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胡同-革命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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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北京,微风卷动着树影,跨院四下一片“沙沙”的轻响,又是一个平常天。

    早些日子,小黑子与高禄山一通忙活,在门前建了个窝棚式的小厨房,自此宝凤与秀妈做起饭来便方便了许多。此刻二人正在小厨房里张罗着饭菜,香味儿顺着夏风飘出去老远。小黑子在自家窗外擦着自行车,如今那可是他心头的宝贝疙瘩;永远的闲少爷郭秉聪则拿着一柄大蒲扇,来来回回地在院子里踱起步来,似是在巡阅领土一般。

    宝凤洗着一条水灵灵的大萝卜,洗着洗着忽地叹了口气,对一旁炖鱼汤的秀妈说道:“宽子的婚礼可是够排场的啊!”

    给秀妈帮下手的高禄山听见了,嘿嘿一乐:“看怎么说了,冯大福特意从部队借了一辆胜利20的小轿车,让宽子接新娘子使。”

    秀妈感叹道:“那是他们哥俩儿过得着的!”

    宝凤便把萝卜往砧板上一拍:“咳!想想就心寒!我过门儿的时候儿,木头轿子没坐过不说,连轿子的影儿也没瞧见呀……”

    小黑子听着厨房的动静,从窗口探进头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到时候儿,我给你弄辆伏尔加送你过门儿!”

    “一边儿去!”宝凤把小黑子的脑袋按了回去,“甭没正形儿!”

    小黑子缩回了脑袋,屋外传来他不屑的声音:“还胜利20呐?美得她!严家就是弄一辆红旗去集体宿舍接亲,婊子也变不成黄花儿大姑娘!她还露这脸儿干嘛?我都张不开嘴!”

    宝凤一瞪小黑子:“杏儿可是连续好几年的先进职工,你不能老戴木头眼镜儿看人!”

    小黑子撇了撇嘴:“骨子里是什么就是什么,历史是抹杀不掉的!”说着他忽地嘿嘿一笑,“这回,老娘们儿牧春花儿可管不了我啦!她是没见过不玩儿命也玩儿得好的!哼!不怕贼不偷,就怕贼抓贼!”

    宝凤闻言一愣:“黑子,你要干嘛?”

    小黑子这便扭过了投去:“我嘛儿也不干!老几位就等着瞧大戏吧!”

    “看戏?”郭秉聪这会从院子那头慢悠悠地溜达过来了,“我没心情!我就打算喝三天稀的,把肚子腾空了,这个礼拜天,聪爷我,就等着上丰泽园儿甩开腮帮子搓啦!”

    秀妈听着一皱眉:“秉聪,回你把胃给饿坏了,麻烦就大啦!”

    小黑子忍不住挤兑道:“瞧你那没乞子的德行!就惦记吃!”

    郭秉聪没在意,继续说道:“看在我妹妹、妹夫的面儿上,我掏了三块钱的份子,说什么也不能亏喽我自个儿的嘴吧?!你牛,你不也得去嘛?宝凤送了一床杭州的锦缎被面儿,还有俩暖瓶、一脸盆儿。你们两口子要是不吃,可就亏大发了!”

    小黑子低声嘟囔道:“我不像你,专门儿奔着吃去的……”

    郭秉聪小扇一挥:“你好喝一口儿,这个,没人儿不知道。”

    小黑子满脸神秘地便朝着郭秉聪招了招手。后者纳闷地凑上前来,小黑子便对着他耳语起来……几句说完,小黑子忽地“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郭秉聪听了大惊:“莫非你……”

    小黑子登时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你就瞧好儿吧!秉聪!”

    郭秉聪心底登时一颤。

    同一时刻,前院老厨房里,牧春花与林翠卿正忙着和面。林翠卿手笨一些,和着和着便糊了满脸面粉。牧春花凑过去替林翠卿吹了吹眼角。林翠卿被吹得眼前一阵迷糊,竟莫名觉得有趣,便嗤嗤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忽地发觉眼前的牧春花脸上泛起了丝丝的皱纹,于是林翠卿便又转而忧愁起来:“春花儿啊,我是多年的老媳妇儿,第二回又熬成老婆婆咯。”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呀,也得为严谢着想喽!”

    牧春花噗嗤一笑:“严谢刚满十八,姐姐您真会逗闷子。等他娶媳妇儿,我最少还得熬个七、八年!”

    林翠卿白了牧春花一眼:“振声十八岁的时候儿啊,我都生了宽子啦。”

    “时代不同啦……”牧春花笑叹道。

    正当时,屋外传来一个女孩的清脆的喊叫声:“严谢!严谢——!”

    屋内传来严宗的回话声:“是辛红姐呀?我哥这就来——!”

    跟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窗前闪过一个猴急的身影。牧春花朝院内一瞧,那个倒像是严宗,瞧着大概是去替严谢穿信儿去了。林翠卿这会也凑热闹似的挤到窗户旁,冲牧春花打趣地说道:“我说什么来着?时代是时代,岁数儿是岁数儿,人到了日子口儿上,就跟猫赛的,它必得闹!”

    “姐姐您这话儿也……也忒那个了。”

    林翠卿嘿嘿一乐:“本来就是的,话儿糙理儿不糙!”

    厨房内二人仍在细细揣测,是什么样的姑娘能令严谢如此激动。辛红站在二门外等着严谢,看样子与严谢年龄相仿,梳了一头麻花辫,白衬衫配绿色军裤,一副干练出挑的模样。她踮起脚朝西厢房的方向看着,似是等的有些着急了。正当时,严宗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她面前。

    “辛红姐,我哥去厕所了。”严宗好歹匀了两口气,“他特意嘱咐我,让我在屋儿里等你消息的。”

    辛红赞许地点点头:“你这个小通讯员还算是尽职尽责。我先到大门口儿去等他了。”

    严宗一个立正站直了身子:“是!”

    辛红便转身朝门外走去,严宗回头跑向跨院,冯鹤年此刻则快步走出了东厢房……

    “嘿!吓你一大跳噢!” 冯鹤年从背后一拍辛红,后者吓得一个激灵,辫子登时甩的老高。

    “怎么是你?”辛红没好气地瞪着冯鹤年。

    “你是不是又要找严谢呀?” 冯鹤年答非所问。

    辛红翻了翻白眼儿:“明知故问。”

    冯鹤年撇了撇嘴,脸颊微微有些泛红:“你是咱们学校的团支部书记,我是团委委员,有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讨论嘛!”

    “个别谈话你懂吗?”辛红一本正经地说道。

    “组织上的事情,我当然知道了。”冯鹤年支支吾吾地回答。他的眼睛在看另外一个方向,街道那头,一辆苏式嘎斯69吉普车正不紧不慢地从远处驶来。

    冯鹤年一把拉住辛红的衣袖:“快!立即隐蔽!”

    说话间,一身戎装的冯大福阔步走出大门,等候多时的吉普车上跳下一名战士,为冯大福拉开了车门。

    藏在房跺后边的冯鹤年与辛红看着冯大福钻进车内,一直等到车子开远了,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

    辛红纳闷地走向大门口:“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敌情了呐,弄得那么神神秘秘的,你也不嫌劳神!”

    冯鹤年仍是心有余悸,连和辛红说话都要背对着吉普车远去的方向:“哎,你刚才看见我爸爸了吗?”

    辛红瞥了瞥冯大福:“你爸爸?是穿绿军装、戴着三块儿红的那个吗?”

    冯鹤年登时有些不高兴,转过了身来:“那是领章帽徽好不好?三块儿红?真难听!”

    辛红轻轻“切”了一声:“嫌不好听了,我又没请你来听。”说着她忽地感到一阵好奇,“哎,你那么怕你爸爸干嘛?”

    冯鹤年悄悄看了辛红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我爸说我这个年龄,要把心思多花在学习上,不让我过多地接触女同学。”

    辛红一瞪冯鹤年:“我又没让你接触我!多此一举!”

    冯鹤年连忙摆手:“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说话间,辛红忽地笑逐颜开,如沐春风的模样直教冯鹤年一阵心动,内心的少年情愫登时蠢蠢欲动起来……

    “你们聊什么呢?这么热闹?”身后传来严谢的声音。冯鹤年忽地愣住了。他猛然意识到,辛红的笑容并不是展露给他看的……

    冯鹤年眉头一皱:“我们在聊我爸爸呢呐!”

    “不是又要请你爸爸讲战斗故事吧?”严谢低笑了两声,凑上了前来,“我都会背啦!我打小儿就听,你爸爸的表达能力又比较一般,不够刺激。”

    “严谢!我爸是革命军人!你严肃点儿!”冯鹤年一板一眼地说道。

    严谢无奈地叹气:“是!服从命令!”

    辛红也气呼呼地一叉腰:“严谢!”

    “在!”严谢一个立正,“不对不对……到!”

    辛红摆出一副宣读文件的正经模样:“严谢同学,你的入团申请,组织上已经……”

    严谢连忙抢白道:“批准啦?!太棒啦!”

    “……因为你的学习成绩优秀,并且积极要求进步。”辛红顿了顿,“团组织决定,选择你作为我们的培养对象!”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坏笑。

    “天呐!辛红,说话大喘气,没劲!”严谢一下子蔫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今天来,要带给我一个大好消息呐!”

    辛红捂嘴笑道:“严谢,你要勇于接受组织上对你的考验!”

    严谢满脸的丧气:“考验?你们都考验我两年多了,还不过关呀?”

    一旁的冯鹤年这会接过话茬来:“严谢同学,团支部的会议我也参加了,你作为组织上培养对象的决定,我也投了赞成票……”

    说话间,牧春花走出了宅门,装着漫不经心地瞥了辛红一眼:“来客人啦?”

    严谢赶忙介绍道:“妈,她是我们学校的团总支书记辛红同学。”

    辛红站直了身子:“阿姨好!”

    牧春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严谢:“好!好!严谢,别让你们书记站外头哇,快请她到屋儿里坐吧!”

    辛红连忙摇头:“不了阿姨,我们马上就要下乡去农村了!”

    “去农村?”牧春花一愣。

    “是啊,支援三夏,收割小麦!”辛红满脸严肃,“严谢,你跟我来一下儿,我代表组织对你单独提几个要求。”

    严谢登时兴奋起来:“好!妈,我一会儿就回来!”

    二人神神秘秘朝胡同另外一侧走去,辛红回头对牧春花笑了笑:“阿姨,再见!”

    牧春花也挥了挥手:“再见姑娘!”

    冯鹤年也随着牧春花一同挥手,可辛红瞧也没瞧冯鹤年,转身追上了严谢。冯鹤年呆呆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只见二人边走边谈,严谢也不知说了什么,辛红爽朗的笑声在胡同里回荡……牧春花儿笑着望着孩子们,但冯鹤年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林翠卿与牧春花张罗好了午饭,满桌热腾腾的熬菜、饼子。严振声闻着香味儿走进屋内,把手里的小纸包放在了桌上,牧春花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有几片薄薄的熟肉。

    严振声说道:“我们厂长从老家捎回来的,我切了七片,咱家人一人一片,我可有日子没吃肉了。”

    林翠卿撇了撇嘴:“切得比纸片儿都薄,什么肉啊?”

    严振声道:“河间府的酱驴肉……”

    林翠卿闻言脸色一变,连忙上前去包起纸包:“你赶紧把它拿走!”

    严振声登时愣住了,不知道林翠卿何来如此大的反应:“翠卿,天上的龙肉,人间的驴肉,你尝尝就知道了……”

    林翠卿听不进去:“快闭嘴吧!当年,宝翔跟我说过,河间那边儿有个专门儿屠宰驴的村子,甭管是四面八方哪儿赶来的驴,离那村儿还有十里多地的时候儿,驴就死活儿也不走了,它们没有一个不流眼泪的……”

    严振声听着稀奇:“为什么?”

    “它们闻到自个儿同类的血腥味儿啦!我自从听说了这个段子,就不再碰它了。庄户人,也很少有人吃牲口肉的!”林翠卿激动地说道。

    严振声轻声道:“翠卿,它又不是咱们家的牲口……”

    正当时,四处晃悠的闲人郭秉聪循着香味儿追了过来,他探头朝屋里瞟了瞟桌上的肉。

    “嘛呢秉聪?一惊一乍的?我可跟你说啊,今儿我们家没有剩吃儿!”林翠卿瞧着郭秉聪鬼头鬼脑的模样便来气。

    “您知道,我一个人儿过,不开火。”郭秉聪舔了舔嘴角,目光在餐桌上扫来扫去,“老亲家母,您先给晚辈儿来个贴饼子吧,我今儿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您三位……”

    牧春花懒得跟郭秉聪打哈哈:“甭卖关子,有话快说!”

    郭秉聪指指贴饼子,脸上堆起一个笑,林翠卿便捞起一个贴饼子扔给郭秉聪。

    “呦呦呦,还挺烫!”郭秉聪连连哈气。

    林翠卿登时怒从心来,一把拧住了郭秉聪的耳朵:“说呀!”

    “哎呦哎呦!”郭秉聪连声哀嚎起来,“我说,我说!这个礼拜天,宽子的酒席,您们是不是请了酱菜厂的书记和厂长?亲家母您别瞪眼,我再馋,那酒席我也可以不参加,因为,小黑子要在酒席上闹酒咋!”这话让在场众人皆为之一愣,郭秉聪也收起了玩笑模样,幽幽叹了口气,“他说,这回他要来真的了,说牧春花儿她管天管地,管不着喝多了的酒腻!严家的新娘子是个甚嘛玩意儿,领导们可都不知道呐。他也不想怎么着,就是想寒碜寒碜你们严家门儿里的人!他还请了南城的一个女名票儿,花钱让她唱一出苏三起解!我的老亲家,这戏出儿倒没什么,您家的新娘子可听不了这个!”说着他四下瞧了瞧,“我得赶紧走了,回让小黑子听见,我就惨啦!”

    郭秉聪转身便准备开溜,林翠卿几步上前拦住了他:“你先等等儿秉聪!”

    郭秉聪回身:“您有话快说!”

    林翠卿注视着郭秉聪:“你这么些年就没断了给严家裹乱,今儿你怎么不看我们家人的笑话儿啦?”

    房间里登时一阵沉默。

    郭秉聪忽地笑了笑,开口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能看着一个弱女子被人侮辱!宽子和杏儿平常都对我不错,知恩图报呗。”

    “好小子!”林翠卿笑叹道,“你有忌口吗?”

    郭秉聪登时换了一副贱兮兮的表情:“我荤素不忌!”

    林翠卿道:“天上的你吃不着,地上跑的你拿去解馋吧!是你老亲爹赏给你的驴肉!占了肚子省粮食!”说着,林翠卿把那包驴肉递给了郭秉聪,一旁的严振声无奈地笑了笑。

    郭秉聪双手接过了纸包:“多谢!多谢!”

    郭秉聪提着驴肉欢天喜地地离去了,剩下屋内三人面面相觑。

    林翠卿越想越气:“小黑子这个王八蛋!他还没完了他!”

    牧春花满脸焦急:“老严,喜帖子都发下去了,这可怎么是好呀?”

    严振声也沉着脸:“翠卿,春花儿,这是宽子和杏儿一辈子的大事儿,咱们当老家儿的得替他们担待了……”

    林翠卿暴脾气登时冲上那脑门:“我找这兔崽子说叨说叨去!”说着便要起身出门,一旁的严振声连忙一把拉住她。

    “你说叨什么?”严振声一瞪林翠卿,“你就装糊涂吧!咱不能把秉聪给卖喽!”

    林翠卿急得拍大腿:“那宽子的婚礼咱还办不办?”

    严振声沉默了一会,缓缓抬起了头,似是将要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沉声说道:“一会儿,你们俩分头去通知亲朋好友,我去告诉厂领导,就说宽子的身体不太好,礼拜天的婚礼酒席取消了。”

    林翠卿闻言脸色煞白:“那咱们收的那些个礼品怎么办?”

    严振声攥紧了拳头,似是冲什么人发狠似的:“退喽!”

    霎时间,林翠卿两眼发直,噗通一下瘫倒在地上。严振声见状大吃一惊,一旁的牧春花急忙搀扶起林翠卿,在瞧见林翠卿目光的那一瞬间,牧春花心底便是一沉。

    林翠卿双眼茫然地望着窗外:“祥啊!宝翔——!我的窨香茉莉……你怎么把它倒了呢?”

    牧春花眉头紧锁:“老严!你帮我一把!姐姐又犯神经啦!”

    林翠卿嘴里仍在念叨:“你个臭嘎嘣儿的……”

    严振声赶紧上前搭手将林翠卿扶扶起来,忧心地说道:“眼瞅着宽子和杏儿就要办喜事儿了,回让杏儿瞧见个疯妈,还怎么让杏儿拜高堂啊?!”

    二人将林翠卿搀扶到卧室的炕上躺下,林翠卿念念叨叨地闭上眼睛,牧春花便替她掖了掖被角。

    “这几年我翠卿姐就怕生气,一生气她就犯病叫宝翔。”牧春花轻声叹了叹气,“振声,你尽管放心,没忒的大事儿的,一般情况下,她眯瞪一觉儿就缓过来了。”

    严振声似是没听见一般,仍是忧心忡忡地望着林翠卿,轻轻捋着她花白的鬓发……

    “可不能让你翠卿姐再受什么刺激了。”他低声说道。

    日子转眼到了婚宴这天。一席红色旗袍的杏儿端坐在梳妆镜前,一名女工友在杏儿精致的小脸上涂上了一抹胭脂。这样一装点,小姑娘似的人儿登时化身为成熟女性了。

    里头仍在不紧不慢地化妆,外头等着的工友们忍不住着急起来。一名工友朝着里屋喊道:“快着点儿,一会儿胜利20该来啦!”

    “急什么?来了就让宽子等着!”另一名女工友撇了撇嘴,“杏儿等了他这么多年了,他还在乎这时半会儿的?”

    “我在乎的就是杏儿!”一个明朗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工友们纷纷为之一愣。说话间,一身黑色中山装的严宽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袋,里头满满当当地装着水果糖与香烟。

    “各位哥们儿、姐妹儿!”严宽朗声喊道。底下的工友们猜测有好事要宣布,便热气地鼓起掌来。可谁知严宽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忽地话锋一转:“请大家原谅我们吧,今儿我和杏儿的婚礼仪式不举行了。这是喜糖、喜烟,一点儿小意思。”

    众人登时面面相觑起来。

    “什么小意思?”打头的工友忽地大声问道,“我们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严宽不住地向众人鞠躬:“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

    一名工友眯起了眼睛:“宽子师傅,哥几个还打算闹洞房呐!”

    “就是的!”有人大声附和,“哎?宽哥,怎么没有汽车呀?”

    众人这才转头朝宿舍外头望去,汽车确是没有,崭新的自行车倒是有那么一辆,孤苦伶仃地停在大路上,接受着众人的审视……

    “严宽师傅,接新娘子的小轿车儿呢?不是说胜利20吗?”有人发问。

    杏儿也纳闷地望着严宽。

    严宽别过头,不敢看杏儿的眼睛:“杏儿,我爸让我把小轿车儿给退了,他说,那东西太过招摇了。他还说,我们的婚礼要秉承勤俭节约的原则,不搞铺张浪费。大家的礼物和份子钱,这一半天我就退还给各位……”

    话没说完,便有人大声嚷嚷起来:“严宽师傅,你爸爸也忒抠儿了吧?杏儿的人生大事,一辈子可就这一回!”

    “就是的,你们严家欺负人呀?!”

    工人们登时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这不是欺负人,是他们家在成心寒碜人,严家瞧不起咱们杏儿!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了。”

    “就是的!早知道尿炕,您睡凉席呀!”

    一片质疑中,杏儿不急不躁地款款走到严宽面前:“宽子,不是都提前商量好了,说是酒席订在丰泽园儿,还有一辆胜利20的小轿车儿接我过门儿嘛?”

    严宽登时露出为难的神色,工友们便在严宽背后推了一把,这回严宽再也没法躲开杏儿的目光了。

    “是……原本是这么安排的,可是……”他忽地说不下去了。

    “杏儿,你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家!”工友们七嘴八舌地出起主意来,“严宽师傅,你回去吧!你跟你爸说,娶不起媳妇儿就甭娶!用不着来这套假招子!”

    旁边的短发女职工也起了哄:“就是的,嘴上说,三转儿一咔嗒,四季衣裳全备下!没准儿屁毛儿都没有吧?!”话音刚落,工友们哄堂大笑起来。

    严宽急的涨红了脸:“这些都有,都有,一样儿也不少!”

    工友们仍是不信:“吹吧你就!杏儿,咱不信他的!你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把自个儿嫁了!还没过门儿呐,他们就这样儿,这要真的过了门儿,公公婆婆还不知道怎么待你呢?!”

    杏儿伸手打断了工友们的玩笑,轻声说道:“穷有穷的活法儿,富有富的日子,我不在乎有没有什么几转儿、几咔嗒的,我只在乎自个儿爷们的心眼儿好不好……”

    严宽攥紧了拳头:“杏儿!我不是那种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的人……你是了解我的。”

    杏儿直视着严宽的眼睛:“那今儿到底是因为什么?”

    严宽顿了顿,顾忌地看了看前前后后的工友们。

    杏儿握住了严宽的手:“宽子,你说吧!这屋儿里里外外的没外人儿,都是咱的好姐妹儿、好哥们儿!”

    严宽望着杏儿和工友们热切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有人想借着咱们婚礼宴席的档口儿,故意恶心咱俩,说是还找了个南城的名票儿,要唱一出苏三起解!”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似是单是想象那个画面便使他心悸不已。众人闻言也是如同炸开了锅一般,目光纷纷朝杏儿汇去。

    严宽打着颤儿说道:“我爸说,杏儿这孩子可怜,怹和我妈都忍不了这个,杏儿就更不能忍这个了!我爸妈怹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让那些脏心眼子的人埋汰啊!”

    杏儿的眼眶一点点湿润了,她轻笑着说道:“咱爸说得对!我的下半辈子,能摊上这样儿的老家儿,我知足!退份子钱,麻烦不说,还会让人挑咱的礼儿。”说着,杏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手帕包,“宽子,你拿着这个!”

    “你这是干嘛?”严宽一愣。

    杏儿道:“这个是我参加革命工作以来攒下的300块钱……”

    严宽按住杏儿的手:“哪儿有女家儿倒贴的道理?杏儿,你的私房钱我不能要!”

    杏儿温柔地一笑:“说话儿就是一家人了,左兜儿挪右兜儿的事儿,不说那些个没用的。这么多年了,宽子,因为有你和咱爸,我才没挨饿、没受冻,没受任何人的欺负。”说着她抹了抹眼泪,郑重地把手帕交到严宽手里,“你把它拿去,交给丰泽园儿的柜上,你告诉他们经理,来几桌客咱就开几桌席,他们有什么咱就上什么,不用事先预备。咱也用不着那个名票友儿张口,我先给她亮亮嗓儿!我就是被解救的苏三!宽子娶媳妇儿,宽子的老婆给自个儿的爷们唱大戏!给亲朋好友们唱大戏!我必得把那些个脏心烂肺的嘴给堵上!”

    不知谁叫了一声好,众工友一同鼓起掌来。

    掌声中,杏儿把钱递到了严宽手里:“我有年头儿没唱了,嗓子都撂荒了。拿着吧!”

    严宽犹犹豫豫地接过钱:“杏儿,你行吗?”

    杏儿腰板一挺:“行不行的,都是咱自个儿说了算!我要和我丈夫大张旗鼓地拜堂成亲!小张,你去芝麻胡同儿请我的公公婆婆和怹小姨!严家前院儿和跨院儿那些个沾亲带故的都请!一个儿也甭拉下!”杏儿想了想继续说道,“小王去请书记和厂长,你告诉他们婚礼照常举行!”严宽登时也激动起来:“我去给大福子打电话要车!”

    杏儿笑着拦住了严宽:“宽子,咱用不着那个!”

    夏风呼啦啦地吹过,信鸽在城头成群结队地飞过。古老的城市注视着一对新人穿街过巷,他们骑着自行车,女孩轻轻挽着男人的腰,清脆的京戏随着风声飘出去很远……

    “杏儿离了鬼门关,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容颜灿,过往的君子听我言。那一年我把京城转,巧遇那宽郎把话攀。言说杏儿命不短,今生与宽郎我结姻缘——!”

    严宽默默流下泪水:“杏儿啊!你把人家的词儿给改啦?”

    杏儿露出一个幸福的笑:“我头好几年就把词儿编好了……”

    风声中又回荡着两位新人爽朗的笑声,在这个美好的季节,在这座古老的城市……

    第二天早晨,牧春花悄悄走出了西厢房,她看见厨房里亮着灯,杏儿正在盆里和着玉米面。

    杏儿听见了牧春花的脚步声,急忙转过身来:“小姨,您早!”

    “早!”牧春花小道,“我还当是你婆婆呐,蒸窝头啊?”

    杏儿点点头:“嗯。小米儿粥已然熬上了……”

    牧春花伸手拉灭了灯绳轻声道:“严家的规矩,自眼睛看得见,就不能开灯。”

    杏儿郑重地点头:“晚辈记住了。”

    牧春花笑了笑:“新郎官儿昨儿喝高了吧?”

    杏儿也抿了抿嘴:“可不是嘛,吴副厂长倒下了,宽子一高兴就自个儿灌上自个儿了,昨儿下午,他一到家倒头就睡,一直睡到这会儿了,他的哥们儿们也没闹成洞房!”说着二人便“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说话间,林翠卿拉开厨房门,进屋说道:“我的妈呀!好劲的,我说我的尿盆儿谁给我倒了呢?原来是杏儿啊!新娘子过门儿头一天,就下厨了。春花儿妹妹,你作证,这可不是婆婆的错儿啊?”

    杏儿连忙道:“妈,您早!”

    林翠卿笑道:“早,早!”

    牧春花满脸欣慰:“翠卿姐,宽子娶了个好媳妇儿啊!”

    “那可不是!”林翠卿笑的满面春风,“昨儿的宴席上,我瞅见小黑子跟个耗子赛的,蹿来蹿地钻茅房,宝凤说,他悬点儿把肠子给拉出来!”

    牧春花也是一阵纳闷:“是,我都瞧见了。杏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杏儿闻言,悄悄吐了吐舌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早就知道吴厂长贪杯。我和宽子在去丰泽园儿的路上,先上中药铺抓了二钱巴豆,让铺子里把它加了冰糖捣碎了,灌进一瓶儿北冰洋的汽水儿里,宽子在婚礼开始之前,跟吴厂长说,天儿太热,先喝瓶儿汽水儿不醉酒……”杏儿说到这儿已然忍不住笑了,“吴厂长不知是计,一仰脖儿就全给灌下去了!”

    林翠卿却没跟着笑,只是愣愣地望着杏儿,半晌才真诚地说道:“杏儿!这可多亏了是你呀!”

    “小黑子不是还请了个女票友儿吗?我怎么没瞅见?”牧春花在一旁问。

    杏儿神秘地勾了勾嘴角:“我让我一个宿舍的姐妹儿拿钱把她打发了。来的都是熟脸儿,生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林翠卿闻言,登时忍不住击掌赞叹起来,“春花儿妹妹,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往后,谁敢欺负咱,咱就跟杏儿说!”

    牧春花也是一乐:“好!我来切咸菜。”

    林翠卿道:“那我来拌个萝卜皮……”

    “您二位都别占手了,我一人儿就行了……”

    自那日以后,又过了许多时日,严谢已然随着辛红去到了村子里。烈日当空,严谢挥舞着手中的镰刀,一垄垄麦子在他的镰刀下“唰唰唰”地倒下。冯鹤年与辛红跟在严谢后头,少说也被他甩开了十来步远。严谢麻利地把割下的麦子打成捆,又回头瞧了瞧拉下很远的冯鹤年,乐呵呵地向他摇了摇毛巾:“鹤年哥——!前边儿就是潮白河啦!”

    此刻跟在后头的冯鹤年已然湿透了背心。他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望着严谢,胸口端了些不服。

    辛红满脸关怀的朝严谢招手:“哎——!严谢——!你休息一下吧——!”严谢开心的回道:“我不累——!”冯鹤年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地,心里不是滋味,紧着跟辛红搭话:“辛红,割麦子这活儿是有技巧的!”

    辛红从严谢那儿收回目光:“有技巧你怎么不会用?”

    冯鹤年登时放下镰刀走到辛红身边:“我教你吧?”

    辛红气喘吁吁地摆手:“得了吧!赶紧干你的活儿!我不用你教!”说罢继续干活。

    过了一会,严谢这边正在把割倒的麦子收拢起来,一个军用水壶忽地出现在他眼前。他抬起头来,正迎上辛红笑盈盈的脸。

    “喝水!”辛红道。

    严谢大大咧咧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真甜嘿!”

    辛红表情微微带了些羞涩:“是我奖励你的,我自己还没舍得喝呐……”

    严谢瞧了瞧远处的同学们,挠了挠后脑勺:“书记,你这该算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儿吧?”

    辛红登时涨红了脸:“你小点儿声儿!光知道傻卖力气,一点儿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不是无产阶级的作风。”

    严谢嘿嘿一乐:“那我就谢谢书记的关怀爱护了。”

    辛红把脸一扭:“不许你耍贫嘴!”

    严谢喝足了糖水儿,便把水壶还给辛红,冯鹤年站在后面远远地望着他们,神色渐渐变了。

    辛红嗔怪地说道:“标兵的锦旗连续三天插在你的地头儿上,我都忌妒你了。”

    严谢弯下腰瞧着辛红的表情:“忌妒了你就给我喝白糖水,那一会儿我割得慢一点儿,把那面锦旗让给你吧?”

    辛红白了严谢一眼,“我才不要呐!严谢,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一定不要辜负了组织上对你的期望!”

    “遵命!书记大人!”严谢笑的格外开心。

    一天的劳作结束后,入夜时分,辛红与大家围着在一张破旧的写字台前,一名女同学在灯下记着笔记。

    带队的田老师清了清嗓子:“几天以来,严谢同学割麦子的成绩突出,连续获得了全年级第一名。经检查,他割过的地,麦梗儿干净,麦捆儿结实,完全达到要求的标准。”

    辛红便趁势举起手来:“我提议,为了表扬先进,激励全体高中同学,是否可以在火线上发展严谢同学加入我们的共青团组织?”

    田老师微微点了点头:“我同意辛红同学的提议,下面,请团委成员举手表决一下吧!”

    在场的所有学生中,除冯鹤年以外,辛红与其他同学都举起手来……

    田老师的目光从冯鹤年脸上扫过时愣了一愣:“五名团委,四名同意,严谢同学的入团申请,获得多数的赞成票。”他顿了顿,“我代表团委宣布,严谢同学……”

    “辅导员老师,我有异议,并提出强烈反对!”旁刺里冲出来一个声音。是冯鹤年!

    田老师疑惑地望着冯鹤年:“你有什么异议?”

    冯鹤年沉声道:“严谢同学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他……”

    “冯鹤年同学,关于这个问题,组织上已经讨论过好多次了。”辛红抢过话茬,“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像他这样品学兼优的同学早就应该是共青团员了。辅导员老师,您不是说,重在表现吗?”

    田老师点了点头:“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冯鹤年冷着脸,严肃地说道:“我坚持自己的反对意见,今天下工后,严谢同学私自去合作社买猪肉罐头吃!”

    辛红心底一惊:“你有证据吗?

    “当然了!”冯鹤年犹豫了一会,“是他拉着我去的,我怕暴露……就跟他一起吃了。”

    辛红闻言露出不屑的表情:“你也吃了,还居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怕暴露?冯鹤年同学,请你注意自己一言一行,我觉得,你的品德存在严重的问题!”

    冯鹤年急切地喊道:“我真的是怕暴露嘛!”

    “那你为什么不去阻止他?”辛红也大喊起来,“我看你像个放饵料钓鱼的!连最起码的做人的标准都值得怀疑!”

    田老师伸手制止了二人的争吵:“辛红同学,基于今天发生的现象,我觉得,严谢同学的组织问题,应该再慎重考虑一下,我们先不要盲目做出任何的决定了。”他拍了拍掌,“散会!”

    辛红登时向冯鹤年投去了鄙夷的目光。

    又是烈日炎炎的一天。热浪浮动的地平线上,远远瞧见地头上插着一面写有“第一名”的锦旗,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尽头是严谢的身影。

    不过严谢的绝对领先没能持续太久,后头的辛红一点点赶上了他的脚步。看着身后汗如雨下的辛红,严谢不由叹了叹气。

    “我是真想让着你,但是,你又不允许。”严谢无奈地说道。

    辛红专心干活,头也没抬:“抓紧时间干活儿,闲话少说!”

    严谢挠了挠后脑勺:“书记,给口白糖水喝吧?”

    辛红一反常态:“没有!我再也不会纵容你了!”

    严谢闻言愣了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辛红依旧低头割麦:“没什么意思!思想改造的任务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长期和艰巨的!”

    说话间,田老师挑着扁担从远处走来。他朝着田里劳作的学生们大喊道:“同学们——!吃饭喽——!”

    辛红意味深长地看了严谢一眼:“走吧严谢,先吃饭,吃饱了再干!”

    严谢似是赌气一般扭过头:“这天儿太闷了,一会儿下起大雨来怎么办?你说过,一定要做到颗粒归仓,不能让农民伯伯的辛勤汗水付之东流。我忘不了书记同学的谆谆教诲!”

    辛红干脆大步上前,夺下严谢手中的镰刀:“再说多了可就是假积极了啊?!走吧,吃饭去!”

    严谢无可奈何地跟上了辛红的脚步。远远只见地头上放着一桶窝头,一桶熬白菜。白菜上头飘着一块肥油渣,在一片青绿色中显得格外醒目。学生们排着队取窝头,各自用勺子盛白菜汤,可大家都有意避开那块肥油渣。严谢排在了冯鹤年后头,打饭的人群正在一点点变少,终于,轮到严谢了。他伸手取了两个窝头,拿起勺子无意间把白菜和肥油渣盛到了自己的铝制饭盒里。

    大错就此铸成。

    霎时间,冯鹤年与其他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严谢,排在最后的辛红也看到了严谢的举动。那一瞬间,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惋惜,可也只保持了一瞬间。下一刻,她的表情冰冷如铁。严谢蹲在地头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肥油渣就着窝头眨眼就被他吃进肚子里。同一时刻,冯鹤年与田老师、辛红交换着目光,四周的学生们也直勾勾盯着严谢。电光火石间,严谢猛然察觉到自己的失误,登时感到冷汗顺着后背涌了出来。这实在是一个致命的失误!

    正当时,一名男同学缓步走到了严谢的地头上,毫不犹豫地拔下了那个“第一名”的锦旗。

    他站在呼啸儿过的夏风中镇臂高呼:“严谢同学的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他没有资格当我们的标兵!”

    傍晚时分,血色的夕阳映红了河面,倒映出河边两个小小的人影。严谢与辛红一前一后在河边行走,或者说严谢在拼命追赶辛红的脚步,因为辛红似是对严谢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严谢满腹委屈,“那块儿肥肉渣儿真不是我故意吃的!”

    辛红头也不回:“事实摆在大家面前,不管你是不是主观故意,反正它进了你的肚子!严谢,为什么别的同学都不去碰它,而你却堂而皇之地把它盛到自己的碗里呢?”

    严谢只感到一阵荒唐:“我不吃,终究会有人吃。”

    辛红忽地停住脚步,转头深深看了严谢一眼。严谢也愣了愣,停住脚步与辛红对视着。

    “别人吃可以,唯独你不可以。”辛红冷冷地说道,“因为,你是组织上的重点培养对象!”

    严谢高举双手:“那我将功补过,在接下来的三夏劳动中努力表现自己。”

    “晚啦!”辛红扭过头去,接着快步行走起来,“你已经被组织上取消了后补资格。按理说,我不该告诉你,这是组织上刚刚开会决定的。你不要声张就是了。”

    严谢登时愣在了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就因为这块儿破肉渣儿,我就加入不了团组织了吗?”

    辛红停住脚步:“表面上看,是因为这块儿肥肉渣儿,但是,它暴露了你本质上的资产阶级思想的严重性!严谢同学,你在初中的入学档案表格里,家庭出身这一栏是怎么填写的?”

    “资本家。”严谢没好气地回答道。

    “这就对了!”辛红语气凌厉。

    严谢对着辛红的背影大声喊道:“家庭出身是不能自己选择的,但是,走什么样的道路却是可以自己选择的。这都是你告诉我的。”

    “我是这么对你说过。”辛红轻声说道,似是有些心灰意冷了,“可你的行动,并没有交出令组织上满意的答卷。联系到你的家庭出身,这次的肥油渣儿事件,就不仅仅是个简单独立的事件了。”

    “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严谢喃喃道。

    辛红顿了顿:“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什么原因?”严谢追问道。

    辛红登时加快了脚步:“我不方便告诉你。”

    严谢连忙撒腿追赶:“辛红!你不理我啦?”

    辛红冰冷的声音从暮色中传来:“我对的表现感到非常失望!”

    “你还偷偷儿喝白糖水呢好不好?!”严谢气得大喊。

    辛红远远地转过身:“你我的行为,在性质上的差别巨大!”

    严谢登时停住脚步,眼巴巴望着辛红远去。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辛红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白日的阳光毒辣依旧,即便到了夜里也是余威未减。严谢埋头割着麦草,双手机械般不知疲倦地挥动,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他把麦子打成捆,回身朝辛红看了看,辛红正低头割麦,端的是一丝反应也没有。

    这时,田老师又挑着扁担走到地头,冲着学生们吆喝道:“同学们——!喝绿豆汤了啊——!”

    学生们纷纷如释重负一般放下镰刀。冯鹤年看了看远处孤零零朝地头走来的严谢,心有不忍地皱了皱眉,转身对一旁的辛红说道:“连续两天把锦旗插在第二名的地头儿,这样做,严重地打击了严谢同学的积极性,你们是不是太残酷了?”

    辛红冷着脸道:“这是组织决定。”

    说话间,辛红走到桶边,拿起舀子给同学们盛绿豆汤。严谢有气无力地走到辛红面前,把自己的饭盒伸到了桶边。辛红看也不看他,只低着头,伸手要接严谢的饭盒,严谢却忽地躲开了。他想要辛红瞧他一眼……

    “麻烦书记给我捞点儿绿豆行吗?”严谢勉强地笑了笑。

    辛红把脸一扭:“我不伺候!”

    说着,辛红给自己的饭盒里盛了一满碗,随即冷冷地把舀子扔在桶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严谢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桶子发愣。绿豆汤水倒映着严谢沮丧的脸,似是一阵无声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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