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胡同-洪流之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牧春花提着菜篮跨过正门,远远便瞧见西厢房的屋门敞开着。走进院里,只见树荫底下摊着个有气无力的人影,一条蓝布大裤衩,一条白布宽背心,皮肤晒得黝黑,乍一瞧,倒像是煤球堆上盖了身衣裳。

    严谢微微抬了抬头:“妈!”

    牧春花笑道:“还没进二门儿,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是我的臭球儿鞋味儿呗!”严谢低声说道,“您就没点儿创造性的新鲜用语……”

    牧春花走上前打量着严谢:“走了十天,瞧把你晒的,扔煤堆里都择不出来!”

    “是啊!我的颜色底根儿就不正!”严谢别过脸去。

    牧春花走进了一瞧,登时“呀”了一声,蹲下身来,心疼地抱起严谢的小腿:“咬了这么些个包啊?我给你预备的花露水儿,你怎么就不知道抹呢?”

    严谢厌烦地挡开了母亲的手:“蚊子喜欢血臭的,我打一生下来就不香!”

    牧春花抬眼瞧了瞧严谢的脸:“谢呀,你今儿个说话怎么阴阳怪气儿的?”

    严谢躲开了牧春花的目光,慢慢站起身,朝屋里走去,牧春花的目光追在他后头。

    “妈,我问您,您和我爸到底是什么关系?”严谢忽地顿住脚步。

    牧春花愣了一愣,微微皱了皱眉:“大人的事情,晚辈儿不该问的,最好不要问。”

    “我马上就到18岁了,也就是说,我已经成年了。”严谢满脸严肃,“该让我知道的,您早早晚晚会告诉我,您也不必再隐瞒下去啦!”

    牧春花闻言一惊:“我隐瞒什么啦?”

    说着,她郑重其事地拉起严谢走进屋内,母子俩在八仙桌两头坐下。

    “说吧,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牧春花轻声问道。

    严谢微微犹豫了一会:“您和我爸多年以来一直住在一起,但是,据我所知,您和怹离婚已经多年了,这个问题您没有必要回避吧?”

    牧春花似是松了一口气:“这点儿小事儿,我是没什么可回避的。你知道,我和你大妈都是封建社会夫妻关系的产物……”

    “这个我都知道啦!”严谢打断了牧春花的话头,“哎呀,妈——!”

    “你说,你想问什么?”牧春花正色道。

    严谢眉头紧锁着:“父母亲怎么样过日子,我不会干涉。我是想说,您和我爸既然没有夫妻关系,那我的出身应该随您才对吧?”

    “话是这么说,可他毕竟还是你爸爸呀?!”牧春花摆了摆手。

    “这个我不否认。”严谢似是有些紧张,不住地观察着牧春花的表情,“但是,您不是怹的爱人,我的家庭出身也不应该是资本家呀?我老爷的出身是城市贫民,您现在的身份是职员,所以……”他顿了顿,“我的家庭出身改一下儿应该可以吧?”

    牧春花愣了愣:“都是既成事实了,干嘛非要改呢?”

    严谢忽地大声喊道:“它关系到我的政治生命!”

    牧春花吓了一跳:“政治生命也不会不让你吃喝拉撒睡吧?我看这个事儿,没你说得那么重要。”

    严谢着急起来:“妈!我在三夏劳动中虽然表现优异,但组织上就是不批准我加入共青团!还因为一块破油渣儿,断送了我的前程!”他忽地缩小的声调,“如果,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吃了也就吃了。”

    牧春花听着一阵纳闷儿:“什么破油渣儿?你跟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严谢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正午时分,院里的大人们凑在厨房里开起了座谈会。杏儿忙着把板油切成小块下到锅里,林翠卿便用炒菜铲翻炒着,牧春花在案板上和面,严振声则负责坐在一旁抽烟旁听。

    “春花儿,孩子要求进步,这是好事儿啊!”严振声咂吧着烟嘴儿。

    牧春花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一个组织,入不入的不吃劲。”

    林翠卿在一旁附和道:“就是的,严谢这孩子也忒杠头了。”

    杏儿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顿,她瞧了瞧牧春花与林翠卿,郑重地说道:“妈,如今就这形势。我爸的话在理儿。”

    严振声掐灭了烟卷“翠卿,今儿炼完油,剩的油渣儿不用炒菜使了,给严谢烙张饼吧,这孩子打小儿就爱吃油渣儿饼。”

    牧春花拦住林翠卿:“老严,你不用这么惯着他,该炒菜炒菜。”

    林翠卿叹道:“他也就这么明着惯着严谢一回了。振声跟我说,今儿晚上他就搬出西厢房了。”

    牧春花闻言一惊:“凭什么呀?该什么出身就是什么出身,老严,你不能搬走!”

    严振声沉沉地叹了口气:“为了孩子,我付出什么都愿意。”

    从村里回来后,学生们休整了一些时日,接着便又重新开始正常上学。这天,严谢与冯鹤年正背着书包并肩走在去学堂的路上,

    冯鹤年忽地凑到了严谢耳边,小心翼翼地说道:“为了加入组织的问题,其实你没必要和你爸闹僵……”他顿了顿,“我听说,他原本就不是你亲爹。”

    严谢闻言心底一惊:“他不是我亲爹?怎么可能?你听谁说的?”

    冯鹤年缩了缩脑袋:“我是无意中听跨院儿的黑子叔儿说的。”

    “黑子叔儿的原话是怎么说的?”严谢连忙追问道。

    冯鹤年道:“昨天,他和我爸聊大天儿,说起你的身世,提到了严振声和你父亲的什么事儿,我上厕所时听了一耳朵,但是,他们一看到我,就改了话题了,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就不清楚了……”他深深看了严谢一眼,“反正严振声肯定不是你的亲爸爸。”

    鹤年的话,仿佛一阵重锤砸在严谢的心里,严谢一路上再没有吱声,只是默默往家走去。

    二人到了家,正是晚饭时候,此时的严振声与严宽带着两个孩子,严宗,宝翠翠,并排坐在餐桌旁。三个女人,林翠卿、牧春花与杏儿,四下张罗着饭菜。严谢与冯鹤年放下了书包,便从屋外跑了进来。

    “妈!今儿晚上吃什么呀?”严谢循着香味走到餐桌旁,严振声便伸手递来了碗筷,可严谢却瞧也不瞧严振生一眼。严振声又从笸箩里拿出那仅有的一张油渣饼递到严谢跟前:“你支援三夏劳动辛苦了!来吧儿子,这是你打小儿就喜欢吃的油渣儿饼!孩子饿了嘴急,你先吃吧!其他的孩子下次再吃,咱们一个一个儿轮着来。”

    严谢只抬眼瞧了瞧冒着热气儿的油渣饼,双手却是一动不动。

    牧春花一瞪严谢:“严谢,你还不赶紧接过来?这是你爸叮嘱你大妈,特意给你烙的油渣儿饼!”

    严谢把头一扭:“我不要!”

    牧春花愣了愣:“你不要也行,那我就切成一小沿儿一小沿儿的,给大伙儿分着吃!”

    严谢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我也不吃!”

    牧春花登时拉下脸来:“你不吃就拉倒!老严,把饼给我,我拿厨房切了去。”

    严振声嘿嘿笑道:“儿子大了,不好意思吃独食了。”

    严谢忽地大声喊道:“我不是您儿子!您也不是我爸爸!”

    一家人登时都愣住了,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冯鹤年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

    牧春花眉毛一横:“严谢!你说什么呢?”

    严谢直直地一指严振声:“怹不是我爸爸,我也不要资产阶级的东西!”他说着站起了身,“妈,我已经长大了,今天的事情谁也甭管,我要断绝和怹的所谓的父子关系!”

    牧春花狠狠地抽了严谢一记耳光,一声清脆的响声,击碎了满屋的尴尬。

    “你混蛋!”牧春花气的涨红了脸。

    一旁的林翠卿连忙拉住悲愤不已的牧春花,严振声不由长叹了一声:“春花儿!你不该动手儿打孩子啊!”

    严谢捂着红肿的脸颊默默流下眼泪来:“妈,您凭什么打我?”

    牧春花哑声喊道:“我们生了你养了你,另完你跑这儿撒野来了?为了入你的组织,你还六亲不认啦你?!”说着,她直感气上心头,“我打的就是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林翠卿连忙拦在孩子身前:“严谢,你才刚儿的话伤人了孩子!严振声怎么就不是你爸爸啦?”

    严谢一指角落里咳嗽连连的冯鹤年:“是鹤年告诉我的,鹤年,你说!”

    众人的目光纷纷朝冯鹤年汇去,冯鹤年微微往后躲了躲:“我也是听我爸他们那么一说,没有什么根据。”

    林翠卿一瞪冯鹤年:“冯大福纯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挑事儿!”

    “我爸才不是呐!”冯鹤年连忙大声辩解道,“严谢在三夏劳动中,不小心吃了一块儿肥油渣儿,组织上把他的出身与肥油渣儿事件联系起来看了。我也是为了他好,才告诉他的。”

    严宽从斜刺里站出来:“鹤年,你都二十岁了,不知道随随便便传闲话的后果吗?”

    杏儿扯了扯严宽的衣袖:“宽子,你就甭跟着掺合了。”

    严宽大手一挥:“鹤年不对,我就得管!”

    冯鹤年降低了语调:“宽叔儿,严谢因为这个事件,背了非常沉重的思想包袱,他的出身问题是其中一个关键因素。假如,振声爷爷不是严谢的亲生父亲,严谢早就是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团员啦!他方方面面都比我强,年年都是学校的五好学生……”冯鹤年微微顿了顿,“他不入团,我都替他冤得慌!”

    众人登时沉默下来,牧春花担忧的目光在严振生与严谢之间来回摆动。

    “我确实不是严谢的亲生父亲。”一个异常平静的声音。屋子里所有人登时都愣住了,连严谢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

    牧春花转头盯着严振生:“老严!你……”

    严振声压住牧春花的话头:“孩子,你的确不是我亲生的。你是一个贫苦的送水人的儿子,你妈在生你之前,这个送水人就去世了。”

    林翠卿越听越不是滋味:“严振声啊!你糊涂了吗?”

    “谁也不要再搭茬儿了!”严振生直视着严谢的眼睛,“严谢,我和你妈抽空儿去趟你们学校,对你们的校领导会有个交代的。”

    严谢顿时激动起来,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却没有注意到严振声眼底无尽的失落……

    严振声哑声道:“严谢,你放心吧!我会一五一十把你亲生父亲的情况汇报给他们,你的组织问题,但愿会尽快解决。”

    严谢不自然地笑了笑:“看来,鹤年没有撒谎!鹤年,你振声爷爷还真够意思!”说着他已然犹自盘算起以后的事情来,“我不是怹亲生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牧春花似是不认识严谢一般呆呆地望着他:“严谢,你爸爸一把屎一把尿,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你带大,你不能这样儿待他呀!”她痛苦万分地咬紧了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养父也是父啊!”

    严振声微不可查地叹了叹气:“春花儿,现如今的年轻人要求进步,这很正常,我绝不能因为我的身份拖累他。档案这玩意儿,要跟孩子一辈子!杏儿啊……”

    杏儿走上前来:“爸您说! ”

    严振声把油渣饼递给杏儿,嘴角抽动着露出一个笑:“你把它切了,一人一块儿,爱吃的吃,不爱吃的,我不会强求。”

    说罢,严振声站起身向屋外走去。林翠卿的声音远远地追上来:“振声,你不吃饭啦?”

    “我不饿。”严振声摆了摆手。

    牧春花连忙追出来:“你这是要去哪儿?”

    严振声没接牧春花的话茬:“宽子,你来帮帮我,把我的铺盖,从西厢房拿到东耳房里去。”

    “唉!”严宽瞪了一眼严谢,无可奈何地站起了身。

    隔日,严振声起了个大早,领着牧春花便去了严谢的学校。一路上牧春花不住地打量着严振声的神色,可严振生的表情似是无风无浪的湖水一般,端的是瞧不出一丝波动。

    进了校长办公室,严振声双手将两个麻绳捆扎的酱菜篓沿着办公桌推到校长跟前。

    “这是沁芳居生产的传统甜酱包瓜,请校长您笑纳!”严振声陪着笑脸道。

    校长闻言也是愣了一愣:“老字号啊!我听说甜酱包瓜卖得比肉还贵呢?是吧?”

    严振声干咳了两声:“我这不过是随手礼,一点儿小意思。”

    校长把酱菜篓推了回来:“您太客气啦,我是不会收的!”

    严振声脸色一白:“您可别介呀!校长……”

    校长正色道:“我是公事公办,您也不必多礼。你们厂长是我南下时的老战友,他事先打过电话,嘱咐我尽力协助。二位请坐吧!”

    严振声张了张嘴,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末了只得老老实实与牧春花在办公桌对面的木头椅子上落了座。

    严振声艰难地张口道:“我们是为严谢的家庭成分的事儿来的……”

    “这个我知道。”校长点点头,“修改档案,非同儿戏!小许同志,你来做个谈话记录。”

    一旁的秘书麻利地铺好了稿纸:“好。”

    校长比了个“请”的手势:“老严同志,您说吧。”

    严振声“哎”了一声,略微组织了语言,沉声说道:“严谢的生身父亲,是北城外太平湖冰窖口儿的一个苦力。他夏天给城里人送冰,冬天给大伙儿拉水,我和他算是个半熟脸儿。北平头解放,您知道,偌大的中国积贫积弱、战火不断,最可怜的莫过于老百姓了……”

    校长伸手打断了严振声:“等一下,刚才您说的苦力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吴。”严振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也没个正经名号,大伙儿都叫他吴大,兴许是排行老大吧?是不是啊,严谢他妈?”

    牧春花听着严振声这一串洋洋洒洒的故事也是一愣,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是,他叫吴大,是排行老大。”

    校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噢,吴大……请您继续。”

    “48年头春节,吴大在太平湖起冰,起冰您大概不知道,是要把湖里的冰先切成大块儿,人站在大块儿的冰上头,用八尺长的钎子当撑杆儿,冰块儿像船一样在水上漂。”严振声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校长咳嗽了一声:“对不起,我插您一句,您的叙述能简单些吗?”

    “是是是。”严振声一叠声的答应,“吴大没留神,一钎子撑空了,他掉进了冰水里!八成儿他不会游泳,或是没吃饱,掉进去就没能活着上来!吴大的老婆牧春花儿。”说着指了指一旁发愣的牧春花,“就是这位妇女,在太平湖边儿上哭成个泪人儿,正巧让我撞见了,我那会儿有俩臭钱儿……”说着尴尬一笑,“帮这个女子把她丈夫发丧了。料理完吴大的后事,我才知道,当时的牧春花儿已然身怀六甲……也就是说,她那会儿肚子里的孩子,正是现如今的严谢。”

    校长便将目光投向牧春花:“牧同志,当年您以什么谋生?”

    牧春花诚惶诚恐地回话道:“我当时在六国饭店的俱乐部里打杂儿。”

    严振声配合着接过话来:“我见牧春花儿孤苦无依的,就把她带回我们家。后来,她就跟我一块儿过日子了……”他微微缩了缩脑袋,“旧社会您知道,像我这样儿的人,多娶一房媳妇儿都不叫事儿。严谢落生那天,正赶上解放大军进城,那可是这孩子不幸中的万幸啊……”

    校长挥手示意:“好了!您先说到这儿吧。”

    “好好!”严振声毕恭毕敬地说道。

    校长略微思索了一会:“你们酱菜厂的厂长告诉我,说您和牧同志已经不是夫妻了?”

    严振声连连点头:“千真万确!”

    校长道:“离婚证明带来了吗?”

    严振声急忙从上衣兜里掏出证明:“带了带了!我们厂长特意叮嘱我,说校长您要亲自过目这个的……”

    校长便伸手接过了离婚证书,仔仔细细地核对起上边的内容来……严振声不由微微攥紧了拳头。

    “你们是1950年解除的婚姻关系?”

    “是!”严振声连忙点头。

    校长把证书递给严振声:“好!您二位在我们的谈话记录上签个字儿吧。”

    秘书把记录和钢笔放在严振声面前,他与牧春花分别在上头签好了名字。

    校长终于露出一抹微笑:“严谢是个品学兼优、出类拔萃的学生。鉴于你们多年以前就已经离异,养父的资本家的出身可以视为无效。所以,关于严谢档案的出身一栏,可以更改为城市贫民。”

    严振声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感谢校长!感谢领导!”

    校长摆了摆手:“实事求是嘛!这也是对孩子的政治前途大有裨益的事情!”

    严振声开心地笑了笑,眼底却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魄……

    出了学校大门,牧春花扭头便疾速朝胡同深处快步走去,严振声提着两篓酱菜摇摇晃晃地追了上来。

    “干嘛呢春花儿?”严振声气喘吁吁地喊道,“你慢点儿,慢点儿走行不行啊?!你怎么跟做了贼似的……”

    牧春花仍是自顾自向前疾走着:“才刚儿,我们俩跟做贼没什么两样儿!一块儿生活了这么些年,没想到你这么能撒谎!”

    严振声好歹赶上了牧春花:“撒谎是不对!但如果我不撒谎,孩子做什么都不对!”

    “可你让我措手不及呀!”牧春花一瞪严振声,“幸亏没露馅儿!来的时候儿,你干嘛不事先跟我垫个话儿呢?”

    严振声缩了缩脑袋:“垫了话儿,就不真了不是?”

    牧春花推了严振声一把:“还不真了?假的就是假的!老严,我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这么严肃的事情,弄得我身上直冒白毛儿汗!送水人就送水人吧,你还扯上什么起冰的了,他……他居然叫吴大?”说着她忽地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说起来,他确实姓吴,也是排行老大,亏你想得出来。”

    严振声撇了撇嘴:“这个我根本不用想,嘴边儿上现成儿的。”

    牧春花停住了脚步,压低声音道:“老严,你这是在欺骗组织!”

    严振声发狠似的挥了挥手:“为了严谢,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怵!万一出了纰漏,大不了咱再改回来,谁还能把我和孩子吃喽不成?”

    牧春花翻了翻白眼:“你这叫贼大胆儿! ”

    严振声叹道:“进了观世院,咱得捧本儿经;步入金銮殿,谁不把圣旨听?!老百姓,审时度势,到哪儿说哪儿。”

    牧春花也幽幽叹气:“打今儿起,你就不是严谢的父亲了……”想着又是一阵火气直冲心头,“这叫什么事儿啊?我想不通!”

    严振声想起也是一阵难受:“我何尝不想给当他爹呢?他虽不是我生,却胜似亲生!严谢从牙牙学语开始,一张嘴学会说的第一个字儿,就是爸!冷不丁的,他不叫我爸了,我心里头堵得慌啊!”他攥了攥胸口,“这会儿我放弃了这个权力,不是没辙了嘛?!只要不给孩子添麻烦,让我干什么,我都乐意!这么一想,我给不给他当爹,也无大所谓了。”

    牧春花长久地凝视着严振声,激动地说:“在我心里,你就是严谢的爹,是他永远不变的亲爹!”

    粉笔沙沙的响动着,班主任在黑板上写下“粮食”二字,转头望向全班同学:“这是我布置的作文题,希望同学们认真准备,下个星期交。”

    冯鹤年忽地高举右手:“老师,是记叙文还是论述文?”

    “记叙文。”女老师回答道,“下课!”

    同学们纷纷朝教室外涌去,严谢在座位底下悄悄递给辛红一张小纸条儿,辛红低头看了一眼,却没有接过来。正当时,冯鹤年冲辛红打了个手势,辛红便朝冯鹤年走去,严谢沉默地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楼道外的空地上,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谈天。辛红走到冯鹤年身边,冯鹤年把一本厚厚的小说塞到辛红手里。辛红拿起来一瞧,是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读完了。”冯鹤年道。

    辛红瞧了瞧封面,又瞧了瞧冯鹤年:“你有什么感想吗?”

    冯鹤年清了清嗓子:“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

    辛红伸手打断了冯鹤年:“我没让你在这儿背书!”

    说话间,严谢出现在二人身后,接上了冯鹤年没背完的片段:“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辛红一瞪严谢:“你逞什么能?”

    严谢看也不看辛红:“我初中时就会背了,鹤年哥,你这会儿背这个不嫌酸啊?”

    “严谢,请你注意对经典著作的用语。”辛红提醒道。

    严谢忽地兴致勃勃地扭头望向辛红:“辛红,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今天,校长找我谈话了,他说,我的家庭出身,已经正式更改为城市贫民了!”

    “你递给我的那个纸条,就是要说这个吧?”辛红淡淡地说道。

    严谢连连点头:“是啊!”

    “团委辅导员昨天就告诉我了。”

    “然后呢?”

    辛红瞧了瞧严谢:“什么然后?”

    严谢有些着急了:“我的组织问题呀!”

    辛红不咸不淡地说道:“严谢,三夏劳动回来以后,我一直在思索你的问题……现在,你的家庭出身虽然改了,但你身上的历史烙印不会轻易抹去,你也不要为此而沾沾自喜!肥油渣事件的思想根源在哪儿?你进一步深挖了吗?”

    严谢满脸茫然地望着辛红,忽地发觉自己好像不认识她了。

    “辛红,你不能总拿这点儿小事儿刺激严谢了吧?”冯鹤年在一旁道,“肥油渣事件,不过是个偶然。”

    辛红瞪了冯鹤年片刻:“我不想批评你!也不会评价你!严谢同学所犯的错误,绝非偶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严谢登时怒由心生,满心的委屈打肚里往上翻腾:“好吧!你干脆一棍子把我打死算了!”

    说罢,严谢愤然走开了。辛红的声音打后头传来:“你这是什么态度?”

    严谢头也不回:“我没态度!”

    辛红这便要去追赶严谢,冯鹤年上前拦住了她:“辛红,严谢的脾气我知道,他这人不错,就是有点儿根儿筋。”

    辛红望着严谢的身影喃喃道:“我也许比你更了解他。思想改造的任务是长期而艰巨的,他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呢?”

    成排的大酱缸沉默地蹲在空地上。孔老痴把酱缸的竹席掀开了一线,抽着鼻子微微嗅了嗅味道。严振声和郭秉聪跟在孔老痴左右,见孔老痴满脸的怅然若失,郭秉聪便也凑到酱缸旁闻了闻。

    “老孔,没事儿吧?”郭秉聪脸色一变。

    “温度和湿度都正常,照理说,它不该出现这样儿的问题呀?”孔老痴自顾自喃喃道。

    “是啊,我闻着怎么没有香味儿呀?”郭秉聪又掀开一缸酱菜。

    严振声沉声道:“宽子,打耙的杆数儿够吧?”

    “只多不少!”一旁的严宽连忙回答道。

    杏儿从角落里站出来:“孔师傅和宽子不分昼夜地在这儿守着,不应该是杆数儿的事儿。”

    小黑子靠在柱子上,斜眼打量着场地:“不会有坏人捣鬼吧?”

    严宽一瞪小黑子:“你说什么呢老吴?”

    小黑子瞥了严宽一眼:“我是负责技术的副厂长,问问情况不行啊?”

    杏儿道:“这年头儿,咱北京城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哪儿来的坏人?”

    跟在小黑子后头的宝凤接过话来:“看怎么说了,杏儿的话对!老吴你也真是的,嘴上连个把门儿的都没有!”

    “宝凤姐,你们家吴厂长这是在关心生产!人家没有其他的意思!”杏儿无不讥讽地叹道。

    小黑子脸色一板:“杏儿,我没工夫儿跟你们严家人斗嘴皮子!在新技术的试验阶段,我担心的是生产上出什么事儿!”

    一直沉默不语的孔老痴忽地开了口:“趁着两位副厂长都在,我想提个要求?”

    严振声道:“孔师傅,有什么您就说吧!”

    孔老痴顿了顿,说道:“制酱车间的人手儿不够,您二位考虑一下儿,能不能把腌菜车间和糖蒜车间的人调来一部分,我们这儿打耙的次数儿和杆数儿都要增加,光靠现有的工人,他们的体力顶不住的。”

    小黑子愣了愣:“孔老痴,我听您的这话茬儿,是不是这百十缸的甜面酱做不成啦?”

    孔老痴似是有些急火攻心了:“我可没这么说!厂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我做成做不成的,眼下还不好轻易下结论!”

    严振声连忙道:“孔师傅,您甭着急,我这就去找总厂厂长调人过来!”

    孔老痴向着严振声一鞠躬:“严厂长,您受累了!您赶紧去吧!”说着他焦急地看着场地上的酱缸,“再也不敢耽误啦!”

    “老孔头儿,这会儿调人是不是太晚啦?”小黑子冷冷说道,“今年的伏天儿说话儿就过去了,眼瞅着要立秋了,发酵的温度不够了,酱到现在还没制得,您就是每缸加一万耙,恐怕也没用了吧?!啊?”

    孔老痴轻飘飘地说道:“趁着秋老虎还在,只能叫大家伙儿最后努一把了,算是个补救措施吧……”说着他的脚底开始打起颤来。

    小黑子眯起眼睛:“老孔,您自个儿都底气不足,嘬牙花子了。依我看,怕是没戏啦!”

    孔老痴忽地露出痛苦的神情,五官都拧成了一团,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外涌。

    严宽连忙上前搀住孔老痴:“孔师傅?您……”

    孔老痴颤巍巍地用手掌抵住胸口:“气……气挡在这儿,出不来了……”

    说话间,孔老痴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严宽死死瞪着小黑子:“为了这次任务,孔师傅已然三天三宿没合眼了!小黑子!你一当厂长的,说话太伤人啦!”

    孔老痴虚弱地摆摆手:“宽子,这事儿跟吴厂长没关系!”

    严振声厉声喊道:“宝凤,你和杏儿去司机班叫车,赶紧送医院!”

    正当时,孔老痴忽地挣扎着站起身,伸手拦住了宝凤和杏儿。

    “严厂长,我哪儿也不去!宽子,你扶我到值班室去!”

    郭秉聪一拍大腿:“哎呀老孔!这儿有我们在,用不着您再值什么班儿啦!”

    孔老痴嘶哑地喊道:“我要坚守工作岗位!”

    杏儿拉了拉孔老痴:“孔师傅,您甭再熬了,咱还是去医院瞧瞧吧?”

    孔老痴双眼布满了红丝:“这百十缸的酱是我盯着制的坯,是我守着它入的缸,是我眼瞅着它日晒夜露的……我得陪着它啊!”

    严振声按住孔老痴的肩膀:“老孔!您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孔老痴固执地甩开众人:“谁也甭劝我,谁劝都是白搭!”

    杏儿便扭头对郭秉聪说道:“秉聪师傅,您和宽子扶孔师傅去值班室歇会儿!我马上去厂医务室叫大夫过来!”

    郭秉聪上前搀住了孔老痴:“您就快去吧!”

    孔老痴推开了郭秉聪的手:“我自个儿能走!”

    踉踉跄跄走出几步远,只见孔老痴身形一歪,噗通一声便摊倒在地上……

    话说两边儿,严家大院的西厢房里,牧春花把一件白色的假衬衣领子穿在了严谢身上,之后严谢穿上蓝布上衣外套,衬衣假领子的白边露在外面,显得人分外精神。

    牧春花看着严谢,嘴角微微扬起:“现如今时兴这个!不用穿衬衣,省布票儿,还好洗。让我瞧瞧!嗯,倒像个大人样儿了!”

    严谢照了照墙上的镜子:“我本来就是大人啦!”

    牧春花坐到八仙桌旁,看着严谢照来照去的样子,打趣道:“都说姑娘喜欢照镜子,没见过你一小老爷们儿也这么爱臭美!”

    严谢一脸埋怨地看着牧春花:“妈——!”

    牧春花接着问道:“你们的团委书记对你怎么样了啊?”

    严谢一听这话,心里一怔:“您说什么呢?”

    牧春花说道:“儿子肚子里的那点儿小九九儿,瞒谁也瞒不住儿子他亲妈!这些日子,你一天到晚五脊六兽的,跟丢了魂儿赛的,妈就知道是出了状况了。你们支援三夏之前,她上咱们院儿里来找你,妈一眼就瞧出来了。丫头小子都一个德行!喜欢上就是喜欢上了,没什么道理可讲!”

    话音刚落,严谢坐到牧春花对面,说道:“妈您说错了,她根本就不喜欢我。”

    牧春花看着儿子,慢慢说道:“她不喜欢你,你喜欢她也是白搭!一个巴掌拍不响!话说回来,你也犯不上为她茶饭不思。”

    “妈,鹤年哥喜欢辛红,他们俩最近老在一起。”

    牧春花说道:“漂亮妮子在哪儿都招人喜欢,何况她又是书记,又是班干部儿的,这个不新鲜!你现在还年轻,过早谈恋爱对你没什么好处。等你入了团,再入了党,大学毕业以后什么样儿的优秀女子没有?”

    “妈,老话儿说,女人心,海底针!辛红是怎么想的,我也猜不透。”

    牧春花接着严谢的话便下了坡:“猜不透就不猜,齁累的!你现在,最真格的就是努力学习,各方面都比别人儿强了,我就不信什么黄瓜绿、辣椒红的看不上你?!你让我给你买假领子,说到底它还个是假的,它怎么也比不上白衬衫。男子汉,自个儿长了真本事,你就是光个板儿脊梁,也有好姑娘喜欢你!”

    一听这话,严谢不好意思地回应道:“妈您说什么呢?真难听!”

    阳光斜斜地照进了屋子里。四下一片静谧,冯鹤年在里屋写作业,冯大福坐在外屋沙发上看着报纸。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平静,郭秉惠匆匆走进了外屋。

    “老冯,你赶紧跟我去一趟酱菜厂!”

    “有事儿啊?”冯大福放下报纸。

    “孔老痴你还记得吗?”郭秉惠急切地问。

    “孔老痴我怎么会忘呢?”冯大福说着便站起身来,“他曾经是我的师傅,一个老实巴交、兢兢业业的人!”

    “他病了一个多礼拜了! ”

    “病了?”冯大福闻言一惊,“他有病干嘛不去医院呢?”

    里屋的冯鹤年听着外屋的动静,不由抬起了头来。

    屋外的郭秉惠一跺脚:“哎呀!他的那个倔强劲儿你是应该知道的!厂里拿出富强粉,让他制作高档甜面酱,可是,他失败了…… ”

    “瞎胡闹!”冯大福一瞪眼,“甜面酱多少年来都用28标准粉,富强粉怎么可以制作甜面酱呢?老祖宗定的工艺不能不遵守啊!”

    郭秉惠叹了叹气:“长官意志呗!他现在的病情严重,无儿无女的孤寡了多半生……我是想让你去劝劝他,赶紧去住医院!”

    冯大福匆匆拿起衣架上的军衣军帽,冯鹤年这便收起作业走出里屋。

    “妈,我也想跟您去看看那位老师傅……”

    郭秉惠瞥了冯鹤年一眼:“你在家做你的作业!”

    冯鹤年正色道:“妈,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名为《粮食》的命题作文儿,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头儿呐?刚听您说富强粉,我想跟您和我爸去实地了解一下儿情况

    郭秉惠点了点头,便与冯大福出了东厢房。而冯鹤年则跟在二人身后。在水龙头边打水的严谢瞧见了出门的一行人,起身向他们问了声好。

    冯鹤年朝严谢招了招手:“你的作文写了吗?”

    严谢听了满脸愁绪:“没呐。”

    冯鹤年冲父母远去的背影丢了个眼神,压着嗓子轻声说道:“我找到题材了!跟我出发!”

    严谢也压低了声音回复道:“遵命!”

    且说医院病房里,输液瓶挂在旧木床旁摇晃着,液体滴答滴答地流淌。孔老痴双目无神地躺在病床上,脸色白的吓人。医生伏在孔老痴胸前,戴着听诊器为他听心肺,神色也是凝重严肃。严振声坐在木床另一侧,双手合十焦急地等待着医生的诊断,严宽、杏儿、郭秉聪与高禄山站在一旁守候着,满脸也是忧虑之色。

    冯大福与郭秉惠匆匆走进病房,严振声立即站起身,冯大福示意他坐下,目光探向病床上的孔老痴。

    医生牵起孔老痴的手掌:“孔师傅!您握一下儿我的手……好,您用力!对,用力!”

    那是怎样一双布满沧桑的手,老茧密布,伤口丛生,却不难看出它曾经的遒劲有力。这样一双干过无数重活的大手,如今依然无力握住医生的手了。严谢与冯鹤年躲在人群后头,关小心翼翼地望着孔老痴。严振声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了严谢,后者扭头回避了严振声的目光。

    医生终于站直了身子,摘下了听诊器:“严厂长,孔师傅高烧不退,他的心肺功能也很不好,他目前的握力还不及八、九十多岁的老人。”

    “可不是吗?”杏儿插嘴道,“他一个多礼拜不吃不喝,光靠输葡萄糖维持着,年轻人都顶不住这个,您就更甭说是孔师傅了。”

    严宽焦急地说道:“他拒绝吃饭,拒绝喝水。大夫,您得替孔师傅想想法子啊!”

    医生摇了摇头:“抱歉了严宽师傅,作为厂医务室的医生,这已经是我尽的最大的努力了!”

    严振声便凑到了孔老痴跟前:“孔大哥!您给大家伙儿一个面子,吃点儿东西吧?”

    床头小柜上琳琅满目地堆满了小零食,说话间严振声拿起一块面包便要往孔老痴嘴里塞,双手无力的孔老痴硬是推开严振声的手……

    “两千斤富强粉,糟蹋啦……”孔老痴轻声喃喃着,“我还怎么有脸吃东西呢?”

    悄悄走到人群后头的小黑子终于蹦了出来:“说你痴吧,你还就是痴!老孔,你傻呀?!用富强粉制作甜面酱的生产任务是厂领导的决定,你跟谁较劲,也不能跟你自个儿肚子较劲吧?!”

    孔老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是……是我领的军令状!我就得负责啊……我心疼的不是我自个儿,我心疼的是那两千斤粮食!国家和人民拿出这两千斤粮食让我制酱,我给酱菜厂丢人啊!我应该阻止才是,但是,我又好大喜功,都赖我啊!”

    冯大福走上前来握住了孔老痴的手:“孔师傅!”

    “福子啊!”孔老痴忽地激动起来,“部队上忙吧?你原谅我,我不能起来迎接首长了……”

    “您快别这么说!”冯大福连连摆手,“您干嘛不吃东西呢?”

    孔老痴艰难地笑了笑:“当年,咱们在一个锅里头搅马勺,杂合面儿糊糊熬白菜帮子,你总是多给我盛,你自个儿都饿瘦了,那会儿,你的小脸儿都是绿的……”他忽地剧烈咳嗽起来,“福子,粮食就是命!没了粮食哪儿还有命呀?!我弄没了粮食,我还要命干吗使?我还活什么大劲儿呢?!为了粮食,也怪我多嘴,沁芳居的严家还搭进去了一条人命……”

    严振声把头一扭:“老孔,咱不提这个了……”

    冯大福轻声道:“孔师傅啊,打仗哪儿有不损失兵源的?当官儿的也不能因为这个,自己去拼命吧?”

    孔老痴苦涩地叹道:“你那是枪子儿对枪子儿,我这儿可是人为的失误呀……这要是赶上咱们国家的三年自然灾害,这两千斤粮食能救多少条人命啊!我吃不下去的。”

    小黑子忽地一拍大腿:“宝凤,你立马儿去馆子里叫上米饭馒头,再端几个大荤的好菜,我就不信他不馋!”

    “哎!”宝凤噙着泪水答应道。

    “宝凤等等儿!”严振声厉声喊道,“吴厂长,你要干嘛?”

    小黑子别过了脸去,严振声揣测小黑子大概是不愿与他对视,可跟着他发现小黑子的肩膀不住地抽动起来,他竟已然是泪流满面了……

    “老严!”小黑子嘶哑地喊道,“孔老痴毕竟是我师傅!我不能眼瞅着……眼瞅着老孔他死啊——!”

    “你错了老吴!”严宽颓然地坐在角落里,“孔师傅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馋不馋的事儿!杏儿这几天变着法儿的给他炒菜、炖肉、包饺子,他看都不看一眼!他就认为那两千斤富强粉是因为他自个儿的疏忽糟践的。总厂的党委书记和厂长来了,一个劲儿地对孔师傅说,不赖他,不赖他……可他根本就听不进去这个!我和厂里的哥们儿们恨不得撬开他的牙让他吃,他紧咬牙关就是不吃!”他咬着牙向大家叙述这一切,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他这是绝食啊!”

    郭秉聪不忍地扭过了头去:“吴厂长,宽子说得是呀!屋外的那百十缸酱都馊了,孔师傅非要让宽子扶着他起来看,他眼睁睁瞧着大家伙儿把缸里的酱一点儿一点儿往外掏,我们一边儿掏,他就在一边儿流泪……”郭秉聪顿了顿,“也许,旁人儿体会不出他心里的难受劲儿,因为,他是孔老痴,他就是这么一个爱惜粮食的人啊!”

    严宽:“爸,秉聪的话在理儿呀!这才是孔师傅的真实想法儿啊!”

    严振声终于绷不住情绪,流下了眼泪来:“老孔哥哥——!您认为是您糟蹋了那两千斤粮食,您走了心,不如说您这是在告诉大家,让我们一定要珍惜每一粒粮食……”

    孔老痴忽地虚弱地一笑,断断续续地说道:“振声兄弟,你哭什么哭?我知道我要死了,你该高兴啊!预知时日,敞亮了,有盼儿了,就什么也不怕了……这个,对人是好事儿啊……”

    医生连忙走上前来:“严副厂长,您赶紧通知孔师傅的家属吧,他目前的情况很糟糕,请大家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严振声猛地站起身来:“我们就是他的家属!宽子,你去前门大栅栏给你孔大爷买身儿毛哔叽的中山装,再来一双三接头的牛皮鞋……怹节省了一辈子,咱得让怹走得风光体面!”

    “得!全套儿的里外三新!”严宽大声答应道。

    严振声转头面向大伙:“芝麻胡同儿的故旧朋友有一个儿算一个儿,同志们!咱大家伙儿,给老工人酱把式孔凡喜同志送终啦——!”他不愿看见老孔最后的模样,他也不愿让老孔瞧见他此刻的泪如雨下……

    孔老痴长长出了一口气,似是终于从灰头土脸的生活中解脱了一般……众人悲伤肃立,严谢与冯鹤年看着这庄重严肃的场面,沉默不语。

    如果说喻老爷子的离开是从严家大院里抽走了一丝精气神,那么孔老痴的离开便是从沁芳居抽走了一丝主心骨。虽然大家平日很少留意到这个干起活来风风火火的憨厚老师傅,可当他真正告别了沁芳居,告别了他所热爱的酱菜事业时,大家忽地发觉,人来人往的沁芳居,竟似是一夜之间空了一般,令人心底没了着落……

    老人们的时代正在一点点成为过去,但年轻人们的生活仍在继续。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平常天,班主任捧着一摞厚厚的作文本走进教室。

    “上次我给同学们布置的命题作文,大家都完成得不错。今天,我重点说两篇。”班主任挑出了两本作文本,“一篇是严谢同学的,另一篇是冯鹤年同学的。他们两名同学写了一个同样的故事,通过一个老工人的离世,表达了他们各自对粮食的看法。同学们都知道,他们俩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不难理解,他们二人是一起经历了这个故事的。严谢同学的行文严谨,对整个事件的叙述清晰到位,同时,他也明确表达了自己对粮食这个主题的深刻认识……”

    严谢有意识地瞟了一眼身边的辛红,眉宇之间洋溢着得意的神色。

    “但是。”班主任话锋一转,“如果我们把严谢同学的作文与冯鹤年同学的作文做一下对比,就会发现,冯鹤年同学的作文写得要好很多,很多。重申一下,在这里我只做比较,不做道德评判,也没有褒贬。我多次讲情真意切,什么是情真意切?如果你不投入自己的情感,文章就不可能深刻。换一句话说,就是我们每个个体,你到底对劳苦大众投入了多少无产阶级的革命感情?你的情感又有多么深厚?冯鹤年同学的这篇作文,在这一点上做到了堪称完美的诠释。”

    一场大喘气下来,严谢登时垂头丧气起来。一旁的冯鹤年倒是激动不已,耐人寻味的是,辛红竟在极力抑制住自己失望的心情。

    班主任显然不会注意到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化,就如同她不会在意,在这场广阔而凶猛的时代洪流之下,人们的心理究竟会发生那些改变。

    “下课以后,感兴趣的同学们可以传阅一下他们的这两篇作文。”老师的声音在严谢耳朵里越飘越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