤年忽然激动起来,“你不要坏了我的好事儿!”
严谢小心翼翼地靠近步枪:“鹤年,你就想这么了断自己的一生吗?”
“我不是为我自己!”冯鹤年大声嘶吼道,“是我对不起组织上的培养和信任!更对不起我的祖国和人民!”说着他忽然失声哭泣起来,“严谢,你还记得我们俩在酱菜厂遇到的孔师傅吗?老爷子他,因为1000斤白面就绝食而亡了!我……我把我们兵团战士用血汗换来的900吨粮食给糟蹋了!我有罪呀!我死有余辜!因为那份情书,我的脸都丢尽了,我也没脸活着了……你走!走吧!”
“鹤年,你等等儿!你先听我说完!”严谢停住了脚步,“你会因为这900吨粮食而自责,也会因为你的失职而牺牲自己,你够爷们儿!你是个男子汉!”说着他冲冯鹤年竖了竖拇指,“那姑娘她太损,太缺德了,她根本就不值得你爱!我还告诉你,粮囤升温也绝不是这几天的事儿,那个测温表早就出毛病啦!一礼拜的时间,麦子不会发芽,更不会烂!要说责任,这之前的粮囤保管员应该负主要责任!你不要为他做无谓的牺牲!你的检查已经被师部领导认可了,这说明你已经从灵魂深处认识到了你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呢?徐志摩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你没有错儿!再说了,鹤年,你不为别人着想,你也要为你的亲人着想吧?”
这话却似是刺了冯鹤年一下,“我没有亲人!没有!”
“你有爱你的养父冯大福!”严谢大吼道,“你还有你的妈妈郭秉惠!你根本也不了解你的生父严宽对你的爱!”
冯鹤年如是失了魂一般抽泣起来:“他们都不爱我!我没有得到过他们的爱!”
“你有!”严谢正色说道,“他们都深深地爱着你!包括你的爷爷和奶奶,他们都疼你!爱你……”严谢一面说着一面悄悄接近了步枪,待距离足够之后他便骤然发难,一把拽过了步枪来。冯鹤年当即一个虎扑冲上来,拼命与严谢争夺着步枪,二人登时扭作了一团……
“鹤年!”严谢死死按住步枪,“你的亲生父亲严宽对你一直是念念不忘啊!”
“我不信!你放开我--!”冯鹤年哑声大喊。
“鹤年,你一定要坚强起来!”严谢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严宽每次写信都提到你,他让我好好儿照顾你呀--!你松手呀--!”
霎时间,只听得 “砰”地一声巨响,四下立时安静下来。远处一群飞鸟被枪声惊起,它们消失在田野尽头。
“严谢--!”泵房内传来冯鹤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严谢呀!你怎么啦?……严谢啊……你鹤年哥在这儿呐!你说话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现在走廊尽头。输液瓶滴答滴答地淌着液体,护士在伤员身旁量着血压,医生伏在伤员胸口听着他的心肺。这时病房门口出现了牧春花的身影,她泪眼朦胧地望着病床上的伤员……
“儿子--!”她哑声喊道。
病床上的伤员正是严谢。此刻他的脸上缠满了绷带,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露在外头。
听到母亲的呼唤,严谢的目光慢慢转向门口,只见房门外头呼啦啦涌进来一大帮人:牧春花,严振声,严宽与杏儿,他们依次站在严谢面前,满含热泪的牧春花走在最前头,在严谢床边俯下身来,双手微微颤抖着,想要抚摸严谢的面庞却害怕伤害到他……
牧春花转头望向床边的医生:“大夫,我儿子他……”
医生微微叹了叹气:“不幸中的万幸啊!子弹是从严谢的左腮进右腮出的,他的面庞与牙齿的咀嚼肌被损害了,我们已经为他做了两次修复。”
“那他以后还能吃饭吗?”牧春花一阵心疼。
“那要看他的恢复情况了。”医生摆了摆手。
“您是说,如果他恢复的好的话……”牧春花愣了愣。
“应该问题不大……”
说话间,病床上的严谢忽然挥了挥手,对医生和护士示意起身。医生与护士连忙把枕头垫好,扶着严谢坐起身来。坐直了身子之后,严谢又指了指床头柜,护士会意过来,取来了床头柜上的石笔和小石板递给他。严谢便低头在小石板上写写画画起来,众人下意识朝他围拢过来。
严谢把写好的字迹递给了大伙,只见石板上一行端正的小字:“大哥,鹤年他很好。”下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严宽瞧着小字,心底泛起一阵苦涩,咧嘴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正当时,众人身后传来一阵轻飘飘的脚步声。冯鹤年悄悄走进了病房,轻声说道:“爷爷,春花儿奶奶,我的禁闭期结束了……我来看望严谢了。”
众人愣了一愣,回过头来望着冯鹤年,心底一阵五味杂陈,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冯鹤年走到严宽面前,默默垂下了脑袋:“爸爸!”
角落里的杏儿忽然激动起来:“宽子,鹤年认你啦!”
严宽却把头扭向严谢,如是没有听见冯鹤年的声音一般。
冯鹤年转头望了望病床上的严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爸!我错了!我对不起严谢!更对不起我的亲人!严谢是我的救命恩人啊!爸爸……”
“早干嘛去啦?”严宽冷冷说道,“你少来这套!我不听!”
这时,一旁的严谢又在小石板上写下了一行小字,扯了扯牧春花的衣袖。牧春花接了过来,忽地愣了一愣。她又把石板递给严宽看,只见严谢写道:“鹤年不是故意的。亲人们,原谅他!我请求您们原谅他!”
严振声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忍着泪水低声叹道:“儿子!好人!你是个好人啊!”
严谢擦去原来的字迹,继续写道:“此生我不枉来人世一回,因为我有个好家。”众人默默地望着面前的小石板,严振声此刻已然是泣不成声了:“我的好儿子!”他扭头望着严宽,“宽子!你倒是说话呀!”
严宽悠悠叹了叹气:“兄弟!冲你,我原谅他了!”
“小姨!逮亏了宽子有严谢这么个好兄弟啊!”杏儿望着牧春花说道。
牧春花抹了抹眼泪,这才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她忽地四下扫视了一圈,似是在寻找什么人:“严谢,辛红呢?她在哪儿?莫非你破了相,她就离开你走了吗?”
严谢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伸手指了指病房门口,众人回过身去,倚在病房门边的辛红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人们在年轻时,时常会盼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快一些成长,快一些感悟生活。到年老时,又感慨时间为什么总是匆匆而过。实际上时间从来不曾加快或延缓流逝的速度,它永远只会坚固、恒定地向前流动,而一段时间的流逝总会留下一些印记。那些在漫长的岁月中发生过的苦难与艰难,最后都会变成故事,在将睡不睡的浅梦中浮现在眼前。
四季流转,时间转眼来到了1978年的秋天。芝麻胡同里仍是一片平静。这一天,三辆满载家具的卡车停在胡同里,打破了大院内的宁静。小黑子跳出驾驶室,司机带着搬家工人纷纷跳下车来。
“老王,你盯着卸车!”小黑子大声命令道,“留神啊,千万别给磕了碰了什么的!一丁点儿都不许可的!”
“您就放一百个心吧!”老王咧嘴一笑。
此时的严家大院内,秋风习习,林翠卿抱着两岁的男孩坐在桌旁,一个稍大一些的男孩依偎在牧春花身边玩着九连环;杏儿在给老人们沏茶,严宽关切地从杏儿手中接过茶壶,严振声端起茶杯呷着。明黄的银杏叶在他们身旁打着旋儿飘落。
林翠卿逗了逗怀里的孩子,又抬头望了望严振声,眼底闪过一丝不舍与苦涩。
“人呐,就是一茬儿接一茬儿!”她轻声叹道,“跟大闹天空的孙大圣演戏赛的,出将入相,小猴子们一登台撂蹦儿,我这老猴儿也该谢幕走人了!”
牧春花愣了愣:“瞧姐姐的话儿说的,您且得玩儿呢不是?”
林翠卿无声地笑了笑:“玩儿不动喽!”
说话间,门外的小黑子匆匆走进跨院来:“老严同志!您还不赶紧搬家!”
林翠卿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搬家?黑子,你还让我们往哪儿搬?地震棚儿吗?又找楔呢你?”
小黑子自知没说清楚话,伸手虚扇了自己一耳光:“咳!党中央排除了极左路线的干扰,私房政策已然落实了,老严同志早就拿了产权证儿了。怹老人家也不言声儿,您可真沉得住气!”
此话一出,除了严振声其他人都愣住了。
小黑子嘿嘿一笑:“林翠卿同志,春花儿同志,宽子,杏儿,你们麻利儿的收拾东西吧!”
严振声摆了摆手:“黑子,都是沾亲带故、亲的厚的,我就没言语。你亲侄子严谢有话,住得再大,不见得就有幸福的家!媳妇儿再漂亮,不见得就有爱情!老严我这辈子,甭管在哪儿呆着都没憷过!”
说话间,严谢与辛红手牵着手跑进前院。虽然说严谢嘴上有伤吐字困难,但声音却依然清晰洪亮:“大妈,爸,妈,一大帮人正在往北屋儿搬咱家的那些个老物件儿呢!”
“是啊!有大立柜,小立柜,还有条案、八仙桌什么的。”辛红也是满脸疑惑,“爸,这些东西都是咱家的吗?”
林翠卿笑了一声:“可不是嘛!都是留给你们这些小猴儿崽子的!”
这会换严振声愣住了:“黑子,怎么茬儿?你跟我抖什么攒儿呢?”
“您抖的攒儿瞒谁也瞒不了我。”小黑子揶揄道,“就跟我那点儿鬼花活瞒不住您一样。您的东西我让人给您拉回来了,一件儿也不缺。今儿个,连房子带家具,咱还就都物归原主啦!”
“谢谢吴叔儿!”辛红郑重地鞠躬。
“辛红呀,你谢他干嘛?”严振声低低“哼”了一声,“他算老几?这叫黑白是非终有断,曲终人不散!要感谢的不是小黑子,是咱们的党中央!宽子,杏儿啊!”
“爸,您是说让我们收拾铺盖,搬家对吧?”杏儿浅浅一笑。
严振声回身看着这一大家子人,笑纹打心底里泛起:“孩子,对不对全让你说了!我乏了,到小西屋儿先眯瞪一觉儿!”
林翠卿则望着严振声的背影陷入苦楚中,牧春花观察着林翠卿的细微情绪变化,心底泛起了一丝疑惑……
大北屋内阳光灿烂,满堂的家具都归了位。小黑子拉开屋门,严振声等人先后鱼贯而入。
大院里的众人说话间也纷纷到齐了。宝凤,秀妈,高禄山,吴援朝,高秋丽……他们笑容满面地迎上了前来,齐声祝贺严振声重回北屋。
严振声望了望众人,又望了望北屋,如是梦呓一般喃喃道: “莫非是大梦一场吗?”
“爸!这都是真的!这才是咱们的家!”严宗开心地跳了出来。
一旁的林翠卿也是感慨万千:“老三,你爷爷说过,千年黄土易百主!这些砖头瓦块不过是个遮风挡雨的招待所儿。对世人来说,咱们都是匆匆的过客,无论是谁,到了,您都得交出您手里的那把钥匙!”
牧春花神色微微变了变。她诧异地品味着林翠卿的话,后者则坐在八仙桌旁,牧春花上前递上了烟袋锅,辛红为她点燃了烟叶。这个动作登时又让牧春花与林翠卿二人产生了恍如隔世之感……
严振声忽然回过身来,对着廊下众人深深鞠了一躬:“诸位亲人们辛苦啦!”
林翠卿看了一眼严振声:“亲是亲,财是财。振声,你可别忘了,打今儿起,跨院儿的各位得按月交房租了。我是不能再替你操这个心啦!”
众人登时哄堂大笑起来……
秋风卷着落叶漫天打转,北屋廊下不知何时摆上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锰钢28自行车。严振声在自行车旁看着摸着,林翠卿坐在树下望着严振声,身旁依偎着严小宗和严小谢两个孩子。
“我念叨了多年的凤凰锰钢车,人家蔫不出溜地就给我买了一辆!”严振声低低笑道,“翠翠这孩子有心眼儿啊!”
林翠卿一笑:“是你那上海的姑爷!”
严振声故意抬高了调门:“啊?姑娘她知道孝顺老人了。”
“老了,耳朵背了……”林翠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牧春花便凑近了严振声大声喊道:“是姑爷!兵团食堂做饭的,如今是上海一家大酒店的厨师长! ”
严振声从自行车上收回目光,慢悠悠走到桌旁坐下:“我不聋!没有姑娘,哪儿来的姑爷?还得说咱家翠翠!”
说话间,严宽,郭秉惠与冯大福三人说说笑笑地从二门外走进前院,只见严宽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爸,妈,小姨,杏儿,鹤年给我和福子哥都来信啦!”说着递给严振声一张照片,“这是他在复旦大学门口儿照的照片儿。”
“中文系,这孩子有出息啊!”冯大福乐呵呵地说,“33岁,带工资的大学生!”
“鹤年就是爱写,我就怕他写错了,回再捅什么篓子……”一旁的郭秉惠声音低了下去。
严振声一笑:“如今时代不同啦!”
林翠卿,牧春花与杏儿也凑上前来,严振声便把照片和老花镜递给林翠卿。
“复旦大学!”林翠卿啧啧叹道,“严家门儿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好孙子!奶奶我没白疼你,你小子光宗耀祖啦!”
话没说完,前院又涌来了另一帮子人。宝翠翠挽着刚子走进了院门来,形影不离的严谢与辛红跟在二人后头。宝翠翠一进门便把刚子推到众人面前:“爸,妈,小姨,大哥大嫂,冯师长,秉惠嫂子,三哥三嫂,大家好!我给大家介绍介绍,这位是……”
“厨师长!”严振声笑着打断道,“哎呀,人家福子同志也是师长,你们俩的职务相当啊!”
宝翠翠扯了扯刚子的衣袖:“刚子,我爸怹爱逗闷子,你甭往心里去!”
“不会不会!”刚子大方地笑了笑,“爸爸,你老人家好!妈妈你好!各位亲人们好!”说着递上了手里的礼物,“上海城隍庙的小吃,不成敬意!”
严振声喜笑颜开地接过了礼物:“姑爷登门儿还不空手儿,你瞧瞧,你瞧瞧,这辆自行车我还不知道怎么谢你们呢……翠卿,一个女婿半个儿,你得说咱有这福气!”说着便把二人往餐桌旁边拉,“翠翠呀,快请刚子坐吧!辛红,上好茶!严宗,你回头再添俩菜……”
林翠卿的目光悄悄关注着严振声,眼眶里已然泛起了泪珠了……
宝翠翠与刚子默默对视了一眼。
“爸,您不必张罗了。”宝翠翠轻声说道,“我们坐不住,今儿下午的火车票都买好了……”
严振声一愣:“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是? ”
宝翠翠摸出一份证书,郑重地递给了牧春花:“小姨,我妈和我爸的离婚手续我已经全给办妥了。我妈说,怹眼神儿不济,又怕弄岔糊了,特意让晚辈我把它亲手交给您!”
牧春花当即怔住了。
一旁的严谢解释道:“妈,这是我大妈和我翠翠妹妹一块儿去办的。”
“妈,我大妈还说,一式两份,她留一份儿,您留一份儿。”辛红说。
严振声登时愣在了原地,只见牧春花迟疑着接过了离婚证,目光却探向了林翠卿。
“到今儿我也没闹明白,上海的胡同儿为什么叫里弄……”林翠卿淡淡笑了笑,“走啦!跟闺女、女婿去住住上海的胡同儿!”
严家大院内的众人此刻如是有了感应一般,纷纷涌出了屋门。
宝凤抱着吴秋,吴援朝,高秋丽,小黑子,郭秉聪,高禄山,秀妈依次走出屋门来。林翠卿微笑地望着他们,眼角却无声地落下来泪珠来。
宝凤望着林翠卿说道:“早就听翠翠告诉我了,说太太您要走了……”
林翠卿抹了抹眼泪:“不走我住你们家呀?”
宝凤愣了愣。太太临了要走了,嘴皮子利落依旧。如此想来又不免令人伤感了……
林翠卿轻轻吻了吻宝凤怀中的孩子:“宝贝儿!舅奶奶跟你奶奶逗着玩儿呐,是不是吓着你奶奶啦?”她说着抬眼看了看宝凤,“你奶奶不还嘴,那是你奶奶她心疼我!”
郭秉聪从旁刺里站出来,郑重地向林翠卿一鞠躬:“郭秉聪再谢亲家母的救命之恩!”
“他舅呀!”林翠卿低低笑了笑,“都什么年月儿的老黄历了还翻?哎呀,秉聪都成小老头儿了,瞅瞅他就知道自个儿是什么模样儿了,我连照镜子的工夫儿都省啦!”
秀妈也走上前来:“我和禄山感谢太太您这么些年来对我们公母俩的照顾!”
林翠卿摆摆手:“甭谢!细一掰饬,跨院儿跟前院儿的,没有一个儿不是沾亲带故的。振声说了,都是亲的厚的。客气就外道了!”
牧春花这才隐隐回过味来:“合着你们大伙儿都瞒着我和老严呢!姐姐!您这……您怎么也不事先打个招呼呢?”
林翠卿神秘一笑,没有接牧春花的话:“闺女是妈贴身儿的小棉袄儿,姑爷是丈母娘的护身宝。我到大上海享清福去喽!杏儿啊,你跟我上北屋儿去取行李吧!”
“哎!”杏儿应道。
林翠卿忽地拦住杏儿,笑着摆了摆手:“咳!瞧我真是老糊涂了,宽子,还是你来吧!”
“成!”严宽扭头进了屋里。
“杏儿的肚子有动静了,振声,这可又是大喜呀!”林翠卿望着严振声,“严家,真的是人丁兴旺啊!”她反身指了两个孩子,“严谢的儿子严小谢,严宗的儿子严小宗,明儿杏儿再生个严小宽……”说着她忽地顿了顿,目光在院内每个人脸上扫过,“喻家就为了这个子嗣人丁,才有了严家后来的这一出儿《群英会》!等有空儿了,我得让鹤年把它写出来,这故事一准儿有人爱听!我呐,顶了天儿就是个大龙套,我春花儿妹妹,她可是个角儿啊!俩老娘们儿,人不人,鬼不鬼地在台上耍了三十年,三十年啊!就为他娘的一个传承子嗣的说辞!这院儿里头跑的,外头奔的,还不都是子嗣嘛!封建伦理,莫名其妙!害人不浅啊!唉……”她幽幽叹了叹气,“不提它啦!春花儿讲话儿,不冤不乐!”
牧春花此刻已然是泣不成声了:“姐!我不能让您走……”
林翠卿却已然是自顾自地开始收拾起行李来了:“为了给老娘弄张下铺的票,人脑子能打出猪脑子来!要不是冯师长的路子野,卧铺?门儿也没有哇!厨师长颠勺成,玩儿大轮儿没戏!甭瞅都是师长……”说着她忽地敲了敲脑门儿,“哎我说,这厨子跟我可是真有缘嘿!”
四下忽然变得安静了一些。林翠卿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前院厨房,忽地展颜一笑:“逗哏打哈哈儿的,我说了,你自当没听见!甭嫉恨!”
“那不能够的!”严振声摆了摆手。
林翠卿这便朝北屋走去了:“振声,替我去当街叫两辆三蹦子吧……”
“慢着!”空气中传来一声大喝。只见牧春花快步走到林翠卿身后,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姐呀--!我不让您走!”
林翠卿刹住脚步,悠悠转过身来,她的眼睛也湿润了……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席,鸳鸯终老也得舍别离。”林翠卿轻声说道,“我早就该走了,我怕咱姐儿俩都不好受,可你这一退休,我也没逮着机会悄悄儿地走……妹妹在严家辛苦了小半辈子不说,这三十年来你也没得烟儿抽!可是你愣是把它扛下来了。这要搁我,早就找根儿绳儿把自个给了断了……”
牧春花哭着说:“姐,我就是爱听您说话儿,听着声儿别扭,品着词儿舒坦!赶明儿,我要想听您的这一口儿了,还得往上海跑……”
“妹妹!我的好妹妹呦--!”林翠卿一把抱住牧春花,姐妹二人哭作一团,严振声也默默别过了脸去。
牧春花忽地使劲擦了擦眼泪:“干什么也得有个先来后到。翠翠,你把你妈的票退了,你和刚子回上海吧!”
林翠卿愣了愣:“妹妹,你要干嘛?”
“我走!”牧春花正色说道,“姐姐留在严家!我有俩儿子,俩儿媳妇儿,四件儿护身宝……”
严振声颤着声说道:“春花儿,翠卿跟我念叨了好几回了,她早就说要走,要走的……”
牧春花转过头瞪着严振声:“她往哪儿走?振声,你想过没有?翠卿姐嫁到严家五十年,她的血脉在这儿,她的情感寄托在这儿!她是长在这院儿里的一颗大树!你让她唿卟啦地就跟严家断了,会出大事儿的!姐姐她自个儿不知道,亲人们的心里可都跟明镜儿似的。她不能受累生气,不能着急上火,她没有劳保,没人给她报销医药费。去了上海,翠翠和刚子都是双职工,翠卿姐的身边儿一旦离开了人,万一她那精神上的老毛病犯了,这可怎么是好哇?!”
此话一出,众人也纷纷沉默下来。
“老严,春花儿同志说得对呀!”小黑子忽然说道。
“是呀!”秀妈附和道。
“太太不能走啊!”
众人七嘴八舌挽留起来。
“翠卿要是不走,春花儿也不能走……”严振声正色说道。
“要不走就都不走!”杏儿斩钉截铁地说。
林翠卿苦涩一笑:“妹妹,那咱仨的日子怎么过呢?”
牧春花拉住林翠卿的手:“拉着扯着、背着抱着,互相帮衬着走完咱们的晚年!这么些年了,没那张纸,咱仨不也过得挺好嘛?!
林翠卿抹了抹眼角,动情地说道:“妹妹!我……我离不开芝麻胡同儿,离不开严家,离不开大家伙儿啊!春花儿,我这老病根儿的事儿,头几天翠翠都告诉我了。”
牧春花疑惑地望向宝翠翠,刚子便站上前来解释道:“小姨,我们想让老妈去上海疗养一段时间。”
“对对对,是疗养。”林翠卿微微一笑,“我喜欢这个说法儿!姑爷在上海给我找了个精神科的名医,他和翠翠事先仔仔细细地打听过了,说我没那么邪乎。这位名医那儿除了有镇静安神的中西医结合的妙方儿以外,人家还说,心病必是心药医,我的心病已然去了根儿啦!刚子的父母、我这俩亲家都刚退休,我们住一块儿,有他们两个在我身边儿照顾着,妹妹你就放心吧!”说着她慢慢环视了一圈大院,“芝麻胡同儿的这个院子,我是想来就来,想住就住,谁想轰也轰不走我!经济上……”
“小姨,经济上也请你放心!”刚子一拍胸膛,“我和翠翠会负责到底的!”
林翠卿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朝严振声望去:“刚子,你们小两口儿甭操心我!没钱花了,我就找这腌咸菜的!”
“我没得说!”严振声笑道。
林翠卿撇了撇嘴:“春花儿,你甭看他退休了,他的那点儿小九九儿我都摸底!通州,顺义的几个酱菜厂,他都兼着人家的顾问呐!”
严振声挠了挠后脑勺:“得!我想攒几个私房钱也没戏了!”
林翠卿白了严振声一眼:“几个?你哪回去人家那儿说个五六儿的,人家不给你塞个贰佰叁佰的,顶宽子好几个月的工资呢!捣酱缸腌咸菜,在北京他不算头份,也算二份啦!他砸的窑儿,深了去了!”
严振声满脸苦相:“翠卿,小点儿声儿!你的一应开销我全都包!包括零花儿!”
林翠卿哈哈大笑起来:“妹妹!你可得攥住了这老小子的钱!财政大权,女人可不能让男人把着!他要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你就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他……”她忽地顿了顿,神色忽然有些落魄,“瞧我今儿这嘴这个碎劲儿的!走!严谢严宗宽子,你们哥仨送送我……”
“慢着!”严振声朗声喊道,“吃了饭再走!”他说着悄悄抹了抹眼泪。
“爸,您没事儿吧?”严谢问道。
“不碍的,不碍的!”严振声的眼泪与笑纹混在了一道,“躺下睡不着,坐着打瞌睡,心酸眼不湿,笑着流眼泪。老啦!儿啊……你去丰泽园儿叫上两桌儿,趁着大伙儿都在,咱们在前院儿聚聚!”
往院门外走的众人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落叶如雨点般飘洒,老人站在满地的银杏叶中,身影显得瘦弱而渺小。
“聚聚吧,聚聚吧。”老人如是说。
聚一回是一回啦……
孩子纷纷反身回来,搀着老人,应着老人。做儿的取来了自行车,子匆匆出了二门,直直奔着丰泽园儿去了。孩子们从北屋搬出桌子椅子,冯大福拿着茅台酒走出东厢房;小黑子抱起严小宗与吴秋贴着脸,两个孩子亲昵地打闹起来,严宽与杏儿望着他们笑得合不拢嘴;而林翠卿则远远望着牧春花,望着严振声,望着前院和跨院的众人,嘴角扬起暖阳般的笑意。
严振声看着这一派祥和,心中仿佛扬起了春风。这大院中的人形形色色,命途也是各有各的归处。也难怪,就好比是一窝子酱菜,有人喜欢吃熟疙瘩,有人好惜嚼水疙瘩,那是个人的口味不同。吃的什么饭,走的什么路,人这辈子不也就这样吗?
正当严振声感慨之际,酒菜已齐备。众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两张八仙桌旁,他举起酒杯,众人也纷纷响应。
宴酣之时,严振声看了看林翠卿与牧春花,却见这两姐妹酒杯相碰,笑意相迎,不禁多饮了几杯。半生走来,物是人非,可林家和牧家的这两块独生女的老疙瘩,在芝麻胡同儿的大酱缸里甭管怎么腌,她们底根儿仍然是她们自己个儿的那个味儿。这个味儿,她们这辈子都没有变。这是令严振声最开心的地方,搁酱菜行当的话讲,岁月的盐酱儿与酱缸里的盐酱儿虽说有的比,但是,诚实与善良是翠卿与春花儿与生俱来的,对他人的关爱是她们与生俱来的。这既是二人的可贵,对严振声自己来说,也是天赐的福份。
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到了分别之时,林翠卿在牧春花与严振声及众人的簇拥下走出了大门,但这姐妹俩仍然依依不舍地说着话,边说边笑个不停。严振声虽不胜酒力,却仍旧跟随,直至翠卿走远,终是为酒力所迫,被众人搀扶到了躺椅上。
微风阵阵吹来,吹拂着严振声鬓角的白发,恍惚之间,似是有人耳边轻语。这轻语如是浸透了岁月的味道,非得用心聆听方能听见。那是一个老酱人带着些豪放,却又释然的大笑。
“哈哈!我还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儿。这腌菜需要经时候儿,半年出缸的菜和八个月出缸的菜,它就不是一个味儿。经过历练跟没经过历练的人,他也不是一个劲儿。我这辈子,算是浸了盐酱儿的人,可是,我还是觉着自个儿没熟透,没腌够,不知道自个儿是哪儿还差着火候儿……”
时光荏苒,四九城里又是一年春意盎然。鲜花悄悄盛开在田野,青山与绿水交相辉映。
石砖小道上出现了两双脚与一支拐杖。满头白发的严振声柱着拐棍,牧春花挽着他的臂膀。两个老人曾饱经风霜,但如今他们在柳条低垂的小道上缓缓行进,发自内心地微笑着,聊着……
忽然间,春风穿林而过,严振声停下脚步,他仿佛再次听到了那个老酱人的声音。
“人的品性,是世间的什么盐酱儿也替代不了的。因为,甭管是什么盐酱儿,它底根儿就腌制不出来人的品性。不信,您就去慢慢儿地品尝一下儿试试。咱中国老百姓的身上就有一种禁得住回味、耐得住咂吧、生生世世留存于我们中华大地上的甘甜淳厚的最美的香味儿。”
严振声释然一笑,却惹得牧春花一脸疑惑。
“老严,你笑什么?”
严振声看着牧春花,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他紧紧抓着牧春花的手,继续顺着小道向前,两个人的身影一点点与山林、春光、如织的游人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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