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妈妈摔跤啦——!”小姑娘尖着嗓子大喊起来。
安静的大院登时惊醒过来。喻老爷子慌忙出了北屋,眼前的场景也是令他大吃一惊:“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是?你这不叫锻炼,你这是玩儿命啊!翠卿啊——!”他连忙上前去搀扶林翠卿,一边叫人来帮忙,“快来人呀——!春花儿——!”。说话间,严谢、严宗与冯鹤年从屋里探出头来,严振声与牧春花闻声也匆匆从倒座房赶来。严振声这会嘴里犹自向一旁的牧春花悄声问道:“小黑子这事儿,你是怎么打算的?”
牧春花一时也顾不上多言,只用力地点了点头:“交给我吧!”
喻老爷子探了探林翠卿的呼吸,后者只是一时昏迷。
牧春花帮着老爷子一块扶起了林翠卿,林翠卿,脸色端的是一片惨白。
“翠卿姐!”牧春花叹道:“我说了让您歇会儿歇会儿,您怎么又干上活儿啦?”
牧春花不住地掐按林翠卿的人中穴,见林翠卿渐渐苏醒过来,牧春花埋怨地瞪了一眼严振声。
严振声感叹一声:“还得说有严谢他妈在好!”
牧春花关切地问道:“翠卿姐,您哪儿不舒服?”
“我得跟自个儿较个劲。”林翠卿不住得咳嗽着,“我就不信我不成……”
严振声在一旁教育道:“逞强好胜的个性要不得……”
牧春花白了严振声一眼:“你就甭跟这儿废话了!赶紧出去叫三轮儿,去医院!”
严振声一叠声地答应:“好好好!我这就去!”
林翠卿这会却忽地大喊起来:“振声!你站住!”
严振声登时打了个转身:“翠卿啊,你有话赶紧说!”
林翠卿虚弱地说道:“我刚跟春花儿唠叨了好一阵子。我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罪!我甭管什么都受得了的……”
严振声愣了愣:“什么叫你受得了哇?有病咱总得瞧吧?”
林翠卿瞪了严振声一眼:“瞧什么瞧?今儿瞧了,明儿个不过啦?省的就是挣的!先扶着我回屋儿,愣会儿就好了。”
严振声低声道:“愣会儿能治病嘛……”
说话间,小黑子阔步走进前院。牧春花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严谢和严宗,低声对孩子们说道:“儿子,听妈的话,你们哥儿俩和鹤年、翠翠回屋儿玩儿去!你大妈她没事儿的。”转头又对喻老爷子嘱咐了句,“爹,您先带孩子们回屋儿吧!”。
喻老爷子也不多话,伸手一招呼身后三个孩子,回了北屋。
小黑子凑到跟前来:“我背着太太回北屋儿吧?”
牧春花扭头剜了一眼小黑子,低声怒斥道:“把你的爪子拿一边儿去吧!我不想脏了翠卿姐的衣服!”
小黑子闻言一愣,目光在严振生身上停留了一会,略微有些尴尬:“牧春花儿,咱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怎么张嘴就来这套哇?我这是手,不是……”
“豺狼的爪子!”牧春花没好气地道,“老严,你过来搭把手儿!先扶翠卿姐回去愣会儿!畜生的问题就交给我吧!”
小黑子慢慢收回手,瞧了瞧面前满面怒容的牧春花,低声喃喃道:“这世道真是变了啊!牧春花儿,你就不怕我遥世界嚷嚷吗?你就不怕这个?”他朝着北屋里几个孩子努了努嘴儿,“这个……啊?!”
牧春花看也不看小黑子,只两只手搀住了林翠卿,把她稳稳当当地交到了严振声手里。严振声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小黑子,眼底闪烁着掩饰不住地恐惧。
牧春花也不多话扭过了头,对身后的小黑子说道:“吴友谅,你冷静一点儿,你要的东西我们会给你的!”
小黑子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炖熟的王八,肉烂嘴不烂。毕竟是舍弃嘛……”说着他四下环顾起大院里的屋子来,“这个我能理解!它也不算舍弃,应该叫偿还。”
牧春花顺着他的话应声:“对!是偿还!”
严振声疑心牧春花是不是气糊涂了:“春花儿,你……”
牧春花冲严振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不是说好了,咱得准备搬家吗?!你就放心吧!你和翠卿姐慢慢儿走,进屋儿给她沏碗红糖水!”
“成!”严振声朗声道。事已至此,严振声毫无办法,只能交给牧春花看着办了。
说话间,严振声扶着林翠卿慢慢走回北屋,而身后二人的较量,在这一刻正式开始了。
小黑子嘿嘿一乐:“牧春花儿,你们都商量好啦?”
牧春花叹了叹气:“谁说不是呐!”
小黑子连连击掌:“好!太好了!痛快!”
牧春花指了指倒座房:“那屋儿背静,能谈事儿!”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小黑子俨然已经以严家大院主人的身份自居了,大摇大摆地在八仙桌旁落了座儿。
小黑子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说道:“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来夏不凉。哎呀,这五间倒座房儿是背阴儿,太潮了!”
牧春花意味深长地附和道:“是啊!底儿潮的人怕见阳光啊!”
小黑子不屑道:“牧春花儿,我没工夫儿和你闲扯!”
牧春花幽幽说道:“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缺良德!”
小黑子不想听什么大道理,什么都没有真金白银来得实惠,,“说得好!有了这十八间房子,我小黑子是要良有良,要德有德,咱怎么都好商量!用不着你教育我!拿房契来吧!”
他越急,牧春花就越淡定:“一会儿严振声就去给你办过户儿,房契说话儿就交给你,耽误不了什么……”
“急人!”小黑子敲了敲桌子,“我知道你们严家的老娘们儿比老爷们厉害,你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呀?
牧春花不紧不慢地坐在小黑子对面,忽地微微一笑,悠悠说道:“吴友谅同志,有个人,你大概不会忘记他……”
小黑子懒得听牧春花慢腾腾地往外蹦字,直接打断:“你痛快点儿!一句话,你拿房契还是不拿?拿了咱就一了百了,不拿我就得找严谢聊聊了……”
牧春花收起笑,冷冷地望着小黑子:“想阴我,你算找对人了。”
小黑子手握严家死穴,才不把牧春花看在眼里,:“就凭你?行,行!明儿一早儿我就去他们学校,在他们学校的操场上宣布一下儿这孩子的光辉历史!”说着起身作势往外走。
牧春花铿锵有力地甩出一句问话:“海淀猪头飘是怎么死的?”小黑子登时愣在了原地,那个名字似是晴空霹雳一般在心底划过,“你怎么会认识他?”
牧春花不紧不慢地说道:“说起来,解放前,我也在江湖上谋生。你的那些个破事儿,我早就有所耳闻,一个小混混儿曾经和你,还有你们的大哥猪头飘打劫了佟麻子的家!”
“胡说!”小黑子瞪着牧春花,“你诬陷我!”
牧春花冷笑道:“南城的老大们解放后就都金盆洗手了,但是,我要想找到这个小混混儿,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儿!”
小黑子登时弱了气势,“我……我那是杀富济贫!”
牧春花瞥了小黑子一眼:“杀富的好汉济的是老百姓的贫,你济的是你自个儿的贫!你一夜间由赤贫变成了富有,我一个字儿没提过,知道为什么嘛?”她的眼里满是讥讽之色,“一,我跟佟麻子有不共戴天之仇。二呐,宝凤是个好女人,你们过上好日子我也挺高兴的。不义之财君莫取,小黑子你不是君子,佟麻子的那笔钱也不干净,把它贡献给了国家和人民,也该着是你的宿命!”
小黑子眼神忽地凶狠起来:“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就冒坏水儿,拿我儿子扎筏子吗?!”
小黑子正面迎接牧春花的目光:“我就想这么干了,你敢拿我怎么样?那笔钱,是我拿命换来的!严振声冲大头,他好歹落了个爱国资本家的名声,我呢?什么也没捞着!”他的眼底隐隐冒着火光,“行了,我不跟你废话了!不拿房子、不给钱,你和你儿子就䞍好儿吧!”
说完,小黑子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扯开了屋门,刚要往出迈。
“命案,在哪朝哪代也不会没有人管。”牧春花的这句话,字字敲在小黑子心底他默默关上了屋门,转过身来盯着牧春花。
牧春花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说句让人说烂了的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深深看了小黑子一眼,“虽然,那是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但是,有人看见你开枪了。你想说你不承认对吧?我们歌舞团有个从部队公安战线转业的侦查员,他告诉我,弹道痕迹与子弹是相吻合的,你拿的那把手枪大福子给收回去了,但是,要查到它的去处,一点儿都不难!弹道比对可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儿!”
冷汗沿着小黑子额角滑落,他似是不认识牧春花一般,远远地望着她,心底只生出难以言状的惊恐和畏惧,而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笃定地看着他。
“猪头飘是……”小黑子咽了咽口水,“即使是我杀的又怎么样?都解放这么多年了……”
牧春花起身慢慢走向门口:“你不知道,北京解放以后,监狱里释放的都是政治犯,那些有案底的刑事犯该关照样儿关,该判刑照样儿还是得判刑!猪头飘不过是个盗贼,即便他有天大的罪过儿,就是他罪该万死,也不该你小黑子动手儿吧?”她绕过小黑子,拉开了房门,刺眼的阳光登时倾泻而入,小黑子下意识躲开了它,“”
牧春花转头看了看小黑子,眼底神色教人不寒而栗。
“小黑子,你敢说我儿子一句坏话,我就去报官。到那个时候儿,我必须得护犊子了,我才不管谁是宝凤,谁是什么你大爷的王熙凤的。”说着凑近小黑子耳边,“杀人偿命,这个道理你懂!”
说罢便走出了房门,小黑子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地发起愣来……
夕阳西下,紫禁城朱红色的城墙,在紫色的晚霞中透着令人心醉的美丽。严振声的开怀大笑声回荡在紫禁城下。牧春花与他肩并肩行走在河边,波光粼粼的河面反射着夕阳,两个小小的倒影在威风泛起的涟漪中渐渐融汇成了一个整体……
“48年的一天晚上,我去大酒缸铺子里给你打酒,正赶上侯三儿一人儿在那儿喝闷酒。”牧春花轻声追忆着往事,“他喝高了,说话已然不成句儿了,他一定的害怕了,把自个儿瞅见小黑子杀猪头飘的事儿告诉了我,我当时也没往心里去。”
严振声注视着牧春花在夕阳下的侧脸:“海淀猪头飘是四九城儿闻名的江洋大盗,他杀人如麻,小黑子这是为民除害。”
牧春花微微叹气:“事到临头,我也想不出别的招儿了。我们团里确实有个转业的侦查员,没事儿的时候儿,他聊过什么弹道啦、来复线之类的,我也没有想到,这一招儿还真的把小黑子给拍唬住了。”说着她噗嗤一笑,“其实,猪头飘的骨头渣儿都找不着了,哪儿还有可能找到他身上的子弹呢?没有子弹,也就没有什么弹道比对,毛儿都没有!是我咋着胆子编出来的。”
严振声也跟着乐:“你那叫急中生智,他那叫做贼心虚。毕竟是一条人命,小黑子到了儿还是㞞了!”
牧春花正色道:“老严,小黑子底根儿就不是什么善茬儿,往后你可得多留神他!”
严振声往牧春花跟前凑了凑:“有你在我身边儿,替我拿大主意,我就什么都不怵了。”
“不怵?”牧春花白了严振声一眼,“小黑子他恐吓你,吓得你直哭鼻子!”
严振声缩了缩脑袋:“我那是可怜咱家的孩子!”
牧春花忽地停住脚步,望着面前筒子河的河水。沉没的霞光一点点勾勒出牧春花的轮廓,在暮色与星空之间,牧春花意味深长地说道:“孩子是祖国的花朵,咱俩是离他们最近的园丁。”
夜里,严振声坐在八仙桌旁,一旁的林翠卿端着一碗茶搁在八仙桌上。严振声瞧见了,刚要伸手,林翠卿便打了他的手背。
“去你的!”林翠卿挪了挪茶碗,“这是我特意为我春花儿妹妹预备的!我从老爷子那儿顺了点儿高沫儿,刚沏得的!” 说话间,牧春花走了进来。
严振声咧嘴一笑:“瞧瞧,瞧瞧你翠卿姐的殷勤劲儿,我都没有过这等高规格的待遇。”
林翠卿没好气地瞥了瞥严振声:“甭这儿耍贫嘴!头二十几年,我伺候你的日子还少哇?”
牧春花瞧了瞧满脸委屈的严振声,噗嗤一笑:“姐姐,这茶,您喝吧,我喝白开水就成。”
林翠卿不由分说把茶碗递到牧春花手里:“紧着让你喝白开水,也让我抹不开面儿的!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媳妇儿,太寡淡了,最终也不是个事儿!我林翠卿也不是那么没人味儿的女人!我让你喝,你就喝,甭跟我客气!”说着她转头对严振声说,“振声,你先靠边儿,让春花儿坐这儿……”
严振声急忙起身挪到一边。林翠卿的举动让牧春花微微有些意外:“姐姐您……”
林翠卿催促道:“让你坐,你就坐!”
眼见着林翠卿先坐下,牧春花才跟着坐下了。
林翠卿瞧着牧春花的反应,心底忽地泛起一阵苦涩:“这么些年了,我不坐,你从来也不在我前头坐,与其说是拘着面子,不如说是你瞧得起我,敬重我,对我好!”她顿了顿,“我头天提的丁团长的事情,你就自当我什么都没说吧!你的心思,振声都告诉我了,我总不能白不呲咧的,没个表示吧?!”
牧春花纳闷地瞧着林翠卿:“姐姐叫我过来,不光是为喝茶的吧?”
林翠卿正色道:“喝茶是叙话的礼数。我是想告诉你,夜里头,北屋儿有翠翠陪着我就行了。”她抬眼直视着二人,“你和振声,你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牧春花登时怔住了……
严振声立时附和道:“春花儿,你翠卿姐说得极是啊!”还想要说些什么时,被林翠卿堵了回去,“振声,你先出去待会儿,我和春花儿说点儿我们女人的体己话儿。”
严振声与林翠卿对了对眼神,爽快地“刷”一下站起身来:“得嘞二位!”
待严振声走出屋门后,牧春花赶忙扭头对林翠卿说道:“姐姐,我没事儿的……”
“什么叫没事儿?”林翠卿叹了叹气,“没事儿就是你不在乎吗?你不是不在乎,是怕有人说三道四。人嘛,必得活得有滋有味儿才是,要不,岂不是白活啦?你这么年轻,不能独守空房!自我不挑你的眼,谁说的什么话都是放屁!按理儿说,这路事儿没有让的。我岁数儿大了,身体又不好,还做了对不起振声的事情……”她顿了顿继续说,“你们再怎么着也不算框外。你一直替我这当姐姐的想,我再不为你考虑考虑,枉为姐姐,枉为人!”
牧春花心中的只感到五味杂陈,望向林翠卿娇羞地笑了。林翠卿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牧春花赶忙拿来痰盂儿,帮她捶背:“姐姐您不碍的吧?”
林翠卿摇了摇头,拉住了牧春花的手。
“振声和你,都是我的亲人。”林翠卿轻声说道,“他一人儿住那屋儿冷冷清清的,我心疼;你房子里的炕头儿不热乎儿,我也别扭。不如让振声搬到西厢房去,你们俩住在一块堆儿吧!如此,我也心安啦!”
牧春花颤抖着点了点头,她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春天悄然降临,空气中都透着一股子暖意。枯了一整个冬天的枝杈儿冒出了一抹绿,四九城已然是换上了一副新容颜。忙活了半晌的林翠卿与牧春花,各自端着主食笸箩、粥锅出了厨房,朝北屋走去。
“开了春儿,说暖和就暖和了,夹衣裳都穿不住了。”林翠卿抹了抹汗。
牧春花道:“春捂秋冻,姐姐您可不能穿少了。”
严谢远远打开了屋门,林翠卿与牧春花径直走进了屋内,大伙已经在餐桌旁等着她俩上桌了。餐桌左侧坐着喻老爷子与严振声,四个孩子,严宽、冯鹤年、严宗、宝翠翠坐在另一侧。严宽从母亲手里接过主食笸箩放在餐桌中间,大伙的目光便都聚到那上头去了。
林翠卿在餐桌旁落了座儿:“素菜小包子,一个人儿俩,窝头随便吃!”
“那爷爷呢?”严宗问。
牧春花道:“爷爷吃细粮,老规矩了,这还用问?”
说话间,喻老爷子站起身,把小包子分别放到孩子们的碗里,每个孩子的碗里放了三个。
喻老爷子道:“我喝口儿稀的就得了…… ”
牧春花愣了愣:“爸,您这是干嘛?”
喻老爷子平静地望着四个孩子:“孩子们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我的胃口不行了,吃多了消化不了,反酸、难受不说,一粒儿沙子,都能硌掉我的半儿拉后槽牙!”老爷子笑着叹了叹气,“老啦!”
正当时,冯鹤年“呼啦”一下站起身来,把自己碗里的三个包子分给了严谢、严宗和宝翠翠。
林翠卿赶忙拦住冯鹤年:“鹤年,你爸妈让你在严家搭伙,每个月都交给我十二块钱伙食费,你不吃细粮,回饿瘦了,我可担待不起的!”
“是啊鹤年!”严宽附和道,“你休学三年,身体原本就不好。这会儿你该吃吃、该喝喝,可不能亏喽嘴!”
“我爸说,我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妹妹们!”冯鹤年正色道。
“鹤年哥是我们年级的积极分子,又是第一批入的少先队,老师说,他是我们学习的表率!”严谢满是钦佩地说道。
林翠卿一皱眉:“表率你外头表去,在这个家里,用不着你来这个!”她说着便要把其他孩子碗里的包子还回去,“来,鹤年……”
冯鹤年登时上了牛脾气:“我不!我偏不!”说着端起碗来一个劲儿躲着林翠卿。
喻老爷子在一旁叹道:“行了行了,就由着孩子吧!上进、学好比什么都强,少吃几个包子不碍的。”
说着,喻老爷子拿起筷子喝粥吃咸菜。严振声与大人、孩子们也拿起筷子吃饭,冯鹤年从笸箩里拿起一个窝头吃起来。严宽既高兴又心疼地悄悄望着冯鹤年。
林翠卿一边吃一边嘟囔:“庄稼永远是旁人儿家的壮,孩子永远是自个儿家的好!”
喻老爷子乐呵呵地望着大伙吃饭,笑的是满面灿烂,看着这一大家子,老爷子是打心窝里地高兴。可忽然间,老爷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严振声留神老爷子似是喘不上气了:“爸!您怎么啦?”
老爷子手中的碗筷哗啦啦掉在了地上,众人皆是一惊。只见他痛苦地咳嗽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望着牧春花,又指了指严振声,轻声说道:“儿啊,我要走了……”
卧室内人影幢幢。四个男人,严振声,严宽,高禄山与郭秉聪正忙活着给喻老爷子换上装老的衣服、袜子和鞋,老人躺在炕上喘着微弱的气息,目光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似是灵魂已然远行。
屋子外头,牧春花搂着严谢与严宗,她与林翠卿坐在八仙桌旁,郭秉惠与秀妈焦虑地站在一旁……
“装老的衣裳压根儿就不兴先穿,不吉祥啊!”林翠卿急切地说道,“也不知道爹怹老人家是怎么想的?”
牧春花轻声道:“现如今不讲究说这个了。在早已,寺庙里头的住持大和尚圆寂之前,都是怹自个儿说什么时候儿穿,徒弟们就给大和尚什么时候儿穿。只有大修行的人才知道怹自个儿什么时候儿走呢。”她说着叹了叹气,“咱爹怹就是大修行的人啊!这是爹怹老人家的福分大啊!”
喻老爷子颤巍巍的声音打屋里传出来:“翠卿,春花儿……谢啊,宗啊……”
牧春花与林翠卿对了对眼神。老爷子最后的时刻要到了!
牧春花站起身,领着严谢,严宗匆匆朝卧室走去,林翠卿等女眷随后进屋,严振声与严宽等人让开了路。已然换好了衣服的喻老爷子此刻正平静地躺在床头,抬眼望着牧春花,林翠卿与孩子们。
“春花儿……”老爷子虚弱地说道。
牧春花使劲忍住泪水:“爹!”
“闺女。”喻老爷子哑声道:“自打你和振声结了这门亲,爹让你吃了不少的苦……”
牧春花登时控制不住泪水:“爹!瞧您说的,我跟喻家有这份缘,能给您老人家当儿媳,是我这辈子最最高兴事儿啊爹!”
喻老爷子欣慰地笑了笑:“打出起我就没看错人!翠卿啊……”
林翠卿连忙上前一步:“爹!”
喻老爷子剧烈咳嗽起来:“你更是苦上加苦哇!都怨我呀!”
林翠卿拉住老爷子的手:“爹!没有您的不是!”
喻老爷子慢慢把目光移向严振声:“声子……”
严振声立即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父亲,老爷子又把油纸包交给牧春花。
“这里有个存折,”老爷子郑重地说道,“是我这些年攒的,还有房契,我的那所儿房子,已然过户儿到你和翠卿的名下了。我穷人一个,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留给你们。”
林翠卿连连摇头:“爹,您的家业该给您儿子孙子呀!”
“是啊爹!”牧春花附和道,“您这是干嘛……”
喻老爷子不由分说把油纸包塞到牧春花怀里:“说了归齐,你们姐儿俩……好也罢,歹也罢,都因为我当初的一个念想儿。”老爷子的目光越过重重云天,似是看见了往昔的画面,一个一心为了给父亲治病的小姑娘嫁到了严家来……
“春花儿,你干什么都先替旁人想,你有爱心,我就信你……没地儿住了,你就去我那儿住,没钱花了,你们姐儿俩就把这房子卖喽……”
“那可不行,这是喻家的产业!”牧春花登时坐立不安。
喻老爷子忽地一笑,笑中泛着一丝苦涩:“产业?千年黄土易百主!到了,谁都得撒手……甭把这些个东西当东西……人活着,最金贵的是情义……”老爷子的目光在牧春花与林翠卿之间转了转,“我看中的是你们姐俩的情义……翠卿,你是个识大体的人……”
林翠卿满面愧容:“我可没爹说的那么好……”
说话间,喻老爷子又把手伸向严谢与严宗,孩子们的小手也伸向了老人。一双形如枯槁的大手,两双稚嫩的小手。
喻老爷子又笑了,这会是打心底开心的笑,笑纹从脸上一直泛到心里:“好孙子!你们哥儿俩有个好妈妈呀!”
喻老爷子慢慢松开了手。他合上了双眼,脑袋无力地歪在枕头上,缓缓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霎时间,严振声,牧春花,林翠卿,严宽,严谢,严宗纷纷跪在了老人跟前。
老爷子的离去似是给大院里抽去了一股子劲儿,好似一段曾经鲜活明朗的岁月也随着一同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可时间的齿轮仍在无声地转动,光阴在流转,春去秋来,眨眼已是1965年的春天。
严宽端着洗脸盆朝浴室走去, 锅炉鼓风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严宽走进更衣室内,只见澡堂子里雾气腾腾,视野之内皆是一片朦朦胧胧。他三下五除二脱掉工作服,端着洗脸盆走进浴室。霎时间,浴室内一阵尖叫,严宽愣了瞬间,登时惊醒过来——那是女人的叫声!而更令人胆儿颤的是,那声音听着似是有些耳熟……严宽慌慌张张地跑出浴室,一把从墙壁的铁钩子上取下外套。说话间,值班妇女从另外一个方向跑来,猛地冲进了更衣室,只瞧见杏儿裹着毛巾大喊道: “有人耍流氓啦——!”
值班妇女又慌慌张张跑出了更衣室:“我撒泡尿的工夫儿,就出事儿了。”
正当时,一个人影端着脸盆跑出浴室,看也不看前边站着值班妇女
值班妇女登时一拍桌:“严宽!你站住!”
一听这话,严宽干脆头也不回地撒腿跑了,值班妇女的喊声从后头追上来:“严宽——!你给我回来——!”
暮色四合,杏儿在宅门口徘徊张望。犹豫了半晌,她走进大门,来到了二院,两名房客正坐在倒座房外喝茶。
“请问。”杏儿轻声问道,“严宽同志在吗?
房客说话带着浓浓的河南口音:“严宽?俺这儿没这个人。”
另一名房客似是想起了什么:“咦——!她说的是房东哩儿子,是那个跛脚儿的瘸子!”
杏儿愣了愣,随即连连点头:“对,对……他是有点儿踮脚儿。”
“是咧,他住里边儿!”
向两位房客道过谢之后,杏儿朝院子身处走去。四下的屋子里透出点点灯火,杏儿不知道哪一间里住着严宽,便只得放声大喊:“严宽!严宽——!你给我出来——!”
牧春花听着动静走出了走出西厢房,岁月已然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您找宽子啊?”
杏儿上下打量了牧春花,用力点了点头。
牧春花便朝北屋喊道:“宽子——!宽子在家吗?”
年过半百的林翠卿慢慢走出了北屋,她来到杏儿的面前,细细打量着她。
“是你找宽子吗?”
杏儿仍是使劲儿点头。
林翠卿道:“我听他爸说,宽子在厂子里盯着制甜面酱,上万斤的白面,不能出一丁点儿的纰漏。”
杏儿这才想起来问:“您二位是?”
林翠卿微微一笑:“哦,我是宽子妈,这是宽子的二妈。”
杏儿登时冲着二人一鞠躬:“大妈,二妈,您们好!宽子不在厂里,我都找遍了,也没瞅见他的人影儿。”小姑娘的神色似是有些着急,“我和他有点儿个人问题需要解决,而且必须解决……”
林翠卿四下瞧了瞧:“噢,噢!孩子们都在北屋儿做作业呐……”
牧春花反应过来:“来吧姑娘,咱娘儿仨到我那屋儿单聊吧!”
清早,严家厨房的烟囱里冒着炊烟。林翠卿与牧春花在厨房里忙着盛菜,从蒸锅里拿主食。这会儿,牧春花又感慨道:“天儿又开始一天比一天暖和了……”
林翠卿已然能猜得出她下半句话了:“春捂秋冻!”
牧春花咧嘴一笑:“是啊,您还是得捂着点儿!”
林翠卿撇了撇嘴:“病病歪歪活百年,硬硬朗朗儿走人前。当年,老爷子的身体够多么棒啊,吃着吃着饭,嘎嘣儿一下儿说不行就不行了,寿数是天说了算的! ”
牧春花叹道:“不给儿女添麻烦,一点儿罪也没受,那是咱爹修来的福!”
二人分别端起主食笸箩、和熬菜朝北屋走去,牧春花忽地在林翠卿耳边低语道:“宽子昨儿深夜回来的,您说话可得留点儿神!”
严谢仍是站在屋子里给二人开门,林翠卿与牧春花走进屋内。依旧是似曾相识的一幕,餐桌边依次坐着严振声、冯鹤年、严宗和宝翠翠,只是老爷子的那个位置永远地空下去了……
严宽从母亲手里接过主食笸箩放到餐桌上,林翠卿随即对孩子们宣读起规矩来:“谁也不能让,谁也甭多吃,按定量来!宽子干的是重体力劳动,他每个月48斤半粮食,可以吃俩窝头,一个馒头。孩子们一人儿半个窝头,半个馒头。”
严谢指了指冯鹤年:“大妈,我鹤年哥他不够吃怎么办?”
林翠卿眉毛一横:“怎么办?冻豆腐,没法儿办(拌)!”
严振声笑叹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谁不够,吃我的。”
林翠卿瞥了严振声一眼:“行了行了,你不够,还不得吃我的……”
说话间,严宽把一个馒头放到冯鹤年的饭碗里面,冯鹤年一愣,登时又把馒头递还给了严宽。
冯鹤年道:“老吃您的,我都不好意思了。您干的活儿累,我们高中生可比不了您。我爸说了,酱菜行儿的工人是数得着的重体力劳动,您吃不够,干活儿就没劲儿了。我得听我爸的!”
严宽嘿嘿一乐:“鹤年,这说明你爸爸他太了解我了,你是不知道,我什么都扛得住,当年你爸和你妈……”
林翠卿见宽子要漏嘴,当即抢过了话头“鹤年他爸说得对呀!宽子,我有个事儿问你,昨儿晚末晌儿,你们厂里来了一个叫杏儿的姑娘,说什么你们厂里的澡堂子一三五是男同志洗,二四六是女同志洗……”
严谢与冯鹤年一听这话,登时在一旁窃窃私语起来,言语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严振声把脸扭到一边,端的也是没绷住笑。
严宽当即拉下脸来,满是埋怨地瞪着林翠卿:“妈——!爸——!您们这是干嘛?!成心让我丢人呀!”
林翠卿便对几个孩子挥挥手:“熊孩子!笑什么笑?去——!”
严谢收住笑:“大妈,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牧春花拽了拽严谢:“谢呀,不许跟你大妈顶嘴!”
说着,牧春花起身给几个孩子分配好了窝头馒头,拨了点儿菜,“大人有事儿商量,你们都到西厢房里吃去!”
冯鹤年随即反应过来,第一个起身招呼大伙:“走!大伙儿都到我们家吃去,吃完了我们一起做作业喽!”
孩子们便也一同起身:“走喽!”
待孩子们都走出北屋后,严宽便埋怨林翠卿:“妈,您还没老呢,怎么就犯上糊涂啦?当着孩子,您说话怎么这么不着调啊?”
林翠卿解释道:“我怕你把大福子和鹤年的关系说漏了,才打了个岔……”
严宽听着直来气:“我还没那么傻!您打什么岔不行,非得说什么澡堂子的事儿?”
林翠卿索性把腰板儿一挺:“我说也说了,你还能拿你妈怎么着?都老大不小的了,自个儿的事儿也不说上点儿心!愣是让人姑娘家家的找上门儿来了……”
严宽一摆手:“妈,您甭听杏儿的!”
严振声也稀里糊涂地附和:“就是的,一面之词不可轻信!”
林翠卿冲严振声一瞪眼:“振声,你甭这儿帮腔儿!那个杏儿长得不赖,还不到29岁呐,瞅着是真好看,是不是呀春花儿?”
牧春花抿嘴一乐:“可不是嘛!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林翠卿得了支持,便更加理直气壮地审讯起严宽来:“宽子,昨儿是礼拜四,你是怎么搞的?”
严振声干咳了两声:“宽子记错了日子,糊里糊涂地就闯进去了。”
林翠卿瞧着这爷俩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你看看,要不人家姑娘不答应呢?”
严宽愣了愣:“她不答应什么啦?”
林翠卿道:“她说,你瞧见她了,你就得对她负责任!”
严宽满肚子委屈:“澡堂子里雾气昭昭的,我怎么会瞧得真楚呢?再说……”他忽地顿了顿,“我还是甭说了。”
林翠卿显然不吃这一套:“你不说什么?甭管什么雾气昭不昭的,反正她让你瞧了个正着!她还说,你要是不娶她,她往后就没脸见人了。”
严宽只感到一阵无力:“妈!我……”
“我跟杏儿说,姑娘你甭担心,你要是有心,不怕宽子不娶你!” 林翠卿自顾自说道,“宽子他好比是牛粪,你就好似一朵鲜花儿……”
严宽登时急了:“哎呀妈!您真对她这么说啦?”
牧春花在一旁点头:“翠卿姐是这么对她说的。”
严振声沉吟道:“你妈这话是不大好听……”
林翠卿挥挥手:“去你的振声!她还说,你老成心躲着她。宽子,这肥猪拱门的好事儿,你非要躲起来干嘛?”
严宽干脆搁下筷子,起身便朝外走去,一面低声嘟囔道:“八百六十个人瞧得都够不够的了,她还在乎我瞧不瞧的……”
林翠卿猛地攥住严宽的胳膊:“你说什么?”
严宽回过头来:“我的亲妈!您就甭跟着瞎掺和了行不行啊?杏儿是想借着澡堂子的事儿讹我一头!”
林翠卿越听越糊涂:“讹你?她好模儿大眏儿地讹你干吗使?”
严振声小声说道:“翠卿啊!这个女子跟宽子做过露水夫妻,你就甭再难为你儿子啦!”
林翠卿登时愣在了原地:“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个杏儿,原先在八大胡同儿里干过那个……”
林翠卿与牧春花皆是一惊,二人疑惑地盯着严振声,严振声大声道:“是真的!”
“啊?我的妈爷子,怎么会是这样儿啊?我觉得那个姑娘挺不错的啊?”林翠卿一脸吃惊地回应道。
严振声搀住林翠卿:“翠卿,再早以,你们家是书香门第,我呢,算是家境殷实。杏儿的父母早亡,她解放前后又是这么个状况,门不当户不对呀!”
“也是,是有这么一说儿。”林翠卿喃喃道。
严宽这会又听着不乐意了:“爸,杏儿参加革命工作那天,您说的和您当下的话可太不一样啊!”
严振声板着脸道:“参加工作和谈恋爱不能混为一谈!”
一旁的牧春花细细打量着严宽的神情,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左右为难的意思,心底登时有了数。
牧春花道:“我敲个锣边儿行吗?”
“都是咱自家晚辈儿的事儿,你敲鼓心儿都成,甭见外了!”林翠卿似是有些失落。
牧春花微微一笑:“我问句不该问的,宽子,你本人觉得这个姑娘怎么样?”
严宽愣了愣:“还行吧。”
“她在你们厂里,做过什么出格儿的事儿吗?”
“从来也没有!”严宽赶忙说道,“她跟着我学徒三年,好学上进,积极努力,不怕脏不怕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年年儿都是先进……”
“那这些年是否有其他男的追求过她?”牧春花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有是有……”严宽挠了挠后脑勺,“但是,都被她拒绝了。”
“师徒三载,她对你有过什么暗示吗?”
一阵沉默。严宽犹豫了一会,小声说道:“有几次,我却一直都在装糊涂。”
牧春花便甩出最关键的问题了:“那你喜欢她吗?”
“开始没有。”严宽支支吾吾起来,“后来,我也慢慢儿地喜欢上她了……”
牧春花一拍大腿:“这不就结了嘛!”
“那她也不该拿澡堂子的事儿讹我吧?”严宽小声嘟囔道。
牧春花一敲严宽的脑袋:“那是你把人家姑娘给逼急了,她借着这个茬儿,向你发出的强烈信号儿!要不是你犯蒙撞见她了,没记住礼拜四是女同志洗,她还是会找其它理由儿跟你死磕的!”
严宽仍犯着糊涂:“磕什么?”
“磕婚姻!”
严宽缩了缩脑袋:“我没钱,腿又有残疾……”
牧春花白了严宽一眼,“你都这样儿了,杏儿还依然喜欢你,倒追你。大少爷!这是真爱!”她瞧了瞧一旁目瞪口呆的严振声:“行了老严,你和翠卿姐合计合计准备迎亲吧!正好儿我也馋酒了。”
林翠卿这才回过神来:“等会儿等会儿,即便是杏儿有情,宽子有意,严家也不能娶个在八大胡同儿谋生过的女子当儿媳妇儿!不妥,大不妥啊!”
“是啊春花儿,人言可畏呀!”严振声也低声附和。
牧春花轻叹道:“老严,翠卿姐,沦落风尘的青楼女子,自古以来,在咱中国可有不少好女人啊!这个这个,玉堂春的苏三,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
林翠卿道:“戏里的东西怎么能当真?”
牧春花环视着屋子内的众人,深深地吸了一口:“不能说戏里的东西就是假的,生活里的故事有的也不真。明朝末年的李香君,那可是根据真人真事儿写的!您不信,我可都信。她们有情有义,她们温柔贤惠,她们视钱财如粪土,她们在花街柳巷的历史中被传为佳话!”牧春花说话间不自觉开始激动起来,“世俗的女子,有的跟她们几乎就不能比!门当户对就一定幸福吗?我看未必!才刚儿,宽子对杏儿的评价就非常高,就凭这几条儿,有的大户儿人家儿的闺女也不见得做得到!政府让杏儿迈出了鬼门关,说明她早就走上了正道儿!这会儿她要从良了,什么叫从良?就是姑娘想找个良善的正经人家儿,嫁个好男人!人言可畏?看是什么人言啦?恶人言就怕了吗?咱不怕的!”说着她转向严宽,“宽子,你活的是你自个儿,听俗人嚼舌头根子还有完嘛?你曾经是个战士,你为国家民族流过血,本就不该鳏寡孤独地过一辈子!杏儿也想找个她喜欢的人陪着她过人的日子!”
牧春花一串连珠炮般的话语把其他三人都给说愣住了,屋子里登时鸦雀无声,初夏的穿堂风拍打着窗户发出哗哗的响动,牧春花忽地发觉自己似是有些失态了。,她赶紧敛容说道:“对不起,我的话说过头了……饭菜都凉了,我拿去热一热。”说着拿起笸箩和菜就要往外走。
严宽似是如梦初醒一般,忽地坚定地说道:“妈!我铁了心要娶杏儿为妻!”
这一声儿惊的满屋子人皆是一愣,严振声张了张嘴,末了还是没再说什么,而一旁的牧春花欣慰地笑了起来……
林翠卿也红了眼眶:“成啊儿子!”
严振声笑道:“好马看腿,好人巧嘴!”
林翠卿抹了抹眼角:“春花儿妹妹,宽子的喜酒我管你个够!”
大院里再度热闹起来,满院槐树沉默地注视着欢笑打闹的众人,又一对新人将在这里牵手余生。木质双人床上摞着四床红绿缎子棉被,严宽与杏儿的结婚照端挂在床头上,小柜子上下摆满了被面、洗脸盆和小暖壶,角落里甚至已然摆放好了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挨着缝纫机摆着的是一辆新28自行车。林翠卿、牧春花把木箱内的女式新衣物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头,二人嬉笑着收拾着新房。
林翠卿笑道:“工友儿们送的洗脸盆,他们一辈子也使不完。”
牧春花也抿着嘴:“那是宽子和杏儿的人缘儿好。”
说话间,严振声与严宽走进房间。
“你甭说,这新房还真有样儿啊!”严振声啧啧称奇。
林翠卿笑道:“那是!人活得就是一个面儿!”
说着,林翠卿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女士手表,直直递到严宽跟前。
严宽瞧着手表愣住了:“妈,您……”
林翠卿不由分说把它塞到严宽手里:“百货大楼买的,瑞士英格儿坤表,是我和你二妈送给新娘子的。”
严振声满眼的羡慕:“好么,嘎嘣儿新的,这礼200多块呐!”
严宽这才回过神来:“谢谢妈!谢谢……二妈!”
牧春花摆了摆手:“快甭这么叫,我不乐意听。从辈分上吝,严宽是严谢、严宗的大哥,我跟你母亲是好姐妹儿,你叫我小姨较比合适。”
严宽道:“恭敬不如从命。谢谢小姨您了! ”
“一家人,他大哥不必客气!”牧春花笑的满面红光。
严宽正色道:“要不是小姨您,我也没有这份儿勇气娶杏儿为妻……”
“这都是我应当应分的!”牧春花歪着头打量着严宽,“你们小两口儿幸福美满,白头偕老,让你爹妈高兴就比什么都好!”
林翠卿在一旁道:“书读万卷枉称雄,天下事理本无穷!一个人懂得再多,也有他不明白的道理。宽子,你和杏儿都得感谢你小姨呀!”
严宽深深鞠躬:“您就放心吧妈!”
说话间,众人朝屋外走去, 林翠卿回头打量着新房:“没凑够四十八条腿儿,手表、缝纫机、自行车这三转儿算是都齐活了,一咔嗒是你年轻时玩儿的老蔡司,比海鸥牌儿的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儿。”顿了顿,林翠卿又笑道:“宽子,我把丑话说在头里,你们成家以后,我得把这些多余的暖瓶、洗脸盆儿、被面儿、床单儿伍的,拿到委托行卖了换钱花!”
严振声在一旁插嘴道:“这不太合适吧?”
林翠卿瞥了一眼严振声:“我得把花出去的钱捞回来!为儿子娶媳妇儿,老家儿吐血是该着的,咱爹的房子,我和春花把它卖了五百块……”
严宽闻言大吃一惊:“小姨,那可是我爷爷留给您和我妈的呀?我欠您的太多了,您……”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牧春花抢过话头,“你爷爷临了时说,千年黄土易百主,多么好的宅子,它早晚也得改姓儿!活着不花,死了白搭!我和你母亲压根儿也没把钱看得有多么重要,重要的是给谁花,怎么花。”
严振声嘿嘿一乐:“说得好!我得给你呱唧呱唧!”说着便鼓起掌来,“好哇!”
林翠卿满脸的心疼:“好什么好?我和春花儿妹妹的这五百块,已然搭进去了一多半儿了,丰泽园儿订酒席的钱还等着我付呐!甭提钱,一提钱,我这手心儿就发凉,爪儿干毛儿净了都!”
严振声悄声对严宽说道:“你母亲的面儿,都是靠钱撑着的!”
林翠卿接着说道:“敢情!酒席他们不都得去嘛,我得让前院儿的,跨院儿的,那些个看不起宽子和杏儿的人瞅瞅,严家就是这么大气,就是这么有,有……妹妹,有什么来着?”
“尊严。”牧春花轻声说道。
“对对对,尊严!”林翠卿抬高了调门,“这是我和我春花儿妹妹俩人儿的主意。宽子不会再有二来来了,我春花儿妹妹说了,日后,我们姐俩儿就是勒紧了裤腰带不吃不喝,也得把宽子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儿的!”说着她忽地捂着肋骨, “哎呦喂——!”
牧春花连忙搀住林翠卿:“您怎么啦姐姐?”
林翠卿有气无力地摆手:“没事儿没事儿,岔了气儿了……”
严振声撇了撇嘴:“努大发了吧?张扬、排场,死要面子活受罪,京人的臭毛病!”
林翠卿道:“没有臭,哪儿来的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坐着说话不腰疼!”
严宽在一旁吃吃地笑了……
严振声把严宽拉到了一旁,正色说道:“儿啊,奢华和人的涵养不是一回事儿。奢华是给别人儿看的外在的所谓高贵;涵养是人自个儿内在的品格修为。不奢死不了,无德就是行尸走肉,哪儿还有什么尊严呢?”他直视着严宽的眼睛,“你明白吗?”
“爸,我听明白了。”严宽郑重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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