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胡同-岁月尘埃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下课铃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学生们起身收拾了书包。辛红从讲台上领了作文本,挨个地发给同学。发到冯鹤年跟前时,辛红问道:“冯鹤年同学,你的作文,我先看一下可以吗?”

    冯鹤年豪爽地一挥手:“没问题!”

    辛红微微点了点头,又翻出严谢的作文本,走到了它的主人跟前:“严谢,你的作文我可以拜读一下吗?”

    严谢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辛红:“我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欠缺,你还是免了吧!”说着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辛红似是被针刺了一般顿了顿,把作文本拍到了严谢手上。严谢一把塞进了书包,起身便朝教室外头走去。

    辛红愣在原地,脸色红了又白,忽地大声喊道:“严谢!你站住!”

    严谢转回身来:“干嘛?”

    辛红没好气地道:“组织上要找你个别谈话!”

    严谢白眼朝天一翻:“书记同学,我没空儿!”

    出了校门奔南边走,视野忽地延展开来。一片树丛沿着石砖小道依次排列。微风轻拂,树影摇曳。公园僻静处的小空地上,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一群鸟儿被惊飞起来。树上挂着的小药瓶被飞射的石子打碎了,远处的严谢放下弹弓,冯鹤年便拎着一个新空瓶朝树下走去。

    “你百发百中,空瓶子只有两个了,剩下的让我练练手儿吧?”冯鹤年面露难色地向严谢祈求道。

    严谢举起弹弓试了试手:“不行!一人打一发,公平合理!”

    冯鹤年缩了缩脑袋:“和弱者比,你就不能发扬发扬风格嘛?”

    “我没有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严谢板着脸说道,“鹤年哥,你堪称完美!发扬风格的应该是你啊!”

    冯鹤年轻声说道:“严谢,作文的事儿真的不是我故意的。”

    严谢一扯弹弓:“你要是故意的,我就不可能跟你一块儿玩儿了。”

    冯鹤年系好了药瓶转身向后走出了十步,使劲扯开了弹弓。他微微对着远处的药瓶一瞄准,忽地福至心灵,似是胸有成竹了。跟着他猛地松开皮筋,石子呼啸着飞射而出……轻飘飘地躲开了目标药瓶……

    冯鹤年放下弹弓叹了叹气:“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班主任老师的评价也不见得对,我们只不过选择了同一事件,只能说她偏爱我的表达方式罢了。我看了你的作文,我反倒觉得你的比我的好,你写得真实、客观。”

    严谢紧跟着拉开弹弓:“我不会你的那一套刻意渲染,尤其是在孔师傅绝食的问题上,你加入了很多想象的成分,有点儿假了。”严谢说着松开了皮筋。

    “砰”的一声响,瓶子应声被击碎被。

    “爱惜粮食是人的美德。”冯鹤年脸色有些难看,“孔师傅是我敬佩的人!你不能这样评价我!”

    说话间,严谢已然系好了最后一个瓶子,转过身看了着冯鹤年:“你一人儿慢慢儿练吧!什么时候儿你也百发百中了,我们再比!”

    冯鹤年愣了愣:“你要去哪儿?”

    严谢压抑住内心的不平:“鹤年哥,期末考试就要到了,数理化可是真刀真枪,你的无产阶级感情再深厚,甭说你错一个小数点儿,错了零点零零一都不行!判卷儿的老师,可不管你冯鹤年是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啦!”

    冯鹤年听着一阵难堪:“严谢,咱俩是发小儿,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儿,能不谈关于阶级的话题吗?”

    严谢没好气地回答道:“行吧,革命军人子弟!”

    正当时,冯鹤年发射出了瞄准许久的小石子这回只听得一声闷响,药瓶“哗啦”一声被击的粉碎。

    “我打中啦!”冯鹤年一蹦三尺高。

    “10比1,你有什么可高兴的?”远去的严谢低声嘟囔着。

    清脆的铃声中,班主任女阔步走进了教室,手里扬着一份白花花的试卷。

    “全体同学起立!”辛红大声喊道。

    班主任微微点头致意:“同学们好!”

    “老师好!”学生们回应道。

    “同学们请坐!”班主任摆手示意,“这次期末考试全部结束了。下面,我把各科考试成绩前三名同学的名字念一下,希望同学们向他们学习、看齐!”说着她低头朗声念起手里的名单来,“语文,第一名,冯鹤年;第二名,严谢;第三名,葛树亮。”

    冯鹤年登时眉飞色舞起来,严谢下意识望了望身边的辛红,后者神情严肃地听着班主任念出的名单,似是在为什么事而紧张。

    “数学,第一名,严谢;第二名,辛红;第三名,李小丽。物理,第一名,严谢;第二名,辛红;第三名,周斌。化学,第一名,严谢;第二名,周斌;第三名,辛红。政治,第一名,严谢;第二名,辛红;第三名,冯鹤年。俄语,第一名,严谢;第二名,辛红;第三名,杨志军……”

    辛红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向严谢投来羡慕的目光……

    长长的回家路上,严谢如是大胜归来的将军一般阔步行走。这回换了辛红亦步亦趋地跟在严谢后头,也不顾严谢全然没有与她搭话的心思,嘴里犹自赞叹道:“你的总成绩全年级第一名,平均分99.5,只是语文试卷比冯鹤年少了0.5分。你还真行!”

    走在前头的严谢撇了撇嘴:“我在你嘴里,从来听不到什么表扬。”

    “我没表扬你。”辛红快步追了上来,“你凭本事靠自己考得不是也很棒嘛!”

    “你不会又要批评我,小心走白专道路了吧?”严谢平静地扫了辛红一眼,“其实,你即使再批评我,也是对牛弹琴,因为我根本不喜欢理工科。”

    辛红一愣:“那你喜欢什么?”

    严谢神秘地一笑:“你先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辛红的目光里忽地多了一丝憧憬:“我毕业以后,想当个女拖拉机手!到农村去,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驾驶着康拜因,奔驰在祖国肥沃而广袤的田野上!”

    严谢听着嘿嘿直笑:“那你还不屈才啦?你理工科好,起码也要当个女飞行员呀?”

    辛红璀然一笑:“我喜欢的是那种无拘无束、自由浪漫的感觉。你呢?”

    严谢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喜欢绘画,我想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用画笔表达自己对祖国和人民的热爱!”

    一旁的辛红噗嗤一笑。严谢用余光瞧了瞧辛红的表情,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哎,说句真格的,我的组织问题什么时候能解决啊?”

    “是啊辛红?严谢同学都等不及啦!”身后传来一个粗犷的大嗓门。说话间,冯鹤年的脑门挤到了二人中间来。

    辛红眉头一皱:“你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讨厌!”

    严谢也不管身后的冯鹤年:“辛红,我问你话呢?”

    辛红略微沉默了一会:“肥油渣事件,仍然影响着广大要求进步的同学……”

    严谢一听肥油渣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还有完没完?”

    冯鹤年都在一旁帮起腔来:“就是的!有完没完?”

    辛红一瞪二人:“冯鹤年!你严肃点儿!严谢,这不是我说完就完了的。你的出身虽然是城市贫民,但是,你毕竟是在封建的资产阶级家庭中长大的。当然了,也不光是你,我的话,也同样包括冯鹤年,你们两个人不可能不受到生活环境的恶略影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耳濡目染的习惯成了自然……”

    严谢干脆不再听辛红的数落,加快了脚步朝前走去,辛红连忙追上去拉住了他:“你跑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呐嘿!”

    严谢忿忿道:“我才不管你说不说完呐!你闪开!”

    辛红气不过,索性挡在在严谢跟前:“我就不闪开怎么着吧?”

    严谢愣愣地瞧着如此激动地辛红,登时感到好气又好笑:“我求求你了辛红!你不要再对我纠缠不休了行不行?”

    噗嗤一声,一旁的冯鹤年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辛红小脸儿一下子涨得通红:“谁对你纠缠不休啦?你说清楚!”

    严谢撇了撇嘴:“我压根儿就没想加入你的团组织,是你让我要求进步,让我写入团申请书,你还说让我经受考验,你又让我深挖思想根源……我早就烦你啦!我不入了好吗?!”

    辛红气的一跺脚:“不好!!!”

    严谢满脸的无可奈何:“那你要我怎么样?”

    辛红指着严谢的鼻子:“我要你端正态度!积极向组织上靠拢!”

    冯鹤年连忙上前来打圆场:“辛红,算了算了,既然严谢不想入了,咱也没必要强求他了。”

    辛红又羞又怒地喊道:“冯鹤年,我让你说话了嘛?谁跟你咱咱的啦?!你滚一边儿去!快滚!”

    冯鹤年登时哑口无言起来,这会换一旁的严谢暗自偷笑了……

    辛红瞪着严谢:“你笑什么?”

    严谢好歹收住了笑,清了清嗓子:“我端正态度,向组织靠拢,成了吧?”

    辛红这才缓和了情绪:“这还差不多!”

    冯鹤年思索了一会,忽地走到二人面前:“辛红,你刚才说,我和严谢都同样受到资产阶级生活环境的影响,我倒是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辛红抱着胳膊打量着他。

    冯鹤年瞧了瞧严谢,似是有些犹豫,刚准备凑过身与辛红悄悄说起,便被辛红闪开,“哎呀你公开说吧!我对严谢基本上没什么秘密。”

    冯鹤年干咳了两声:“那我们还是私下交换一下儿意见吧?”

    严谢登时也反应过来,冯鹤年这是有什么不愿让他听见的悄悄话。于是他干脆地一转身:“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回见了二位!”

    进了屋门,午饭已然准备就绪了。严谢在八仙桌旁落了座儿,牧春花从厨房端来了一份馒头和熬菜,“砰”的一声摆在严谢面前,没好气地说道:“吃吧!我的小活祖宗!”

    严谢愣了愣:“妈,您这是什么话?”

    牧春花坐在严谢对面,悠悠叹了口气:“你说你不随老严的出身,他二话没说就去你们学校给你解决了。你可倒好,一句客气话儿没有不说,这么些日子你都不登北屋儿的门儿,跟他连个面儿都不见了。儿子,你不能这么不近人情!他虽说不是你的生父,但他毕竟养育了你十七年,这是事实吧?你……”

    严谢闻言皱了皱眉:“是我故意回避他的!我跟老资本家接触得越多,我的思想就会越落后!十八年的耳濡目染……您应该理解了吧?!”

    牧春花气的一拍桌:“你这是打哪儿学来的混账话?”

    严谢手里的筷子拿起又放下:“哎呀,您还让不让我吃饭啦?”

    “不说清楚,你就甭吃饭!”牧春花厉声道。

    “好!”严谢一拍筷子,“不吃就不吃!妈,您要是再让我说我不想说的话,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儿,我就和严振声彻底断绝往来!”

    牧春花闻言一惊:“你要怎么样?”

    “我马上搬走!离开严家!“

    牧春花没料想儿子竟规划着这一手,便捂住胸口强压着自己的隐痛道:“行了,我不逼你了……你先吃饭吧!”

    午饭过后,冯鹤年来到西厢房,拉着严谢神神秘秘走到跨院里。正当时,小黑子出了屋门,正从窗户上挂的蒜辫子上揪下一头蒜,只听见冯鹤年低沉的声音飘了过来:“明天是星期天,我们一起开一个家庭声讨大会。”

    严谢闻言一愣:“声讨?你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我不参加!”

    冯鹤年眯起眼睛打量着严谢:“你要表现出自己积极靠拢组织的实际行动,对吧?”

    严谢皱了皱眉:“我不参加的原因就是想远离他们!离开严家远远儿的,本来我就说不清道不明的,躲还来不及呐!”

    冯鹤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个会议,正是你与他们划清界限的良好时机呀!”

    一旁的小黑子搁下蒜瓣,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起来……

    只见严谢满脸的纳闷:“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

    冯鹤年敲了敲严谢的脑门:“你忘了辛红是怎么说的啦?她说,咱俩不可能不受到生活环境的影响,而这个大会正是咱们俩择清自己的关键时刻。你就不用说了,我在北屋儿吃了十几年的饭,我也要跟严振声他们说清楚,以此向组织上亮明我的态度。”

    严谢忽地兴奋起来:“组织上也有人参加?”

    冯鹤年笑道:“我已经邀请了团委书记辛红列席这次会议。”

    “真的?”

    冯鹤年拉住严谢:“她仅仅是旁听,但是却至关重要!”

    偷听了半晌的小黑子琢磨过味儿来,从屋子后头钻了出来:“二位少爷,忙着革命的大事情呢?”

    冯鹤年听了眉头一皱:“吴叔儿,请您不要这样儿称呼我们俩。”

    小黑子陪着笑脸改口道:“二位同学,我可以列席你们的大会吗?”

    冯鹤年严肃地点点头:“凡是受压迫受剥削的人都可以参加我们的大会。”

    小黑子嘿嘿一笑:“那我可是责无旁贷啦!”

    严谢瞧着小黑子一阵发愣:“吴叔儿,这么说,您也是无产阶级出身啦?”

    小黑子正经地点点头:“我当然是!吴援朝的母亲也是!”

    冯鹤年郑重地伸出手:“吴叔儿,我正式邀请您和宝凤婶子出席我们的会议!”

    傍晚时分,严家标准厨房座谈会再一次召开。与会人员牧春花与杏儿正在灶台上忙着切菜,会议主持者严振声与林翠卿站在一旁打着下手。

    林翠卿端起一箩筐烙饼又放下:“说是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检讨大会……小屁孩儿开什么会?我看是鹤年这孙子多事儿!”

    严振声抽着烟卷摆了摆手:“他们都不是小屁孩儿啦!”

    牧春花道:“鹤年让严宗带着翠翠和跨院儿的其他孩子,明天都出去玩儿。”说着她小心翼翼地瞧了瞧严振声,“严谢也说开会的事儿了,他还让我通知一下儿老严务必参加。”

    严振声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听严谢的,我参加!”

    牧春花的神色有些为难:“老严,我看你还是甭参加了!年轻人说话没轻没重的。”

    林翠卿也附和道:“振声,春花儿妹妹的话说得对!你就溜号得了!”

    “实在不成,长辈们就都不参加,把他们都撂在那儿,也省得咱们自个儿闹心。”杏儿加入了讨论。

    林翠卿一拍脑袋:“对对,咱大伙儿一块儿逛北海去!”

    严振声叹了叹气:“那哪儿行啊?大伙儿都不去,不把严谢的心给伤了呀?”

    牧春花担忧地望着严振生:“他要再伤了你的心呢?老严,不成你就推了算了!”

    严振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孩子就是孩子,他们嘴里的话不见得是他心里想的,他心里想什么又可能不会说出来。严谢想怎么说,就由着他的性儿去说,我又掉不了一块儿肉。科学家说,十七、八岁,正是孩子的叛逆期……我可不能跟严谢顶着干。”

    说罢,严振声独自站起身,走到了院子里,对着一点点堆起了乌云的远空陷入了沉思。

    日光落下又升起,新的一天在迷蒙的水雾中缓缓降临。昨儿夜里,旱了多日的北京城竟轰轰烈烈地下了一场夏雨,沉闷的雷鸣声在黑色的云层上游走,似是某种天象预兆,惊动着严家大院里各怀心事的众人……

    日上三竿,灿烂的阳光洒了满院。

    与会人员业已到齐。大伙似是对会议各有不同的重视程度。严振声身旁坐着林翠卿与牧春花,三人端的是满脸的严肃。会议召集者,严谢、冯鹤年与辛红坐在院子当中的八仙桌旁,冷眼观察着众人。杏儿忙活着给严宽织毛衣,对着严宽的胳膊比着长短,宝凤埋头纳鞋底子,两个女人似是全然没在意今天的会议。正当时,小黑子提着小板凳走出月亮门,大大咧咧坐在角落里……严振声与牧春花忧心忡忡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冯鹤年清了清嗓子:“大家都到齐了。我宣布,现在开会!”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朝院子当间的冯鹤年望去,“首先,我感谢长辈们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出席我们的会议。我先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我们学校的团委书记辛红同学……”

    辛红起身向众人鞠躬:“叔叔阿姨们好!”

    冯鹤年道:“她列席这个会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团委要求我们做社会调查;二是她非常关心严谢同学的思想进步。”

    牧春花意味深长地望着埋头准备做笔记的辛红。

    “鹤年,你能不能不带这么多的小啰嗦儿?我还得盯着窝头揭锅呐!”林翠卿一瞪冯鹤年,抢着说道。

    冯鹤年打小被林翠卿凶的怕了,当下便缩了缩脑袋:“好吧!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我和严谢不想再背思想包袱了!因为,我在北屋搭伙,吃了十几年严家的饭。严谢就更不用说了,我们俩或多或少的都沾染了剥削阶级带给我们的不良影响……”

    “乱弹琴!”冯大福远远从月亮门走进来,“鹤年,你今天到底想要搞什么?”

    冯鹤年伸手止住了冯大福的话头:“爸!今天,我们不是让您来这里当领导的!今天家庭扩大会议的主题是关于严振声的,我和严谢,要与没落的资产阶级家庭彻底划清界限!”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人群中唯有二人神色如常。小黑子注视着严振声冷笑着,严振声则平静地望着三个年轻人,似是他们只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林翠卿向来直言直语:“鹤年,要划清界限还不好说,你小子把这些年吃的严家的饭,麻利儿吐出来不就结了嘛?!什么阶级的饭也不是观音土!”

    冯鹤年郑重地面向林翠卿:“我是吃了严家的饭,但是,我父母还给我交了饭钱呐!您说话时,请注意一下儿您的表达方式。”

    林翠卿把腰一叉:“我就这方式!你能把我怎么着?严家不养狼崽子!儿媳妇大肚子,装什么孙子呀你?!”

    严谢无奈地摆手:“大妈,我们不是来讨论谁吃了谁的,谁就该如何如何的,我们是来与严家彻底决裂的!”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便都聚到严谢身上去了,严谢莫名发觉大家注视他的目光有如在注视一只白眼狼,而小黑子却一直冷冷注视着严振声。

    林翠卿厉声道:“严谢,你是小祖宗行了吧?我怕你得了吧?”

    严宽悄悄拦住林翠卿:“妈,您少说两句。”

    “我要不是冲着严谢在,我早就胡骂溜丢了。”林翠卿低声嘟囔。

    会场随即恢复了平静,冯鹤年便干咳了两声:“下面开始会议的第一项内容。首先,有请禄山爷爷和奶奶,讲讲自己是怎样被严振声剥削和欺压的。”

    高禄山与秀妈登时愣住了,没成想这场大会居然还有自个儿的事儿。

    冯鹤年一挥手:“请吧!”

    高禄山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略一思索后说道:“好吧!让我说,我就说!”他郑重地面向冯鹤年三人,“那一年,我在澡堂子给一个有钱人搓澡,这人嫌我给他搓大发了,说是我把他的肉皮儿给搓疼了,他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我一个大耳帖子,打得我是两眼直冒金星啊……”

    辛红轻轻咳嗽了两声:“禄山爷爷,请您不要跑题儿。”

    高禄山便一个立正站直了身子:“是!这个时候儿,严振声同志……那会儿还不叫同志,严振声瞧见我挨了打,他气不忿儿的,我们俩那时可真是非亲非故啊!他拿起了手巾板儿,啪啪啪就是一通儿地抽哇!”

    “严振声怹抽了谁?”严谢连忙追问道。

    “他还能抽谁?”高禄山憨厚地一笑,“他抽的就是那个有钱人!他那才叫路见不平呐!”

    三个学生一下子愣住了。他们屏息凝神听了半晌,结果却没有听到他们想听到的答案。宝凤和杏儿这会在一旁捂住嘴偷着乐,听着严谢脸色端的是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

    高禄山接着说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有钱人是一高丽棒子,专门儿靠买烟土坑害咱中国人的大暴发户儿!我得罪了客人,澡堂子老板即时就把我开了。严振声把我领到这个院子里,还帮我成了家……”

    严谢悄悄看了严振声一眼,眼底隐隐带了些钦佩的神色。

    “冬天,严振声怕我冷,把他的棉大褂儿送给我穿,夏天……”高禄山这便滔滔不绝起来。

    冯鹤年无奈地打断了高禄山:“爷爷,我让您说严振声剥削和欺压您的事儿呐,您是没听懂啊?还是糊涂啦?”

    高禄山挠了挠后脑勺:“我就先说到这儿吧!一会儿我想起严振声的好儿来,我再补充。”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偷笑。

    冯鹤年装作没听见似的,把目光转向秀妈:“奶奶,该您说了!”

    秀妈朗声说道:“要我说呀,严家人除了比我们有钱以外,就是对我们平等相待!宽子和福子都是我奶大的,严振声同志把这两个孩子都当自个儿的孩子一般看待!”说着她把目光转向人群后头的冯大福,“福子,你也说说吧,说说严振声同志怎么送你上的学?说说什么叫不分薄厚?福子要是没有文化,他在人民军队里,也不可能升官升得这么快!鹤年,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才是,不能当白眼儿狼!”

    杏儿与宝凤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是前仰后合,似是上天桥听了一出相声似的。

    冯鹤年敲了敲桌子:“请二位婶子严肃一点儿!”

    辛红扯了扯冯鹤年的袖子,二人低声耳语了一阵后,冯鹤年直起了身:“奶奶,您先歇会儿!”

    沉默不语的严振声忽地抬起了头。

    冯鹤年缓缓将目光移向了人群后头:“下面,由城市贫民吴友谅叔叔谈一下儿他是怎么被严振声欺压的。”

    小黑子似是憋了许久了,“蹭”的一下站起了身:“好吧!哎呀,说来话长啊,我嘛,底根儿就是城市贫民……”

    趴在条儿凳上瞧了许久热闹的郭秉聪这会终于开了口:“鹤年!吴友谅他怎么能算城市贫民呢?严谢,你们弄错啦!吴友谅解放前就是有钱人!好劲的,他家里存着一万块现大洋,比严振声可不在以下!”

    冯鹤年闻言一愣:“舅舅,您说话要有依据!”

    郭秉聪中气十足起身道:“我当然有!”

    小黑子登时怒上心头:“郭秉聪!你……”

    郭秉聪一皱眉:“吴友谅你要干嘛?你是资产阶级!是资本家!”

    小黑子便冷冷一笑:“你才是个漏网的资本家呢!严谢,鹤年,郭秉聪的事儿,孔老痴孔师傅知道底细!”

    郭秉聪对着老天爷遥遥一拱拳:“孔老痴不在了!你不要拿逝去的人说事儿,不然对老先生怹不敬!你有钱没钱,我妹妹当时管账,她都知道。秉惠,你说说吧!”

    郭秉惠左右为难地瞧了瞧大伙:“哥,我不想翻旧账了。”

    冯鹤年登时来了兴趣:“妈,您说嘛!”

    郭秉惠脸色格外严肃:“鹤年,依我看,你们的这个会还是早一点儿结束,不要再继续了!如果,按照你们三个年轻人的说法儿,严家的前院儿和跨院儿就剩不下什么好人啦! ”

    冯鹤年失望地摇了摇头:“妈!阶级分析就是要分清好人坏人,您的觉悟怎么不高哇?”

    “鹤年!”冯大福低声提醒道,“你妈再说就乱套了!”

    作为风暴的发源地,严振声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孩子们听风就是雨呗!”

    辛红也向郭秉惠投去关切的目光,似是认准了郭秉惠是受了某种压迫而不敢实话实说了:“我们不是孩子!秉惠阿姨,您说吧!”

    郭秉惠连连摇头:“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小黑子满腹怨气地瞪着郭秉惠:“我不用你说了!要不是严振声这个万恶的资本家和郭秉惠合谋,我也不会变成穷光蛋!”

    严谢赶忙附和道:“越穷越光荣!吴叔儿,您就大胆讲出来吧!”

    牧春花一瞪严谢:“严谢,你们年轻人就甭跟这儿起哄成吗?!”说着她将目光转向小黑子,话里有话地说道:“吴友谅同志,严振声可没有个别人那么恶!我和您单独谈过您的那笔钱,还有关于海淀的那个猪头什么飘的……你该明白吧?那件事儿,它早就翻篇儿了! ”

    小黑子冷冷一笑:“我再傻,你也就蒙我三天,何况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不至于傻死吧?”他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还来复线,还什么比对,那个猪头狗头的什么飘的,他的灰儿都飞没影儿了,你拿什么比对?你比个鬼吧!牧春花儿,你想拿这个要挟我,佬佬!吴老三我不吃这一套!这么些年了,我都没言语,因为不对机会!”

    三个当事人,牧春花、严振声与林翠卿登时便大惊失色,在场的其他人听着直感到一阵莫名其妙。正当时,小黑子阔步走到院子当间儿,直勾勾盯着严谢:“严谢,我问问你,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严谢似是很开心有人问到直感问题,挺直了腰板回答道:“城市贫民!”

    小黑子连声冷笑:“好!好一个城市贫民!还是让我来告诉你,你的老子是怎么一回子事情吧?”

    霎时间,院子里的大人们都怔住了……隐藏在岁月中的那一线秘密似乎即将以这样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孩子们面前揭开……

    严谢全然没有注意到周边人的脸上:“我不用您告诉我,我父亲姓吴,他名叫吴大……”

    小黑子哈哈大笑起来:“是是,他确实是吴老大!他跟我一个姓儿……”

    一旁的宝凤听不下去了:“黑子!你住嘴吧!不该说的不能说呀!”

    小黑子忽地收住笑,表情变得凶狠狰狞:“宝凤,就是因为咱们穷了,我才什么都不怕呐!严谢,你确确实实姓吴,你知道我是谁吗……”

    刹那间,一个黑影“忽”地从人群中飞掠而过,只见牧春花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上前去,一头撞倒在小黑子的胸前。小黑子猝不及防之下摔倒在地上,牧春花也跟着一同栽在他身上。人群中传来一阵嘲讽的笑声,原来是林翠卿。宝凤登时大怒,猛地站起身,一把扔掉了鞋底子,似是要当场翻脸。林翠卿立即收起笑容,盯住了宝凤。

    宝凤一指牧春花:“牧春花儿!你干什么呢你?想打架吗?啊?”

    牧春花头晕眼花地从地上爬起身:“宝凤,我才不会打架呐!老娘今儿要跟你爷们玩儿命了我!小黑子,你要敢再说一句吴大这个那个的,我就撕烂了你的嘴!”

    宝凤登时气血上涌,袖子一挽便要冲上前去,林翠卿立即跳了起来,与严宽一道拦住了她。

    宝凤眼见着面前二人结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城墙,眨眼便倒坐在地上撒起泼来:“黑子,严家人拉便宜手儿啦!他们合起伙儿来欺负咱们啊……”

    这样一派混乱不堪的场面,三个年轻人显然始料未及。他们不得不起身转移阵地,以免被中间的混战波及,随后便面面相觑地呆愣在了一旁。

    小黑子也是摔的七荤八素,可一听见宝凤的喊声,他便顾不上胸口的阵痛,“蹭”一下爬起身:“严宽!你找死呀你?”

    严宽凶狠地回过头:“吴友谅,你说话客气点儿!我死之前也得拉上你当垫背的!”

    严振声连忙站出来劝阻:“宽子,别胡说!你还得养活你老娘呐!”说着,他自己将目光转向了小黑子,微微攥紧了拳头,似是在憋着一股无名劲儿。

    三个年轻人中,冯鹤年最先跳了出来:“各位叔叔,婶子,阿姨,您们都冷静冷静!您们,千万不要因为个人的恩怨转移了斗争的大方向……”

    郭秉惠一把拽住冯鹤年:“你就甭跟这儿裹乱啦!”

    小黑子面沉如霜:“郭秉惠,严宽,你瞧瞧你们家鹤年够多么懂事儿呀!啊?鹤年,你知道严宽是谁吗?那会儿,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你不可能知道严宽是谁,他那会儿去了滇缅战场!他就是你的……”

    “吴友谅!你给我住嘴!”人群中传来冯大福的一声暴喝。

    小黑子放开了大喊大叫起来:“我偏不!我亏了钱!你们敢情不难受?严鹤年!你的亲爹就是……”

    “砰”的一声闷响,似曾相识的一幕,人群中再度闪过一个人影。只见那人影像是炮弹一般砸在小黑子身上,二人猛地向后倒去,一把倒在了墙角上。是严振声!他双眼通红地瞪着小黑子,眼底的怒火似是要喷薄而出。四下里登时静的出奇,众人都呆呆地望着墙角对峙的二人……

    “除非你拿针把我嘴缝上!要不,我必须得说!”小黑子挣扎着推开了严振声的手。

    严振声再次发力,捂住了小黑子的嘴,没留神收住力气,小黑子的后脑勺“咚”地一下被撞到墙上,双眼登时一黑,一时半会也说不出话来。

    严振声放声大喊道:“前院儿当妈都给我听着!把你们的孩子都给我看好喽!动起拳脚来,留神碰着他们,我下手重,伤了谁都不合适的!”

    两位母亲微微一愣,当即反应过严振声的“弦外之音”来。牧春花一把将严谢扯到另外一边,任由他拼命挣扎也不松手;郭秉惠则紧紧拽着冯鹤年躲进了东厢房门口,冯大福连忙护在娘俩跟前。

    院子正当间儿登时宽敞起来。

    “爷们儿,你还记得你们小时候儿,教你们功夫的那个师傅吗?”严振声冷冷说道,“他是我请的,你那会儿不好好儿学,可这师傅背地里教了我一招儿,这招儿,我要是用上了,你小子必死无疑!”说着他微微松开手,放开了小黑子的嘴,“可是,我暂时还不想用它……”

    小黑子一瞪严振声:“吹吧你!接着吹!”

    严振声面无表情地凑近了小黑子:“吹?今儿个,严谢和严鹤年,假如这俩孩子无论谁有了什么不测,我就跟你玩儿真的!”

    “他们能什么不测?”小黑子挣扎着说道。

    严振声便压低了声音:“你我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我不想让孩子们知道的事儿,你却变着法儿想让他们知道。鹤年我就先不说了,严谢已然不认我这个爹啦!”他眼底的愤怒似是喷发的火山一般不断堆积,“养了他十八年了,我最后的念想儿屁毛儿都没剩!我把苦水儿自个儿咽了,我认头了!十八年,孩子忽咘啦地就没了亲爹,他比我更痛苦!你要是再给严谢的伤口上撒辣椒面儿,那我就用上我的这最后一招儿,让你小子先走一步!我严振声随后就到!”

    三个年轻人远远地瞧着墙角里的二人,却听不见他们在谈论什么。辛红环顾着满院大人,纳闷的神态里又隐隐带着一丝莫名的鄙视。

    小黑子也是不甘示弱:“严振声,你甭这儿吓唬耗子!今儿个,我要和你来个鱼死网破!只要我不死,我就非得和严家的后代论出个是非黑白不可!”他冷笑着盯着严振生的眼睛,“我就是气,也要把你给气死!!!”

    两个男人怒目而视,沉默了半晌后,严振生忽地松开了小黑子。

    “行吧!”严振生后退了两步,转头朝倒座房喊道:“老孟——!孟瓦匠——!把您的那把瓦刀拿过来使使!”

    远远传来孟瓦匠的河南腔:“来啦,来啦!”

    正当时,只见二门外跑来一个瘦小的老头儿,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瓦刀,一路小跑着把它递到了严振生跟前儿。

    严振声冷声道:“您把它搭到台阶儿上!不动铁,不为凶!”

    老孟便把瓦刀搭在北屋的高台阶上,一头朝上,一头朝下,转头对严振生道:“东家,你瞅瞅,这么着中不中?”

    “中!”

    说话间,严振声便侧过身来,快步上前,抄起右手食指便冲着瓦刀狠狠戳去。众人一阵惊呼,只听得一声闷响,闪着寒光的一柄大瓦刀登时裂成了两截儿……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呆了。

    严振声紧接着转身一瞧,小黑子竟也是呆呆的愣在原地。严振生一手抵着小黑子的胸口,另一手食指轻轻抵着小黑子的喉咙。

    “瞧见了嘛?这招儿就叫一指封喉!”严振生忽地大喊起来,“宽子他妈!严谢他妈!鹤年他妈!明年的今天,就是我和小黑子的忌日!弄死他,我也立马儿去死!一命抵一命!借孔老痴先生一句言,这叫预知时日!”

    “噗通”一声响,面色惨白的宝凤一下子跪在严振声的面前……

    “老爷!”她凄声哭道,“我宝凤的命是太太给的,看在我和太太这么多年的交情上,您就饶了不懂规矩的小黑子吧!黑子,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啦!”

    “你可别介呀!凤啊——!”小黑子嘶哑地喊。

    宝凤一抹眼泪站起身:“实在不成,我就先死在你头里吧——!”

    说话间,宝凤便要朝廊柱上撞,林翠卿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住:“凤!你可万万不能够啊!”

    二人登时抱头痛哭起来,小黑子瞧着宝凤愣了许久,终归是回过了神来,高举了双手以示投降。严振声松开了他,小黑子当即自掴耳光,“啪啪啪”地抽打着自己的脸颊……

    “严振声!从今儿往后,我永远封口儿!”小黑子红肿着脸颊喊道。

    严振声直视着小黑子的眼睛:“得!我要的就是你的这句话!”

    说罢,严振声转过身,步履沉重地走向北屋。严谢傻愣在一边,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远远只听见严振声的一声低喝:“鹤年,散会!”

    “是……”冯鹤年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林翠卿扶起了宝凤,转头对杏儿说道:“杏儿啊——!咱的窝头该揭锅啦!都他奶奶吃饱了撑的,没有了窝头,三天就都饿成瘪臭虫啦!”

    众人纷纷散去,严宽招呼着冯大福与郭秉惠,正准备抬走沉重的八仙桌,严振声忽地停住脚步,转头瞪着冯鹤年与辛红:“废物点心!一个个儿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连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鹤年!还有这位辛红大姑娘,你们俩把桌子抬到北屋儿去!”

    冯鹤年不知所措地缩了缩脑袋:“哎……”

    屋子里的严谢也连忙出门来帮忙抬桌子,辛红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走向了八仙桌。

    收拾了满院狼藉之后,三个年轻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走向院外。牧春花走出北屋,不无担心地看着三个年轻人的背影。

    “一指封喉?”严谢回忆着方才那一刻老严的神勇,“严振声也不是练家子,怹怎么会这一套呢?”

    “是啊,平常看他老实巴交的。”冯鹤年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沉默了许久的辛红忽地幽幽开了口:“你们看到的都是表面现象。我倒觉得你们的这个家族,有一股隐藏得很深的强大力量,如同洪水猛兽一般,一旦爆发,势不可挡。”

    严谢闻言微微一愣:“是什么样儿的力量那么强大?”

    辛红茫然地摇头:“具体的我也说不太清楚,反正是一环扣一环的,咬得很紧很紧的!那个叫宝凤的阿姨不是说了,她的命是太太给的嘛?这个太太,曾经又是严谢的大妈。”

    说话间,三人走到宅门外,站在了胡同里。严谢认真地注视着辛红:“老一辈的恩怨都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

    “不会吧?”辛红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严谢,“落后的封建余孽思想在这个院子里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儿想要把它解决,根本就没有可能。”

    严谢登时感到一阵委屈:“辛红,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个院子里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你的判断不能太绝对了吧。”

    “你什么都不用解释了。”辛红摆手打断了严谢,“今天发生的事情还不够复杂吗?里面包含的潜在内容还不够多吗?严谢,你回去好好儿想想吧!还有冯鹤年,你也要思考一下你的问题。你们两个不用送了,都请回吧。”

    严谢隐隐带了些怒气了:“辛红,今天,我已经明确表达了自己与严振声断绝关系的意愿,你又不是没看见,你还要我怎么样?”

    “口头儿上说说容易,要做到真正的断绝没有那么简单。”辛红冷冷说道,“组织上还需要重新评价你,特别是要看你的实际行动。”

    说罢,辛红转身离去了,严谢与冯鹤年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胡同深处。

    同一时刻,西厢房里,严振声在八仙桌旁缓缓落座,牧春花连忙给他沏上茶水。

    “你会武术,那上次小黑子出幺蛾子的时候儿,你为什么不使出来呢?”牧春花坐在严振声对面。

    严振声愣了愣:“哪个上次?”

    “就是他让你拿这四合院儿还账的那回。”牧春花白了严振声一眼。

    严振声便干咳了两声:“你不知道。宝凤无意中说,他们两口子也要跟着开会,我一想,干了!我怕的就是今儿开会的时候儿出岔子,所以,昨天深夜,我就和瓦匠老孟嘀咕好了,我告诉他,你只要一听见我喊你,你就立马儿把瓦刀拿出来……”

    牧春花闻言苦笑道:“闹了归其,是你提前有了准备。”

    严振声叹道:“公私合营九年了,小黑子憋了一肚子邪火没地儿撒,他早晚要找机会折腾严家。我不提防着他的这手儿活儿,还不得眼瞅着被他算计?!”

    牧春花不由好奇道:“那瓦刀,我瞧着怎么跟真的似的?”

    严振声低低笑了笑:“要能让你看破了,那些卖大力丸的早就喝西北风儿啦!”

    牧春花轻轻叹了口气:“真够悬的!得亏小黑子不知道,你走了一步险棋啊!”

    严振声正色道:“护崽儿,再险也得这么干!谁要妨碍了严家子孙要求上进的步伐,我就跟谁玩儿命!”

    牧春花瞥了瞥严振声:“你一腌咸菜的,怎么会懂这些?”

    严振声忽地微微沉默了一会,目光望向屋头角落里,喻老爷子的遗像孤零零的竖在那儿。

    “你忘了咱爹是干嘛的啦?”严振声轻声说道,“天桥儿卖艺的玩意儿,一般也就行儿里人摸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行儿里人不会去戳穿它。”

    牧春花的目光也在喻老爷子脸色停留了一会:“这次你把小黑子拍唬住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来第三回呢?”

    “那也只能随机应变了。”严振声收回目光。

    说话间,严谢推开屋门走了进来。他站在屋门前一动不动,冷冷地注视着严振声,似是有话要说。牧春花左右为难地瞧着这一老一小,登时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孩子,开会累了吧?快坐这儿歇会儿吧!”严振声沉声道。

    严谢依旧是站着没挪窝,一声不吭地望着严振声,似是要从他脸上看出花儿来。

    严振声扭头避开了严谢的目光:“春花儿,我先回东耳房了!你们母子有什么事儿就言声儿。”

    严谢忽地出声拦住了严振声:“您等一下儿再走行吗?”

    严振声顿住脚步:“说吧孩子!”

    严谢微微犹豫了一会:“您在澡堂子里,为什么要帮助禄山大叔儿?”

    严振声微微笑了笑:“保护弱者,天经地义!严家老祖宗就是这么教育我的。”

    严谢似是对这个回答感到疑惑不解:“可是,您是那样儿的出身……”

    严振声朗声道:“孩子,钱是正道儿来的不是罪过,贫穷也不见得就是荣耀。世道艰难,人为物累,心为形役,唯一不可退让的是善良与道义。这话,你我共勉吧!”

    这话大概超出了严谢的理解能力:“现在的形势一片大好,哪儿来那么多的艰难和物累?”

    严振声轻叹道:“我说的艰难是为人处世,我说的物累是思想和精神层面的……”他顿了顿,“这个嘛,你也许还不太懂,得你自个儿去慢慢儿琢磨了。”

    严谢忽地严肃起来:“那您说的心为形役,都是旧社会的人才有的观念!”

    严振声哈哈一笑:“你还是不懂啊!甭管什么社会,人都不该去做缺德、违心的事儿。”

    严谢这便想到了重点上:“不违心是吧?那我问问您,刚才,吴叔儿为什么说自己会永远封口儿?您为什么不让他说话?真相到底是什么?”

    严振声背对着严谢沉默了许久:“这个,只能你亲自去问吴友谅了。”说罢,他便要抬脚离去了。

    严谢赶忙追上严振声的脚步:“我和鹤年哥的身世都有什么秘密?”

    严振声身形忽地一顿:“没什么秘密!即便是有的话,我也是为了你和鹤年好!”

    严谢眯起眼睛打量着严振声:“您不说是吧?”

    严振声一皱眉:“这不是我说不说那么简单的问题。”

    “好吧,那我也不想刨根儿问底儿了。”严谢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妈,您给我十六块钱食宿费。”

    牧春花从屋里探出头来:“什么食宿费?”

    “我今天就搬到学校去住!”严谢忽地抬高了调门,“永远离开这个不清不楚、乌里乌涂的资产阶级家庭!”

    牧春花登时急了眼:“不行!我不准你走!”

    严谢立刻逼问道:“那您就告诉我真相!我到底是谁?”

    牧春花愣了一愣:“儿啊,你是……”

    “春花儿!你把钱给他!让他走!”严振声厉声打断了牧春花“孩子的心是干净的,是透明的。虽然,他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也希望你能留住他心底的这份儿纯洁!”

    牧春花急的一跺脚:“老严!严谢他这是不念养育之恩,大逆不道啊!”

    “春花儿,别把话说得那么重。”严振声压抑住内心的痛苦,“这不是他的错儿。人往高处走,严谢要求进步没有任何的不对!只要不影响他加入团组织,他做什么都不框外。”

    严谢这便冷冷地插嘴道:“妈,您听到了吗?我要离开这个家,怹都没有任何想挽留的意思,因为怹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爸爸!”

    牧春花气的两眼直发昏:“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情!严谢呀,你不知道的,严振声他……”

    “严谢他妈!你儿子说得对!”严振声深吸了一口气,“严谢,我压根儿就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不是!!!”他的语调近乎于咆哮,似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宣泄,“你走吧,往后,甭管你走到哪儿,都不用再提我的名字,用不着的!去努力吧,努力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今后,但愿你能为祖国和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