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胡同-反目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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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振声大步流星走出西厢房,临了把屋门重重一摔。只听得一声闷响儿,整个大院都跟着颤了三颤,惊的北屋里的林翠卿和喻老爷子都向着屋外探出头来。

    牧春花急匆匆追出房门:“我跟你逗着玩儿,你怎么耍开小孩儿脾气了?”

    严振声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我那‘咔嚓’的话,可不是逗着玩儿,是真格的!”

    牧春花无可奈何地望着严振生的背影:“老严,你到底要干嘛?”

    正当时,林翠卿推开了北屋房门:“振声,该吃饭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严振声大手一挥:“我气饱了!”

    反瞧牧春花,双手不自在地扯着袖口儿,端的是一副急也不是,恼也不是的为难样:“哎呀!老严!就许你跟我开玩笑,不准人家跟你逗闷子啊……”

    林翠卿瞧着严振生的反应也是一阵纳闷儿:“你们说什么呢?振声,我都告诉你了,不让你去西厢房见老丁,你就是不听!”

    严振声忽地在二门外停住脚步,没头苍蝇一般四下转悠着,目光在大院里的几间屋子前头扫来扫去:“这五间倒座房儿不能再闲着它啦!听见没有?!”

    林翠卿听着这没头没脑的答复也是一愣:“是啊!我不是告诉你了,正在找房客呐嘛!”

    严振声低低“哼”了一声,扭头接着朝大门外走, 故意大声喊道:“我不住,早晚也得有人儿住!房子得靠人气儿养,越是没人儿住,它就越是坏得快! ”

    林翠卿听着直犯糊涂:“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春花儿妹妹,你是怎么招惹他啦?

    喻老爷子在一旁听了老半天了,当下也是摸不着头脑:“他们俩好好儿的,春花儿怎么会招惹他呢?”他将目光投向牧春花。

    林翠卿叹了叹气:“爹!您不知道,这里头好多事儿呢!就那个教唱歌儿的,出溜出溜地来了好几回了,您没瞧见嘛?!”

    喻老爷子愣了愣:“啊?春花儿,那个教唱歌儿的是哪个庙里头的?他要干嘛?振声又是干什么吃的?”

    牧春花冲老爷子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先吃饭吧!爹,丁团长就怕严振声!屎壳郎装铆钉,见了海浪无影踪!”

    喻老爷子仍是有些放心不下:“闺女呀,那姓丁的对你有那个意思吗?我是怕……”

    牧春花眉毛一皱:“爹,您甭多想了。我可没有一星半点儿那个意思!”

    日光顺着虚掩的房门透了进来,照亮了屋子里的毛主席画像。一张长木桌摆放在屋子正当间儿,上边摆放了一摞厚厚的登记表。这儿过去曾是沁芳居的账房,如今已然改名换姓做了酱菜加工厂的财务审计处了。一身工人装扮的郭秉惠端坐在长桌后头,埋头在登记表上写着什么。陆厂长与李会计坐在办公桌后头,正对面坐着略显紧张的杏儿。严宽门神似的站在杏儿后头,目光悄悄在郭秉惠与杏儿之间转了转。

    郭秉惠忽地朗声问道:“民族?”

    严宽推了杏儿一把,杏儿连忙回答道:“汉族。”

    “年龄?”

    “二十岁。”

    “家庭出身?”

    杏儿垂了垂脑袋:“拉排子车的。”

    严宽忍不住扶了扶额,大声替杏儿回答道:“城市贫民!”

    郭秉惠嘴角微微上挑:“文化程度?”

    “初小。”杏儿道。

    “政治面目?”

    这回杏儿愣了片刻,似是在琢磨这词儿的意思,犹犹豫豫地回答道:“瓜子儿脸。”

    屋子里穿来一阵哄笑声。陆厂长与李会计都笑了起来,郭秉惠好歹忍住了笑。杏儿有些茫然地注视着大伙,身后的严宽连忙上前两步拦在杏儿身前:“她不懂这个,有什么好笑的?政治面目,群众。”

    李会计这才收住笑,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新工作服交给杏儿,后者小心翼翼地把它接了过来。

    陆厂长对着杏儿微微点头:“让严宽先带着你去后面熟悉熟悉环境,去见见孔师傅。”

    严宽拽了拽杏儿,把她护在身后:“陆厂长,杏儿这人怕见生人儿,初来乍到的,还是让她跟我学徒吧?”

    “你?”陆厂长上下打量着严宽,“你的手艺不知道行不行啊?”

    郭秉惠忽地接过话茬来:“陆厂长,严宽干了六、七年酱菜行儿,他早就出师了。”

    严宽微微一愣,转过头望着郭秉惠。后者与他对了对眼神儿,微微点了点头。

    严宽与郭秉惠领着杏儿来到作坊里。工人们这会正忙的热火朝天,精壮汉子们正把满缸的酱菜扛出缸来。一身小姑娘行头的杏儿笨手笨脚地打作坊里穿过,引得众人纷纷扭头观望。杏儿被四面八方的目光瞧的脸颊泛红,下意识地躲在了严宽身后。

    严宽走在前头,拍了拍巴掌,朗声说道:“诸位!今儿我新收了个徒弟!”说着他回过头拉了一把杏儿,“杏儿,你过来,我先给你介绍介绍……”

    严宽带着杏儿走到小黑子与孔老痴面前,而郭秉聪则站在人群后头,远远瞧着杏儿的模样,似是陷入了沉思……

    “这是我们的副厂长,吴友谅同志!”严宽一指小黑子。

    “吴厂长您好!”杏儿连忙鞠躬。

    小黑子嘿嘿一乐:“好!好!”

    “这位是我们的主管工艺流程的孔师傅!”

    “孔师傅您好!”

    孔老痴笑得咧出了一嘴儿黄牙:“好哇!先后来了好几十个了,咱酱菜行儿后继有人啦!”

    正当时,宝凤拿着竹笸箩走出库房,严宽便立刻喊住了她:“宝凤姐,您先带她去后头换一下儿工作服!”

    宝凤便将笸箩递给了小黑子,大大方方冲着杏儿一招手:“来吧,大妹子!”

    严宽在一旁介绍道:“杏儿,这个是宝凤姐。”

    杏儿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姐姐。”

    宝凤牵着杏儿走向过道后头的房间。待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后,人群后头的郭秉聪快步凑到了严宽跟前来,

    清了清嗓子:“大少爷,您收徒弟,怎么也不说找人给她相相面呀?”

    严宽一愣:“你什么意思?”

    郭秉聪打量着严宽的表情:“我要不细瞅,还真没认出来……您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我知道什么?你有屁快放!”严宽被他搅和得有些不耐烦。

    “我……咳!”郭秉聪缩了缩脑袋,“在那万恶的旧社会,我也是被逼无奈,赔主顾去吃过花酒,她可是韩家潭云吉班儿里挂过头牌的,芳名儿叫杏儿的窑姐儿!”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郭秉惠从旁刺里走出来,神情严肃地注视着郭秉聪:“哥,这话可不能瞎说!”

    郭秉聪眉头一皱:“我的眼里,从来就不揉沙子!”

    小黑子连忙将目光转向严宽:“大少爷,郭秉聪的话可当真?”

    严宽叹了口气:“她无依无靠的,说是早就死了双亲,在街面儿上要饭要到我头上,我看她可怜,就把她领回来了。”

    小黑子听了一拍大腿:“你这不是招事儿嘛?!”

    严宽一瞪小黑子:“她凭双手干活儿吃饭,能招什么事儿?”

    “一个婊子,怎么能到咱们沁芳居里干活儿呢?啊?”小黑子环顾众人,伸手一指后院作坊,“咱们的白萝卜、苤蓝、疙瘩头可都是干干净净的!她这不是给咱们厂里抹黑吗? ”

    人群中有人低声附和起来。

    严宽眉头一皱:“她还没干活儿呢,你们就开始黑她了……”

    说话间,一阵脚步声打走道传来。众人一瞧来者,登时沉默不语了。宝凤领着杏儿来到严宽面前,杏儿怀里仍抱着工作服,脸上微微带了些委屈的神色。宝凤在一旁道:“你们才刚儿说的话,人家都听见了。”

    小黑子避开了宝凤的目光:“背人没好话,好话不背人。”

    杏儿几步走到严宽面前,头也不抬,只恭恭敬敬地把手里的衣服递了出去:“严宽大哥,我看我还是走吧!”

    严宽瞧也没瞧那身衣裳,直直盯着杏儿:“走?你往哪儿走?新社会了,谁还管你过去是干什么的?”说着他不由分说拽起杏儿的手,“打今儿起,杏儿就是我严某人的大徒弟!”

    郭秉惠连忙拦住严宽:“宽子,关于杏儿参加工作的事情,你不能私自做主!”

    严宽登时装起糊涂来:“你说什么呢郭秉惠?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郭秉惠厉声说道:“你不要无理取闹!”小黑子与郭秉聪也拦在严宽跟前。

    严宽一见大伙这副阵势,一肚子火气再也压不住,喊道:“郭秉惠,你甭跟我这儿玩儿这套假正经!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郭秉惠登时面红耳赤,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了。郭秉聪眼见妹妹无端吃了亏,连忙站了出来,斜斜乜了杏儿一眼,冷声说道:“大少爷,您和我妹妹,因为一个要饭的伤了和气,这个不太合适吧?”

    正当时,严振声打大堂里走出来,闻着作坊里似是一片浓郁的火药味儿,便悄悄在影壁后头停住了脚步。

    而作坊这头,孔老痴站出来替严宽说话了:“当年,我也是个臭要饭的。秉聪,你是没瞅见,吴厂长差点儿让人把我给打出去。”

    小黑子一听,急忙辩解道:“您跟她可不是一回子事情!”

    “我看差不多,都是苦出身!”孔老痴哼了一声。

    郭秉惠这会缓过气儿来:“孔师傅,虽说我们都属于无产阶级,但性质不同!”

    严宽听了满脸的不屑:“哼!听蝲蝲蛄叫地就撂荒了吗?我今儿这是在后边儿说,谁敢拦着我,不让杏儿留下,我就跟谁照死了磕!”他环视着众人,把沉默不语的杏儿护在身后,“再有,我把不好听的说在头里,但凡是老爷们儿,沁芳居里有一个儿算一个儿,谁也不准欺负她!但凡谁动了她一根儿手指头,我就剁谁的手指头!谁要是上手捏她一把,我就剁他的一只手!自然,我也不怕吃官司!”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想,少东家会竟会为这么一个烟花女子大动肝火。

    一旁的杏儿闻言感动不已,悄悄投向严宽的目光里头,除了钦佩,更平添了一丝复杂的情愫。而影壁后面的严振声看着两人,陷入了沉思。

    小黑子倒不吃严宽耍横这一套:“解放了,耍三青子的那套玩意儿吃不开了。酱菜厂不是天桥儿搭棚、撂地儿的江湖!”

    郭秉惠连声附和:“吴厂长的话有道理,我们这儿不是收容所,更不是福利院!”

    严宽瞪着二人,双眼已然布满了血丝:“吴友谅,郭秉惠,我不吃你们的这一套!”

    郭秉惠此时开了口:“严宽同志,她是个有污点的人,她的身份,不适合在咱们厂里工作。如果,大福子在场的话……”

    严宽一口抢过郭秉惠的话头:“你左一句大福子,右一句大福子,大福子怎么了?你拿他的话当圣旨,我可没那么贱!”他伸手一指作坊外头,“门口儿的招工告示是怎么写的?对招工对象只有年龄限制,对人的身份没写什么要求吧?!”

    郭秉惠瞧着严宽的反应感到疑惑:“宽子,你为什么这么偏向她?杏儿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

    杏儿听着郭秉惠话里的火要烧上严宽的身,连忙跳了出来:“是仨窝头、一碗片儿汤的关系!是一个叫花子和一个过路人的关系!”说着把手中的朝地上一扔,“切!你们都是干干净净的人,本姑娘我惹不起,躲得起!”说罢便扭头要走,被严宽一把拽住了。

    “杏儿你不能走!”

    杏儿甩开严宽的手,“我宁可没饭吃饿死,也绝不会留在这儿给您添恶心。严宽同志,没关系的,我知道您是怕我受冻挨饿,您的情儿我领了!”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严宽,“日后,自我还活着,小女子我必有一份心意!”

    严宽愣了愣:“杏儿…… ”

    “后头还真热闹哇!”严振声啧啧称奇,缓步从影壁后头走了出来。众人纷纷为之侧目。

    郭秉惠走到严振声跟前:“老严同志,您来得正好儿……”

    严振声摆了摆手,只对着脸色阴沉的小黑子与郭秉聪笑了笑:“老日年间笑贫不笑娼,如今是弃娼不弃贫啦!”

    说罢,严振声俯身捡起地上的工作服,轻轻掸了掸灰尘。

    严宽有些纳闷地瞧着父亲,跟着又扭头对杏儿说道:“杏儿啊,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们的技术副厂长……

    杏儿摇了摇头:“用不着您介绍了,没什么用了……”

    严振声专注地打理着那一身工人服,却忽地对转身离去的杏儿喊道:“慢着!姑娘,你听我把话说完,再走也不迟。”

    杏儿登时停住脚步,疑惑地转过身来。

    严振声抬眼瞧了瞧众人:“秉惠,吴厂长,宽子做得对呀!”

    郭秉惠正色道:“老严同志,她们这类特殊人群,应该交给政府统一安排才对!”

    严振声笑了笑:“这点儿小破事儿,就不必劳烦政府兴师动众的了!”

    杏儿神色微微变了变。她开始仔细聆听起严振声的话来。

    严宽微微吃惊道:“爸!您……”

    严振声道:“这事说穿了,还不就因为穷嘛!男人因为穷去偷盗,女人因为穷去卖身!不是不知耻,是被逼无奈!”说着,他直视着郭秉惠,“眼下的国家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不再受穷、为了让人民群众都过上好日子吗?! ”

    小黑子听了愤愤然撇了撇嘴。

    严振声接着说道:“正是为了这个,大福子他们才砸碎了那个万恶的旧社会!匣子里说,人人平等,就因为平等了,才叫同志,大家伙儿都是志同道合的兄弟姐妹!不能相互贬损、相互歧视。”他说着又瞧了瞧郭秉聪,后者避开了他的目光,“不拿自个儿的同胞当人看,你自个儿也就没有了尊严,你就是小人!最后尾儿受伤害的正是你本人!如果,小人多了,这个社会人人都不当君子了,那咱们中国就完蛋了!”

    严宽忍不住击掌:“爸,您说得真好啊!”

    小黑子话里话外透着讥讽之意:“严厂长是真有学问呀!”

    严振声摆摆手:“我可没有这把刷子!这都是匣子里和报纸上说的。”他终于将目光投向人群后头的杏儿,“杏儿曾经是旧社会的最底层的受难者,是曾经被损害与被侮辱的人。眼下,没有人帮助她,没有人向她伸出援手,难道说,同志们还要把她推向深渊不成?我相信,大福子在这儿,他也会这么说!国家领导人在这儿,也同样会这么说!”

    严振声掷地有声的演讲,令孔老痴和高禄山登时激动地带头鼓掌,严宽与宝凤和伙计们也叫起好来。在一片掌声与欢呼声中,严振声走上前去,郑重地把工作服托到杏儿面前。

    “孩子,你用自个儿的双手挣饭吃,不受嗟来之食,是件光荣的好事儿!”说话间,严振声的目光里满是期许,“你拿着它,穿上它,咱重新活一回!谁要是欺负你,甭说是宽子,打我这儿就不答应!”

    杏儿登时眼眶一红,泪水儿开了闸似的直往下坠。热泪盈眶的杏儿向严振声深深鞠了一个大躬,双手接过了工作服。四周的掌声登时变得更加热烈起来。

    一片欢腾的氛围中,小黑子悄悄附在严振生耳边说道:“严厂长,您随我来一趟吧。”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眼前已然是当年珠市口外大酒缸的地界。现如今,酒店门楼子前的“大酒缸”幌子被撤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公私合营前门外第四酒铺”的牌子。店门口穿戴整洁的女服务员冲着进店的客人微微一鞠躬:“二位同志里边儿坐!”小黑子在前,严振声在后,二人一言不发地走进酒铺。

    柜台后面的侯三儿迎上前来:“严同志少见啊?”

    严振声一面朝酒铺深处走去,一面低声叹道:“与其说我对酒有够,不如说我没钱享受!”

    当年埋在地下半截的大酒缸换成了木头方桌,严振声与小黑子在角落里的大条凳上落了座儿:“大酒缸都搬走啦?”

    一旁的侯三儿叹了叹气:“弄不来高粱,我还拿什么酿酒?酒都归国家统一酿造、统一批发了……二位用点儿什么?”

    严振声沉吟道:“七分一两的……”

    小黑子拖长了调子:“哎——?!七分的忒次,烧膛拉嗓子!三儿啊,来半斤一毛九的!”

    严振声眉头一皱:“行吧,反正我兜儿里没子儿! ”

    侯三儿站在原地,略显尴尬地搓了搓手:“二位同志,怕吃蹭儿的挑毛病赖账,北京城里的大小馆子都改先收钱了。”说着轻轻拍了自己一个小耳光,“先给二位赔个不是了!”

    小黑子从兜里掏出钱来,递给了侯三。可他却没发现,一个五十多岁的酒腻子,正攥着个蓝边空酒杯,正在角落里窥视着他。

    满树的家雀儿叫个没停,林翠卿与牧春花二人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一人把着一口马口铁的大盆和搓衣板,“吭哧、吭哧”地洗着衣物。林翠卿的头上渗出了汗珠。

    “严家也是罗锅子上山,钱紧!”林翠卿抹了抹汗水,“有银子谁不知道雇人好哇!”

    “姐姐,不成您就别逞强,放那儿让我洗吧!”牧春花瞧着一阵心疼。

    林翠卿登时加紧干起活来:“今儿不成,明儿也不成,老不干就老不成,我不成吃白食的啦?!”

    牧春花笑了笑:“您是大家闺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跟我不能比。”

    林翠卿叹道:“我享过大福,也受过大罪,可是我都䞍受了,不怕的!你加上我,爹、振声、宽子,还有几个熊孩子,八口儿人的衣裳,你一人儿得洗到几儿去?”说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歇了一会,“人多好干活儿,人少好吃饭!多个人儿就多个帮手儿,也不知道秀妈、宝凤她们以前是怎么干的?”

    牧春花眼看犟不过她,便递上毛巾给林翠卿擦擦汗。正当时,喻老爷子打屋外头走进来,瞧着林翠卿的动静也是吓了一跳:“春花儿,你怎么能让翠卿干这么累的活呢?”

    林翠卿一摆手:“爹!是我自个儿要干的,我春花儿妹妹不让我干。我没那么娇气!”

    喻老爷子挑了挑 白花花的眉毛:“翠卿,你是大家闺秀,和春花儿比不了!”说着从兜里掏钱来,“不成我出钱,咱们打外头雇人洗衣裳!”

    林翠卿急忙擦了擦手,站起身便要把喻老爷子请出门去:“爹!您上北屋儿歇着去吧!我不是不舍得花钱,是想锻炼锻炼我自个儿!匣子里不是说了自食其力了嘛!”

    话音刚落,众人笑了起来,院落中一片祥和。

    且说这面,严振声与小黑子在酒铺喝得正好。严振声嘬着桌上的花生米,而小黑子拿起酒壶把两个酒杯倒满。这时,角落里的酒腻子攥着空酒杯凑到小黑子身边开了口。

    “吴大爷!您今儿的气色好哇!”说话间,他的目光转向严振声:“这位相貌堂堂的大爷,没见过,您是何方神圣啊?”

    小黑子抢着说道:“去去去!甭跟这儿上脸!没瞧见我这儿有正事儿呐嘛?”

    酒腻子顿时露出一脸谄媚的笑:“我不就是想巴结巴结您,讨个彩头儿嘛!您二位大爷吉祥啊!”

    小黑子朝女服务员招了招手,说道:“给他打二两三分的白薯干儿酒!让他蹲门儿外头喝去!”

    女服务员点了点头:“哎!”

    酒腻子接过小黑子递上来的零钱,脸上顿时绽开了菊花:“吴大爷!您比我的亲娘祖奶奶还亲呐!”

    看着酒腻子急忙跑向柜台的狼狈样儿,小黑子一脸鄙夷地说道:“见天儿喝蹭儿,早晚喝死你!合营了,合营进来这号儿人,三儿也不说轰轰他!”

    侯三儿摆了摆手:“都是革命同志了,不比旧社会啦!”

    小黑子寻摸着也对,端起酒杯与严振声碰了碰杯。

    “来吧,老爷!”

    严振声瞥了小黑子一眼:“今儿你怎么客气上了?”

    小黑子一扬脖儿喝干了酒杯,“我就是想跟您随便聊聊。头些日子,秀妈跟我和宝凤在跨院儿里扯闲篇儿,说有一三八式的老干部儿,三天两头儿往前院儿的西厢房里跑。”说着话,他打量着严振声的表情,“还是您说过的那句老话儿,前院儿和跨院儿没有秘密。明摆着,这位老革命的团长是对牧春花儿有意嘛!”

    严振声放下酒杯,叹了口气:“唉!今儿头晌儿,就因为这个团长,我和春花儿还拌了嘴了,我这心里堵得慌啊!”

    小黑子连忙起身斟酒:“是啊!离都离了好几年了,您老死乞白赖地把着她不撒手,也不成体统!”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依我说,您就让牧春花儿改嫁得啦!”

    “改嫁?”严振声闻言脸色一板:“你就为这事儿请我喝酒? ”

    小黑子仍是不动声色:“瞧你这反应,您是不愿意她改嫁啦?”

    严振声已然隐隐透出怒火来:“解放了,秀妈她们还跟从前似的,也不嫌腻烦!”他冷眼注视着小黑子,“黑子,往后,你一大男人,甭跟着跨院儿的这帮老娘们儿们一块儿说三道四的成吗?咸吃萝卜淡操心!”

    小黑子冷笑了一声:“我的好心让您当成驴肝肺啦?不是我说您,严家的事儿,好比牛尾巴拴鸡子儿,都是瞎扯蛋!”说着,他往自己酒杯里斟满了酒,“就你的这个牧春花儿,老婆不是老婆,姨太太不叫姨太太,说不清道不明的,胡里八涂地在前院儿混日子,我都替她着急上火!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严振声登时挂不住脸了:“我没有打算!你不要过问我的家事了成么?!”说着他猛地起身欲走:“行了!我忙着呐,你自个儿喝吧!”

    小黑子目光如霜:“是您的家事不假。但是,我说让牧春花儿改嫁,自然有我的道理!从根儿上说,严谢这孩子,他可是我的亲侄子!”

    严振声愣了瞬间,又慢慢坐下了,“严谢?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想给我的亲侄子找个革命者的好人家儿!”小黑子又喝干了杯中酒,“您没忘吧?我大哥是什么人?没有不透风的墙……谁的嘴要是不严,我这可怜的侄子,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喽!”

    严振声闻言一惊:“谁?谁敢提这个?”

    小黑子不咸不淡地说道:“知道底细的人不少,也保不齐的有人碎嘴子!”

    严振声登时怒容满面:“谁嘴碎,我就跟谁玩儿命!”

    小黑子不以为意地斟酒:“玩儿命不过是您的气话。万全之策的招儿呐,就是您千万甭舍不得,让牧春花儿带着严谢嫁给那个团长。”他直直注视着严振声,“这样儿的话,我侄子就有了个延安来的好爸爸!严宗呢,留下来,为喻家传宗接代,要不,喻老爷子该不干啦!”

    严振声似是不认识小黑子一般盯着他:“你胡说什么呢?她不会再嫁!你也甭给我出什么馊招儿!”说着他又激动起来,“她必得在严家照顾两个孩子,严宗也不可能离开他亲妈,严宗和春花儿不可能分开。纵是谁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儿,我也不能让他们母子骨肉分离!绝不!”

    小黑子忽地一笑:“我就知道您这话在这儿等着我呐!您见天儿看报纸、听广播,自然知道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有多么重要。严谢有个十恶不赦的国民党高官的生身父亲!他生前作恶多端,丧尽天良!尽管吴友仁死了,但他也是死有余辜!”小黑子如是说着,脸色却毫无愤恨之色,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我向严谢透出吴友仁的什么什么风儿来,让他生活在这样儿的阴影之下,”说着,他有意拉长了语调,“那这孩子可就惨喽!当然了,孩子是无辜的,他是少先队队员,他和他的老师、同学也都不该知道吴友仁是怎么样儿的一个人……”

    严振声渐渐反应过来,“闹了半天,是你想祸害这孩子?!”

    小黑子把玩着酒杯,“这个嘛,由我说了算。”

    严振声惊怒道:“吴友仁是你亲哥哥!这也是你身上的污点!”

    小黑子满不在乎地瞥了严振声一眼,“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文不值的草命一条!再说了,我是城市贫民的苦出身,我那所谓的侄子,牧春花儿的宝贝儿子严谢就不同啦!”说着他作势便要站起身,“我远处儿不去,就去严谢他们上课的教室,当着他们的班主任老师、同学的面儿替他宣传宣传他的亲爹……”

    严振声登时脸色煞白,只感到胸口似是糟了一记重锤。小黑子自顾自端起酒杯,一杯连着一杯地灌着自个儿,似是一万年没有喝过酒一般……

    “黑子。”严振声沉声说道,“这会儿,严谢又不是你的亲侄子啦?”

    “我的亲侄子?”小黑子大口大口灌着酒:“你傻呀?什么狗屁侄子!我吴友谅只认钱不认人!”

    “钱……什么钱?”严振声惊疑地问。

    “什么钱?你装糊涂啊?”小黑子拍下酒杯,“我用命换来的钱,让你拿去入了大集体,另完我成了穷孙,你活得倒是人五人六儿、风风光光的!”

    此时,一旁的侯三坐在柜台里听着二人的对话,不时地摇头叹气。

    严振声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是没辙了才这样儿做的!”

    小黑子已然微微有了醉意:“那我不管!除非你还我钱!”

    “我上哪儿给你弄钱去呀?到现在,我连个屁毛儿都拿不出来!”

    “甭废话!”小黑子喊道,“你那十八间房子的四合院儿不是可以卖吗?!你卖了它,把钱还给我,这样儿,牧春花儿就不用带着严谢离开你了,你我也就不该该了!明告诉你,我知道你舍不得牧春花儿!今儿个,我的这番话要怎么对你说,我前前后后的琢磨了一溜够!绕脖子是绕了点儿,可我要不这么说,又怎么降得住你呢?老严啊,让你的女人改嫁、还有严谢、严宗之类的话,都不过是我的一个说辞,让你拿房子还债才是我的真正目的!”他说着高举起酒杯,目光却不与严振声对视,“来吧,你我走一口儿!

    严振声瞪着小黑子:“你这是借着严谢在敲诈我!”

    小黑子别过脸去:“甭说得那么难听!我不过是让你欠债还钱!”说着他微微顿了顿,“你要是嫌麻烦呢,可以把前院儿的房契直接过户到我吴友谅的名下,这么办也省事儿。现如今,愿意买这房子、还能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银子的人,八成儿是不太好找了。”

    严振声不可置信地盯着小黑子:“那我们一家子到哪儿去住?”

    “跨院儿啊!”小黑子似是已然考虑妥当了,我的房子腾出来给你和林翠卿住,柴房和原来下人们吃饭的屋子给你们家老爷子、牧春花儿和孩子们住。”

    严振声沉声道:“严家就剩下这点儿产业了……我在门头沟捡回来的不是人,它是一只饿狼!”

    小黑子也一拍桌儿:“你少来这套!我欠你的命,早就还了!”

    “卑鄙小人!”严振声怒道,“房子我不卖,也不会过户儿给你!说出大天来,要钱要房都没有,要命有一条!”

    小黑子冷笑道:“来硬的是吧?我要了你的命,我自个儿也甭活了,我嘬死呀?”

    严振声一指自个的脑门:“你哪天夜里头给我一闷棍,人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埋了就行了。”说话间,严振声猛地站起身来。

    “你嘛去?”

    严振声头也不回:“我回家!等着挨你的闷棍去!”

    “吴友仁可不想见你!”小黑子无不讥讽地说道。

    “地狱里的魔鬼跟我不搭嘎的!”严振声厉声说道。

    小黑子上前两步拦住严振声,“你甭跟我这儿急赤白脸的,你坐下,坐下!”可眼见严振声毫无谈判之意,小黑子也冷下脸来,“不坐也成。你要是不同意交房子,那我就只能豁出去拿严谢开刀了!

    严振声深吸了一口气,忽地抄起桌上的酒壶便要冲着小黑子的脑门砸下来,一旁的侯三儿赶忙冲上前来死死拦着严振声。

    “严爷!别介,别介!”

    小黑子一把甩开了严振声,指着自己的脑门:“有本事你朝这儿砸!来呀!三儿的柜台后头还有菜刀,我谅你也不敢!”

    侯三儿脸色吓的煞白:“吴爷,您就甭这儿拱火儿啦!严老板,你们爷俩儿有什么话商量着来,您的一大家子人,还都指着您过日子呐不是?!放下,放下吧……”

    严振声慢慢放下酒壶,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转头朝门外走去。他的步履踉跄了一下,侯三儿正想上前搀扶,严振声恍惚地向他摆摆手。

    “阎王好见,小鬼儿难缠啊!”他长叹一口气。

    小黑子的声音从后头追上来:“严振声,是你把我逼到这个份儿上的!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呦!”

    此时,林翠卿拧完一件衣服,放到了身边另外一个盆里。那盆里,已经摞起一堆拧起卷。

    林翠卿擦了擦头上的汗:“累死我啦!”

    一旁的牧春花擦了擦手,从八仙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水,端给林翠卿:“喝口水歇会儿,歇会儿再干!”

    林翠卿缓缓起身,接过了茶杯,坐在八仙桌旁感叹道:“唉!不挣命不知自个儿的命大,不出力不知卖力的苦!”说话间,她喝了一口水,可嘴里顿觉味不对,即刻吐了出来,“乌里乌涂的,这是什么茶呀?”

    牧春花噗嗤一声笑了:“我知道北屋儿已然喝上白开水了,这是我特意去茶叶店里排队,才为您淘换来的茶叶土!说是高沫儿又过了一遍箩,二分钱一两,喝不惯了吧您?”

    林翠卿又喝了一大口,品了品,嘴角渐渐扬起:“嗯,是花茶的茶叶土,比白开水有味儿!”

    牧春花见状,感叹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看怎么说了,我林翠卿做梦也没想到自个儿会有这么一出儿!你说,北屋儿的房子,早不漏是晚不漏,偏偏等到公私合营了,它漏了!换瓦花了小一百块!我倒是想喝上等的茉莉花茶呢?牙缝儿里抠出来的钱,只给爹买了二两,我还不敢跟他老人家说……妹妹,我瞧那个秃顶团长他人不错哎!”

    牧春花一听这话,立即低下头洗衣服:“姐姐您真会聊天儿,刚还说什刹海呢,这一猛子就扎到雅鲁藏布江去了。”

    “刚才你不是说,他愿意给俩孩子当爸爸嘛!”

    牧春花忙解释道:“我前边儿对他说,严振声能给孩子带来父爱!他才接的这个下茬儿。没有稻谷,哪儿来的大米?”

    林翠卿一听这话,反倒顺坡下驴:“这就说明,他不嫌弃你是个拖油瓶的。毕竟是老区来的,人家的觉悟就是高!与其说你在严家这么熬着,不如往前迈一步儿,嫁了算了!你们的岁数儿也相当……老干部儿们,娶的小媳妇儿都漂亮着呐!”说着,她“嘎嘎嘎”地笑了起来。

    牧春花话锋一转:“姐姐,您跟严振声又不打算离啦?”

    林翠卿点了点头:“那肖主任她死活儿也不批,我也没辙呀!考虑再三,我又不想离了。我都四十大几了,没有谋生能力不说,洗几件儿衣裳都冒虚汗。人老珠黄的,谁要我呀?!即便有人看走了眼想娶我,我也不会答应!”

    牧春花继续问道:“姐姐,您一会儿说离,一会儿说不离的,您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林翠卿一脸坚定地说:“只要是人,都有出尔反尔的毛病。我要是没瞅见你们的这个团长,我也没替你想过。从他看你的眼神儿,我就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我和老严风风雨雨过了小三十年了,感情淡了是实话,但是,我们俩的亲情重啊!”

    牧春花嘴角微微扬起:“姐姐,您怎么说都成。但是,我和振声甭管是亲情还是爱情,两头儿都重!”

    说完,牧春花低下头继续洗衣服。而这时,林翠卿的面部开始扭曲,没一会儿便大惊失色。她呷了口茶,本打算压压惊,可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恍惚了起来,就连眼睛也变得直勾勾的

    “宝翔!你个臭嘎嘣儿的!拿茶叶土糊弄我呀?啊?”说罢,林翠卿竟是咯咯咯地傻笑起来。

    牧春花闻声抬头,一脸吃惊地看着:“姐姐!您怎么啦?您不是吓唬我呢吧?”

    林翠卿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牧春花,继续说道:“宝翔啊!你知道我的嘴刁,你还试探我,我的妈呀——!”

    牧春花见状,赶忙上前搀扶着林翠卿:“又犯病了。快到我屋儿里躺下歇会儿吧!”

    林翠卿手指着牧春花,叫喊道:“你们宝家还真就不懂啊!不懂什么叫伺候主子啊?”

    牧春花慢慢把林搀扶到卧室的炕上,帮林翠卿脱了鞋,之后伺候她躺下并盖好被子。眼看着林嘟嘟囔囔着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去,牧春花满眼担心地望着她,这才明白过来:“都怪我的嘴不好!姐姐您可不能生气啊!您多歇会儿吧!”

    这时,严振声步履沉重地从二门外走来,又忽地在停住脚步,目光在西厢房方向徘徊着……

    正当时,严谢与严宗背着书包有说有笑地走进大门,一眼瞧见了站在门前发呆的严振声,连忙上前来打招呼:“爸爸!”

    严振声慢慢转过身,两个孩子穿过大门向父亲跑来。严振声蹲下身伸开双臂,儿子们拥入父亲宽厚的怀抱之中,严振声逐个亲吻着他们,眼角却在不知不觉中泛起了泪花儿……

    “期末考试结束了吧?”他轻声问。

    严宗小声道:“嗯,结束了……”

    严振声听着声音不对,便追问道:“怎么啦严宗?烤糊啦?”

    小男孩默默垂下脑袋:“嗯……语文80,算数92。”

    严振声揉了揉严宗的脑袋:“行!比上学期进步多了。严谢,你呢?”

    “我双百!”严谢满脸的得意。

    “好儿子!”严振声咧嘴笑了笑。他轻轻拽了拽严谢的衣裳,男孩胸前鲜艳领巾刺的他眼睛生疼,视线也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正当时,牧春花拿着个空盆走出西厢房,她忽地停住脚步,远远地望着父子三人。

    严振声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儿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严谢纳闷地凑上前:“爸,您怎么哭啦?”

    严振声手忙脚乱地擦去泪水:“爸爸这是为儿子高兴呐……”

    严谢仍是疑惑地望着父亲:“爸,高兴应该笑哇?”

    严振声微微平复了情绪,郑重地望着两个孩子:“儿啊,假如,你不在爸爸身边儿了,你会想爸爸吗?”

    远远旁听的牧春花登时脸色一变。

    “您说什么呢爸?!”严谢也被吓了一跳。

    严振声别过了脸去,“我说着玩儿的。去吧,跟你弟弟去找你爷爷玩儿吧!”

    严谢这才咧嘴一笑:“走喽——!”

    两个孩子打打闹闹地跑向北屋,严振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默默擦了擦眼泪。

    牧春花这才悄悄走到他身后:“老严,你怎么啦?”

    “噢,我没什么,没什么。”严振声一时不敢转身面对牧春花,“翠卿呢?”

    牧春花仍是忧虑地看着严振声:“翠卿姐累了,她在我屋儿里躺下歇了。等她醒了再叫她吧。”

    “噢。不用不用。”严振声摆了摆手,“你跟我来一下儿!”

    天色已近黄昏,严振声与牧春花面对面站在跨院里,夕阳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

    “老严,我再说一遍,今儿上午,我说的那些话,是我跟你逗闷子的!”牧春花似是有些生气了,“我和丁团长根本就没有可能!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感情这东西可不是生拉硬拽开玩笑的!”

    “春花儿,我的话是认真的!”严振声正色道,“你带着严谢往前迈一步吧,至于你们之间的感情,可以慢慢儿培养。”

    牧春花眉头一皱:“你还有完没完?老严,我的眼睛里一旦有了这个男人,我就谁都瞧不上了。咱们在一起生活了九年了,你是什么样儿的男人我比谁都清楚……”

    严振声忽然大声打断了她的话:“你已然不是我严振声的妻子了!”

    牧春花似是被针刺了一般愣了愣:“对!但是,我不能走!”

    严振声梦呓似的压低了声音:“你我出来进去的来往都不大方便,你也怕旁人儿说闲话儿不是嘛?”

    “我不做出格儿的事儿,谁敢胡说?!”牧春花直勾勾盯着严振生的眼睛,“我知道你在说假话,你能告诉我到底因为什么吗?”

    严振声慢慢别过了头:“我……我是怕……”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你怕什么?”牧春花追问道,“老严,翠卿姐的身体还不是那么特别地好……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经济上又是入不敷出的。我一旦走了,嫁不嫁人另说,你和翠卿姐的日子谁来帮衬?”她说着一指北屋,“咱爹眼瞅着奔八十的人了,他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一个人儿是撑不住的!说句迷信话,你,我,还有翠卿姐,咱仨就是一份儿缘,是冤亲债主,说不定咱们上辈子谁欠谁的。头些年,你我遇到了多少困难都走过来了,我和你有了感情。我们不再是白开水了!”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格外温柔,“幸福,只有在痛苦中才体会得到。我先为我自个儿想,因为我喜欢这么跟你过日子,有钱难买我愿意!带着俩孩子一辈子住在严家,我都快乐!不求旁的了。”

    严振声闻言,险些再度抑制不住泪水。他长叹道:“好吧,我都明白了。咱一大家子人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我也豁出去了,你和翠卿都做好思想准备吧!”

    牧春花愣了愣:“准备什么?”

    “准备准备从前院儿搬家,我们严家人统统都搬到跨院儿里去住……”严振声顿了顿,“不然,小黑子这个白眼儿狼就要对严谢不客气了,我的儿啊!”他忽地说不下去了。

    牧春花闻言也是一惊:“老严,你今儿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刚才在外头,你就偷偷儿掉眼泪了,你刚说什么?小黑子要怎么样?”

    严振声深深叹了一口气:“公私合营了,小黑子把自个儿亏空的钱都算在我身上,我不还钱,他就非得拿严谢的出身挑事儿不可,我害怕的正是这个呀春花儿!想封住他的嘴,咱就得拿前院儿的房子抵债,他就是这么无赖。为了严谢,我也只有这步棋了……”

    逐渐降临的暮色渐渐覆盖了大院,院中二人的身影也被这黑暗渐渐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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