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活人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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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老的预言

    我的小女儿和其他人不一样。她长大后会问我:“为什么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出生时不是婴儿,而是一个小袋子,除了眼睛之外,没有任何开口。病历卡上写着:“女孩,多重先天异常。肛门发育不全,阴道发育不全,左肾发育不全。”

    那是医学上的说法,简单地说,就是没有尿尿的地方,没有屁股,只有一个肾。第二天,她在人世的第二天,我看着她动手术,我以为她会哭,她却睁开眼睛微笑。天啊,她笑了!

    其他和她一样的婴儿都没有存活,那些婴儿很快就死了,但是她没有死,因为我爱她。

    四年中,她动了四次手术,她是全白俄罗斯唯一出生时有如此复杂的病症,却存活下来的孩子。我好爱她。(沉默)我没办法再生小孩了,我不敢。

    从产房回来后,只要我的丈夫晚上吻我,我就躺在那里发抖——我们不能,那是罪过,我很害怕。我听到医生说:“那女孩生来不是要穿衣裳,而是穿盔甲。如果我们让她上电视,没有一个妈妈敢生小孩。”他们讲的就是我们的女儿。经历过这种事,我们如何相爱?

    我到教堂告诉牧师这件事,他要我为我的罪孽祈祷,但是我们家又没杀过人,我犯了什么罪?一开始他们计划疏散我们的村子,然后又说因为政府经费不够,于是把我们的村子从名单中剔除。就在那时,我谈恋爱、结婚,我不知道我们那里的人不能谈恋爱。

    很多年前,我的祖母看到《圣经》里描述说,世界上会有一段时间,万物都欣欣向荣、开花结果,河里有很多鱼,森林有很多动物,但是人类无法使用那些资源,无法繁衍后代,不能传宗接代。古老的预言就像可怕的童话,我当时不相信有那种事。

    你写下来,告诉大家我女儿的故事。她今年四岁,会唱歌、跳舞,还会背诗。她的智力发育很正常,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可是她玩的游戏不一样,她不玩“商店”或“学校”,她玩“医院”。她替娃娃打针、量体温、吊点滴,娃娃死了,她帮娃娃盖上白色床单。

    我们陪她在医院住了四年,我们不能把她单独留在那里,所以她不知道人应该住在家里。我们如果回家一两个月,她会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医院?”她的朋友都在那里,她从小在那里长大。

    他们为她做了人工肛门和人工尿道。最后一次手术后,她的泌尿功能完全受损,无法插入导管,他们说她必须动更多手术,建议我们到国外寻求医疗帮助。我的先生每个月只赚一百二十美元,哪里凑得到几万块?

    一名教授私下告诉我们:“她的情况这么特别,科学家会很感兴趣,你们可以写信给其他国家的医院,他们应该有兴趣。”

    所以我开始写信。(努力忍住不哭)我写:每半个小时,我们必须帮她从人工尿道开口处挤出尿液。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有孩子每半个小时要把尿挤出来?她可以这样过多久?没有人知道低剂量的辐射对儿童的身体有什么影响,拿我的女儿做实验吧,我不要她死掉,她成为实验室青蛙、兔子都没关系,只要她能活下去就好。(哭)我已经写了好几十封信。上帝啊!

    她现在还不明白,但是总有一天她会问:为什么她和其他人不一样?为什么她不能爱人?为什么她不能生孩子?为什么发生在蝴蝶和小鸟身上的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为什么大家都可以,只有她不行?

    我想……我应该能证明……所以……我要拿到证明文件……她就知道……等她长大后……那不是我们的错,我先生和我,不是我们相爱的错(又拼命忍住眼泪)。我和医生、官僚争取了四年,见了很多重要人物。

    我花了四年时间,终于从医生那里拿到一份文件,证实游离辐射(低剂量)和她的情况的关联。他们拒绝了我四年,一直说:“你们的孩子是先天性残疾。”

    什么?先天性残疾?她是切尔诺贝利受害者!我研究过族谱,我们家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每个人都活到八九十岁,我的祖父活到九十四岁。

    医生说:“我们得到的指令,是把这种情况称为一般疾病,二三十年过后,等搜集到和切尔诺贝利相关的数据,我们就可以把这些疾病和游离辐射关联起来,但是现在科学方面的了解还不够。”

    但是我不能再等二三十年,我要告他们,告政府。他们说我疯了,还嘲笑我,说古希腊也有这种孩子。一个政府官员骂我:“你想得到切尔诺贝利特权!你想得到切尔诺贝利受害者基金!”我不知道我怎么没在他办公室昏倒。

    有一件事他们不了解─他们不想了解,我要知道那不是我们的错,不是因为我们相爱……(失声痛哭)我们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她还是女生,你不要写出我们的名字,我们的邻居和其他同楼层的人都不知道,我替她穿裙子、绑头巾,他们说:“你的卡佳好漂亮。”

    我看孕妇的眼神很奇怪,我不直接看她们,而是很快地瞄她们一眼,各种情绪同时涌现:惊恐、嫉妒、喜悦,甚至是报复。有一次我发现自己用同样的眼神看邻居怀孕的狗、鸟巢里的鸟……

    我的女儿……

    ——拉里莎,母亲

    月光下的风景

    我突然开始思考,到底是记得还是遗忘比较好?我问我的朋友,有些人忘记了,有些人不想记得。反正我们也无力改变什么,连离开都做不到。

    我记得事故发生后没几天,图书馆所有关于辐射、广岛或长崎,甚至关于X光的书都消失了。有些人说那是上级的指示,这样民众才不会惊慌。还有人开玩笑说,如果切尔诺贝利在巴布亚新几内亚附近爆炸,全世界的人都会很担心,只有巴布亚人不会害怕。

    没有医疗公告,什么信息都没有。一些有办法拿到碘化钾的人(这里的药房买不到,得通过人脉),用酒吞下一大堆碘片,得上医院洗胃。后来我们发现一个准则:只要是有麻雀和鸽子的地方,人类就可以生活。有一次我搭出租车,司机不明白鸟儿为什么不停朝车窗撞来,好像瞎掉一样。那些鸟不是疯了,就是打算自杀。

    有一次我从外地出差回来,看到路的两侧都覆盖着白云石,一直延伸到地平线最远处,月光照在上面。他们移除、掩埋含有辐射的表土,铺上白云石砂,那不像地球上的景观。那个画面折磨了我很久,我写了一篇小说,想象这里一百年后的模样:一个人,或是一个东西,用四只脚奔跑,它弯着膝盖,踢着修长的后腿前进,到了晚上可以用第三只眼睛看,唯一的耳朵长在头顶,连蚂蚁走路的声音都听得到。只剩下蚂蚁,其他飞禽走兽都死光了。

    我把小说寄到杂志社,他们回信说这不是文学作品,而是描述了一场噩梦。也许我的才华不够,但是我觉得他们不刊登还有另一个原因。

    为什么每个人都对切尔诺贝利保持沉默?为什么我们的作家不书写关于切尔诺贝利的事?他们描述战争和集中营,但是对于这里,他们很沉默。为什么?你觉得那是意外吗?如果我们战胜切尔诺贝利或了解切尔诺贝利,人们就会谈论、书写它,但是我们不了解其中的意义,无法把它放入人类的经验或时间的框架中。

    所以怎样比较好?记得还是遗忘?

    ——叶夫根尼·亚历山德罗维奇·布罗夫金,戈梅利州立大学讲师

    耶稣死亡时牙痛的人

    我当时在想别的事,你也许觉得奇怪,不过当时我和我的妻子正准备离婚。

    他们突然拿着一张通知单出现,说一辆车在楼下等我。就像一九三七年,他们晚上到你家,把你带离温暖的被窝。但是过了一段时间,那个方法就不管用了,男人的妻子不是拒绝应门,就是撒谎说丈夫出差、出远门或和父母待在度假小屋。士兵给她们通知单,妻子拒收。于是他们开始到大街上或趁午休时到工厂食堂抓上班的人。

    不过当时我几乎已经失去理智,我的妻子背叛了我,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我上了他们的车,便衣军人走在两侧,显然担心我会逃跑。上车后,我突然想到登陆月球的美国航天员,其中一个后来去当牧师,另一个发疯了,他们以为他们在那里看到城市和人类的残骸。我记得我看过报纸说,我们的核电厂绝对安全,安全到可以在红场上盖一座,比茶壶还安全。就像星星一样,我们用它们“点亮”地球。但是我的妻子离我而去,我满脑子都是那件事。我自杀过几次。我们上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中学、同一所大学。(沉默,抽烟)

    我告诉你,这里没有英雄,没什么值得书写。有时我想,这又不是战争,我为什么在这里冒生命危险,别人却和我的妻子睡觉?为什么是我,不是他?老实说,我在这里没有看过英雄,只有疯子,都是不在乎自己性命的人,我已经够疯狂了。我得到奖章和奖金,但那是因为我不怕死,我根本不在乎!对我来说那也是结束生命的方法,政府会出钱把我当成烈士埋葬。

    到了那里,你会发现自己置身于怪诞的世界,像是世界末日遇上石器时代。对我来说又更清晰,更赤裸。我们在反应炉二十公里外的森林搭帐篷,就像被征召接受军事训练的游击队。我们都介于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有些人有大学文凭或技术学院的文凭,像我就是历史老师。他们不是给我们机关枪,而是铲子,我们掩埋垃圾堆和菜园。村里的妇女盯着我们看,在胸前画十字架。

    我们戴着手套和防毒面具,穿着手术袍,艳阳高照,我们像恶魔般出现在他们的院子,他们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埋他们的菜园,撕碎看起来很寻常的大蒜和白菜。老妇人边画十字边问我们:“年轻人,这是怎么回事?世界末日来了吗?”

    屋里的灶台在炸猪油,你用辐射探测仪一量,发现那不是炉子,而是一座小反应炉。

    男人说:“来坐啊。”他们想表示友善,我们婉拒了。

    他们说:“来喝几杯,坐啊,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

    我们能告诉他们什么?消防员在反应炉用双脚踩熄燃烧的燃料,反应炉在发光,但是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们能知道什么?我们被分成几个小组,每一组都有辐射探测仪,不同地方的辐射强度不一样。有些人在有两伦琴辐射的地方工作,另一批人在十伦琴的地方工作。我们什么权利也没有,和囚犯没什么两样。大家都很害怕,可是我不会,我觉得自己像旁观者。

    一组科学家搭直升机前来,穿着特制的橡胶服、高筒靴,还戴防护眼罩,像准备登陆月球。

    一名老妇人走过去问:“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科学家。”

    “哦,科学家。你看他打扮成什么德行!你看那个面罩!那我们呢?”她拿棍子追他。

    我有时候想,他们有一天可能会追杀科学家,就像中世纪时有人把医生捉起来淹死一样。

    一个男人看着我们掩埋他的房子。(沉默)我们埋房屋、水井、树木、土地,把东西切成小块,用大塑料布卷起……我告诉过你,这里没有英雄。

    有一天深夜,我们坐装甲运兵车回去休息─我们一次工作十二个小时,没有任何假期,只有晚上能休息。在途中,我们看到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村子里行走,我们接近他,发现是一个背着地毯的年轻小伙子。

    附近停了一辆日古利小轿车,我们停下来检查,发现后车厢塞满电视机和电话。装甲运兵车调过头,“砰”一声就把日古利压烂了,好像压扁汽水罐。大家都静默不语。

    我们埋葬森林,把树锯成一米半大小,用玻璃纸包起来,丢进洞穴。我晚上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就看到黑色的东西在移动、翻转,好像土地是活的─里面有虫、蜘蛛、蚯蚓,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只知道是虫、蜘蛛、蚂蚁,有小有大,有黄有黑,各种颜色都有。一个诗人说过,在某个世界里,动物是另一种人。我杀了它们,一次杀十只、一百只、一千只,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摧毁它们的房子、它们的秘密,埋葬它们。

    我很喜欢一个作家,叫作安德烈耶夫。他写过一篇短篇小说,描述一个名叫拉撒路的人死而复活,但从此后就与世人格格不入,永远无法像其他人一样,虽然耶稣基督让他复活。

    我说够了吧?我知道你很好奇,没去过那里的人都很好奇,但那里依然是人的世界,同样的世界。人不可能持续生活在恐惧中,不可能那样生活,所以时间一久,你也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又继续说)男人喝伏特加、打牌,想办法交女朋友或生小孩。他们时常提到钱,但我们不是为了钱才去那里,至少大多数人不是。我们工作,是因为我们必须工作,他们叫我们做事,你不会多问。有些人希望因此获得升迁,有些人曾经作奸犯科,大家都希望得到当初承诺他们的特殊待遇:马上有公寓可住,搬出军营,让孩子上幼儿园,得到一辆轿车,等等。

    有一个家伙不肯离开帐篷,穿着塑胶衣睡觉。胆小鬼!他后来被开除党籍时大喊:“我还想活命!”什么人都有,我遇过自愿来的女人,他们不让她们来,因为我们需要的是驾驶员、水管工和消防员,不过她们还是来了。成千上万的人自愿在夜里看守仓库,包括学生,也有人捐款到受害者基金会,好几百人捐赠血液和骨髓。

    同时,你可以用一瓶伏特加买到任何东西─奖章或病假。集体农场主席带了一箱伏特加给辐射专家,请他们把他的村子从疏散名单里剔除;另一个集体农场的主席也带来同样的箱子,请他们在名单里列上他的村子,因为有人答应在明斯克给他三套公寓。

    没有人检查辐射报告,俄罗斯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物品被注销之后仍然出售,你一方面觉得恶心,另一方面……妈的,你们为什么不都去死?

    他们派学生拉田里的藜草、收集麦秆,一对年轻夫妻牵着手走来走去,你几乎看不下去,可是这个地方真的好美!美到不可思议,这让恐怖显得更加恐怖,真的太美了。居民却得像畏罪潜逃的犯人逃离这个地方。

    他们每天带来报纸。我只看头条,“切尔诺贝利─成就之地”,“反应炉被打败”,“我们要继续生活”。党部官员举办政治研讨会,说我们一定要胜利,可对手是谁?原子?物理?还是宇宙?胜利对我们来说不是事件,而是过程。人生是不停奋斗和克服困难的过程,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喜欢水灾或火灾等灾难,我们需要机会证明我们有多“英勇”。

    官员念着报上的声明,说我们因为有“高度政治觉悟以及精心策划”,所以灾变后仅仅四天,红旗已经在四号反应炉上飘扬。那面红旗一个月后就被辐射吞噬,于是他们又派人插上另一面旗,一个月后又得再插一面。

    我想象那些士兵走上屋顶换旗子时的感受,那是自杀任务。是信奉苏联,还是奋勇牺牲?不过老实说,如果他们给我那面旗,叫我爬上去,我也会那么做。为什么?我说不上来,也许我当时不怕死,我的妻子连一封信都没写给我,六个月,一封信都没有。(沉默)

    想听一个笑话吗?一个囚犯逃出监狱,跑到切尔诺贝利方圆三十公里内的地方。他们抓住他,把他带到辐射探测仪旁测量,结果他的辐射剂量高到根本不可能把他关回监狱,也不能带他去医院或放到人群中。

    你为什么不笑?

    (笑)我到那里的时候,鸟在巢穴里;我离开时,苹果都在雪地上。我们没机会埋葬所有东西,我们把土埋在土里,连同昆虫、蜘蛛、水蛭,那是和人不一样的世界,那些虫子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东西。

    我其实什么都没告诉你,只是零碎的回忆。安德烈耶夫也写过一篇寓言,描述一个男人住在耶路撒冷,耶稣被带去处死时经过他家,耶稣背着十字架倒地大叫,他本来都可以看到,但是他的牙齿痛,所以他没有跑到外面。两天后他的牙齿不痛了,别人告诉他耶稣复活了,他想:“我本来可以亲眼见证,可是我牙痛。”

    是不是都像这样?一九四二年,我父亲参加了莫斯科保卫战,很多年后他才从书本和电影里发现自己成了重大事件的一部分。他只记得:“我坐在战壕里,拿着步枪射击,后来发生爆炸,我被埋住,他们把半死不活的我挖出来。”就那样。

    当时,我的妻子离我而去。

    ——阿尔卡迪·菲林,清理人

    关于一颗子弹的三段独白

    访谈对象:

    维克托·约瑟福维奇·韦尔日霍夫斯基─霍伊尼基猎人暨渔夫志工协会会长,还有不希望列出全名的两名猎人,安德烈和弗拉基米尔。

    我第一次杀狐狸时还是小孩,后来我杀了一头母鹿。我发誓,后来我再也没有杀动物了,它们的眼睛里有好多感情。

    明白事理的是人类,动物只想生存,鸟也一样。

    秋天的野山羊非常敏锐,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就会跑走,不让你接近;至于狐狸,它们非常聪明……

    那里曾经出现一个家伙,每天四处晃荡,一喝醉就发表长篇大论。那个人以前在大学念过哲学,后来被关进监狱。你在隔离区遇到的人不会告诉你他们的真实故事,至少很少人那么做。不过这个人很聪明,他说:“切尔诺贝利发生事故,是为了制造哲学家。”他说动物是“会走动的骨灰”,人是“会说话的土地”,土地说话,因为土地供应我们食物,也就是说,我们由土地孕育而成。

    隔离区深深吸引你,你想念那里,去过的人都想念它。

    好啦,年轻人,我们要照顺序讲。

    好,好,会长。你讲,我们去抽根烟。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他们把我叫到地方行政局,告诉我:“会长,隔离区还有很多宠物,像是猫啊狗啊之类的。为了避免疫情散播,我们需要消灭它们,去处理一下吧!”

    第二天,我召集所有猎人,说明情况,可是没人愿意去,因为他们没有任何防护装备。我问民防局,他们也没有,连防毒面具都没有。我只好去水泥厂,帮他们拿那种防水泥粉尘的薄口罩。没有防毒面具。

    我们在那里遇到戴面罩和手套、开装甲运兵车的军人,而我们只穿衬衫,用手帕遮着鼻子,穿一样的衬衫和靴子回到家人身边。

    我召集到两队人马,一队有二十人。每一队都有一名兽医和疫情中心的人,还配备一辆有大铲子的牵引机和卡车。他们真的很糟糕,没有给我们任何保护装备,不为人民着想。

    不过他们给我们每个人三十卢布奖金,当时一瓶伏特加要三卢布。我们解散时,有人说了一个食谱:一瓶伏特加加入一汤匙鹅屎,连续喝两天,这样就可以……你知道的……有男性雄风。

    我们有很多类似的打油诗,记得吗?“札波罗结车跟不上,基辅男人起不来。如果你想当爸爸,就用保暖铅袋包住你的蛋蛋。”哈哈……

    我们在隔离区待了两个月,那一带大部分村子都疏散了。一共几十座村子:巴布契、特果维契……我们第一次进去的时候,狗都绕着房子跑,守护房子,等待主人回家。它们看到我们很高兴,朝我们的声音跑过来。

    我们到房屋、谷仓、院子射杀它们,然后拖到路边,丢上卡车,实在不是很愉快的工作。它们不了解我们为什么要杀它们。那些动物很容易杀,它们是宠物,不怕枪也不怕人,它们听到我们的声音会跑过来。

    有一次我看到一只乌龟在那里爬……老天!它在一间空房子里爬,有些房子有鱼缸,里面养了鱼。

    我们没有杀死乌龟。如果你用吉普车压乌龟,它的壳不会裂开。当然,我们只有喝醉了才会做这种事。庭院有敞开的笼子,兔子跑来跑去。我们放走被关着的水獭,如果附近有湖泊或河流,它们就会游走。人们暂时抛弃所有家当,因为命令是什么?三天。

    他们骗小孩:“我们要去马戏团。”他们都在哭,大家以为自己会回来。我告诉你,那里真的是战区。猫看着人的眼睛,狗儿哀嚎,无论混血狗或牧羊犬都想上巴士,士兵把它们踢走,它们跟在巴士后面跑了好久。疏散……是很可怕的事。

    日本人有广岛,现在他们超越全球,所以意思是……

    那是射击的好机会,射杀移动的生物是人类的本能,很有趣,不过我们都喝了酒才去。报酬还不错,三十卢布,在当时,共产党执政的时候,你可以……

    一开始房屋都是密封的,我们没有撕掉封条。如果你从窗户看到屋里有一只猫,你怎么杀它?我们没有碰它们。后来劫匪出现,打破门窗,破坏窗条,偷走所有东西。他们刚开始只拿走录音机、电视机、皮草,接着什么都拿,只剩铝汤匙散落一地。

    还活着的狗住在屋里,你走进屋子,狗会攻击你,它们已经不信任人类了。我有一次走进一栋房子,看到母狗趴在中间,几只小狗围在旁边,我会不会同情它?当然。做那种事很不愉快,但是我只能当成在打仗,就像军事行动。我们包围村庄,惩罚对方。

    听到第一声枪响,狗就跑进森林,猫比较聪明,也比较会躲。一只猫钻进陶壶,我把它摇出来。或者从炉子下面拉出一只猫。你觉得很不好受。你走进屋子,猫像子弹般从你脚边飞过,你拿着步枪在后面追。它们又瘦又脏,毛都纠结在一起。

    一开始有很多蛋,鸡还在那里孵蛋,所以狗和猫会吃鸡蛋,蛋吃完后它们吃鸡,狐狸也吃鸡,狐狸已经和狗一起住在村子里。没有鸡之后,狗开始吃猫。有几次我们发现谷仓有猪,就把它们放出去,还把在地窖找到的食物,例如黄瓜、西红柿丢进饲料槽,我们没有杀猪。

    一个老太太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她有五只猫和三只狗,老太太不肯交出它们,不停咒骂。我们强行带走这些动物,留下一只猫和一只狗给她。她骂我们:“土匪!狱卒!”

    空荡荡的村庄只剩下炉子,卡特尼村剩下两个老太太,她们不害怕,换作别人可能都疯掉了。

    是啊,哈哈哈。“你在山丘旁开牵引机,路的另一边也是牵引机。如果瑞典人没说,我们很可能坐在牵引机上变老。”①哈哈哈。

    ①[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后,苏联当局一直隐瞒消息,直到辐射尘飘散,瑞典的福斯马克核电站侦测到异常辐射量,这起灾难才为世人所知。]

    离反应炉六公里的马萨里村有一种气味,我不明白那个味道是从哪里来的,感觉像辐射中心,闻起来有碘的味道,有点酸酸的。你要近距离射杀它们,和小狗一起趴在地上的母狗扑向我,我马上开枪;小狗舔自己的爪子,摇尾巴,我得从近距离把它们射死。我到今天还时常想起一只黑色的贵宾狗,它真的好可怜。

    当时我们把卡车装得很满,连顶端都放满了,然后开到我们所谓的“坟墓”。老实说只是一个很深的洞,虽然规定不能在地下水源附近挖洞,必须用玻璃纸隔离,还要找地势较高的地方,不过那些规定当然都被忽视了。我们没有用玻璃纸,也没有花太多时间寻找合适的地点。要是它们没死,只是受伤,就会发出哀鸣。我们把它们从卡车里倒进坑洞,那只黑色的小贵宾狗想爬出来,大家都没有子弹,没办法解决它,一颗子弹都没有。我们把它推回洞里,就那样把它埋起来。我到现在还觉得它很可怜。

    那里的猫没有狗多,也许它们跟在人后面离开了,或是躲起来了?那只小小的贵宾狗是宠物,被宠坏的贵宾狗。

    最好从远处射杀,眼神才不会和它们交会。

    你要瞄得很准,才不必事后补一枪。

    明白事理的是人,它们只想生存,“会走动的骨灰”。

    马─你把马带去杀掉的时候,它们会哭。

    我要再加一句─任何生物都有灵魂,即使是昆虫。受伤的母鹿躺在那里,希望你可怜它,但是你补上一枪。它在最后一刻恍然大悟,看起来几乎像人类。它恨你,也对你恳求:“我也想活!我要活下去!”

    学会射击很重要!打它们比杀它们更糟,狩猎是一种运动。为什么没有人去烦渔民,却老觉得猎人残忍,真不公平!

    狩猎和战争都是真正男子汉做的事。

    我不能告诉儿子,我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他还是小孩,他以为自己的父亲在前线保卫人民和国家!电视上播出军事装备和大批军人的画面,儿子问我:“爸爸,你就像军人一样吗?”

    一个电视台的摄影师跟着我们,还记得吗?他哭了。他是男人,但是他哭了,他本来想看三头野猪。

    哈哈哈。狐狸看到姜饼人滚过森林,问:“姜饼人,你要滚去哪里?”“我不是姜饼人,我是切尔诺贝利的刺猬。”哈哈哈。就像他们说的,让我们把和平的原子带到每个家庭吧!

    每个人死的时候都和动物没什么两样,我在阿富汗看过很多次。我就是在那里被射到肚子,我躺在阳光下,热气逼人,口干舌燥。“好啦,”我想,“我要死在这里了,像狗一样死掉。”人流血的方式就和狗一样,疼痛也一样。

    和我们一起去的警察疯了,他觉得暹罗猫很可怜,说它们很贵,很漂亮,而他是男人……

    一头母牛和小牛走在一起,我们没有开枪。我们也不射马,它们怕狼,不怕人。但是马能自卫,狼先攻击牛。那是丛林法则。

    他们把白俄罗斯的牛运到俄罗斯出售,小母牛有白血病,不过他们会打折。

    我最同情的是老人。他们朝我们的车子走来说:“年轻人,可不可以去看我的房子?”或是给我钥匙说:“能不能帮我拿西装和帽子?”再不然就是塞几枚硬币给我,问:“我的狗还好吧?”

    狗被射死,房子被洗劫一空,他们永远回不去了。你怎么告诉他们?我没有拿钥匙,因为我不想骗人,其他人会拿,还问:“你把伏特加藏在哪里?”老人告诉他们之后,他们就去找出装满伏特加的牛奶罐。

    他们准备办一场婚礼,要求我们替他们杀野猪。肝脏在我们手中溶化,但是他们不在乎,为了婚礼,为了洗礼。

    我们也为科学开枪,有一次我们射死两只兔子、两只狐狸、两只野生山羊。它们都生病了,但是我们仍然把肉弄嫩、吃掉。一开始我们不敢,但是后来也就习惯了,你总得吃东西,我们不可能全部搬到月球上去。

    有人在市场买了一顶狐狸皮草帽子,后来头秃掉;一个亚美尼亚人用很便宜的价钱向隔离区的人买了一把机关枪,后来死了。我们彼此吓唬对方。

    至于我,如果说我的想法没有任何改变,那是胡说八道。

    我和负责把房子运出去的司机聊天,当然那些东西已经不是房子、学校或幼儿园了,只是编上号码准备去除辐射的物品,但是他们把那些东西运出去了!我忘了是在澡堂还是啤酒摊遇到他,他告诉我他们把卡车开进去,在三小时内把房子拆掉,放上卡车,隔离区边缘会有人和他们碰头。他们把隔离区的东西卖到度假小屋,给司机一些钱,让他们吃东西,把他们灌醉。

    我们当中有些人是掠食动物,其他人只想在森林里散步,猎捕鸟儿一类的小动物。

    那么多人受苦,却没有人负责。他们把核电厂厂长关起来,后来又放他出去,在那种制度下,很难说谁有罪。报纸说他们在那里研究用于军事的钚,打算制造原子弹,所以才会爆炸。但如果那是爆炸的原因,为什么是在切尔诺贝利?为什么不是法国或德国?

    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大家都没子弹了,没办法射死那只小贵宾狗,二十个人,一天下来一颗子弹也不剩,一颗也没有。

    生活中为何不能没有契诃夫和托尔斯泰

    我祈祷什么?问我,我祈祷什么?我不上教堂祷告。我自己祈祷,我想要爱情!我有能力爱人,我为我的爱祷告!但是我……(突然不说话,可以感觉到她不想讲)我该记得吗?也许我应该把那些事抛在脑后?

    我没看过相关的书籍或电影,电影里描述的是战争,我的爷爷奶奶说他们没有童年,只有战争。他们的童年是战争,我的童年是切尔诺贝利,我就是来自那个地方。你是作家,但没有一本书可以帮助我理解,剧场不行,电影也没办法。但是我自己理解了,全靠我自己,我们都靠自己活下去,我们别无他法,我无法用头脑去理解。

    我母亲尤其困惑,她教俄罗斯文学,总是告诉我要从书里学习,但是没有任何一本关于这种事的书,所以她很困惑。

    没有契诃夫和托尔斯泰,我们该怎么办?我应该记住吗?我想记住,却也不想。(她仿佛在听自己说话,也像是和自己争辩)如果科学家什么都不知道,作家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们用自己的生命和死亡帮助他们。我妈妈就是这样想,但是我不想思考这个问题。我要快乐,我为什么不能快乐?

    我们住在核电厂附近的小镇普利彼特,那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我们住在一栋大型组合建筑的五楼,窗户望出去就是核电厂。四月二十六日─那座城市的倒数第二天,那里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不是我们的城市。邻居坐在阳台上用望远镜看火,我们几个小孩骑脚踏车冲到电厂,没有脚踏车的人都很嫉妒。没有人骂我们,没有人叫我们不要去。我们的父母、老师都没说。

    吃午餐时,河里已经没有渔夫,他们回来时全身漆黑,你在索奇晒一个月也不会变得那么黑,那是辐射!核电厂上方的烟雾不是黑色或黄色,而是蓝色的,但是没有人骂我们。我们习惯听到这里或那里爆炸,可那只是普通的火灾,被普通的消防员扑灭。

    男孩子开玩笑说:“去墓园排队,最高的人先死。”我还很小,不记得我当时害不害怕,只记得很多奇怪的事─朋友告诉我,她和她妈妈花了一整晚把钱和金子埋起来,一直担心她们忘记埋在什么地方;我奶奶退休时拿到一只图拉的茶壶,不知道为什么,她最担心的就是那只茶壶、爷爷的奖牌,还有一台很旧的胜家牌缝纫机。

    父亲下班回家,说我们要“撤离”,就像战争书籍里描述的。我们上了巴士后,父亲突然想到他忘了一个东西,连忙跑回家,回来时手里拿着还挂在衣架上的两件新衬衫。当时的感觉很奇怪,军人穿防护衣、戴面罩在街上行走,好像外星人。有人问他们:“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干吗问我们?”他们不耐烦地说,“看到白色的伏尔加车了吗?老板都在那里,去问他们。”

    我们坐上巴士,天空好蓝,我们要去哪儿?我们的袋子和篮子里装着复活节的彩蛋和蛋糕。如果这是战争,那和我在书里看到的很不一样,应该到处可以看到爆炸。

    巴士移动得很慢,因为不时有牲畜挡在路中央,几个人把牛和马赶开,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牛奶的味道。司机对牧羊人大叫:“你为什么让这些东西走在路上?辐射尘都踢起来了!为什么不带它们从田里走?”他们回骂说,践踏黑麦和草太浪费了。没有人想到我们永远不会回来,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我的头有点昏,喉咙发痒。老妇人没有哭,但是年轻女人在哭,我的母亲哭了。

    我们用原价三倍的钱买火车票到明斯克。列车长替大家端茶,却对我们说:“给我你们的杯子。”

    我们没有马上拿出来,他们的杯子不够吗?不!因为他们怕我们。

    “你们从哪里来?”

    “切尔诺贝利。”

    一听到这个答案,人们就纷纷走开。

    一个月后,我的父母获准进入公寓,他们拿了毛毯、我的薄外套和契诃夫的书信集─我妈妈的最爱。奶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拿她自制的草莓果酱,毕竟果酱是装在罐子里,还是密封的。

    他们在毯子上发现一个“污点”,我的母亲拿去清洗、用吸尘器吸,都没用。他们送去干洗,结果那个点竟然“发光”,他们只好用剪刀剪掉。那是同一张毛毯,同一件外套,但是我不能盖那张毛毯,也不能穿那件外套了。我不怕那些东西,我恨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可能害死我!我心里有一股自己也不是很了解的恨意。

    每个人都在谈论那起意外:在家里、学校、公交车、大街上。人们拿它和广岛比较,但是没人相信,你如何相信你无法理解的事物?无论多努力都无法理解。我记得我们离开时,天空好蓝好蓝。奶奶无法适应新家,总是想念我们的老家,临终前她说:“我想吃酸模!”我们好几年不能吃酸模,那种植物最能吸收辐射。

    我们把她葬在她的老家杜布洛尼,那座村子在隔离区,以铁丝网围着,还有军人拿机关枪看守,他们只让大人进去─我的父母和其他亲戚,可是我不能进去,他们说:“小孩子不可以进去。”我马上就明白,我以后永远无法探望奶奶了。我明白。

    什么书会告诉你这种事?什么地方发生过这种事?妈妈也承认:“我开始讨厌花草树木了。”她连自己也怕。他们在墓园的草地上铺桌巾,放上食物和伏特加,准备守灵。士兵拿辐射探测仪测量,接着就扔掉所有东西。花啊草啊,所有东西都哒哒作响,我们把我们的奶奶安葬在什么地方?

    我很害怕,不敢谈恋爱。我有未婚夫,我们已经注册了。你有没有听过日本广岛的“被爆者”?他们是原子弹生还者,只能彼此通婚。这里没有人写这件事,没有人谈论,但是我们存在─我们是切尔诺贝利的“被爆者”。

    他带我回家见他的妈妈,她是很好的妈妈,在工厂担任经济学家,十分活跃,经常参加不同政见者会议。这位人很好的妈妈发现我是切尔诺贝利的难民,她问我:“但是亲爱的,你可以生孩子吗?”

    我们已经注册了!他求我:“我可以离开家,我们租房子住。”

    但是他妈妈对我说:“亲爱的,对某些人来说,生孩子是一种罪孽。”

    爱人也是一种罪孽。

    在他之前我有另一个男友,他是艺术家,我们也打算结婚。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有一天我走进他的工作室,看到他朝着电话大喊:“你好幸运!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他平常是很冷静的人,不轻易流露感情,讲话几乎不带惊叹号。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他的朋友住在学生宿舍,看到隔壁房的女孩用裤袜上吊,他把她解下来了。我的男友异常兴奋,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你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经历了什么!他把她抱在怀里,摸她的脸,看到她唇上的白色泡沫,我们动作快一点可能还来得及。”

    他完全没有提到那个死掉的女孩,丝毫不同情她,他只想去看,去记住,当成以后画画的灵感。我想起他曾经问我:核电厂的火是什么颜色?有没有看到被射死的猫和狗?它们是不是躺在街上?有没有人哭?有没有看到它们是怎么死的?

    从此以后……我没办法和他在一起了,我无法回答他。(停顿片刻)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再见到你,我觉得你也用同样的眼神看我,和他一样,只想观察我,然后记下来,就像在做实验。我无法摆脱那种感觉,永远无法摆脱那种感觉。

    你知道生小孩可能是一种罪吗?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卡佳

    战争电影

    这是我的秘密,没有人知道,我只和一个朋友说过。

    我是摄影师,我带着我学会的所有技巧去了那里。战争时,你成为真正的作家。《战地春梦》是我最喜欢的书,可是我到了那里,看到居民挖掘菜园,田里有牵引机和播种机。我要拍什么?没有任何东西爆炸。

    我拍摄的第一个场景是农会。他们召集所有人,在舞台上摆了一台电视机,播放戈尔巴乔夫的演说─“一切顺利,都控制下来了”。

    我们拍摄的村子在“去除辐射”,也就是清洗屋顶,但是你如何清洗老太太漏水的屋顶?至于土壤,你必须挖掉肥沃层,只留下黄沙。一位老妇人遵照命令把土丢掉,却刮下粪肥,说留下来以后可以用,可惜我没拍下来。

    我们到哪里都有人说:“啊,拍电影的人,等一等,我们去帮你找几个英雄。”

    他们带来一个老人和他的孙子,说他们花了两天赶走了切尔诺贝利附近的牛。拍摄后,牲畜专家带我去看一个大坑,他们用推土机把坑里的牛埋起来,但是我没有拍下来。我转身背对那个坑,拍摄爱国纪录片的传统画面─推土机司机在看《真理报》,报上的标题写着:“国家不会抛弃遭遇困难的人民!”

    我甚至幸运地看到一只鹳降落在田地中央,象征无论遇到什么灾难,我们最后都能胜利!日子会继续过下去!

    乡间小路灰尘飘扬,我知道那不是单纯的灰尘,而是辐射尘。为了保护光学镜头,我把相机藏起来,那是非常干燥的五月,我不知道我们吞了多少辐射尘。一星期后,我的淋巴结就肿起来了。

    我们把胶卷当成弹药般节省,因为白俄罗斯中央委员会的第一书记斯柳尼科夫要来。没有人告诉我们他计划去哪里,不过我们自己发现了。有一天我们开车经过一条路,灰尘厚得像墙壁。第二天,我们发现他们开始铺那条路,铺得很卖力,至少铺了两三层,我们就知道那是大老板会出现的地方。我拍摄他们笔直地走在崭新的柏油路上的场景,一公分也没偏,可是我没有放进影片里。

    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是最可怕的部分。辐射探测仪给的数字是一组,报纸给的是另一组。所以我渐渐明白一件事:我家里有年幼的孩子,还有我亲爱的妻子……我怎么会笨到来这种地方?好吧,也许他们会颁一枚奖章给我,但是我的妻子会离开我。

    在那里,唯一的救赎是幽默,所以出现了各种笑话:村子只剩下一个无赖和四个女人,她们问对方:“你先生现在怎么样?”“哦,那个瘪三啊?他也跑到其他村子了。”

    如果你太严肃……切尔诺贝利……他们铺路……溪水仍然流动,但是那件事的确发生了,我身边有人过世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太阳升起,燕子飞翔,可是天开始下雨,燕子死了。你明白吗?我想用几个字解释另一个层面,解释我当时的感觉。

    我拍摄开花的苹果树,看到大黄蜂嗡嗡作响,苹果花白得像新娘的白纱。人们还在工作,花园里花朵绽放。我拿着摄影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曝光正常,画面漂亮,但就是不对劲,过了一阵子,我恍然大悟─我闻不到任何气味。花朵盛开,可是没有味道!

    后来我才知道,有时身体对高剂量辐射的反应是阻断某些器官的功能。我当时想到,我七十四岁的母亲也闻不到任何气味,我以为我和她一样。

    我问同行的另外两个人:“苹果树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没什么味道。”

    发生怪事了,紫丁香也没有味道。紫丁香!我觉得身边一切事物都是假的,好像置身于电影场景。我无法理解,我没有看过任何和这种事有关的资料。

    小时候,隔壁一个在战争期间参加过游击队的女人,告诉我他们的部队被包围,后来成功脱逃的故事。当时她带着一个月大的宝宝,和部队一起沿着沼泽前进,四处都是德国人。这时婴儿突然哭了起来,因为担心哭声泄露部队的行踪,她就把婴儿掐死了。

    她告诉我这件事时很冷静,好像事情不是发生在她身上,孩子也不是她的。我不记得她为什么告诉我这种事,只记得我感觉很可怕……如果是我经历了那种事,一定不想活下去。我当时还很小,但是得知那件事之后,每次看到那个女人,我都觉得很不舒服。

    她又如何看我?(沉默)所以我才不想记住隔离区的日子。我想出各种解释,但我就是不想打开那扇门,我想了解在那里关于我的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哪些不是。

    一天晚上,我在旅馆醒来,听到窗外传来单调的声音,还出现奇怪的蓝灯。我拉开窗帘,看到几十辆有红十字和警报器的卡车安静地行驶在街上。我觉得很震撼,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战后长大的人很喜欢看战争片,有时候我想,如果所有人都离开,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假装自己死掉了?还是有更好的方法?

    霍伊尼基市中心有一块“功勋匾额”,这一带优秀人士的名字都刻在上面。

    但开车进入辐射区幼儿园接小孩的,是酒鬼出租车司机,不是名字刻在匾额上的人。在那种时候,每个人都露出真面目。我也拍摄了疏散过程,他们先撤离小孩,让他们坐上大巴士。

    我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拍摄战争电影常见的场景,人们的举止也很像电影的画面,如同很多人喜欢的《雁南飞》里的场景─一滴眼泪,简短的告别。原来我们都在寻找熟悉的行为模式,希望呈现出那个时刻该有的样子,符合我们记忆中的模样。女孩对妈妈挥手的方式就像在说:“一切都很好,我很勇敢,我们会胜利!”

    我以为明斯克也会疏散。我怎样和我的妻儿道别?我想象自己摆出相同的表情:我们会胜利!我们是勇士!我从小就记得父亲穿军装的模样,虽然他根本不是军人。为金钱而烦恼是资产阶级才做的事,为自己的生活烦恼代表不爱国,饥饿才是正常的。我们的父母经历过大灾难,我们也要熬过这一关,才能成为真正的人。

    这就是我们成长的背景,如果我们只是每天工作、酒足饭饱,那就太奇怪了,我们怎么能过那种生活!

    我们和清理人一起住在技术学院的宿舍。那些清理人都很年轻,他们送了我们一皮箱伏特加,说对消除辐射有帮助。

    有一天,我们听说宿舍有一群女护士。那些家伙说:“啊,好玩了。”两个人跑去看,回来时眼睛差点弹出来。

    那些女孩在走廊上,穿着睡衣和有绑绳的卫生裤,绳子拖在地上,衣服松垮垮的,可她们都不在乎。所有衣物都很旧,也不合身,就像挂在衣架上似的挂在她们身上。有些人穿拖鞋,有些人穿着快散开的旧靴子。她们也穿经过化学处理的半身橡胶衣,有些人连睡觉都不脱,那是很可怕的景象。

    她们其实不是护士,只是军事研究部的人。他们把她们拉出来,告诉她们只需要待一个周末,但是我们到那里时,她们已经在隔离区待了一个月。她们说,她们被带到反应炉旁检视烧伤的人,只有她们和我们提过和烧伤有关的事。我仿佛还看得到那些如梦游般在宿舍走动的女孩。

    报纸说还好风是往另一边吹,不是朝基辅吹。好吧,但是风朝着白俄罗斯吹,吹向我和我的尤厘克。我们在森林里择白菜,老天,当时怎么没人警告我们?我们离开森林,回到明斯克后,有一天我搭公交车上班,无意间听到一群人在聊天,说一个到切尔诺贝利拍片的摄影师在那里被烧死。我心想,那个人是谁,不知道我认不认识。然后他们说他“很年轻,有两个小孩”,名字叫“维佳·古列维奇”。

    我们的确有一个年轻摄影师叫那个名字,但是两个小孩,他怎么没告诉我们?快到工作室时,有人更正:“不是古列维奇,是谢尔盖·古林。”天啊,那是我的名字!现在讲起来很好笑,但是我走向工作室时,一路上都担心我打开门会看到他们在举办告别仪式,墙上挂着我的照片,然后又荒谬地想:“他们从哪里找来我的照片?人力资源部?”

    传言是怎么出现的?我想是因为事件规模和受害人数不成正比。例如库尔斯克会战,死了好几千人,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这里,一开始只死了大概七名消防队员,后来又多了几个,但是之后的说法就太抽象了,我们无法理解─“几代人后”“永远”“没事”,所以传闻就出现了:三头鸟,鸡啄死狐狸,无毛刺猬,等等。

    后来他们又要派人去隔离区,一名摄影师拿了医师证明,说他有溃疡,不能去,另一个在度假。他们把我叫去,说:“你得再去一次。”

    “但是我才刚回来。”

    “你已经去过了,所以对你来说没什么差别,而且你已经有小孩,其他人都还年轻。”

    搞什么,也许我想生五六个小孩!他们开始对我施压,例如说:“我们马上要重新评估薪水,你有这个资历就可以加薪。”

    那是既悲哀又可笑的故事,我几乎记不得了。

    我曾拍摄待过集中营的人,他们都尽量避免和对方见面,我了解那种感觉,聚在一起回想战争,会有些不自在。共同经历过那种屈辱,目睹过人在最恶劣情况下是什么模样的人,会避免和对方见面。我不太想讲我在切尔诺贝利感受到的一些事,例如所有人道主义的概念都是相对的,在极端状态下,人的表现不会像书里描述的,而是正好相反,人不是英雄。

    我们都是传播世界末日的人,有大有小。我的心里有一些画面:集体农场的主席要两辆车,因为他得运送家人和所有衣服家具,所以党部也要一辆车,这样才公平。而同时,他们好几天都找不到汽车运送托儿所的一群小孩。

    两辆车都塞不下主席的所有家当,包括三升果酱和泡菜罐,我看着他们打包,却没有拍下来。(突然笑了起来)我们到店里买了香肠和罐头,却不敢吃,又不想扔掉,就一直放在车上。(变得严肃)我发现世界末日时,邪恶的机制也照样运作,人们仍然说三道四,拍大官马屁,大官带着他的电视机和丑陋的皮草,一直到世界末日都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我很难过,因为我无法替拍摄团队争取到任何好处。其中一个人需要公寓,我去找工会委员会:“帮帮忙吧,我们在隔离区待了六个月,应该给我们补贴。”

    他们说:“好吧,把你们的证书带来,我需要证书,上面要有印章。”

    我们去隔离区的区域委员会,里面只剩一名叫作娜斯佳的女人,拿着拖把走来走去,所有人都跑了。一个导演有一大沓证书,证明他去过哪里,拍摄过什么影片。他是英雄!

    我的脑海里有一部很长很长的电影,那是我没有制作的影片,有很多集。(沉默)我们都是传播世界末日的人。

    有一次我们随同士兵去一间小屋,一名老太太住在里面。

    “好了,婆婆,我们走吧。”

    “没问题。”

    “好,婆婆,那就收拾一下行李。”

    我们在外面抽烟等待。老太太抱着一尊圣像、一只猫和一个小包袱走出来,她只带那些东西。

    “婆婆,规定不能带猫,它的毛有辐射。”

    “不行,没有猫我不走。我怎么能离开它?我不能把它留下来,它是我的家人。”

    影片就从这里开始─老太太,还有那棵没有味道的苹果树。现在我只拍摄动物。有一次,我把切尔诺贝利的影片放给小孩看,大家都很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做?他们不需要看那些东西。”孩子生活在恐惧中,因为大家都在谈论。他们的血液在改变,免疫系统遭到破坏。

    我原本估计只有五到十个人会来,结果戏院爆满。他们问了各式各样的问题,其中一个问题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一名红着脸,结结巴巴的男孩─平常应该很安静的那种小孩─问:“为什么没有人可以帮助动物?”他是未来的主人公,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我们的艺术都是关于苦难和爱情的,但不包括所有生物,只有人类。我们不愿降贵纡尊,动物和植物是另一个世界。在切尔诺贝利,人类不在乎其他生物。

    我四处打听,得知事故刚发生后的几个月,有人提出让动物随人一起疏散的计划。但是怎么实行?你怎么安置它们?好吧,也许你可以迁走地上的动物,但是在土里的虫子和蚯蚓呢?天空的动物呢?你如何撤离鸽子或麻雀?你怎么安置它们?我们没办法提供它们必要的信息,那也是哲学上的难题,我们的思想在那里发生了变革。

    我想拍摄一部叫《人质》的影片,和动物有关。奇妙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和动物、树木、鸟类变得更亲近,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这些年来,我到隔离区,看到野猪或麋鹿跳出废弃的房子,那就是我拍摄的画面。我要拍一部影片,从动物的角度检视一切。

    “你在拍什么?”有人对我说,“看看你周围吧,车臣在打仗。”但是圣方济各对鸟儿讲道,平等地和它们说话。如果鸟儿用鸟语和他交谈,会不会感到委屈,因为自己是鸟儿,不是他?

    ——谢尔盖·古林,摄影师

    大叫

    不要再问了,你行行好!我们还要住这里!你说完话就离开,可是我们还得住这里!

    这些就是医疗卡,我每天都拿在手上,每一天!

    安尼娅·布达,一九八五年出生,三百八十贝克①。

    维佳·格林克维奇,一九八六年出生,七百八十五贝克。

    娜斯佳·夏布洛斯卡亚,一九八六年出生,五百七十贝克。

    阿廖沙·普列宁,一九八五年出生,五百七十贝克。

    安德烈·克琴科,一九八七年出生,四百五十贝克。

    他们说怎么可能?甲状腺有这种东西怎么活得下去?但有人做过类似的实验吗?我每天都读,都看。你能帮忙吗?不能!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想问我们问题?摸我们?我拒绝出卖他们的悲剧或谈论肤浅的哲理。不要来烦我们了,拜托。我们还得住在这里。

    ——阿尔卡第·帕夫洛维奇·波登克维奇,农村医疗服务员

    新国度

    访谈对象:

    尼娜·康斯坦丁诺芙娜

    尼古拉·普罗霍罗维奇·扎尔科夫

    两人皆为教师。尼古拉教劳工研究,尼娜教文学。

    尼娜:

    我对于谈论死亡的话题已经习以为常了。你听过孩童们谈论死亡吗?我的七年级学生在辩论死亡是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以前的孩子总是会问:我们是怎么出生的?婴儿是怎么来的?现在他们却在担心核战后会发生什么事。孩子们不再喜欢那些古典文学,我背诵普希金的诗给他们听,却只看到他们冷漠、空洞的眼神。

    他们的世界已经截然不同。他们喜欢阅读科幻小说,读着人们脱离地球,以太空时间计时,到达另一个世界。他们对此很感兴趣。他们跟大人不同,不会害怕死亡,他们对死亡充满着幻想。

    ①[Becquerel,测量辐射的单位。]

    我时常思考─当死亡近在咫尺,你很难不去想这些事。现在俄国文学班上的孩子,跟我十年前所教过的孩子不一样。这些孩子成天看着人或物品被埋入土中,被安置在地下。不论是房子或是树木,无一幸免。

    如果让这些孩子排队等十五至二十分钟,其中一部分就会开始头晕,流鼻血。你没有办法给他们一个惊喜或是让他们感到开心。他们总是疲惫又困倦,脸色灰白。他们不会玩耍、嬉闹。

    如果这些孩子打架或是不小心弄破了玻璃,老师们反而会感到很庆幸。我们不会对他们大声责骂,因为他们的表现并不像小孩。他们学得很慢。在课堂上,你请一个孩子跟着朗读,但那个孩子就是做不到,到最后你仅仅要他跟着你念一个句子,但他还是做不到。你会情不不禁想要问他:“你人在哪里?你人还在吗?”

    我时常思考这些事。好像用水洒在墙上作画,没人知道我在画什么,没人猜得到,也没人有任何头绪。我们的生活中总是离不开切尔诺贝利。事情发生时,你人在哪里?反应炉离你的住处有多远?你看到什么了吗?有谁过世了?他们去哪里了?

    我还记得刚开始几个月,街上的餐厅里又热闹起来了─人们说着“人生只有一次”,“如果我们会死,也要听着音乐死去”,接着军队跟官员们开始来来去去。现在,我们每一天都离不开切尔诺贝利。一个年轻的孕妇突然死去,死因不明。法医也没有诊断原因。一个小女孩上吊自杀了,她才五年级。就这样……不知缘由地自杀。她还是个小女孩啊。

    所有事只有一个共同的原因─切尔诺贝利。不论发生什么事,每个人都归咎于切尔诺贝利。人们对我发脾气说:“你身体不舒服,是因为你感到害怕。你因为恐惧而身体不适,这叫辐射恐惧症。”但为什么小孩子也生病死亡呢?他们不知道该害怕什么,他们还不懂。

    我还记得那些日子。我的喉咙刺痛,全身沉重。

    “你只是患了虑病症,”医生这样跟我说,“因为切尔诺贝利事件,现在每个人都会这样。”

    “什么是虑病症?我觉得很虚弱,全身都在痛。”

    我跟我丈夫的腿都开始麻痹,没有感觉了,但我们都不太好意思跟对方说。每个人都在抱怨,包括我们的朋友,每一个人。当你走在街上时,你会想要就地躺下来休息。上课时,学生们趴在教室的桌子上失去了意识。每一个人都变得不快乐,变得阴沉,一整天看不到一张友善的面孔。人们的脸上看不到微笑,什么表情都没有。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孩子们必须待在学校,严禁外出或四处走动。

    孩子们都领取了派发的衣物:女孩拿到的是裙子跟衬衫,男孩领到西装。但当他们把衣服穿回家后,接下来怎么处理,我们却一无所知。根据官方指示,母亲们需要每天清洗这些衣物,这样孩子才能穿着干净的衣物上学。但是这些孩子只领到一套衣服,每人只有一件裙子跟一件衬衫。其次,处理牲畜等家事,早已让母亲们忙不过来,她们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衣服非得每天清洗不可。对这些母亲而言,衣服上该洗的污垢是墨水、泥土或是油渍,而非短半衰期的同位素。

    我试着向家长们解释,但是对他们来说,我就像非洲来的巫医一样难以理解。一个母亲不理会我的劝告:“到底什么是辐射?听不到又看不见……好吧,让我告诉你辐射是什么:辐射让我们总是入不敷出。过去三天,我们只靠牛奶跟马铃薯过日子。你懂吗?”但人们不应该喝牛奶,也不应该吃马铃薯。政府带来了中式炒菜罐头和荞麦,在商店里销售,可这些人要去哪里赚钱来买呢?

    我们这里的居民可以得到一些赔偿金─死亡赔偿金─但这点钱不算什么,只够买两罐食物罐头。每日洗衣的指示只适用于特定人士,只适用于特定的家庭。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家庭,没有这样的人!话说回来,要解释伦琴和贝克这些辐射单位有什么不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我看来─我认为这是宿命,人们微不足道的命运。举例来说,人们不应该吃家里后院第一年种出来的东西,但是人们还是照吃不误,照样烹饪食用。他们可真是会种菜啊!假如你告诉他们,这些小黄瓜和西红柿不能吃,他们会问:“你说不能吃是什么意思?”这些东西吃起来很美味,吃了也不会肚子痛,更不会在夜里发光。

    我的邻居在树林里搭了一间房子,他们测量过了,那里的辐射超标正常范围的一百倍。没有人去拆除那间房子,他们就这样住了下来,不需要配合,也不需要别人的协助,认为一切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刚开始,人们会将物品带给辐射检测人员检查─所有东西都严重超标,最后人们便不再去检查了。“反正眼不见为净。谁知道那些科学家又会胡诌些什么。”于是一切就这样继续下去:他们翻土,播种,收割。

    虽然发生了难以想象的灾难,人们还是照之前的方式过日子。对他们来说,不能吃自己种的小黄瓜,比切尔诺贝利事件还来得严重。

    整个夏天,孩子们都必须待在学校里,士兵们用特殊的粉末清洗校园,还把学校周围的土地铲掉了一层。然后,秋天呢?他们带着学生来采集甜菜根。那些来自技校的学生,被带到田里工作。其他人都被赶走了。切尔诺贝利事件的重要性,还比不上田里未收的马铃薯。

    谁要为这一切负责?除了我们之外,谁要负责?

    之前,我们并不在意身边的环境。如同天空、空气一般,就在我们身边,像是被永久赐予我们的一样,不受人的影响,永远地存在着。我以前常躺在森林里仰望天空,惬意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而现在呢?森林依旧美丽,长满了蓝莓,却再也没有人去摘了。

    秋季的森林里,已经难以听到人声。恐惧已深入人心,进入了人们的潜意识。我们还是拥有电视、书籍,以及想象的能力。但现在的孩子却是在家里成长,他们不再和树林、河流为伴,只能在远处观望。这些孩子跟以往的孩子大不相同。我念普希金的诗给他们听,我一直认为他的作品是经久不衰的。但我现在却有了一种可怕的想法:万一我们的文化只剩下一个装着古板书籍的老旧箱子,该如何是好?我所热爱的这一切……

    尼古拉:

    你知道吗,我们都是受军事教育长大的。面对核弹攻击时,我们都很清楚要如何防范及处理。我们都能应付化学战、生化战及核战,但我们从未学过,要如何将放射性物质从我们体内除去。

    的确,切尔诺贝利不能与战争相提并论,两者并不相同,但大家仍然将两者互相比较。我童年时经历过列宁格勒围城战,我知道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当我们在列宁格勒时,那里像战场前线一般,时常有人朝我们开枪。当时还有饥荒,持续了好几年,人们沦落到靠动物般的本能行事。但这里却不一样,请到外面的花园看一看,花草树木都还很茂盛呢!这两者根本不能相比。

    我还有一件事想说,但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啊,对了,天主保佑!遭到炮火攻击时,你可能活不过下一秒,并不是在未来的某一天死去,而是当场死亡。那个冬天,我们断粮了,列宁格勒的人开始烧家具取暖,房里所有木制物品都拿去烧了。我记得,所有书也都烧了,我们甚至把破旧的布丢进火炉。

    一个人在街上行走,然后就地坐了下来。第二天经过时,你会看到他仍然坐在原地,因为他被冻住了,而他很可能会继续坐在同样的位置,坐整整一个星期,甚至坐到春天来临,直到天气变暖。没人有力气帮他解冻。

    如果有人跌倒在冰地上,有时会有人过去帮忙,但通常人们只是从旁边走过,应该说从旁边爬过才对。我记得当时人们不是在走,而是在爬。那时人们的行动就是这么迟缓。没有任何事可以与这些情况相比!

    反应炉爆炸时,我母亲仍然跟我们住在一起。她常说:“儿子,我们都已经从最困难的状况中活下来了。我们从围城战中活下来了。不可能再有比这更糟的状况了。”

    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做好发生核战的准备,我们建造了核弹避难所。我们想要躲避原子,像躲避炮火一样。但是原子无处不在,在面包里,也在盐巴里。我们呼吸、食用着这些辐射。也许你可以不吃面包和盐巴,也许你可以饥不择食,把皮带煮熟,闻着香味充饥─这些行为我都能理解。但是对于核能,我却无法理解。

    所有的东西都有毒?那我们该如何过活?刚开始几个月充满了恐惧。医生、教师,总而言之,就是那些知识分子,他们抛弃一切,全都离开了这里,简直就是落荒而逃。但是军方命令不准任何人离开─连持有党证也没用。

    谁该为这一切负责?为了继续过日子,我们必须知道谁会为此负责。是谁呢?是那些科学家,还是核电厂的员工?是厂长,还是值班的人员?告诉我,为什么人们反对建造反应炉,却不反对建造汽车工厂?我们应该要求立刻关闭所有核电厂,然后再将所有的核能学者关起来吗?我诅咒这些人!但是知识,知识本身并不能算是一种罪恶。那些学者同样是切尔诺贝利的受害者。我希望能成为切尔诺贝利事件的幸存者,而不是受害者。我想要理解这一切。

    人们现在有着不同的反应。十年过去了,人们将发生的事看成战争。也就是说,我经历了两次战争。我来告诉你人们的各种反应。他们会说:“一切都会没事的。”“十年过去了,我们再也不害怕了。”“我们都死定了!我们都活不久了!”“我想要离开这个国家。”“他们应该给予我们援助才对。”“啊,别再说了。日子总是要过的。”

    我想,这些已经囊括了人们的各种反应。我们每天都听到这类话。就我来看─我们都是这个国际实验室里的实验品。一共有一千万白俄罗斯人,还有我们这两百万人住在这块有毒的土地上。这里是一个巨大的恶魔实验室,你可以记录数据,尽情实验。为了写论文,各地的人来到这里:有从莫斯科来的,有从圣彼得堡来的,还有从日本、德国、澳大利亚来的。他们为了自己的未来,在做提前准备。(谈话中断了一会儿)

    我刚才在想些什么?我又想起了战争与切尔诺贝利的不同。我想,我能开口谈论切尔诺贝利,但我不愿多说有关围城战的事。有人发给我邀请函,要我去参加“列宁格勒围城战之子”的聚会,我去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们只是要我说出害怕的心情吗?这是不够的。我们怕得在家里只字不提围城战的事,我母亲不希望我们记得这些事。但我们却会谈论切尔诺贝利。不对。(他停下了谈话)我们并不会彼此谈起这些事,这个话题只会跟外来的人说起:那些外地人、记者,以及远方的亲戚。

    为什么我们要避开有关切尔诺贝利的话题?比如,避免在学校跟学生提起。当这里的孩子前往奥地利、法国和德国就医时,他们都会被问到相关的问题。我问过这些孩子:“别人都问你们什么问题?他们对什么感兴趣?”孩子们通常不记得当时身在哪个城市或小镇,也不记得那些人叫什么名字。但他们都记得他们收到了礼物,得到了美食款待。有些人收到录音机,有些人没有。他们回来的时候,都穿着不属于他们的衣服,像是去巡回演出过一样。

    孩子们都很期待有人再带他们离开这里。他们会被送去给人观赏,然后带着礼物回来。孩子们都习惯了,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增长见识的方法。在“出国”旅游之后,在这豪华的巡回演出之后,孩子们终将回到学校。在教室里,我看得出,这些孩子都只敢看不敢动手。我把他们带到我的工作室,那里有许多我的木雕作品。孩子们都很喜欢我的木雕。我说:“这些都是用木头做出来的,你们也可以试试看。”醒醒吧!木雕帮我走出了围城战的阴影,我花了好多年才走出来。

    我们通常会保持沉默。我们不会大吼大叫,也不会抱怨。我们一直很有耐心,因为我们还不知道该如何叙述。我们害怕谈论这些事。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经历,衍生的问题也不寻常。这世界已被一分为二:我们,是切尔诺贝利人;你们,是其他所有人。有人注意到了吗?在这里,没人会说自己是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或乌克兰人。我们都自称为切尔诺贝利人。

    “我们是从切尔诺贝利来的。”“我是切尔诺贝利人。”

    就像另一个种族。就像一个新的国家。

    书写切尔诺贝利

    蚂蚁们在树干上爬着。这里四处是军事器材,充斥着行军声、哭泣声、哀怨声、咒骂声,还有直升机的螺旋桨声。但蚂蚁们依旧自顾自地爬着。

    我刚从隔离区回来,这一天我见到的所有事物中,只有一样让我印象最深刻,就是这些蚂蚁的身影。我们在森林中停下脚步,我站在一棵桦树边抽烟。我离树很近,就靠在树上。出现在我眼前的,便是这些在树皮上爬行的蚂蚁,全然无视我们的存在。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蚂蚁们也不会发现。而我呢?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蚂蚁。

    起初大家都说:“这是一场大灾难。”然后大家说:“这是一场核战。”我读过有关广岛跟长崎的报道,我也看过那些纪录片。核战争,爆炸的半径范围,这些虽然很可怕,但可以理解。我甚至可以想象当时的状况,但我无法理解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你只会知道一些完全看不见的东西来了,然后这个东西会摧毁整个世界,还会爬入你的体内。我还记得一个科学家对我这么说:“这会花上好几千年。”

    他解释给我听:“铀的分解,也就是铀-238的半衰期,换算成时间就是十亿年。而钍则需要一百四十亿年。”

    五十,一百,两百,这些数字我可以理解,但数字更大的话,就超过我的理解范围了。我什么都搞不清楚了:时间是什么?我又在哪里?

    现在才过了十年,却要我写下当时的事,要怎么写?我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你无法解释,你也无法理解。我们曾试着想象现在的生活,但没有办法。

    切尔诺贝利的爆炸为我们带来了切尔诺贝利的传说。报纸跟杂志争相要写出最耸人听闻的文章。那些事不关己的人,特别喜欢这种骇人听闻的报道。大家都读过像人头一般大的香菇的描写,却从来没人真正找到过。我们不应该创作,而是记录,记录事实。你听说过有关切尔诺贝利的科幻小说吗─根本没有这样的书!但是现实里人们写得更为科幻。

    我有一个笔记本,专门用来记录对话、谣言和轶事。这么做很有趣,更可以传给后人。想想希腊古文明至今还剩下什么,就是那些希腊神话。

    这就是我的笔记本:

    “同样的话已经连续广播了三个月:状况已日趋稳定,状况已日趋稳定,状况已日趋稳定……”

    “斯大林时期的话语,又开始老调重弹了:‘西方的特工人员’,‘社会主义的大敌’,‘苏联人民坚固联邦的祸害’。大家都在谈论来这里的间谍和密探,却无人谈论服碘防护,所有非官方信息被视为西方的意识形态。”

    “昨天主编删了我的报道,内容是有关当晚前去核电厂救火的消防员的母亲。这位消防员因为急性放射线中毒身亡。把儿子安葬在莫斯科之后,他的父母回到他们的村庄,这个村庄没多久就被疏散了。秋天时,他们暗中穿越森林,回到家中庭院,采收了满袋的西红柿和小黄瓜。这位母亲很满意:‘我们装满了二十个罐子。’他们对土地和农民的传统充满了信心,就连儿子的死也改变不了他们的习惯。”

    “‘你在收听自由欧洲电台?’我的主编问我。我没有回答。‘我们的报纸不需要危言耸听的人,给我写些英雄事迹的报道。’”

    “以往我们所认识的敌人,不都被消灭了吗?现在的敌人既看不见又无所不在,是新的邪恶化身。”

    “中央委员会派了一些指导员前来。他们的活动范围是:从旅馆搭车到地方党部,然后再搭车回去。他们靠阅读地方报纸的标题来了解情况。他们从明斯克带来一大盒三明治,还用矿泉水煮茶。矿泉水当然也是带来的。这些是旅馆的女服务员告诉我的。人们不相信报纸、电视和广播,而是借观察官员的反应来获得信息,这样的信息较为可靠。”

    “隔离区里最热门的传言,就是伏特加可以预防辐射锶跟辐射铯。”

    “我的孩子该怎么办?我想要带着我的孩子逃离这里,但我是党员,我做不到。”

    “镇上商店里忽然摆满了舶来品。地方党支部的秘书长在演讲中提到:‘我们会将这里变为人间天堂。只要大家留下来继续工作,就会有享用不尽的萨拉米香肠跟荞麦。那些顶级特产店卖的东西,大家通通有份。’事实上,只有在地方党支部才能吃得到这些东西。他们对人民的态度就是:用萨拉米香肠跟伏特加打发他们。但是,真该死!我从没在镇上商店里看过这么多不同种类的萨拉米香肠。最后我买了些进口女用裤袜,给我的老婆穿。”

    “曾经有一个月,可以买到辐射剂量计,然后就买不到了。你不能写有关的报道,也不能提起这里有大量的辐射尘,更不能提起只有男人留在镇上,女人跟小孩都被疏散了。整个夏天,这些男人都要自己洗衣、养牛、耕种。他们酗酒,当然,还闹事。那是一个没有女人的世界……上级封闭了一切消息。我的主编语带威胁地对我说:‘别忘了我们的敌人,我们还有很多敌人,在大海的另一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只能报道好事,对坏事却只字不提。但是私底下,那些官员却在另外准备食物,还有人看到他们在打包行李……”

    “一位老妇人在警方管制站旁拦住我:‘可以麻烦你到我家走一趟吗?现在是采收马铃薯的时候,但那些士兵不让我过去。’这些人都被转移,他们与世隔绝,一无所有。他们会偷偷穿过军方封锁回家,在夜间穿越积雪的森林和沼泽,躲避直升机与军车追捕。老一辈的人都说:‘这跟以前德国人入侵时没两样。’”

    “我第一次看到的趁火打劫者是个年轻人,他穿着两件毛皮外套。他跟军方巡逻队辩解说,这是他预防辐射的方法。军方制服了他,最后他终于认罪:‘开始时会有点害怕,可是之后就习惯了。只要先打一针碘液,然后就出发了。’自我保护是人类的天性,正常来说,人是不可能违背本能的,但这些人还是做出了许多难以置信的事情,其中也包括犯罪行为。”

    “一年之后,我回到镇上。小狗们都恢复了野性。我找到了我家的雷克斯,我喊着它的名字,但是它没有反应。难道它认不出我了吗?还是它不想认我?它一定是在生我们的气。”

    “刚开始几个月,大家都很安静。到处是一片死寂。人们都有气无力。你知道应该离开这里,但是到了离开时,你又会不想走。你会变得无法理解周遭发生的事情。我不记得当时有任何严肃的话题,但是我记得那些玩笑:‘现在所有商店都卖微波产品了。’‘阳痿起因可分为两种,有辐射反应跟没有辐射反应。’然后,忽然之间,再也没人开玩笑了。”

    我在医院听到有人说:

    “这个男孩死了,昨天他曾拿糖果给我吃。”

    在市场排队的时候听到人们说:

    “噢,真好,今年有好多香菇。”

    “这些香菇都有毒。”

    “喔,你真奇怪,又没人强迫你吃。你可以把香菇买下来晒干,然后拿去明斯克的市场卖,你就会变成大富翁了。”

    “建造教堂的时候,选的地点是需要上帝指示的。教会的神父会看见异象。建造教堂之前,还要举行神秘的仪式。但他们建核电厂像建普通工厂一样,简直跟建猪圈没两样,结果他们用来建屋顶的沥青都融化了。”

    “你读过这篇报道吗?他们抓到了在切尔诺贝利附近逃亡的士兵。他在地上挖了一个洞,住在里面,就在反应炉附近。他会去那些废弃的房屋里寻找食物─有时找到猪油,有时找到腌黄瓜。他还会设下陷阱,捕捉野生动物。他当逃兵,是因为有些老兵会把新兵活活打死。他活了下来,就在切尔诺贝利。”

    “第一只狼狗出现了,是那些跑到森林里的家犬和狼的后代。这些狼狗体积比狼大,对人的召唤视若无睹,它们也不怕人或光,猎人学狗叫,它们也没反应。野生的猫早已集结成群,开始攻击人类。它们想要复仇。它们的记忆已经消失了,它们不记得自己的地位曾在人类之下,曾被人类驯养。对于我们而言,消失的是现实与虚假之间的界线。”

    “总有一天,人们会发现这些古怪的坟墓遗迹。科学家们称这些掩埋动物的地方为生化坟场。这里可以说是现代的神殿。上千只被射杀的狗、猫和马就躺在这里。它们都没有名字。”

    “昨天我父亲过了八十岁生日。我们一家人聚在餐桌边。我看着父亲,想起他这一生的许多经历:古拉格集中营,奥斯维辛集中营,还有切尔诺贝利。他这一代人全都碰上了。他很喜欢看养眼的美女。他年轻时,我母亲常常为此发脾气,她会说:‘行政区所有穿短裙的女孩,他一个没放过。’然而现在,每当有年轻漂亮的女孩从我们身边走过时,他却会把头低下来。”

    “拜访区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跟外面的世界大不相同。这是科幻小说作家斯特鲁伽茨基兄弟的作品,但科幻小说却变成了现实。”

    有传言说:受到大量辐射的人,将被集中在切尔诺贝利后方的集中营。他们将在营地生活一段时间,接受观察,然后被埋葬。

    他们用巴士将邻近村落的死者直接运到坟场,一次埋葬上千具尸体,跟列宁格勒围城战时一样。

    在爆炸前一晚,有些人看到核电厂上空有奇怪的光芒。还有人拍下照片。底片洗出来后,发现竟然像是外星物体产生的蒸气。

    在明斯克,火车跟各类库存都已被仔细清洗过了。所有人都会被移送至西伯利亚。残留在西伯利亚斯大林时代的军营已在整修中。女人和小孩会首先被送去。那些乌克兰人已经被移送过去了。

    这并不是意外,而是一场地震,发生在地球的中心,是地质的爆炸现象,是地理运动跟宇宙运动的能量造成的。军方事前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们本来可以提前警告人们,但是他们却严格保密。

    湖里与河里,现在满是无头无尾的梭子鱼,只剩身体浮在水面。

    类似的事情迟早会发生在人类身上,那些白俄罗斯人将会变成另一种人形动物。

    辐射使森林里的动物生病了。这些动物无助地四处走动,眼神也充满悲伤。猎人们感到害怕,也舍不得射杀它们。这些动物不再害怕人类。狐狸和狼现在会跑到镇上,跟孩子们一起玩耍。

    切尔诺贝利人生下来的孩子身上流的不是血,而是不知名的黄色液体。一些科学家声称,那些住在辐射区的猴子变得更聪明了。接下来三代到四代的小孩,都会像爱因斯坦一样聪明,在我们身上进行的是一次伟大的实验……

    ——阿纳托利·希曼斯基,新闻记者

    谎言和真相

    人们为此写了许多书。又厚又长,还附有注解,却仍然无法理性地叙述切尔诺贝利发生的事情。忘了是别人告诉我的,还是我读到的,说切尔诺贝利带来的首要问题,就是自我认识。这个说法似乎是对的。我一直在等着某个聪明人向我解释这一切,就像人们解释斯大林、列宁或布尔什维克主义一样,或者像鼓吹自由市场的口号般不断重复。然而,我们是在一个没有切尔诺贝利的世界里长大的,现在却要与切尔诺贝利共存。

    我是一个太空火箭研究者,专长是火箭燃料的研究。我在拜科努尔(此地为太空研究中心)工作。宇宙号卫星和东欧科学卫星这样的太空计划,占去了我大部分的人生。那真是一段不可思议的时光!你可以带领人们进入天空、极地,无所不及!你可以带领人们到达太空!苏联的全体人民都跟着尤里·加加林,一同进入太空,人们与他一同脱离了地球。我们都到了太空!我至今仍十分敬爱加加林─他是个了不起的俄国人,有着灿烂的微笑,就连他的死亡都很戏剧化。

    那段日子真是不可思议!我因为家庭原因搬到白俄罗斯,结束了我在拜科努尔的工作。来到这里,我随即投身于这片名为切尔诺贝利的太空,我对事物的认知都必须重新来过。就算我曾经接触过最先进的科技,还有最先进的太空技术,这里发生的事情仍然完全超乎我的想象。这简直难以形容─连想象都没有办法─这……(他思考了一下)你知道吗,我刚才还突然觉得,我终于懂了─我还以为我能归纳出一个结论。不论你跟谁谈起切尔诺贝利,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一套说法,但我宁愿告诉你们我的工作内容。有些事情我们是不会做的!我们建造了一座教堂─属于切尔诺贝利的教堂,当中供奉着圣母像,这座教堂是为了纪念这次“神的惩罚”。我们收集捐款,慰问病人和垂死的人。我们如实记录事件,还要建造一个博物馆。

    我之前认为,以我当时的心态,恐怕无法胜任这样的工作。我接到的第一个指示是:“钱在这里,你要把钱分给三十五个家庭,也就是分给三十五个寡妇。”她们的丈夫都是清理人,所以你必须公平地分配资金。但是该怎么分呢?有一个寡妇要养育生病的小女孩,另一个有两个孩子,第三个寡妇自己也得了病,而且房子还是租来的,还有一个寡妇有四个小孩。我晚上睡不好,满脑子在想:“怎么做,才不会亏待这些人?”我想了又想,算了又算,却找不到方法。最后,我们只能按名单,把钱平分给每个家庭。

    我真正的贡献是博物馆:切尔诺贝利博物馆。(他沉默了一会儿)有时我会想,不要建博物馆,改建一座殡仪馆好了,我可以出任治丧委员会委员。今天早上,我还没脱下外套,就有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哭泣着─与其说是哭泣,不如说是哀号:“把他的奖章给你!把他的奖状也给你!把抚恤金都还给你!把我丈夫还给我!”

    她哀号了好一阵,然后留下了她丈夫的奖章和奖状。唉,这些物品会被陈列在博物馆里。人们会看到这些展品,但她的哭泣声却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每当我摆设这些奖状时,我就会想起她的哭声。

    亚罗舒克上校已经来日不多了。他是一个放射化学家。他以前壮得像头牛,现在却瘫痪在床。他老婆像翻枕头一样帮他翻身,拿汤匙给他喂食。他有肾结石,需要接受碎石治疗,但我们付不起手术费。我们一贫如洗,只能仰赖人们的救济。政府就像债主一样,我们这些人好像早已被政府遗忘。

    当他死的时候,政府可能会用他的名字命名一条街,也可能是一座学校,或一项军事武器。但这些都要等他死了才会发生。亚罗舒克上校走遍了整个隔离区,将高辐射的地点一一标记出来。政府彻头彻尾地利用了他,把他当成机器人。上校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仍然去了。他走遍了反应炉和所有有辐射反应的区域,就凭一双腿和手里的辐射剂量计。他必须“感受”到一个定点,然后绕着定点走,以便能在地图上准确地标示出来。

    那些被派去反应炉屋顶工作的士兵,又怎么样了呢?总共有两百一十支部队被派去清理这场大灾难的辐射尘,也就是说,一共有三十四万士兵参与善后。那些清理屋顶的士兵受害最严重。他们穿着铅制上衣,但是辐射却来自下方,他们的下方没有辐射防护,只是穿着普通的廉价迷彩靴子。

    这些人每天都要上屋顶作业一分半钟或两分钟,当日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然后能领一份奖状和一百卢布赏金。之后,这些士兵便四散至祖国各地。他们在屋顶上捡拾反应炉的燃料跟石墨,以及混凝土碎片跟金属物品。大约二十秒至三十秒,便可装满一台手推车,然后再花约三十秒的时间,将这些“垃圾”从屋顶上丢下去。这些特制的手推车本身就重达四十公斤。所以你可以想象这个画面:铅制上衣、防辐射面具、手推车,还有快得惊人的工作速度。

    在基辅的博物馆里,展示着军帽大小的石墨模型。如果这是真的石墨,将会重达十六公斤,由此可知石墨密度高又沉重。现场的遥控机器时常不听使唤,因为电路会遭到高辐射的影响。最可靠的“机器”就是士兵,他们被称为“绿色机器人”(以军服的颜色命名)。三千六百名士兵曾在毁坏的反应炉屋顶作业。夜里,这些士兵睡在帐篷里,他们都曾跟我说过,刚开始时他们将麦秆铺在地上睡─这些麦秆都是从反应炉附近取来的。

    这些士兵都是年轻人。他们现在也来日不多了,但他们知道,如果没有他们的话……这些人都来自同样的文化背景,这个文化有着伟大的成就,而他们都是牺牲品。

    当时很有可能会发生核爆,士兵们必须将冷却用的水从反应炉下取出,以避免铀跟石墨的混合物与水接触。一旦碰到水,将可能达到临界质量的状态。若发生爆炸,威力将可达三百万吨至五百万吨。这意味着不仅基辅与明斯克,连整个欧洲都将有一大部分地区无法居住。

    你可以想象吗?一场遍及欧洲的大灾难!所以问题就来了:谁愿意潜下去打开排水管活门?政府保证会提供汽车、公寓、别墅,还有全家人的永久补助金。他们开始在士兵当中寻求志愿者。然后这些人便站了出来!那些年轻人潜入水中好几次,成功地打开了活门。他们所属的部队得到了七千卢布的奖赏,不过当初保证的汽车和公寓都被遗忘了─但这并不是那些士兵潜水的动机!他们不是为了得到物质奖励才这样做的,这些物质保证是他们最不看重的。(他开始难过起来)这些人都过世了,只剩下在我们博物馆里的文件里,还写着他们的名字。如果没有他们挺身而出,又会如何?他们有着做出自我牺牲的准备,这份情操无人能比。

    有人这样对我说,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我们将生命的价值看得太低了。这是一种宿命论的观点。一个愿意牺牲自己的人,并不会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个体。他只是想在生命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角色。他也许之前只是个无名小卒,如同背景一般毫不起眼,而现在,忽然间,他当上了主角。这就是对人生意义的渴求。我们的诉求是什么?我们的意识形态又是什么?你得到了一个用死亡换取人生意义的机会,还能够被后人敬仰。你得到了属于自己的角色!这样的死亡是很有价值的,因为这样的死亡能换来不朽。针对他的说法,我与这个人争辩起来。

    我不认同他的说法!完全不认同!没错,我们是受军事教育长大的。我们要能随时出动,随时准备执行不可能的任务。当我完成高中学业,打算进普通大学时,我父亲很震惊:“我是一个职业军人,而你竟然打算将来穿西装上班?我们的祖国需要有人来保护!”他好几个月都不肯跟我说话,直到我申请进入军校为止。

    我父亲参加过战争,现在已经过世了。他基本上没有留下任何实质的遗物,跟他同一代的人也是如此。在他死后什么都没留下:房子、汽车、土地。他留给我什么遗物呢?一个校官用的背包,是他在芬兰战役开始前得到的,里面装满了他的战争勋章。我还有另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三百封他从前线写来的信,最早一封是一九四一年写的,我母亲把这些信保存起来。这就是我父亲留下的所有东西。我认为这些东西是无价的。

    现在你可以理解我怎么看待这座博物馆了吗?这个骨灰坛里装着切尔诺贝利的泥土,只有一小把土。还有一个矿工的帽子,也是从切尔诺贝利来的。还有一些从隔离区取来的农具。我们这里可没有辐射剂量计─因为我们会发光!这里收藏的所有物品都是真的,没有任何塑胶模型。人们需要相信我们。人们只会相信货真价实的物品,因为有关切尔诺贝利的谎言实在太多了,一直是这样。一些不实的团体甚至成立了基金和商业大楼……

    既然你在写这本书,你一定要看看这些难得一见的影片。我们在不断收集这些影片。这不是有关切尔诺贝利的纪录片,不是的,政府不会让任何人录像,录像是被禁止的。只要有人录像被发现,有关当局会立刻取走底片,损毁后才把机器还给你。

    我们没有任何纪录片记载他们迁走人们和家畜的过程。他们不允许任何人录下这些悲剧,只能录下英雄事迹。现在仍有部分切尔诺贝利的照片残留下来,但当时他们破坏了数不清的录像机和照相机!

    人们已饱受官僚体制的摧残。讲出切尔诺贝利的真相,需要很大的勇气。相信我,时至今日,依然如此!你一定要看看这段影片:那些消防员乌黑的脸,像石墨一样。而他们的眼神呢?只有知道自己离死不远的人,才会有这种眼神。还有一个片段是一个女人的腿,她在灾难发生的第二天,仍然去反应炉附近的田里工作,走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她的腿会让你想起铁栅栏,膝盖以下的部分满是坑洞。如果你要写这本书,你一定得看看。

    我回家时,还抱不起我的小儿子。我需要先喝五十克至一百克伏特加,才可以抱他。

    博物馆里有一个区,是用来纪念那些直升机驾驶员的。这位佛多拉斯基上校是俄罗斯的英雄。他安息在白俄罗斯的土地上,葬在一个叫祖柯夫鲁格的村庄。

    他在受到超过安全剂量的辐射后,本应该立即离开,但他留下来额外训练了三十三名直升机驾驶员。他一个人就完成了一百二十趟飞行任务,总共运送了两百三十吨货物。平均一天要飞行三到四次,在反应炉上方三百米处飞行,机舱的温度可达六十摄氏度。从高空不断空投沙包下去,你可以想象一下底下的情形。这样的工作,每小时会受到一千八百伦琴剂量的辐射。驾驶员在空中仍可以感受到辐射。

    为了准确空投命中爆炸后的火坑,这些驾驶员必须将头伸出机舱,用肉眼来确认目标,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那些政府委员每天开会时都讲得很简单:“这个任务会需要牺牲两到三条人命,至于另一个任务则需要牺牲一条。”就是讲得这么简单明了,而且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

    佛多拉斯基上校死了。挂牌上标示着他在反应炉上方受到的辐射量,那些医生写着七贝克,而实际上却是六百贝克!

    至于那四百名不眠不休、在反应炉底下挖隧道的矿工呢?工程师表示,他们需要一条隧道,在其中灌注液态氮来冷冻地枕带,否则反应炉将会接触到地下水。于是,从莫斯科、基辅和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等地招来了矿工。

    至今我仍没有读过任何有关他们事迹的文章。他们在高达五十摄氏度的地下赤身裸体,一边爬行,一边推着推车。底下的伦琴剂量高达数百。这些人也活不久了。假如没有他们呢?我认为他们都是战争英雄,而不是战争的受害者,这是一场从未发生过的战争。人们称切尔诺贝利是个意外,是一场灾难,但其实这就是场战争。切尔诺贝利纪念碑,看起来跟战争纪念碑没什么不同。

    有些事情我们不会说出口,这是我们斯拉夫民族内敛的一面。但是既然你在写这本书,我认为你应该知道这些事。那些在反应炉里,或在周遭工作的人们,他们的─他们─这也是那些火箭工程师常见的症状,大家都知道他们的泌尿生殖系统会失去功能,但是没人会公开谈论这件事。这是不应该的。

    我有一次与一位英国记者同行,他常会提出一些很特别的问题,尤其是这方面的问题─他对人性的题材特别感兴趣─比如人们在家里如何生活、如何相处的情形,还有人们的亲密行为。但他总是得不到诚实的回答。

    他请我召集一些直升机驾驶员前来接受采访,就当是男人之间的对谈。驾驶员们来了,其中有些三十五岁或四十岁就已经退休了。其中一位驾驶员断了一条腿,因为辐射使他的腿骨软化。其他人扶着他来的。

    这位英国记者问道:“你们的家庭情况如何?跟你们年轻的妻子相处得如何?”

    直升机驾驶员们都沉默了,他们以为会谈到一天出五次飞行任务,而这个人却在问他们妻子的事情。竟然问这个?

    这位英国记者开始个别询问,但大家的回答都一样:“我们很健康,政府很重视我们,我们的家庭充满了爱。”

    没有一个人向他敞开心怀。驾驶员们走了,我想这位英国记者一定很受挫。他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没人相信你们吗?你们在欺骗自己。”

    我们谈话的地方是一家咖啡馆,两位美丽的女服务员负责招待我们。英国记者问她们:“可以问你们一些问题吗?”然后她们做出了回答。

    记者问:“你想结婚吗?”

    “想,但不是在这里。我们都梦想能嫁给外国人,这样才能生出健康的小孩。”

    记者问得更大胆了:“那你们有对象吗?他们怎么样?他们能满足你们吗?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看到那些人了吗?”女服务生笑着说,“看到那些直升机驾驶员了吗?身材高大,又戴着闪亮的徽章。这些人出席常务委员会很风光,但在床上却不怎么样。”

    英国人拍下女服务员的照片,又对我说了一次:“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没人相信你们了吧?你们在欺骗自己。”

    我跟他一起去了隔离区。根据广为人知的统计资料,切尔诺贝利附近有八百个废物掩埋场。他以为会看到精心设计的建筑物,但看到的却是寻常的坑。坑里装满了从反应炉周围一百五十公顷范围内砍下的“橘色的树木”。(在意外发生后的数天里,反应炉周围的松树和常青树渐渐变成了红色,后来转为橘色。)坑里还装着上千吨金属,有钢铁、管线,还有特殊服装与混凝土构造物。

    他给我看一张英国杂志刊登的俯瞰照片。照片里有数千个零件,这些零件来自车辆、飞行机具,还有消防车跟救护车。这个规模最大的掩埋场,就在反应炉附近。已经过去十年了,他还想去那里拍照。他如果能拍到这样的照片,就能拿到更多报酬,所以我们四处游走,接连拜访上级官员。一个官员说他没有地图,另一个说他无法批准。

    我们跑了许多地方,这时我才忽然发觉:掩埋场已经不存在了。这些多余料件只存在于账目中,实际上早被卖到市场了,到了人们家里或集体农场。所有东西都已被偷窃一空。这位英国记者无法理解这一切。我跟他说明了真相,但他不相信。就连我自己也一样,当我在文章中读到最英勇的行为时,我也不相信。我有时会想:“万一这也是虚构的呢?”这场悲剧中泛滥着谎言,这些谎言就跟人们之间打招呼一样频繁!自欺欺人!(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任何东西,我都会带去博物馆。我收集了这些收藏品。有时我会想:“算了吧!逃吧!”你懂吗?我真不知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有一次,我跟一位年轻的牧师站在萨沙·贡恰罗夫士官长的坟前谈了起来。这位士官长也在反应炉的屋顶工作过。那一天下着雪,刮着大风,天气非常差,牧师祈祷时却没有戴帽子。

    我后来问他:“你好像完全不受天气影响。”

    “没错,”他说,“在这样的场合,我会觉得自己充满能量。祈祷时我充满力量,其他教堂仪式都无法与之相比。”

    我一直记得这句话─这是一个经常与死亡为伍的人说的话。我常常问那些外国记者为什么来这里,他们中间有些人来了好几次,为什么他们要求进入隔离区?如果把他们的目的想成为了钱或事业,就太愚昧了。

    “我们喜欢这里,”他们说,“可以感受这里散发着生命的能量。”

    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不是吗?我想,对他们来说,我们这里的人,这里的感受,这里的环境,都是未知且充满魅力的。不过我并没有问清楚,他们到底对我们有多少好感,他们会写些什么,或是从我们身上理解什么。

    为什么我们要一直在死亡边缘徘徊?

    切尔诺贝利就是我们仅有的世界。这场灾难破坏了我们脚下的土地,带给我们实实在在的痛苦,但我们现在领悟了,这是我们仅有的世界,我们无处可去。很可悲,我们已经习惯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里的人生观与众不同。参与过战争的人被称为“迷失”的一代。我们也同样迷失了。唯一没变的,是人的苦难。苦难是我们的象征,是无价的!

    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回到家。妻子听我诉说完之后,静静地说:“我爱你,但我不会把孩子交给你。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他。切尔诺贝利人不行,车臣人也不行,谁都不行!”恐惧已在她心里扎下了根。

    ——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索博列夫,切尔诺贝利防护协会执行委员会副主任

    人民的声音

    克拉夫季亚·格里戈里芙娜·巴尔苏克,清理人的妻子

    塔玛拉·瓦西里芙娜·别洛卡雅,医生

    叶卡捷琳娜·费多罗芙娜·博布洛娃,从皮里亚特镇撤离的居民

    安德烈·巴提斯,记者

    伊凡·瑙莫维奇·维吉奇克,小儿科医师

    叶连娜·伊利尼契娜·沃罗尼科,布拉金安置中心的居民

    斯韦特兰娜·戈沃尔,清理人的妻子

    纳塔利娅·马克西莫芙娜·贡恰连科,撤离的居民

    塔玛拉·伊利尼契娜·杜比科夫斯卡雅,那罗夫亚安置中心的居民

    艾伯特·尼古拉耶维奇·扎里茨基,医生

    亚历桑德拉·伊凡诺夫芙娜·克拉夫特索娃,医生

    叶列诺拉·伊凡诺夫芙娜·拉杜坚科,放射学家

    伊琳娜·尤里芙娜·卢卡舍维奇,接生婆

    安东尼娜·马克西莫芙娜·拉里沃契科,撤离的居民

    阿纳托利·伊凡诺维奇·波利修克,水文学家

    玛丽娅·雅科夫列娃·萨维列耶娃,母亲

    尼娜·汉特斯维奇,清理人的妻子

    我很久没有见过因为怀孕而开心的女人了,也没见过快乐的母亲。一个最近生产的母亲,她刚恢复精神,便马上喊道:“医生,把孩子带来给我看!把他带过来!”她抚摸着婴孩的头、前额、娇小的身体和四肢。她只是想确定:“医生,我生下来的孩子正常吗?一切都没问题吧?”护士帮婴儿喂食。母亲很害怕地说:“切尔诺贝利离我的住处不远。我曾去那里探望我妈妈。我被黑色的雨淋到了。”

    她还告诉我们她做的梦,她梦到她生了一头有八只脚的小牛,还有长着刺猬头的小狗。真是古怪的梦。女人们以前不会做这样的梦。至少我从没听说过。我当接生婆已经三十年了。

    我是学校老师,我教俄文。这件事发生在……我想想……是在六月初的考试时。校长忽然将我们全部人召集起来,宣布:“明天,所有人都要带铲子来。”

    原来,我们必须把学校周围受污染的表层土挖起来,然后军队会前来将地铺平。

    教师们提出了问题:“他们会提供什么样的防护装备给我们?他们会带特殊服装或防毒面罩来吗?”

    答案是否定的。“拿起你们的铲子挖就对了。”

    只有两个年轻老师拒绝这么做,其他人都出去铲土了。虽然觉得受到了压迫,但在我们心中,仍觉得这是非做不可的工作─要勇于面对困难和危险,要能保护我们的祖国,这不就是我一直在教导学生的事吗?要挺身而出,保家卫国,牺牲奉献。我教导的俄国文学作品,可不是在讲人生道理,而是战争,例如肖洛霍夫、绥拉菲莫维奇、富尔马诺夫、法捷耶夫和鲍里斯·波勒沃夫。只有两个年轻教师拒绝参与。他们是新一代的人。这些人已经跟我们大不相同了。

    我们从早到晚都在外头铲土。我们回家时,意外地发现商店仍在营业,女人们开始购买裤袜和香水。我们已经可以感受到战争的气氛了。尤其是忽然间出现了排队人潮,在购买面包、盐巴和火柴的现象,更加深了这种气氛。大家都忙着把面包脱水,做成饼干。虽然是在战后出生的,但我很熟悉这一切。我已经可以想象我会怎样离开我的家,我跟孩子们会怎么被撤离,我们会带些什么东西走,给母亲的信会写些什么。虽然我们生活在恐惧之中,但日常生活却一如既往,电视上仍播放着喜剧。我们知道如何在恐惧中生活,这是我们的天性。在这方面,没人能比得上我们俄国人。

    军队进村后,开始撤离居民。街道上很快便充斥着军事器材:装甲运兵车,盖着绿色帆布的军用卡车,甚至还有坦克车。居民在士兵的注目之下撤离村庄,这样的气氛充满压迫感,特别是对那些参与过战争的人来说。刚开始,人们抱怨俄罗斯人─是他们的反应炉出了问题,所以是他们的错,然后渐渐改口为:“都是政府的错。”

    切尔诺贝利事件常被拿来与战争相提并论,但前者严重多了。战争是人们可以理解的。而切尔诺贝利呢?人们对此哑口无言。

    这感觉像是我从未离开过此地。我每天的行为一模一样。走在同样的街上,经过同样的房子。这个城镇就是这么宁静。

    那一天是星期天,我躺在外头,晒着太阳。我母亲跑了过来:“孩子,切尔诺贝利爆炸了,人们都躲到家里,你竟然还在这里晒太阳!”我笑了:“那罗夫亚离切尔诺贝利有四十公里远。”

    当晚,一辆日古利车停在我家门前,我朋友跟她丈夫走了进来。她穿着浴袍,她丈夫穿着运动服和老旧的拖鞋。他们从皮里亚特穿过森林,经过乡间小路才来到这里。

    一路上有警察巡逻,还有军队封锁道路,他们不打算让任何人离开。她一进门就大喊:“我们需要牛奶和伏特加!快点!”她不停地喊着。“我们刚买了新家具、新冰箱。我还织了一件毛衣。所有东西都留在那里,我用玻璃纸把东西都包了起来。我们整晚都没睡。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到底会怎么样?”她丈夫试图安抚她,我们一连好几天都坐在电视前,等着戈尔巴乔夫发表声明。但政府没有做出任何声明。等到节日过后,戈尔巴乔夫才出现在电视上,他说:“同志们不要担心,一切状况都在控制之中。情况并不糟。人们仍在当地生活,工作。”

    从村庄撤离的牲畜,被赶到地方行政中心的指定集合点。那些奶牛、小牛和猪群像疯了一样,在街上到处乱跑─人们想牵走就可以牵走。载着罐装肉品的火车从肉类集散场开到卡里诺维奇的车站,再开往莫斯科。莫斯科不接受这些货物,所以火车又开了回来,这些车厢如今已是坟场了。一整批货都被我们埋葬在此。我身上肉类腐烂的味道到了晚上仍消散不去。“这就是核子战争的味道吗?”在我印象中,战争的味道是硝烟味才对。

    起初,他们会在夜间把孩子们运出来。他们打算隐瞒这场灾难,但人们还是发现了。人们会带着牛奶罐,来到我们的巴士前要食物,还自己煎派来吃。这情况就跟战争时一模一样。没有比战争更贴切的比喻了。

    接着在地方行政官的办公室开了一场会议。这气氛像是在战时一样,所有人都等着民防科科长发言,因为大部分人对辐射一无所知,只有高中物理教过一点。科长走上台,照本宣科地念着核战书的内容,例如:一个士兵受到五十伦琴的辐射,就必须离开前线;如何建造避难所;如何穿戴防毒面具,以及测定爆炸范围的数据;等等。

    我们搭着直升机来到污染区。我们全都装备齐全─没穿内衣,穿着看起来像厨师的廉价棉质雨衣,外头罩着防辐射的材质,戴着连指手套和外科用口罩,身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装备。我们降落在某个村庄,那里的小男孩正在沙堆里玩耍,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个孩子嘴里衔着一颗石头,另一个孩子咬着树枝。他们都没穿裤子,裸露着身体。我们收到命令,不能造成民众恐慌。

    而现在我要承受这一切。

    电视上开始播放这些片段─一个老婆婆正在挤奶,把挤好的奶装到罐子里。一位记者带着军用辐射剂量计前来测量牛奶,然后旁白说:“看吧,一切都没问题,这里离反应炉只有十公里远。”

    电视里还播了人们在皮里亚特河畔游泳、晒太阳的画面,远方可以看到反应炉和冉冉烟缕。旁白说:“西方想要制造恐慌,编造和这次意外相关的谎言。”然后,记者会再次拿出辐射剂量计,测量盘子里的鱼、巧克力条,或者小贩卖的松饼。这些全都是假的。当时军用的辐射剂量计,是设计用来测量环境辐射量,而非测量单一物品的。

    这些谎言,这些天大的谎言,在我们心中已与切尔诺贝利密不可分。只有在战争时,政府才会说出这样的谎言。

    我们正在等待第一个孩子出生。我的丈夫想要男孩,而我想要女孩。医生试图说服我:“你的丈夫去过切尔诺贝利,你必须堕胎。”我丈夫是个卡车司机,他在灾难发生的前几天被叫去运送沙石。但我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

    生出来的婴儿是个死胎,少了两根指头。是个女孩。我哭了。“至少也要给她手指啊,”我心想,“她毕竟是个女孩。”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打电话给军方总部─所有医疗人员都去出任务了─因此我自愿帮忙。有一位少校,我记不起他的名字,对我说:“我们需要年轻人加入。”

    我试着说服他:“首先,年轻的医生还没有准备好;其次,他们的危险程度会增加,因为年轻人更容易受到辐射影响。”

    他的回答是:“我们已经接到命令了,我们要派年轻人出去。”

    患者伤口愈合的速度越来越慢。我还记得第一次下辐射雨的情景─人们后来称之为“黑雨”。我们是世界上最好、最杰出、最强大的国家,但人们并没有准备好应付这种事。

    我丈夫是一位工程师,有大学学历,他很严肃地想要说服我,这是一场恐怖攻击,是敌国的牵制行动。当时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但我还记得有一次在火车上,我遇见一位曾参与建筑斯摩棱斯克核子反应炉的人。他告诉我,那些水泥、板材、钉子跟沙石是怎样从工地被偷走带到邻近镇上去卖的。这些建材被偷去换成现金,或换来一罐伏特加。

    党中央会派人到城镇来跟工厂与人们商谈,但是来的人却不知道如何去除辐射活性,不知道如何保护孩童,也不知道食物里渗入了多少放射线系数。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阿尔法、贝塔、伽马射线,也全然不懂放射生物学、离子化辐射,更不用说懂同位素了。对他们而言,这些东西就像从外星来的一样。他们只知道颂扬苏联人民的勇敢,讲述军队的英勇事迹和揭露西方间谍组织的阴谋。当我在党内集会中提出怀疑时,他们却告诉我要取消我的党籍。

    我很害怕继续住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给了我一个辐射剂量计,但有了这个又能如何?我洗好衣服,洗得既洁白又干净,辐射剂量计却响了起来。我烹饪食物,制作饼和派,辐射剂量计又响了起来。连我铺床时,它都会响。我要这个东西做什么?我哭着给我的孩子们喂饭。他们会问:“妈妈,你为什么要哭?”

    我有两个男孩。他们没去托儿所或幼儿园─他们总是待在医院里。大的从外表上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因为他没有头发。我带他去看过医生,也看过传统医者①。在同年级的孩子里,他是最瘦小的。他不能跑步、玩耍。如果有人不小心撞倒他,他就会开始流血,还有可能会死。他得了一种血液疾病,这个病名我不知道怎么发音。我跟他一起躺在医院,心里想:“他快要死了。”我后来才知道,不应该这么想。我躲在浴室里哭泣。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在病房里哭,她们都会到浴室或厕所里哭。我回来时,带着满脸笑容:“你的脸颊好红润,你会好起来的。”

    “妈妈,带我离开医院。在这里我会死。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死了。”

    现在我该去哪里哭呢?去浴室吗?浴室前面已经排起了队─排队的人都跟我有着相同的处境。

    ①[ 这里指用宗教迷信方式给人治病的人。─编者注]

    在五月一日纪念日当天,他们允许我们到墓园去。我们可以去坟墓,但警察不让我们回到自己的房子和庭院里,不过至少可以从墓地远望家园。我们在那里为家乡的人们祈福。

    我告诉你,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里。让我来举例说明。刚开始的几年,在那些“肮脏”的区域,政府在商店里摆满了中式牛肉罐头、荞麦等物资,于是人们便说:“噢,住在这里真好,现在你赶不走我们了。”

    土地受污染的程度不一─在集体农场里可能有一块田是“干净的”,而旁边的田却是“肮脏的”。在“肮脏”的田里工作的人可以领到更多钱,所以大家都抢着去,而不愿意去“干净”的田里工作。

    前不久,我弟弟从东亚回来看我。他说:“你们这里的人都像是黑盒子。”他的意思是飞机上那种记录航空信息的黑盒子。我想,我们这里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会说话,会走路,会吃饭,我们热爱彼此,但我们都是记录信息的黑盒子!

    我是一个儿科医师。孩子们有不同的观点。举例来说,他们不认为癌症等于死亡─他们还不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关联。他们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例如诊断结果,服用的药品,手术的名称。他们懂的比他们的母亲还多。他们过世的时候,脸上有着惊讶的表情。他们就这样带着讶异的表情离开人世。

    医生警告说,我的丈夫有可能会死。他得了白血病,也就是血癌。他从切尔诺贝利隔离区回来后,两个月内便生病了。是工厂的人派他去的。某次夜班结束后,他早上回到家说:“我明天要离开了。”

    “你要去做什么?”

    “在集体农场工作。”

    他们在方圆十五公里的土地用耙子耙起麦秆,采收甜菜,挖马铃薯。

    后来他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看望他的父母。他跌倒时,正在跟他父亲一起补墙。我们叫了救护车,送他去医院─他的白细胞过高,已达到有生命危险的程度。

    回来时他说:“我就要死了。”他变得很安静。我试着说服他不要这样想。我哀求他,但他不相信我。后来我帮他生了一个女儿,他才肯听我的话。有一次我早上醒来,看着一旁熟睡的他,心想:我以后一个人该怎么办?

    人不应该一直想着死亡,所以我把脑海中的这些念头赶走。如果我早知道他会因此生病的话,我会把家里的门都锁上,我会站在门口挡着,我会用家里所有的锁,把每一扇门都锁起来,不让他离开。

    我跟我儿子这两年来跑了一家又一家医院。我不想再听到或读到关于切尔诺贝利的事。我什么都见识过了。

    医院里的小女孩玩着洋娃娃。她们会合上洋娃娃的眼睛,假装洋娃娃死了。

    “洋娃娃为什么死了?”

    “因为她们是我们的小孩,小孩子都活不了,生下来以后就会死。”

    我的小孩阿尔乔姆七岁了,但是看起来像五岁的孩子一样。我看到他闭上眼睛,以为他睡着了。我哭了起来,以为他不知道,但他却开口说:“妈妈,我要死了吗?”

    他会沉沉睡去,几乎没有呼吸。我会跪在他的床边:“阿尔乔姆,睁开你的眼,跟我说话。”我心想,他的身体还是暖的。

    他会睁开眼睛,然后又沉沉睡去,像是死了一般。

    “阿尔乔姆,睁开你的眼。”

    我不会让他死的。

    前不久,我们在庆祝新年。各种食物我们应有尽有,而且全是自制的,有猪油、肉类、腌菜,连伏特加都是自制的。只有面包是从商店里买的。当然,“自制”也就意味着这些东西是从切尔诺贝利来的,残留着铯和锶的余味。但我们还能从哪里取得物资呢?镇上的商店都空了,就算有东西买,以我们的薪水和抚恤金也买不起。

    家里来了一些客人,是我们的邻居,都是些年轻友善的人。一个是老师,另一个是集体农场的技工,还有他的妻子。我们吃饭喝酒,然后开始唱起歌来。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唱起那些老歌─革命歌曲和军歌。“柔和的晨曦照亮了古老的克里姆林宫”。那是个美好的夜晚,像是回到了过去。

    我在写给儿子的信中,提到了这件事。他是学生,住在首府。他回信说:“妈妈,我试着想象这个画面。这很不可思议。在切尔诺贝利的家中,新年枞树被装饰得闪闪发亮,人们围绕着桌子,唱起了革命歌曲和军歌,像是古拉格集中营和切尔诺贝利事件都从未存在过一样。”

    我感到很害怕─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儿子。他已无家可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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