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出人意料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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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知道的事:死亡能有多美

    起初,问题在于谁该负起责任。然后,当我们懂得更多时,我们会开始想,我们该做什么?我们该如何保护自己?自从知道这一事件的影响不只是一两年,而是好几代人时,我们便开始回顾过去。

    事情发生在周五晚上。当天早上,没人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带着儿子去上学,我丈夫去理发。丈夫回家时,我正在准备午餐。

    “核电厂好像起火了,”他说,“他们说要大家随时开着收音机。”

    我忘了说,我们住在皮里亚特,就在反应炉附近。我还记得那耀眼的深红色光芒,反应炉看起来像在发光一般。那光芒太过耀眼,并不是一般的火灾。那景象看起来很美,就算在电影里也看不到这样的画面。

    当晚,所有人都跑到阳台上,家里没有阳台的,也去了朋友家里的阳台。我们家在九楼,视野很好。人们带着孩子出来,把孩子抱起来说:“看啊!要记住这景象!”

    那些在反应炉工作的人─工程师、工人、核能技术指导,他们就站在黑色的烟雾中谈话、呼吸,对眼前的景象感到讶异。人们开着车,或骑着脚踏车,从各处蜂拥而来围观。我们并不知道死亡能有多美,不过味道却不怎么好闻─那并不是春天或秋天的气息,也不是泥土的味道,而是另一种东西,让我们的喉咙发痒、眼睛流泪。

    我整晚没睡,听到楼上的邻居在踱步,他们也睡不着。他们似乎在搬东西,不时发出碰撞声,也许他们在打包行李。我吃了一些止痛药来抑制头痛。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环顾四周,我还记得当时的感觉─这不是我添油加醋,当时我真的感到有所不同─我感到有些不对劲,某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早上八点,街上已满是戴着防毒面具的士兵。当我们看到这些士兵和军车时,我们并不感到害怕─相反的,还更为安心了。既然已派出军队来支援我们,那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们当时还不知道,看似无害的原子能置人于死地,人类在物理定律面前是无能为力的。

    收音机一整天都在告知大家要准备撤离:他们会把我们带走三天,清洗所有物品,并且仔细检查。小孩们则需要带着他们的课本。即使如此,我丈夫仍然将我们的一些文件和结婚照放到行李箱里。我只带了一条纱布手巾,以防天气变糟。

    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们变成了切尔诺贝利人,我们已经成为了另一种人。晚上,载着我们的巴士停在一个小镇上。人们就睡在学校地板上或集会场所,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一个女人邀请我们去她家休息。“来吧,”她说,“我铺床给你们睡,你们的孩子这样好可怜。”

    她的朋友却把她拉到一旁:“你疯了吗?他们都被污染了!”

    我们在莫吉廖夫停留时,我的孩子开始去上学,他第一天从学校回来时满脸泪水。他们要他坐在一个女孩旁边,那女孩却不愿意,说他有辐射。我的孩子读四年级,他是班上唯一从切尔诺贝利来的。其他孩子惧怕他,他们都叫他“亮晶晶”。他的童年就这样提早结束了。

    当我们离开皮里亚特时,有一列军队与我们反方向而行。我看到来了那么多军车,这才开始感到害怕。但我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眼里满是泪水,四处寻找食物。我抱着孩子入睡,使他安静,但身为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到基辅时,我们都领到了一些钱,但我们什么都买不到:有数十万人离开了家乡,他们早已把所有东西买光吃光了。在火车站和巴士上,很多人当场就心脏病发作或中风。我母亲曾经救过我一命。她现在年事已高,好几次都变得一无所有。第一次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她的牛、马和房子都被人夺走了。第二次是一把火,她从火场里唯一救出的就是我。现在她说:“只要我们还活着,这一切都会熬过去的。”

    我还记得一件事。在巴士上,大家都在哭。一个坐在前面的男人对着他妻子大吼:“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蠢!其他人都带了该带的东西,而我们却只带了这些三升的空罐子!”

    那位妻子说,既然要搭巴士,不如顺道带一些空罐子给住在途中的母亲。他们的座位旁摆着装得满满的大袋子。一路上,我们不时被这些袋子给绊倒,他们就带着这些空罐子来到了基辅。

    现在我参加了教堂的唱诗班。我开始读经,上教堂─只有在这里能听到人们谈论永恒的生命,这样的言语可以安抚人心。你会很渴望听到这样的话语,这是在其他地方听不到的。

    我时常梦想着,能在皮里亚特的阳光下和我儿子一同骑马。那里现在是一座空城了,但我们仍骑着马欣赏着玫瑰。皮里亚特有很多种玫瑰,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玫瑰。我还年轻,我的孩子也还年幼。我深爱着他。在我的梦想里,我已经忘却了一切恐惧,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一个旁观者。

    ——娜杰日达·彼得罗夫娜·维戈夫斯卡雅,从皮里亚特撤离的居民

    铲子和原子

    我尽可能牢牢记住那些日子。我当时有许多新感受─像来到了未知领域所感受的恐惧,像我登上火星了一样。我来自库斯克。一九六九年时,库尔恰托夫镇附近建起了一座核电厂。我们常去那里购买食物─供应给核电厂工作人员的食物质量是最好的。我们以前常去附近的池塘钓鱼,就在反应炉旁边。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后,我常常想起这些事。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接到一则通知,我是一个守法的人,因此第二天我就去军方的募集办公室报到。他们看了我的资料,对我说:“你从来没跟我们一起出过任务。现在我们正需要化学家。你想去明斯克附近的营地待二十五天吗?”我心想:为什么不暂时放下家庭和工作,去走一趟呢?我可以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二日,上午十一点,我带着一大包行李,还有一支牙刷,来到了集合点。和平时期的任务,来了那么多人,我感到很讶异。我开始想起那些战争电影的画面─六月二十二日,多么特别的一天啊,这一天正是德国人入侵的日子。一整天我们都在重复着集合、解散的动作,终于在天黑时搭上了巴士。

    有个人在车上宣布:“如果你带了酒,现在就打开来喝。今晚我们就会搭上火车,明天一早就要编入部队。我希望大家明天都能如同早晨的黄瓜一般新鲜有力,不要带着多余的行李。”好的,没问题,我们狂欢了一整夜。

    早上,我们才知道我们的单位在森林里。我们又排好队形,然后按字母顺序点名出列。每个人都拿到了防护装备。他们给了我们每人一套,又发了一套,然后再发一套。我心想,这事应该非同小可。他们还给了我们大衣、帽子、床垫和枕头─全都是冬天用的配备。可当时是夏天,而且他们说过我们二十五天后就能回家了。

    “你在开玩笑吗?”与我们一起前来的上尉笑着说,“二十五天?你们要被派去切尔诺贝利六个月。”

    我真不敢相信,然后开始感到愤怒。他们开始说服我们:在反应炉二十公里外工作,可以拿到两倍的薪水,十公里外可以拿到三倍,而在反应炉周围工作的人可以拿到六倍的钱。

    有一个人开始估算,半年后他就可以开着新车回家了,另一个人想要离开,但他已经身在军中不由己了。辐射是什么?没人知道。尽管我刚上过民防教育课程,但他们教的是三十年前的旧东西,例如五十伦琴是致死的剂量。他们教导如何在核爆时扑倒在地,以避开冲击波。他们还教有关放射线和辐射热能的知识,但最危险的辐射污染,他们却只字未提。

    带领我们前往切尔诺贝利的长官也不太机灵。他们只知道一件事:多喝伏特加可以抵抗辐射。我们在明斯克附近住了六天,这六天里每天都喝酒。我观察着酒瓶上的标签,起初我们喝的是伏特加,后来开始喝一些古怪的东西,像是各类玻璃清洁剂。身为一个化学家,我对此很感兴趣。喝了清洁剂之后,你会觉得脚软,但头脑很清醒,你告诉自己要“站起来”,却会跌倒在地。

    我是个有硕士学位的化学工程师,我在一家大工厂担任实验室的主管。而他们竟然叫我做什么呢?他们拿了一把铲子给我─这是我唯一的工具。我们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口号:“用铲子对抗原子!”

    我们的防护装备包括口罩和防毒面具,但外面的温度是三十摄氏度,没人会戴上这些东西,不然会热死。我们都签收了这些物品,就像领取备用弹药一样,随后就置之不理。

    他们带着我们从巴士转搭火车。车厢里只有四十五个座位,而我们有七十人,所以我们轮流休息。

    到底有什么在切尔诺贝利等着我们?一大堆军事装备和士兵,还有清洁站。这是真正的军事行动。我们被安置在帐篷内,十个人一间。我们当中有些人家里有孩子要照顾,有待产的妻子,还有已缴了房租没住的。但是没有一个人抱怨。如果这是我们应做的事,我们义无反顾。祖国需要我们,我们就挺身而出。我们都是这样的人。

    帐篷周围有堆积如山的空罐子。战争时,军方后勤单位会提供特别的补给。有肉罐头、荞麦薏仁,还有鲱鱼罐头吃剩后的空罐。到处都有成群结队的猫,像苍蝇一样。村庄里空无一人─当你听到开门声,转头一看,出来的不会是人,而是一只猫。

    我们负责挖起受污染的表层泥土,将挖起的泥土放上车,然后载到废物掩埋场。我以为废物掩埋场会是一个复杂且经过精心设计的建筑物,实际上却仅是一个大坑。我们将挖起的土地表层卷起来,像一张大地毯。整片绿色的大地都被我们挖了起来,上面有花草和根须,还有小虫、蜘蛛和蚯蚓。

    这份工作真不是正常人做得来的。你没有办法只挖起表层泥土且将活物分离开来。若不是我们每晚疯狂喝酒,我们可能会无法承受这一切,大概会崩溃吧。我们将方圆好几百公里的地都翻了过来。房屋、谷仓、树木、道路,还有水井,仍赤裸裸地留在原地。

    早上起床时,你知道该刮胡子了,但你却不敢去看镜中自己的面貌,因为这会使你胡思乱想。很难想象这里的居民会回来居住,但我们仍然更换了房屋的瓦片和屋顶。我们有上千人,大家都知道这么做徒劳无功,但我们仍然每天起床做着同样的事。

    有一天,一位不识字的老人对我们说:“啊呀,年轻人,不要再做这些蠢事了。来这里坐,跟我们一起吃饭。”

    风不停地吹,云也跟着流动,反应炉没有关闭。我们挖起一层泥土,下周回来又得重新来过。但已经没什么可挖了─只剩被风吹来的沙土。这些任务里,只有一件我觉得有意义:有一次,直升机洒下了一些特殊混合物,在松动的底层土地上制造出一层聚合物薄膜,让土地不再松动。这我可以理解。其余的时间,我们还是不停地一挖再挖……

    虽然村民都要求被撤离,但还是有一些老人留了下来。走进老农民的小屋坐下来吃饭─这只是一种仪式而已,让我在这半小时内,能重新感受到正常的生活。你不能吃那里的任何东西,那是不被允许的。但我还是很渴望能走到老农民的小屋中,在餐桌旁坐下。

    我们的工作结束后,唯一剩下要处理的,便是那些大坑。他们大概打算用混凝土将坑封住,然后再用铁丝网围起来。他们将那些使用过的倾卸车、货车,还有挖土机留在原地,因为金属也会吸收辐射。我听说这些工程用具全都消失了,换句话说,是被偷了。我相信这个说法。这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有一次我们都惊慌起来:辐射检测人员发现,我们餐厅的辐射量比我们工作的地点还高。我们当时已经在那里用餐两个月了,但别无他法。所谓的餐厅,不过是由一些柱子和胸口高的板子组成的。我们站着用餐,在水桶里洗澡,厕所是空地里挖出的大坑。我们手里都拿着铲子,反应炉就在不远处。

    过了两个月,我们开始有点清楚情况了。大家开始说:“这不是自杀任务。我们已经来了两个月了─已经够了。他们现在应该换其他人来。”

    安托什金少将来和我们谈,他很诚实:“对我们来说,带新的人员换班并没有好处。我们已经发了三套衣服给你们,而且你们对这里也很习惯了。带新人来,不但花钱,还很麻烦。”他一直强调我们是英雄。他们会在众人瞩目下,颁发奖状给每一周挖地挖得特别努力的人。被封为苏联最佳的掘墓人,这真是疯狂。

    这里的村庄空无一人─只剩下猫和鸡。走进一间谷仓,你会发现里面堆满了鸡蛋。我们会把蛋煎来吃。身在军中,什么都要能吃得下肚。我们还会抓鸡烤来吃,一边喝着自制的伏特加。

    每晚我们在帐篷内都要喝掉三升酒。有人下西洋棋,有人弹吉他。待久了就习惯了。有人醉倒在床上,还有人大吵大闹。有两个喝醉酒的人开车出去兜风,结果翻车了。用了液压救生工具,才把两人从压扁的车下救出来。

    我会写日记,以及写很长的信给家人,我一直平安无事。政治部部长注意到这一点,他不断问我都写些什么,还问我日记放在哪里。他指使我的邻床监视我,但那个人却跑来警告我:“你在写什么?”

    “我的博士论文。”

    他大笑:“好,我就跟上校这么说,但你应该把写的东西藏好。”

    我的同伴都是好人。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当中没人有怨言,没一个是懦夫。相信我,没人能够打倒我们,绝对没有!那些长官成天待在帐篷里。他们穿着拖鞋走来走去,饮酒度日。谁会在乎呢?我们做好该做的工作,就让那些长官的肩膀上再多一颗星吧。谁会在乎呢?这就是我国人民的风格。

    辐射检测人员就像神一样。村民会围绕在他们身边:“小子,告诉我,我的辐射指数是多少?”

    一位大胆的士兵想到了一个方法。他拿了根普通的棍子,捆上一些电线,敲了敲某位老太太的家门,然后拿起棍子,对着墙壁挥动。

    “嗯,孩子,跟我说说结果如何。”

    “这位婆婆,这是军方机密。”

    “孩子,你可以跟我说,我会给你一杯伏特加酒。”

    “好吧,”他喝下了酒,“啊,婆婆,这里一切都很正常,不用担心。”然后就离开了。

    时间已经过了一半,他们才终于给我们发了个人用的辐射剂量计。这东西是个小盒子,里面装着水晶。有些人想到一个主意,他们每天早上把这东西带到废物掩埋场,让剂量计整天吸收辐射,这样他们就能提早离开,也许还能拿到更多薪水。

    有人把剂量计绑在靴子上,以便靠近地面的辐射。这真是一场闹剧。剂量计上面的指针根本不会动,这东西必须先接触到一定的起始辐射剂量,才会开始运作。换句话说,这是仓库里五十年前的小玩具。这样做只是为了让我们安心而已。在我们完成工作后,我们的医疗纪录卡上写的数据都一样:他们将我们工作的天数乘以每天平均的辐射量,而每天平均的辐射量是在帐篷处测量的,不是在我们的工作地点。

    我们的休息时间有两小时。我会躺在草地上,看着盛开的樱桃树,上面长满了又大又多汁的樱桃,擦一下就可以吃。还有桑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实物。

    我们不用工作时,他们会带我们列队四处走动。我们会看印度爱情电影,看到凌晨三四点。有时厨师会因此睡过头,导致荞麦都没煮熟。他们会带报纸给我们看─在报纸里,我们都被写成英雄,写成志愿者!报上还有一些照片。我们都很想见见那位摄影师……

    联邦支援部队也在附近。有来自喀山的鞑靼人。我目睹了他们国家的军法审判。一个人跑在部队前方,如果他停下脚步或走偏了,就会遭到一阵拳打脚踢。这个人负责清洁房屋,而他身上被搜出一大袋偷来的物品。立陶宛人也在附近。才过了两个月,他们就开始反抗,要求回国。

    有一次,我们接到特殊的命令:立刻去空无一人的城镇,清洁某栋房子。真是不可思议!

    “为什么?”

    “明天要在那里拍摄婚礼。”

    我们拿着水管喷洒屋顶、树木,冲洗地面。我们还把马铃薯园、花园和庭院的草都收拾干净,一处不漏。第二天,来了新郎和新娘,还有一整车的宴客。他们放起了音乐。这一对是真的新郎新娘,并不是演员─他们已经被撤离了,住在其他地方,但是有人说服他们回来举行婚礼,过程将被拍摄下来作为历史纪录。这是我国政治宣传活生生的实例,这里成为专门制造白日梦的工厂。我出现在这里,也算是证明了关于我们的神话:看吧,我们能在各种环境下生存,就算是去过死亡之地也一样。

    就在我快要回家时,指挥官把我叫去:“你在写些什么?”

    “写信给我年轻的妻子。”

    “好吧。自己小心点。”

    过去那段日子,留给我怎样的回忆?这一切真是疯狂。我们挖了又挖,铲了又铲。我曾在日记里写下我的感悟,我刚来的前几天就领悟到了这一点─回归尘土竟是如此简单。

    ——伊凡·尼古拉耶维奇·萨柯夫,化学工程师

    测量

    到五月底,差不多是意外发生的一个月后,我们收到周围三十公里处生产的产品,开始按照要求检验。我们这个研究所全天运作,就像军事单位一样。当时我们是白俄罗斯唯一有专家和设备来做检验工作的地方。

    我们收到了家畜和野生动物的内脏器官。我们检查了乳汁。经过首次检验,这些送来的东西显然不能称为肉类,而应该说是辐射的副产品。隔离区的牲畜都在轮班管理之中─畜牧人来来去去,挤奶工人只有需要挤奶时才会来。乳制品工厂依照政府的计划运作。

    我们检验了牛奶。那些东西不是牛奶,是辐射的副产品。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使用罗加契夫乳制品工厂的炼乳和浓缩牛奶,来作为课堂上使用的标准辐射源。与此同时,这些产品还在市面上售卖。当人们开始拒绝购买罗加契夫的乳制品时,市面上忽然出现了一堆没有标识的牛奶。我不认为是他们忽然缺包装纸了。

    第一次去隔离区时,我测出森林的环境辐射值,是道路和田地的五六倍。各地的辐射量都偏高,但牵引机没有停止运作,农夫们也继续种田。

    在少数几个村庄,我们测量了当地成人与孩童的甲状腺机能。得出的结果是:超出正常范围的一百倍,甚至超出两三百倍。我们一行人中,有位女性放射学者,看到儿童在沙地里玩耍,顿时变得歇斯底里。

    我们检验了母乳,同样具有放射性。我们到店里,正如大部分小镇商店一般,衣服和食物摆放在一起,西装和洋装摆在萨拉米香肠和牛油旁边。这些商品就这样暴露在外,都没用玻璃纸盖起来。我们测量了萨拉米香肠和蛋─我们拍了X光照片─这些东西不是食物,是辐射的副产品。

    我们看到一个女人在她家门口的长椅上哺乳,她就像切尔诺贝利的圣母,但她的母乳里却含有铯元素。

    我们向主管询问:“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们说:“做好检验工作,然后回家看电视。”

    戈尔巴乔夫在电视里安抚民众:“我们已经采取了紧急措施。”

    我相信了。我当了二十年工程师,我熟知物理定律。我知道所有生物都必须离开那个地方,就算只是短期离开也好。

    我们尽职尽责地检验,然后守着电视。我们已经习惯笃信不疑了。我是战后出生的一代,带着信心和信仰成长。这些信心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在那场可怕的战争中获胜了。当时全世界都对我们心怀感激。

    所以这就是你问题的答案:为什么我们知道实情,却保持沉默?为什么我们不去广场上大声说出来?我们汇编了检测报告,写好附注,但我们却保守秘密,默不作声地执行命令,因为我们遵守党的纪律。

    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不记得有任何同志拒绝前往隔离区工作,并不是因为我们害怕失去党员身份,而是因为我们对党有信心。我们有信心健康幸福地活下去,这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是一切的准则。在失去这种信心后,很多人得了心脏病,甚至自杀,就像列加索夫教授一样,朝自己的心脏开枪。一旦你失去对党的信心,你就不再是党的一部分了,只是一个失败者,失去了活着的目的。这是我对他自杀行为的理解,他的行为是一种征兆。

    ——马拉特·菲利波维奇·科哈诺夫,白俄罗斯国家科学院核能研究所前首席工程师

    可怕的事总是悄悄发生

    我们听说在某地发生了事件,最初我连地名都没听清楚,不过我知道那里离我们所在的莫吉廖夫很远。然后我弟弟从学校急忙跑回家,他说孩子们都领取了药物,所以很明显,真的有事件发生了。

    然而我们五月一日时仍在享乐。我们玩到很晚才回家,风吹开了家里的窗户。我是后来才想起这件事的。

    我在环保部门的检验中心工作。我们还在等待上头的指示,但是没有任何消息。我们的成员里有环保专长的并不多,尤其是上头的主管。他们多是退伍的军官、前党工、退休人士等麻烦人物。如果你在某处搞砸了事情,就会被送来这里,然后你就会在这里整理文件度日。

    直到我们的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阿达莫维奇到莫斯科抗议之后,这种情况才引起重视,这些人才开始知道要站出来说话。

    他们恨透了那个作家!这真是不可思议。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孙子就住在这里,但他们却不作声,而是由一位作家向世界呼喊:“救救我们!”

    你可能认为他们的自我保护机制会产生作用,其实不然,每次党内集会或休息抽烟时,他们总是不断地数落“这些作家”:

    “他们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他们真是为所欲为!我们有接到指示!我们需要遵从命令!他懂些什么?他又不是物理学家!中央委员会和党书记都站在我们这边!”

    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稍微懂了,生活在一九三七年大整肃时期会是怎样的感觉。

    当时,我对核电厂全是美好的观感。中学和大学教育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可以“无中生有”制造能源的魔法工厂,只要那些穿着白袍的工作人员按下按钮即可。

    切尔诺贝利的爆炸是我们始料未及的,而且也没有任何相关信息。我们拿到一大沓标记着“最高机密”“意外调查报告:机密”“治疗观察结果:机密”“清理人辐射污染调查报告:机密”等诸如此类的文件。

    当时谣言四起:有人在书上读到,有人听说,有人宣布……有一部分人相信西方的说法,只有这些人会讨论吃药的种类和服药的方法。但大多数人的反应是:虽然我们的敌人在幸灾乐祸,但我们仍占上风。五月九日,老兵们仍然会上街举行胜利游行。直到后来才发现,就连那些在反应炉灭火的人员,也活在谣言中。“我认为空手拿石墨是很危险的举动。我认为……”

    突然出现了一位疯女人。她在市场里喃喃自语地走着:“我看得到辐射,是蓝色的,辐射把一切都毁了。”

    人们不敢再买市场里的牛奶和奶酪。一位老太太手里拿着卖不出去的牛奶。“别担心,”她说,“我没让我的牛去草地吃草,我是自己拿草给牛吃的。”

    如果开车到镇外,你会看到一些很特别的稻草人:包着玻璃纸的老农妇站在包着玻璃纸的奶牛旁。你会哭笑不得。

    这个时候我们开始接到检验的任务。我被派到了木料处理工厂。这里收到的木材量依然不减─营运计划没有改变,他们和往常一样。我在仓库里启动了测量器材,辐射剂量高得吓人。木板其实没有问题,但当我测量扫帚时,剂量马上爆表。

    “这些扫帚是从哪里来的?”

    “克拉斯诺波尔。”

    后来我们才知道,克拉斯诺波尔是全莫吉廖夫辐射污染最严重的地方。

    “我们还有一批货没出,其他的已经运出去了。”

    你要怎么去各城镇找回这些东西呢?

    还有件事必须跟你说,我怕我忘了……

    噢,对了!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之后,你会突然有了新的感受,每个人都必须面临一种个体的生活,我们很不习惯。之前我们不需要这样的生活方式,但现在必须思考:什么东西可以吃?什么东西可以给小孩吃?什么是危险的?什么不是危险的?你应该搬家还是留在这里?

    每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决定。但我们已经习惯以前的生活方式了,整个村庄是一个共同体,包括工厂、集体农场。我们是苏联人民,我们是一个共同体。我是一个苏联人,彻头彻尾的苏联人。我读大学时,每个暑假都会随着共产党学生青年团行动。我们在暑假工作,把收入捐给南美的共产国家。我当时在单位的部分收入,是要分配给乌拉圭的。

    然后,我们改变了。一切都变了。要接受这样的改变并不容易,更何况我们没有表达意见的能力。

    我是生物学家。我的论文是研究蜜蜂的行为。我曾在无人岛住了两个月,在那里培育蜂巢。我和蜜蜂相处了一个礼拜,它们才接受我进入它们的家庭。它们不会让任何人接近至三米的范围,却愿意让我接近。我把蘸着果酱的火柴伸进蜂巢喂食。

    我的老师曾说:“千万不要破坏蜂窝,这是一个很好的异种生态类型。”

    蜂巢和整座森林息息相关,而我也渐渐融入这片大地。一只小老鼠跑到我的球鞋上─它是一只野生的老鼠,但它已经认为我是这环境的一部分了。我昨天就在这里,明天也不例外。

    切尔诺贝利事件过后,人们举行了一场儿童画展。其中一张画着一只鹳经过田野,然后消失在田野,上面写着“没有人跟鹳说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感受也是如此,但我有工作在身。我们在各地采集水和泥土的样本,然后带到明斯克。我们的助理抱怨说:“这真是烫手山芋。”我们没有防护措施,没有特殊衣物。人坐在车子前座,后座放的都是会发亮的样本。

    我们有掩埋辐射土的指定程序。用土埋土─这真是古怪的行为。根据指示,在掩埋任何东西之前,首先得进行地理勘查,确认掩埋地四到六公里处没有地下水,而且掩埋的坑不能太深,坑的周围和底部都必须铺上塑料袋。

    虽然程序这样写,但实际操作时当然会有所不同。不出所料,地理勘查这个步骤被省略了。那些人只是随手指向一块地,说:“挖这里。”挖土机便开挖了。

    “你要挖多深?”

    “谁知道?等我挖到水再停。”

    他们就这样朝着水源挖。

    他们总是说:“人民是神圣的,错都错在政府。那就让我来告诉你,我对人民还有我自己的想法。”

    我出过最长的任务,是在克拉斯诺波斯克区域,这里的情况最糟。为了避免把放射性物质从地里冲入河流,我们需要按照指示行动。

    我必须挖双倍深度的犁沟,间隔一段距离,然后再挖犁沟,保持同样的间隔。因此我需要开车巡视每一条小河。我搭着巴士来到地方行政中心,我需要一台车来执行这项任务。

    我见到了地方行政议长,他坐在办公室里,正在抱头苦恼:没人下令改变政策,没人对收割作业流程做出更改。豌豆和多数豆类一样,会吸收大量辐射,但他们既然已经种了豌豆,就得采收。这里部分地区的辐射量已经超过了四十居里。

    所以他没时间理会我。幼儿园的厨师和保姆都逃跑了,孩子们正在挨饿。所有外科医师也离开了─现在要动个切除盲肠的手术,都必须搭救护车去邻近的行政区,路程长达六十公里,一路上颠簸不堪。还谈什么挖犁沟的车子?他完全没时间理会我。

    所以我找到军方。这里的部队都是年轻人,他们在此停留了半年,都已病得不轻。他们给了我一台装甲运兵车,还附带人员─不,等等,是更精良的装甲侦察车才对,上面还装了一门机枪。真可惜我没跟这台车一起合影。我认为这真是男人的浪漫。负责指挥这台车的少尉会不时向基地汇报:“呼叫老鹰!呼叫老鹰!我们正在执行任务。”

    我们行驶在同样的森林,同样的道路上,开的却是一台装甲车。路上的妇女们躲在篱笆后哭泣─自从战争结束后,她们就没见过这样的车。她们害怕另一场战争要开始了。

    根据指示,负责挖犁沟的牵引机驾驶座必须密封且有辐射保护措施,但驾驶员竟然把牵引机停在一旁,躺在草地上休息。

    “你疯了吗?没人警告过你吗?”

    “但是我已经把上衣垫在头下了啊。”他说。

    人们还搞不清状况。他们长久以来生活在核战的恐惧中,却不惧怕切尔诺贝利发生的事件。

    这里的风景很美,那些古老的森林还在。弯曲的河流有茶水一般的颜色,溪流清澈,草地绿意盎然。人们在森林中喊着彼此的名字。对他们而言,这一切这么自然,就像早上起床来到家中庭园一样。只有你心里知道,这里的一切都被污染了。

    我们遇见了一位老妇人。

    “孩子,告诉我,我可以喝我的奶牛产的奶吗?”

    我们低下了头,我们都收到了命令─只收集资料,不许与当地人互动。

    最后驾驶员终于开口了。

    “婆婆,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噢,我年过八十了。说不定还更老,我的资料在战争中被烧掉了。”

    “那您尽量喝吧。”

    那些村庄里的居民最让我感到不舍─他们天真无知,像孩童一样,却要受苦受难。那些农夫与切尔诺贝利无关,他们与大自然是一种信任的关系,并非掠夺与被掠夺的关系,千百年来一向如此。他们不能理解发生的事情,只好选择相信那些科学家或受过教育的人,把这些人当神父一样。但他们得到的信息却是:“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好害怕的,只要记得吃饭前洗手就好。”我当时还不明白,但过了数年后我才终于知道,我们都是这项罪行的共犯,一同参与了这个阴谋。(她沉默不语)

    你无法想象,有多少送入隔离区的补助品被走私出来:咖啡、牛肉罐头、火腿、柳橙。这些东西装箱后用货车运出,因为其他地方都买不到。当地的商人、督察,低阶和中阶官僚都赖此为生。人们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恶劣,我也是其中之一。现在我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了。(她停顿了一下)当然,重要的是我愿意承认我是这样的人。

    我再举一个例子。一个集体农场中大约有五座村庄,其中三座是“干净的”,两座是“被污染的”。两者之间,只隔两三公里的距离。被污染的村庄可以领到“坟墓”金,干净的村庄没有。现在“干净的”村庄正要建造牲畜圈舍,需要使用干净的饲料。但是干净的饲料要去哪儿找呢?风吹过一片又一片的田地,这些田地全在同一块土地上。为了要建造圈舍,有些文件需要签名,需要经过委员会签署同意,而我正是委员会的一员。大家都知道我们不应该签署这些文件,这根本就是犯罪。但最后我还是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就跟其他人一样。我心想:干净饲料的问题与环保稽查人员无关。

    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为自己找到借口。我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发现可怕的事情总是悄悄发生在生活中。

    ——卓娅·达尼洛芙娜·布鲁克,环保稽查人员

    答案

    难道你没注意到我们之间并不会去谈论这件事吗?再过几十年、几百年,这些年发生的事将会成为传说。

    我害怕雨水。这就是切尔诺贝利。我害怕雪,也害怕森林。这不是凭空想象,也不是心理作用,而是真实的感受。切尔诺贝利就在我的家里,在我最宝贵的东西身上,在我的儿子身上。

    他出生于一九八六年的春天。现在他病了。动物们知道何时该生育,要生多少,就连蟑螂也一样。但是人类却不知道怎么做,上帝并没有赐予我们预知的能力。不久前,一份报道显示,单是一九九三年的白俄罗斯,就有二十万件堕胎案例。因为切尔诺贝利,我们现在全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人的天性似乎被封闭了起来,在静静地等待着。

    查拉图斯特拉大概会说:“噢,我真不幸!时间到哪里去了?”

    我想了很多。我试图寻找其中的意义。你想过吗?切尔诺贝利给俄国人的思维模式带来了一场大灾难。有人说爆炸的不仅是反应炉,而是整个价值体系,我很同意这一点,但这样的解释还不够。

    我是历史学家。我曾学习语言学,也就是语言的哲学。我们不仅用语言思考,语言也会思考我们。当我十八岁,也许更小的时候,我开始阅读地下刊物,因而认识了沙拉莫夫和索尔仁尼琴,我才忽然明白我的童年充斥着集中营的语言。即便我是生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中(我祖父是部长,父亲是圣彼得堡大学教授),对我们这些年轻人而言,称呼自己的父母为老大哥和老大姐①也是极为平常的事情。

    ①[ 原文为PakhanandMakhan,多用于帮派头目的尊称。]

    “小心卑鄙的浑蛋身旁一定有个拿扁钻的家伙。”─我九岁时就知道这个俚语了。我完全不知道怎么讲文雅的话。我们玩的游戏、讲的谚语和谜语都是从集中营里学来的。因为集中营可不是位于遥远禁地里的另一个世界,集中营就在我们身边。阿赫玛托娃曾写过:“一半国人被处理,一半国人在狱中。”我想这种被监禁的自觉将不可避免地对文化造成冲击,也会冲击社会。

    我们是在一种苏联式的特殊信仰里成长起来的,我们相信人是所有创造物之王,有权随心所欲地对这个世界做出任何事情。米丘林曾说过:“我们不能等待大地之母的恩赐,我们必须向她索取。”这是在试图教导人民去追求他们本来并不具备的物质。

    我们长期受到压迫,而现在每个人却都开始谈论上帝。在古拉格集中营,一九三七年的牢狱之灾,一九四八年党部在会议上谴责世界主义,还有赫鲁晓夫执政时期拆毁古老教堂等时期,为什么人们当时并不信奉上帝?俄国当代信仰的内涵是阴险又虚假的。他们轰炸车臣的平民住宅,消灭那些稀少又自豪的民族。这就是我们做事的唯一方法,用剑而不用言语─用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来解决问题。当我们用铲子将灼伤的坦克驾驶员救出来时,邻近的人们正手持蜡烛站在教堂里,庆祝着圣诞节。

    现在呢?我们要试试看,我们是否有能力重新审视过去的所有历史,就像战后的德国和日本一样。我们有足够的智识和勇气吗?人们很少谈论这一点,只懂得谈论开放市场、谈论票券和支票。我们再次存活了下来,耗尽了我们所有的精力。但我们的灵魂却被遗弃了。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为了你写的书?为了我失眠的夜晚?如果人生只是如同火柴般短暂,这些问题也许都有答案,可用单纯的宿命论来解释,也可能有着伟大的答案。俄国人总是需要有可以相信的东西:从铁路、青蛙(巴扎罗夫)①、拜占庭到原子。现在人们则相信开放市场。

    布尔加科夫在《伪善者的奴隶》中写道:“我的一生充满罪恶。我是一个演员。”他意识到戏剧艺术有其罪恶的一面,因为探索他人的人生是不道德的。但或许这就像生了一场小病,使人对他人的过错有了免疫力。切尔诺贝利是个值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作的主题,可以试图为人类的行为辩护。

    这一事件的寓意也可能比想象中的简单:你悄悄来到世上,你该在门口止步吗,还是进入这个神奇的世界……

    ——亚历山大·雷瓦尔斯奇,历史学家

    ①[ 屠格涅夫小说《父与子》中的角色,他认为人跟青蛙没有不同,权力、宗教等抽象的概念本来就不存在。]

    回忆

    我不想谈起这件事。我不要。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他从那里回来了。他去了好几年,这就像一场噩梦。“尼娜,”他说,“还好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们可以活下去。”

    他说了很多故事给我听。村庄的中央有一个红色的水池,鸭与鹅就在一旁绕来绕去。那些士兵都还是孩子,他们脱下上衣和鞋子,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起来!快起来!你们这些笨蛋,不然你们都会死!”

    他们说:“啊,不用你担心。”

    死亡已经无处不在,却没有人当一回事。

    在撤离的时候,一个老太太手拿画像,跪在她老房子的门前。她说:“年轻人,我不会走的。我不会离开这里。你可以拿走他们给我的一丁点钱。这些钱是他们拿来补偿我的屋子和奶牛的。但谁会来补偿我的生命呢?我的人生是黑暗的。我在战争中失去了两个儿子,他们就埋在这个小坟墓里。你说现在是战争时期,这是战争吗?白云在天空飘着,苹果花也开得茂盛。没人攻击我们,也没人开枪。只有我们住在这里。这是战争吗?”

    负责撤离人民的上校当时在场,还有地方党部的委员和当地的官员,但没人可以回答她的问题。没人知道这是一场战争,一场名为切尔诺贝利的战争。

    我从来没有开口问过。我用心去理解他,我们对彼此有着更深的感受。我们都了解对方,也同样感到寂寞。这种寂寞啊……

    他知道自己会死。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向自己保证要凭着爱与善意活下去。我身兼两份工作,只领一份薪水,加上他的补偿金是不够的。他说:“我们把车卖了吧。车也不新了,但还可以卖点钱。这样你在家里的时间才会多一点,我才能多看看你。”

    他会邀请朋友前来。他的父母也来我们家住了一段时日。他似乎懂了些什么。在那里的日子里,他对人生有了不同的体会,他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尼娜,”他说,“还好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们可以活下去。”

    我会问他:“你想念我们吗?你在那里都想些什么?”

    “我看到一个孩子─他是在爆炸后两个月出生的。他被取名叫安东,但是大家都叫他原子人。”

    “你认为……”

    “你会为那里的所有东西都感到难过,就连苍蝇和鸽子也不例外。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苍蝇和蜜蜂应该飞,蟑螂应该在地上爬,这样才对。你会连蟑螂都舍不得打。”

    “你……”

    “孩子们画着切尔诺贝利的涂鸦。画里的树是上下颠倒的。河里的水不是红色就是黄色。他们画着画着就哭了。”

    我到底想要弄清楚……什么呢?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了。(她露出了微笑)他的一位朋友向我求婚。这位朋友很久以前就喜欢我了,从学生时代开始。然后他娶了我的另外一位朋友,之后两人离婚了。他向我保证:“你会过着皇后般的生活。”

    这位朋友拥有一家商店,在市内有公寓,还有一栋别墅。我反复思考了很久。有一天他喝醉了来找我:“你就是忘不了你的英雄,是吗?他去了切尔诺贝利,但是我拒绝了。所以我还活着,而他只是个回忆。”

    哈哈。我将他撵出了门,当场赶了出去!有时候我会有奇怪的想法,我会觉得是切尔诺贝利帮助了我,强迫我思考,拓展了我的心灵。

    有些事我丈夫对我说了又说,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漫天的灰尘,田里的牵引机,拿着干草叉的女人们,还有嘀嗒响的辐射剂量计,这一切都被围在铁丝网之后。隔离区杳无人烟,时间却不曾停止。每一天都感觉很长,像是童年时光一样。

    演艺人员到场慰问他们,诗人对着他们读诗,阿拉·普加乔娃在田野里开起了演唱会。“如果你们睡不着的话,年轻人,我可以整晚唱歌给你们听。”她称他们为英雄。

    大家都称他们为英雄。(她哭了)我无法毫无意义地承受这痛苦,无法从古老的格言中得到慰藉。我甚至连他获得的勋章都没有。勋章放在家里,他给了我们的儿子。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尼娜·普罗霍罗芙娜·科瓦列娃,清理人的妻子

    对物理学的热爱

    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写东西。斯大林过世时,我把街道上发生的事和人们说的话全部写了下来。我从第一天就开始记录切尔诺贝利事件了,我知道随着时间过去,很多事会慢慢被遗忘,最后永远消失。事实上正是如此。我的朋友中有核物理学家,他们几乎参与了所有事件,却忘了自己的感受和说过的话。不过我全写下来了。

    那一天,我来到白俄罗斯国家科学院核能研究所上班。我是研究室主任,研究所位于城镇外的林间。这一天天气真好!当时是春天。我开了窗,空气干净又清新,整个冬天我都在窗外挂着萨拉米香肠,喂给外面的蓝橿鸟吃。我很诧异,它们竟不在附近,难道它们在别处找到更好的食物了吗?

    与此同时,研究所的反应炉处起了一阵骚动:辐射剂量计测出辐射在不断升高,空气过滤器上的读数高出平时的两百倍。大门的辐射量约为每小时三毫伦琴。这是很严重的事,这种程度的辐射是在辐射危险区工作的最大容许值,最多只能在此环境下工作六小时。

    起初推断是某个热源装置的密封发生了破损。检查之后,发现没有问题。然后又想到,或许是放射化学实验室里的容器在运送过程中受损,进而污染了整块区域。但是走道上应该会发现污渍才对─这可是洗不掉的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此时,内部广播指示工作人员不要外出。各建筑物之间看不到任何人影,这景象既可怕又古怪。

    辐射检测人员检查了我的办公室─我的桌子会“发光”,我的衣服也是,还有墙壁也会“发光”。我站了起来,连椅子都不想坐。我在洗手台洗了洗头,再看辐射剂量计─辐射变低了。难道我们的研究所发生了紧急状况?辐射外漏?我们该怎么清理接送的巴士才好?就算想破脑袋,也得想出办法来。我以我们的反应炉为自豪,我对反应炉了如指掌。

    我们打电话给邻近的伊格那林斯克核电厂。他们的设备也出了状况,他们同样也很慌张。然后我们打给切尔诺贝利,但无人回应。中午,我们发现辐射云已经笼罩了整个明斯克。我们确定这是碘外泄的状况。这意味着某个反应炉发生了意外。

    我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妻子,警告她。但研究所的所有电话都被监听了。噢,这恐怖统治早已行之有年,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可是家里人仍一无所知。我女儿上完音乐课后,还跟朋友在校园里散步,她还吃了冰激凌。我要打这个电话吗?这会给我带来许多麻烦,我将无法参与机密的计划。但我忍不下去了,我还是拿起了电话。

    “仔细听我说。”

    “你说什么?”我妻子大声问。

    “小声一点。关上窗,把所有食物用保鲜膜包起来。戴着橡皮手套,拿湿抹布把所有的东西擦干净。把地毯装在垃圾袋里丢掉。如果阳台上有晒干的衣物,要拿去再洗一次。”

    “发生什么事了?”

    “小声一点。滴两滴碘酒到一杯水里,然后用水洗头。”

    “发……”我没让她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她会懂的,她也在研究所工作。

    下午三点半,我们得知意外发生在切尔诺贝利反应炉。

    晚上我们搭巴士从研究所回到明斯克时,半小时的车程安静无声,没人说话。大家都不敢谈论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想保住口袋里的党证。

    我家公寓的外面摆着一条湿地毯,看来我妻子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回到家里,脱下外套、衬衫、裤子,只剩一条内裤。突然,我怒火中烧。我才不管什么保密了!我不怕!我拿着市内电话簿,还有我女儿和妻子的电话簿,开始打给每一个人。我说“我是在核能研究所工作的,明斯克的天上有辐射云”,然后我告诉他们该做些什么:洗头发,关窗户,晒在阳台的衣服要重新洗过。我告诉他们喝碘水还有正确的饮用方式。

    人们的反应是“感谢你”,他们没有怀疑我的话,也没有感到害怕。我想他们应该是不相信我,或者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没人感到害怕,这样的反应真是出人意料。

    当晚我的朋友来电。他是核物理学家,他怎么会如此漫不经心!我们竟然抱着如此的信念过日子!直到如今你才看得出来,这是怎样的信念。

    他顺道打电话来说,他打算与亲人一同去戈梅利度过五月的假期。那地方离切尔诺贝利只是一箭之地,他竟然还打算带小孩过去。

    “好主意!”我对他大吼,“你真是疯了!”

    这就是我们的专业以及信念的假象,但我仍对他大吼大叫。他大概不记得是我救了他的孩子。(他停了一下)

    我们─我指的是我们所有人,我们都没有忘记切尔诺贝利,我们只是从未真正了解过。野蛮人怎能理解闪电是什么呢?

    在亚列斯·阿达莫维奇的书中写道,当他跟安德烈·萨哈罗夫谈起原子弹时,这位氢弹之父萨哈罗夫对他说:“你知道核爆后空气里臭氧的味道是多么好闻吗?”

    对我,还有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这话听起来多么浪漫─抱歉,我看到了你的反应,你觉得我并不喜欢这位天才,而是为可怕的事情感到高兴。但核能是时至今日才变得如此低下与可耻的。在我们这一代─一九四五年投下第一颗原子弹时,我才十七岁,我热爱科幻小说,时常梦想能到其他星球旅行,而我知道核能可以带我们上宇宙。

    我申请进入莫斯科能源研究所时,得知最高机密的学系是核能学系。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核物理学家是精英,是最杰出聪明的一群人,人文学科并不被重视。以前学校的老师说,只要三个硬币大小的燃料,就能供整个发电厂使用。听得我真是心花怒放!

    我读过美国科学家的书,叙述了他们怎样发明、实验原子弹,形容核爆的样子。在我们这里一切都是机密。物理学者有高额薪水,神秘感更增添了浪漫的感觉。那是一个迷信物理的年代,那是一个属于物理的年代!

    就算切尔诺贝利爆炸了,人们仍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这种迷信里走出来。他们联络科学家,用专机把这些科学家载到切尔诺贝利,其中多数人甚至没带盥洗用具,他们以为只是去几个小时而已。他们就算知道反应炉爆炸了,仍然认为是几小时就能解决的事。他们对所学的物理深信不疑,他们都是相信物理的一代。但这个属于物理的时代,在切尔诺贝利结束了。

    你们这一代人看世界的眼光已经不同了。康斯坦丁·列昂季耶夫曾写过,若人类不断进行物理化学实验,终将导致更高的势力前来干涉俗世的生活。但是对于在斯大林统治下长大的人来说,我们无法想象超自然力量的可能性。

    我很晚才读到《圣经》。我与同一个女人结了两次婚。我离开以后,再次回到这里─然后我们再次相遇。人生真是充满惊喜!真是神奇!现在我相信了。你问我相信什么?我相信三维空间的世界,对人类来说已经变得拥挤。为什么科幻小说会如此受欢迎?因为人试图脱离地球,试图掌控时间的多样性,掌控地球之外的各种星球。

    西方文学早已多次提及有关核子冬天的末日启示,就像在为未来做准备一样。大量的核弹头爆炸会产生大火,浓烟将笼罩大气层,阳光因此无法照射到地表。这将引发连锁反应─气候会愈来愈冷。人为世界末日的说法,从十八世纪工业革命时期起便广为流传。就算人类销毁了所有核弹头,核弹也不会就此消失,制造核弹的知识将依旧存在。

    你问的不多,但我却不断与你争辩。这是不同世代之间的矛盾。你注意到了吗?从原子的发展史来看─原子并不仅仅是军事机密和祸端,原子也代表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年代,我们的信仰。五十年过去了,恰好五十年。现在我会不时想象这世界已换人来统治,我们用炮火武力支配世界,而航天飞机就像孩子一样,是我们的未来。不过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这个观点。

    人生真是充满惊喜!我热爱物理学,我曾认为除了物理我别无所求,但现在我想试着写作。举例来说,我想写一个不怎么喜欢科学的人,他会妨碍科学发展,或者写有关少数物理学家改变世界的故事,或者是一个由物理和数学独裁统治国家的故事。我的人生从此打开了新的一页。

    ——瓦连京·阿列克谢耶维奇·鲍里谢维奇,白俄罗斯国家科学院前核能研究所主任

    昂贵的萨拉米香肠

    刚开始的几天,那种感觉是五味杂陈的。有两件事我还记得:害怕与受辱。发生了那么多事,却没有任何通知,政府默不作声,医生也一样。地方单位等省政府的指示,省政府等明斯克,明斯克等莫斯科。这是一段又臭又长的连锁关系,只有少数人在顶端下达命令,结果使我们毫无防备。这是那些日子里最主要的感受。极少数人掌控着我们的命运,掌控着上千万人的命运。

    与此同时,极少数人也足以害死我们所有人。这些人不是疯子,也不是罪犯,他们只是核电厂的普通员工。当我得知这个真相时,我感到非常震惊。切尔诺贝利开启了一个无底深渊,就连科雷马集中营、奥斯威辛集中营,还有犹太人大屠杀都比不上。一个人用斧头、弓箭,或者用手榴弹和毒气室,也杀不了所有人,但是用原子的话……

    我不是一个哲学家,我不会讲大道理。我只会告诉你我记得的事。开始的几天,大家都很恐慌:有些人去药店,把所有碘液都买光了,有些人不敢再买市场上的肉类和牛奶,尤其是羊肉。我们家不打算省钱,买了最贵的萨拉米香肠,期望这些萨拉米香肠用的肉会比较好。后来我们才知道,只有贵的萨拉米香肠才会混入受污染的肉,因为比较贵所以买的人比较少。我们毫无防范之力,这点我已经说过了。我想说说别的事,有关苏联时期的我们这一代。

    我的朋友多半是医生和教师,是当地的知识分子。我们有自己的小团体,常在我家聚会、喝咖啡。其中有两人是我的老朋友,一位是医生,她们都有小孩了。

    “我明天要搬去跟我父母住,”那位医生说,“我会带孩子一起走。如果他们生病了,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但是报纸上说几天内状况就会稳定下来,”另一个朋友说,“军队来了,还有直升机和装甲车。广播里也说着同样的话。”

    医生说:“你应该带孩子一起走,带他们离开这里!把他们藏起来!这不是战争。我们无法想象发生了什么事。”

    忽然间,她们彼此抬高了音调,最后演变成互相责难与指控。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怎么办?我们还会赢得战争吗?”

    “你在出卖你的孩子!你的母性本能跑哪里去了?真是不可理喻!”

    当时大家的感觉,包括我在内,都觉得我的医生朋友在大惊小怪。我们需要等待有人前来通知,等待有人宣布。但她是个医生,她懂得比较多:“你们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难道他们没有受到威胁吗?反正你们心里都在害怕!”

    我们当时真的很讨厌她,她搞砸了我们的聚会。第二天她就离开了,我们则把孩子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劳动节游行。我们可以选择去或不去,没有人强迫我们,也没有人要求我们参加。我们认为这是一种责任,是理所当然的!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日子,大家都应该走到街上。我们涌入充满人潮的街上。

    地方党支部委员会的所有书记都来到看台上,就站在第一书记的身旁。他的小女儿也来了,站在台上,让大家都能看见。虽然是晴天,但是她穿着雨衣,戴着帽子,而第一书记则穿着军大衣。然而他们仍旧现身了,我记得很清楚。被污染的不只是土地,还有人心。长久以来一直如此。

    ——摘自从切尔诺贝利撤离的小镇教师,柳德米拉·德米特芙娜·波连卡雅的信

    自由与梦想平凡地死去

    那是一种自由的感觉。在那里你会觉得自己是自由之身。这种感受你是无法理解的,只有经历过战事的人才会懂。我亲眼见过那些人─他们一喝醉就会开始喋喋不休地提及往事,他们很怀念自由奔放的感觉。这些特种部队在斯大林的命令下从不退缩!你会去打仗,你会活下来,然后领到一百克廉价烟草。你也可能会有上千种不同的死法,被炸得支离破碎。但是如果你够努力,你可以骗过所有人─死神、长官、战争、伤员,甚至是全能的神─你可以骗过他们然后活下来!

    自由总伴随着寂寞。我明白这一点,所有去过反应炉的人也同样明白,就好比战场前线的壕沟一般。恐惧和自由!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这不是过着平凡生活的人可以理解的。还记得他们是怎么训练我们,让我们随时备战的吗?结果我们仍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还没准备好。两位军方人士到工厂里叫我出来:“你可以分辨汽油和柴油吗?”

    我问:“你们要派我去哪里?”

    “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你是自愿去切尔诺贝利的。”

    我的军事专长是火箭燃料,这是一项机密的专长。他们从工厂直接带我过去,我身上只穿着T恤,他们甚至不让我回家。

    我说:“我要先告诉我妻子。”

    “我们会告诉她。”

    不算军官,巴士上约有十五人。我很欣赏这些人。如果要我们去,我们就去;要我们做工,我们就做;如果他们要我们去反应炉,我们就会爬上反应炉的屋顶。

    在已撤离的村庄外,他们立起了守望台,士兵们拿着来复枪驻守其中。周围有障碍物,还有标示写着:“这条路已受到污染,严禁通过及停留。”

    四周都是灰色的树木,上面洒着辐射去污液。这简直让人发疯!刚开始几天,我们都不敢坐在地上或草地上,我们都是快步跑动,而不是走。如果有车经过,我们会立刻戴上防毒面具来抵挡尘土。轮班结束后,我们会坐在帐篷内。哈!几个月过后,一切都正常了,就像平常生活一样。我们从树上摘梅子,去抓鱼,那里的梭子鱼大得惊人。还有鲷鱼─晒干后可以拿来下酒。大概有人跟你说过这些了吧?我们还踢足球,我们还下水游泳!哈。(又笑了起来)我们相信命运,我们的内心只相信宿命,我们不懂医学,我们并不理性,这就是苏联人的心态。我只相信自己的命运!哈哈!

    现在我是二级伤兵。我很快就病倒了,是辐射污染。我去看门诊的时候,甚至没有医疗卡。啊,不管这么多了,反正我也不是第一个,就是这样的心态。

    我是一个军人,我必须把别人的空房子封起来。这是什么感受呢……看着那些不能播种的田,奶牛用头不断撞门,但是闸门和房屋都被封了起来,任凭牛奶滴到地上。就是这样的感受!

    在尚未撤离的村庄里,农民们会酿制伏特加卖给我们。我们有很多钱可以用:工作的薪水是之前的三倍,军队每天发放的补贴也是之前的三倍。后来我们接到一项命令:平时喝酒的人,第二期任务时可以选择留下。

    喝伏特加到底有没有效呢?至少有心理作用。我们选择相信,正如我们对其他事也深信不疑一样。

    农民的生活过得很顺利:他们播种,等作物成熟,然后收割,听任一切自然发展。他们不需要跟沙皇,或是政府交涉─航天飞机与核电厂也与他们无关,首都的会谈也一样,不关他们什么事。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生活环境已经大不相同了,这就是切尔诺贝利。他们从未离开此地。

    开始有人中风死亡了,他们静静地打包种子和西红柿。

    炉子上的玻璃杯炸开了,他们就再摆一个回去。

    你说应该要销毁、掩埋所有东西?我们的确这么做了。我们禁止他们劳动,剥夺了他们生活的传统意义。我们成了他们的敌人。

    我想要自愿去反应炉。“别担心,”其他人对我说,“每个人在解除动员前的最后一个月,都会被派去反应炉屋顶。”

    我们会在这里待六个月。和预先指定的一样,在居民撤离五个月后,我们便被派到反应炉了。知道我们将去反应炉屋顶工作后,有人开着玩笑,也有人严肃地讨论着。在那之后,我们也许还有五年可活,说不定还有七到十年可活。但是不知为何,大多数人都说只有五年。这数字怎么来的?而且他们很冷静地说着这样的话,没有一丝恐慌。

    “志愿者,向前走一步!”

    我们整队人都向前走了一步。

    指挥官有一台监视器,他打开屏幕,把反应炉的屋顶展示给我们看:上面散落着石墨碎片和熔化的沥青。

    “小伙子们,看清楚那些碎片了吗?你们要把这些碎片清理干净。然后到这里,你们要在这个区域挖洞。”

    根据指示,上去作业的时间应该是四十到五十五秒。不过这是不可能的,至少需要几分钟的时间才能完成。在这段时间里,要上到屋顶,再下来,然后再爬上去,把东西丢下来─一个人负责把手推车装满,其他人负责把东西扔到坑里。你必须把东西丢了就走,不能往下看,这是不被允许的。但大家还是看了。

    报纸上写着:“反应炉周围的空气很干净。”我们读了之后都笑了,还咒骂了几句。空气很干净,没错,但上面的辐射剂量很高。他们给了我们一些辐射剂量计,有的上限是五伦琴,一用就立刻到达极限了。有的上限较高,可以测量至两百伦琴,同样也达到上限。

    他们说,你还可以活五年,而且不能生育。如果五年后你还没死的话……(笑了起来)当时流传着各种笑话。我们都很平静,没有惊慌失措。五年啊……我已经活过十年了。看吧!(笑了起来)他们还颁发奖章给我们。我得到了两个。奖章上有各种图案: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红旗。

    有个人消失了。我们以为他逃命去了,但两天后发现他在树林上吊自杀了。每个人都曾这样想过,你懂吗……但我们的长官却说,这个人收到一封信,信里说他妻子对他不忠。谁知道是真是假,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要解除动员了,他竟然还去树林里上吊。

    我们当中有一位厨师,他很害怕,不敢睡在帐篷里。他住在仓库,在奶油桶和肉罐头底下挖了个坑,带着自备的床单、枕头睡在地底下。这时我们接到命令:“再召集一批人上屋顶。”

    大家都去过了,但他们还是很缺人!最后他被挑上了。他只上过一次屋顶,现在他也是二级伤兵了。他常常打电话给我,我们一直有联络,我们互相扶持,有着共同的回忆,这些回忆一生难忘。这才是你应该要写的东西。

    报纸上写的东西都是骗人的。我们自己缝补防护用具、铅衣、内裤,这些都没有写到。我们穿着含铅的橡皮衣服,但我们另外还做了含铅的内裤。我们很注重这一点。

    在一个村庄,他们带我们来到两家妓院。我们这群男人六个月没回家了,六个月没碰女人了。我们统统进去了,反正当地的女孩也会在路边站街卖淫,虽然她们的脸上还挂着泪水,哭着说自己快要死了。我们就这样穿着铅制内裤,就穿在裤子外面。把这个写下来。

    我们之间还流传着一些笑话。比如说这个:一个美国机器人上屋顶作业五分钟,然后就发生故障了。日本机器人也上去作业了五分钟,然后也发生故障了。俄罗斯机器人来了,一上去就是两个小时!这时扩音器里传来了命令:“二等兵伊凡诺夫!再过两个小时,你就可以下来休息,抽根烟了。”哈哈!(大笑)

    在我们上屋顶之前,指挥官会下达指令,我们这些人都站在一起,有几个人提出抗议:“我们已经去过了,应该让我们回家才对。”

    就我而言,我的专长是燃料,但他们还是派我上屋顶。我什么话都没说,是我想要上去的,我没有抗议。指挥官说:“只有志愿者需要上屋顶。其他人可以到一旁去,军事检察官会找你们谈话。”

    大家站着交谈了一会儿,然后都同意了。我们都立过誓了,就必须完成我们该做的事。我们都不太相信抗命真的会被关进牢里。他们放出风声,说可能会关一到两年。但如果有士兵受到超过二十五伦琴的辐射量,他的上级长官将会因为使部属中毒而被送去坐牢,所以没人受到二十五伦琴的辐射量。每个人的辐射量都会低于这个值。这样讲你懂吗?

    这些士兵都是好孩子。其中有两个人生病了,另一个人便说:“让我来。”他当天已经上过一次屋顶了。他的行为受到大家的尊重,而他也领到了奖金:五百卢布。

    另一个人在上面挖洞,他的时间到了。我们都对他挥手:“快下来。”但他仍跪着不停地挖。他必须在上头挖出一个洞,好让我们丢废弃物下去。等到洞挖好了,他才肯起来。他的奖金是一千卢布,当时这笔钱可以买两部摩托车。现在他是一级伤兵。冒险的代价就是能马上领到很多钱。

    解除动员的时候到了,我们都上了车。

    在离开隔离区的路上,警铃一直响着。

    每当回想起这段日子,我都有某种感觉,奇妙的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史诗般的”,“神奇的”,这类字眼都不足以形容。这样的感受……是什么呢?就连在爱情里也找不到相似的感受。

    ——亚历山大·库卓亚金,清理人

    死亡的阴影

    你想知道有关那些日子的事实与细节,还是只想听听我的故事?我并不是摄影师,我在那里摄影是因为刚好有照相机在手里。我本来是拍给自己看的,但现在这已经变成我的职业了。我总是忘不了那里带给我的崭新感受。这样讲你懂吗?

    (他边说边将照片在桌上摊开:有椅子、窗台、车轮般大小的向日葵、无人村庄里的鸟巢;空荡墓园里的告示牌,上面写着“高度辐射,禁止进入”,废弃空屋庭院中的婴儿车,窗户被封了起来,一只乌鸦站在婴儿车上,似乎在保护鸟巢;常见的鹤群,飞越荒地。)

    人们问我:“你怎么不拍彩色照片?要有颜色的!”但切尔诺贝利是个黑暗的事件,这里不应该有其他颜色。而我的故事呢?我只能为这些作注解(指着照片)。但是没关系,我尽量试试看,其实故事就在里面了。(再次指向照片)

    当时我在工厂里工作,同时函授进修大学历史学位。我在工厂的职位是二级水电工。他们将我们召集起来,急忙派我们出发,像是要送去战场前线一样。

    “我们要到哪里?”

    “他们告诉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我们要做什么?”

    “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可是我们只是建筑工人。”

    “那就去四处盖东西吧。”

    我们盖了许多辅助用的建筑:洗衣间、仓库、帐篷。我负责卸载水泥。没人知道这些水泥是哪种水泥,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运过来,我们就将水泥卸下。一整天都在卸这个,到最后全身都包裹在灰色的水泥里,连身上穿的特殊防护衣也不例外,只看得到牙齿。晚上我们把水泥清理干净,第二天又沾了一身。

    他们为我们举办了政治会谈─他们称我们为英雄,在前线立功,用的都是军用语言。但到底什么是贝克?什么是居里?什么是毫伦琴?我们向指挥官发问,他也无法回答,军校里没有教过。毫、微之类的用语,听来就像中文一样难懂。

    “你们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奉命行事就对了。在这里你们都是军人。”

    没错,我们是军人,但不是囚犯。

    一位委员前来巡视。“听好,”他对我们说,“这里一切都很正常。环境辐射值是正常的。大约离这里四公里处是有危险的,那边的居民将会被撤离。但这里是安全的。”

    他们当中有辐射检测人员,他肩上挂着小盒子一样的仪器,然后拿着一根长杆子在我们的靴子附近挥动,然后他吓得往旁边一跳─这是他不由自主的反射动作,他不是故意的。

    接下来就是像你这样的作家会感兴趣的地方了。你觉得,这件事我们会记得多久?过不了几天就忘了。我们俄国人是不会为自己着想的,不会只为自己的生命考虑,不会有这种想法。我们的政治家不会把个体的生命价值考虑在内,因此我们也不会。这样讲你明白吗?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我们和你们不同。

    在隔离区,我们的确喝了很多酒,真的喝了很多。一到晚上,没人是清醒的。前几杯时,会有人开始感到寂寞,想起他们的老婆小孩,谈起之前的工作,抱怨以前的老板。没多久,喝了一两瓶之后─我们唯一的话题,只剩下国家的命运和宇宙的法则。我们会谈起戈尔巴乔夫和利加乔夫,还有斯大林。俄国是不是伟大的国家?我们会不会胜过美国人?当时是一九八六年─我们比的是谁的飞机更好,谁的航天飞机更可靠。

    好吧,虽然切尔诺贝利爆炸了,但是我们有第一位上太空的人!你能理解吗?我们重复着这些话题,直到喉咙沙哑,直到天亮。为什么我们没有辐射剂量计,也没有领到任何药粉以防万一?为什么我们没有洗衣机可以每天洗防护衣,只能一个月洗两次?这些话题总是最后才被提起,或是穿插在家庭和国家之间。该死,我们就是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的!

    伏特加比黄金还珍贵,想买也买不到。村里所有东西都被喝干了:伏特加、私酿酒、化妆水、指甲油和喷雾剂。

    你可以想象这个画面,我们拿着三升装的私酿酒,或是一罐古龙水,就开始没天没地地聊起来。我们当中有教师和工程师,有完整的联邦团队: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哈萨克人和乌克兰人。

    我们开始辩论哲理,谈起我们都是物质的奴隶,使得我们成为这世上众多物件之一,而切尔诺贝利为我们开启了进入永恒的大门。我还记得我们讨论到俄国文化的命运,结论总是悲观的。没有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就无法理解这些事。只有在俄国文化的背景下,这场灾难才有意义,也只有俄国文化做好了准备。我们长久以来都在害怕核弹,害怕蘑菇云,但结果发生的却是这种事;我们知道火柴或保险丝走火可以烧掉一间房子,但这次的事件却不是这么回事。我们都听过切尔诺贝利的传言,听说那里的火焰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甚至不能称之为火焰。那是一道光,是闪亮的,不是蓝色,和天空的颜色很相近,也没有冒出烟雾。

    那些科学家本来都是神,现在却成了堕落的天使,甚至是恶魔。他们没有能力探索自然的奥秘,至今仍然如此。我是来自布兰特金的俄罗斯人。我们那里有个老头喜欢坐在门廊前,他的房子朝一边倾斜,就快倒了,但他仍不停地谈着世界的命运。每个工厂,每间啤酒屋里都会有亚里士多德。而现在我们就坐在反应炉旁,你可以想象一下这里大谈哲学的人会有多少。

    报社的人来找我们拍照。他们会制造出虚构的场景:他们要拍废弃空屋的窗户,就拿了一架小提琴摆在窗前,然后将照片命名为“切尔诺贝利交响曲”。但其实你不用虚构任何事,你只需要回忆就可以了:学校里的地球仪被牵引机压碎;阳台上晒干的衣服挂了一年,变成黑色;废弃的军人公墓里,草长得和军人雕像一样高,雕像手里的自动步枪上筑起了鸟窝;房屋的门被破坏了,里面被洗劫一空,但窗帘仍旧是拉上的状态;人们离去了,屋内仍摆有他们的照片,就好像是他们留下的灵魂一样。

    没有什么是不重要的,没有什么是无关紧要的。

    我想要清楚详细地记住每件事:当时的时间,天空的颜色,我的感受。你懂吗?人类永远遗弃了这片土地,而我们是第一批能体验这种“永远”的人。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那些老农夫的面孔─他们看起来仿佛雕像。他们是最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他们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家园。他们在这块土地上长大、恋爱,用汗水养家糊口、生儿育女,期待孙子孙女的到来。在结束了一生之后,他们将离开人世,入土为安,成为土地的一部分。这一切都发生在白俄罗斯的农舍中!对我们这些住在城市里的人来说,家只是一种居住的工具;对他们而言,家就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所以,每当经过这些空荡荡的村庄时,你总希望能看见人影。地方教堂早被洗劫一空─里面满是蜡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要祈祷。

    我想要牢记所有的一切,所以我开始摄影。这就是我的故事。不久前我们安葬了一个去过那里的朋友。他死于血癌。我们为他守夜,按苏联的传统喝酒,然后又滔滔不绝地聊到午夜。

    刚开始,我们谈论这位往生的朋友。但是后来呢?我们又谈起了国家的命运和宇宙的法则。

    俄国军队会不会离开车臣?

    会不会有第二次高加索战争,还是这场战争已经开始了?

    日里诺夫斯基有没有可能当上总理?叶利钦会不会再次连任?

    我们还谈起了英国皇室的戴安娜王妃、俄国的君主政体,谈起了切尔诺贝利和与之相关的各种推测。有人声称外星人知道发生灾难后,会前来帮助;有人说这其实是一场实验,接下来出生的小孩会有过人的天分;有人说白俄罗斯人或许会灭绝,就像斯基泰人一样。

    我们都是玄学家,早已脱离这个俗世。我们只生活在梦中,活在高谈阔论里。你一定要在这平凡的生命里增添些什么,才能使一切变得合理,就算在死亡的边缘也一样。

    ——维克多·拉图,摄影师

    畸形的婴儿

    有一天,女儿对我说:“妈妈,如果我生下了一个残缺的孩子,我还是会很爱他。”

    你可以想象吗?她才读十年级,却已经在想这种事了。她的朋友们也一样,他们都会思考这样的事。

    我们的朋友最近生了一个儿子,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对夫妻既年轻又俊美,他们的小孩竟有一张裂到耳朵位置的大嘴,而且没有耳朵。

    我不再像过去那样时常拜访他们了,但我女儿不介意,她常顺道过去看看。她很喜欢去那里,也许是想多看一眼,或者只是想捣捣乱而已。

    我们本可以离开这里,但我跟我丈夫考虑之后决定留下来。我们不敢离开。在这里,我们都是切尔诺贝利人,我们不会害怕彼此;在这里,如果有人拿家里种的苹果或小黄瓜给你吃,你会欣然接受,不会遮遮掩掩地把东西藏到口袋或皮包里,然后拿出去丢掉。

    我们有同样的回忆、同样的命运。到了其他地方,我们就会变成外地人,像麻风病人一样不受欢迎。人们嘴里常常这么说:“切尔诺贝利人”,“切尔诺贝利孩子”,“切尔诺贝利难民”。人们不了解我们,害怕我们。他们如果有权力的话,大概会在我们周围拉一条警戒线,把我们封锁起来,不让任何人离开,这样他们才能安心。(停止说话)不要跟我说事情不会这样,我都亲身经历过。刚开始那几天……我带着女儿逃到明斯克,去找我妹妹。我的亲妹妹不让我进门,说她家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你能想象这种事吗?我们后来只能在火车站里过夜。

    我有一些疯狂的想法。我们该何去何从?也许我们该自我了结,结束这些苦难?刚开始我会这么想。大家脑子里都开始想象,会发生一些可怕的疾病,会有一些不可思议的病症。连身为医生的我都难免如此,我可以猜到其他人大概会瞎想些什么。

    现在我观察着我的孩子,她们不论去哪里都像外人。我女儿暑假时参加了少年先锋队夏令营,其他小孩都不敢碰她。

    “她是切尔诺贝利来的兔子,晚上会发光。”

    他们要她晚上走到庭院里去,看她是不是真的会发光。

    人们会谈论战争,还有经历过战争的那一代人,我们常被拿来作比较。但那些人是快乐的!他们赢了战争!现在人常说,胜利给了他们很强大的生命能量,也就是说,给了他们很强的动机继续活下去。他们无所畏惧,他们想要活下去,想要读书,想要生孩子。而我们呢?

    所有的事情都让我们担心害怕。我们担心我们的孩子,我们担心还没出生的孙子,他们还没出生,而我们已经在担心了。我们的笑容变少了,在节日里也不再高歌。土地变了,田地变成了森林。人们的性情也改变了,大家都很郁闷,感觉末日即将来临。切尔诺贝利是一个预兆,是一个象征。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思维模式都因此改变了。

    有时我会想,你不要写有关我们的事会比较好。这样人们就不会害怕了。在癌症病人家里,是不会有人提起癌症的。如果有人被终身监禁,他也同样不会再被家人谈论。

    ——娜杰日达·阿法纳西耶芙娜·布拉科娃,霍伊尼基镇的居民

    政策

    我是我们时代的产物。我深信共产主义。现在对我们做出批评是很安全的,这是一种趋势。那些人都是罪人。现在我们需要对一切做出解释,就连物理定律也不例外。

    我当时是共产党地方委员会的第一书记。你知道的,报纸上说这都是那些人的错:是他们造了这么一个粗劣又廉价的核电厂,他们只想省钱,不顾人民死活。人民对他们而言就像砂土,只是历史的肥料。那些人都该下地狱!那里是最适合他们的地方!该死的问题就在于:谁该负责,又该做些什么?这些问题总是挥之不去。大家都失去了耐心,只想复仇,想要见血。那些人才应该下地狱!

    其他人保持沉默,让我来告诉你事实。你们会这样写─我不是指你,但是报纸会写,是那些人欺骗了人民,对人民隐瞒事实。然而我们不得不这么做。我们收到中央委员会和地方委员会的电报,里面说,你们必须阻止民众发生恐慌。这是事实,恐慌是最可怕的。人们关注切尔诺贝利事件的程度,就像战时一样。当时充斥着恐惧和谣言,人们并非因辐射而死,而是因为发生的各种状况。我们必须阻止恐慌的发生。

    你不能怪我们当时隐瞒了实情,我们也不知道事态的进展,只是依照上头的政策行事。如果我们把个人情绪和政治放到一边,你必须承认,当时没人相信发生了这种事情。连那些科学家都不敢相信!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不只在这里,全世界都一样。

    科学家们在核电厂调查了情况,然后立刻做出决策。我最近看了一个叫《关键时刻》的电视节目,他们访问了政治局的成员,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他是戈尔巴乔夫手下的主要思想家。他记得些什么呢?就连这些上头的人也不知道整体情况。

    在一次政治局会议上,一位将军作了如下说明:“辐射算什么?在核弹试爆场里,他们只要等核爆结束后喝瓶酒就没事了。”

    切尔诺贝利在他们嘴里像是一场意外,一场普通的意外。万一我宣布禁止人民外出,会怎样呢?他们会说:“你打算破坏劳动节?”这可是个政治议题。他们会因此收回我的党证!(冷静了一点)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我认为不是虚构的。政府委员会主席谢尔本在爆炸后几天内来到核电厂,要求他们带他去看反应炉。他们说:“不行,那里有一大堆石墨,辐射量高得惊人,温度又高,根据物理定律,不能让你去。”

    “管他什么物理定律!我必须亲眼看到一切。今晚我就要向政治局交报告了。”

    这就是军人处理事情的方法,他们不会用其他方式。他们不知道物理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将会发生连锁反应。连锁反应可不是上头的指令,或政府的决议所能改变的。这世界是按照物理的定律在运行,而不是按某些人的思想。但我当时能这么说吗?我能试图取消劳动节游行吗?(又难过了起来)

    报纸上说,当人们在街上游行时,我们躲在地下碉堡里。我可是顶着太阳,在看台上站了两个小时,没戴帽子,也没穿雨衣。在五月九日,也就是胜利之日,我和老兵们一起走在街上。他们吹着口琴,人们跳着舞、喝着酒。我们都是体制下的一分子。我们都坚信不疑!我们都相信崇高的理想,相信胜利!我们将战胜切尔诺贝利!我们都读过那些关闭失控反应炉的英勇战役。万一俄国人失去崇高的信念、失去伟大的梦想呢?这种想法很可怕。

    然而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一切都崩解了,不再有政府、斯大林、古拉格群岛。人们批判过去,批判我们的人生。但是想想那些杰出的电影!想想那些欢乐的歌曲!有没有人可以给我解释,为什么我们不再有那样的电影和歌曲了?人们需要受到激励和鼓舞,人们需要理想。只有如此,国家才会强大。我们拥有的东西,就是发光发热的理想!

    报纸、广播,还有电视,都不断怒吼,要求真相!我们要真相!每一场会议里,人们也要求知道真相!好吧,状况很糟,糟透了。我们都死定了!谁会想听这种真相呢?当暴民涌入修道院,要求将罗伯斯庇尔处以极刑的时候,这样做正确吗?你不能听暴民的话,你不能变成暴民的一员。你看看,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沉默)

    如果我是罪人,为什么连我的外孙女,我那可怜的孩子也病了?我女儿那年春天怀了她,她来到斯拉夫戈罗德,裹着尿布的小孩放在一辆婴儿车里。当时是核电厂爆炸后数周,天空有直升机飞行,路上有军车。

    我妻子说:“她们应该去找我们的亲戚,她们应该离开这里。”

    身为共产党地方委员会第一书记,我说:“绝对不行。要是我带着女儿和外孙女离开,人们会怎么想?孩子非得留下来。”

    有些人想离开,想保护自己的亲人,我会把这些人叫到地方委员会来:“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员?”这是对他们的测试。如果我是罪人,为什么我要害死自己的外孙女?(他继续喃喃地说着,但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你要我叙述事情刚发生时的情况。乌克兰那边收到了警报,但白俄罗斯却一片风平浪静。当时是播种季节。我没有隐瞒,我也不在办公室里,我在田地和牧场间奔波。人们忙着播种、挖土。大家都忘了,在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前,人们将原子称为“宁静的工人”,大家都很自豪能活在原子时代。我不记得当时对原子有任何恐惧。

    说到底,共产党地方委员会第一书记该是个怎样的人呢?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拥有普通的大学学位,大半是主修工程学或农艺学的。我们当中也有一部分人来自高级党校。我对原子的认识,最多就是从民防教育课堂上听来的。我从未听说牛奶中会有铯元素,也不知道什么是锶。我们把含有铯的牛奶运到牛奶厂,我们把肉送到肉厂,我们照常收割小麦。一切按计划进行。我没有强迫任何人,没人下令要我们停止做这些事。

    刚开始那几天,人们感到害怕,但也很兴奋。我是个不懂自保的人。(思考了一下)而且人们有很强的责任感,那些要求前往切尔诺贝利的信,堆满了我的桌子,都是志愿者。不管别人现在怎么写,当时的苏联人可是有强烈民族性的。不管他们现在是怎么写。

    科学家来了,他们互相辩论,吼到喉咙都哑了。我对其中一个说:“孩子们玩的沙堆有辐射吗?”

    他说:“那是别人在危言耸听!一知半解!你懂什么是辐射?我是核物理学家,我亲眼见过核爆。核爆二十分钟后,我就敢坐卡车在烧焦的土地上,到爆炸中心点去。你们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呢?”

    我相信他们的话。我把大家叫到办公室:“同志们!如果我跑了,你们也跑了,人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说共产党员都是擅离职守的人。”

    如果我的言语和表情不足以说服人,我就会用另一种方法:“你到底爱不爱国?不爱国的话,就把党证拿出来放到桌上,拿出来啊!”有些人真的这么做了。

    然而我却开始起了疑心。核能研究所和我们订下合约,要检验我们送去的泥土样本。他们采集了草皮和一层层黑色的泥土,带回明斯克化验。

    他们打电话给我:“麻烦你安排交通工具,把这些泥土运回去。”

    “你在开玩笑吗?这里离明斯克有四百公里远。”我差点拿不住手中的话筒,“要我把泥土运回来?”

    他们回答说:“对,我们不是在开玩笑。根据指示,这些样本要埋在特殊容器里,埋在由水泥和金属制成的地下碉堡里。白俄罗斯各地都送来这样的样本,我们一个月内就已经没地方存放了。”

    你听清楚了吗?我们竟然还要在这样的土地上耕种,任凭我们的孩子在这样的土地上玩耍。我们必须完成牛奶和肉类的产量指标。伏特加要用小麦制作,苹果、梨子和樱桃则用来做成果汁。

    撤离人民─如果有人从空中俯瞰的话,他们可能会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了。他们撤离一个村庄,然后通知另一个村庄在下周撤离。在这一周,人们堆麦秆、割草皮、铲土砍树,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周之后,所有人都被带上军车运走了。对我来说,我要开会、出差,压力大得失眠,有好多事要处理。我还记得,有个人站在明斯克的共产党委员会门口,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人民需要碘”。天气很热,但他身上穿着雨衣。

    你忘了吗?人们曾经认为核电厂是我们的未来。我时常这样倡导。我曾去过一个核电厂─那里安静、整洁,又令人愉快。红旗在角落里飘扬,写着“社会主义竞争优胜”的标语,这就是我们的未来。

    我是我们时代的产物。我不是罪人。

    ——弗拉基米尔·马特伊维奇·伊凡诺夫,前斯塔夫哥罗德共产党地方委员会第一书记

    苏联政府护卫者的独白

    你在写什么?谁允许你写的?谁准许你拍照的?东西拿走。把相机拿走,不然我就把相机弄坏。你怎么可以这样,来这里乱写一通。我们就住在这里,你敢来这里散布思想、胡言乱语?你讲的东西都是错的。现在是不是没人管了?你怎么可以拿着麦克风到处跑?

    没错,我就是在为苏联政府辩护!我们的政府!人民的政府!在苏联政府的统治下,我们很强大,所有人都对我们感到惧怕。全世界都关注着我们的举动!有些人怕得屁滚尿流,有些人对我们羡慕不已。真该死!然而现在呢?民主政权下我们得到了什么?等着别人送巧克力棒、黄奶油和旧牛仔裤过来,好像我们是刚从树上爬下来的野人一样,还是棵棕榈树。我们曾经有一个伟大的帝国,现在却任凭你这样乱跑!伟大的帝国!我呸!

    戈尔巴乔夫来了,他是个人模人样的恶魔。这个老戈,他是为中情局工作的。你还想说什么啊?是他们搞的,就是他们炸了切尔诺贝利,那些中情局特工和民主分子。伟大的帝国!我呸!现在他们来了。以前在共产党时代,一条面包只要二十戈比,现在要两百卢布了。民主人士做了什么事?他们廉价出售一切!只会用钱赎物!我们的子孙将一无所有!

    我可没喝醉,我是共产党员!像我们这样单纯的人适合成为共产党。不要跟我说那些民主自由的天方夜谭。我呸!一个自由的人死了,连下葬的东西都没有。有个老太太过世的时候,孤零零的,没有子女,在老家,她穿着便服,在自己的画像下躺了两天,连棺材都没有。她是个辛勤的劳工,是斯达汉诺夫工人。

    我们连着两天都不肯去田里工作,我们聚在一起。该死!我们集会,直到集体农场的主席出面保证,每个在集体农场过世的人都会发一头小牛或一头猪,还有两箱伏特加来举办追悼会。而在民主统治下─怎么可能会有两箱免费的伏特加!顶多发半瓶,当作治疗辐射的药物。至少要每人发一瓶伏特加,才算得上是聚会。

    你为什么不把我的话写下来呢?你只把自己顺耳的话写下来。散布不实思想、谣言。你需要政治资金,对吧?想往自己的口袋里装满美金?我们住在这里,我们在这里生活。我们都是无辜的!你来告诉我是谁有罪啊!我支持共产党。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会找到罪魁祸首。该死!过来,到这里来,把我的话写下来。

    ——无名氏

    指示

    我可以提供很多材料,我已经收集了七年─有剪报,还有我自己的评论,我也有各种数据,这些全都可以给你采用。我已经离不开这个议题了,可是我无法写作。我知道如何抗争─组织游行、监督、取得药物、探望病童─但我无法写作。我有太多感受,我无法承担这一切,这会让我无所适从。你应该把这些写下来。关于切尔诺贝利事件,已经有许多狂热分子和专属作家写了。我不想成为另一个滥用此题材的人。

    如果要我据实记录?(思考着)那温暖的四月雨,七年过去了,我仍然忘不了那场雨。雨滴像水银般汇集在一起。人们说辐射是没有颜色的,但是那天的积水却是绿色和亮黄色的。

    我的邻居悄悄告诉我,自由电台报道了有关切尔诺贝利核电厂的意外。我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相信,如果发生了严重的事件,我们一定会收到通知。他们有各式各样特殊的器材─比如特殊的警示灯、防空洞─他们一定会警告我们的。我们非常肯定!我们都上过民防教育课程,我甚至还当过民防课程的教师。

    那天晚上,另一个邻居带了些药粉给我。那些粉末是她亲戚给的,她还讲解了使用方法。她亲戚在核能研究所上班,叮咛她一定要保密,要她守口如瓶!要她像块不会说话的石头!那位亲戚还特别担心电话被窃听。

    我侄子当时和我住在一起,他还很小,而我呢,我依然不信。我们家没有任何人喝下这些粉末。我们对国家都充满信心─不只是老一辈人,年轻人也一样。

    现在我回想那些第一印象,还有那些初次听到的传言,我回想从当时到现在形势的转变,我曾这样想,以一个作家的角度来看,这是十分令人煎熬的,就像我体内住着两个人,一个活在切尔诺贝利事件之前,另一个活在之后。现在要确切地回忆那个之前的我很不容易,我的观念已经改变了。

    最初几天,我开始往隔离区跑。我还记得,在一些村庄停留时,让我感到很诧异的是,那里竟然如此安静。没有鸟儿,什么都没有。走在路上,放眼望去,什么都没有,寂静无声。我的意思是说,房子空了,人也都走了,所有东西都像是被按下了开关,连只鸟儿都没有。

    我们来到朱迪亚尼村─这里的辐射量是一百四十九居里。马林诺夫卡村─五十九居里。这里的居民受到的辐射剂量,是巡逻核弹试爆地的士兵的一百多倍,也是核弹试爆地的一百多倍!

    辐射剂量计在摇晃着,早已达到极限,而集体农场的办公室却立起了告示牌,声称:当地辐射学者表示,可以安全食用沙拉─生菜、洋葱、西红柿、小黄瓜─统统可以吃。地里种的东西,大家全都吃了。看看现在辐射学者是怎么说的?地方党支部书记又是怎么说的?他们怎么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我们在村里遇到不少喝醉的人。他们随处都能喝起酒来,连女人也不例外,尤其是那些挤牛奶的女工。

    我们在一个村庄参观了幼儿园。小孩们跑来跑去,在沙堆里玩耍。主任告诉我们,这些沙每个月都会换新的,沙子是从别处运来的。你大概可以猜得到是哪里来的了。孩子们都很悲伤,我们讲笑话,他们却没有一丝笑容。孩子们的老师说:“别再试了,这些孩子不会笑的。”孩子们睡着时却会哭泣。

    我们在街上遇到了一位刚生产完的妇人。“谁允许你在这里生产的?”我说,“外面有五十居里的辐射量。”

    “是放射诊断科的医生,她叫我不要把孩子的衣物晾在外面。”

    他们试图说服人民留下来。就算他们把村里的人撤离,他们还是会带人回来种田,采收那些马铃薯。那些地方委员会的书记,他们现在又怎么说?他们是怎么为自己辩解的?他们把过错归给谁了?

    我留下了很多指令─最高机密的指令,这些全部都给你,你一定要写一本诚实的书。这里有如何处理受污染的鸡的指令。你需要穿戴防护装备,橡皮手套、橡皮外套、靴子等,就像处理其他辐射物品一样。如果居里数达到一定程度,你就要把鸡放在盐水中煮沸,用过的水要倒进马桶,肉拿来做成馅饼或萨拉米香肠。如果居里数太高的话,就把鸡裹上骨粉,拿去喂牲畜。这就是他们对肉类生产的规划。这些肉从“污染区”廉价地卖到“干净区”。负责运送的驾驶员告诉我,这些小牛很古怪,它们的皮都拖到地上了,而且饿得什么都吃,包括破布和纸。它们很好养,全都是要卖到集体农场的。如果驾驶员想要的话,也可以带一头回去。这真是罪恶!罪恶!

    我们在路上遇到一辆卡车。这辆车开得很慢,像是装着尸体的丧车。我们把车拦下来,我本来以为驾驶员喝醉了,结果看到是一个年轻人在开车。

    “你还好吗?”我问。

    “很好,我在运被污染的土。”

    在这样的高温下?!在漫天飞尘里?!

    “你疯了吗?你还得结婚生子啊!”

    “那你让我去哪儿找这种拉一趟赚五十卢布的工作呢?”

    当年的五十卢布可以买一套高级西装。这些人竟然只是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利益而冒险。至少跟生命比起来,那是微不足道的。

    真是既可笑又可悲。

    ——爱列娜·基谢廖瓦,记者

    人竟然可以拥有无尽的权力来支配他人

    我不是文人,我是物理学家,所以我只会向你陈述事实,不会添油加醋。

    迟早会有人出来为切尔诺贝利负责。有一天他们会出来承担责任,就像一九三七年一样。也许要等五十年,大家都老了,他们也都过世了。他们这些罪人!(安静下来)我们要让事实流传下去。后人会用得上的。

    四月二十六日这一天,我到莫斯科出差。我在那里听到了意外的消息。

    我打电话给明斯克的尼古拉·斯柳尼科夫,白俄罗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总书记。我打了一次、两次、三次电话,但他们不让我跟他说话。我转而找他的助理,那位助理跟我很熟。

    “我从莫斯科打来的,帮我接斯柳尼科夫,我要通知他一些消息,紧急的消息。”

    电话是用政府专线打的,但他们已经开始封锁消息了。你只要一讲起意外,通话马上就会中断。很明显,有人在窃听!我希望能找出是谁在窃听─应该有专门的机构,是政府里的秘密组织。更何况,我是打给中央委员会的第一书记的。而我呢?我是白俄罗斯国家科学院核能研究所的主任。我是教授,是科学院院士,但就连我的电话也被封锁了。

    我花了两小时,终于跟斯柳尼科夫通上话。

    我对他说:“据我计算,这是一起很严重的意外。”─我当时有机会和莫斯科某些人士谈话,因此知道部分实情─

    “辐射云正朝我们飘过来,朝白俄罗斯飘过来。我们需要马上对人民实施碘剂预防措施,撤离核电厂附近的居民。方圆一百公里内,都不应该有任何人和动物。”

    “我已经收到报告了,”斯柳尼科夫说,“那里起了一场火,但是已经被扑灭了。”

    我忍不住了:“这是谎言!这是明目张胆的欺骗!只要是物理学家都知道,石墨正在某处以一小时五吨的速度在燃烧,你想想这会烧多久?!”

    我赶上第一班回明斯克的火车。我整晚没睡。我测量了我儿子的甲状腺─当时测量辐射量最适合的部位─测出每小时一百八十毫伦琴的剂量。他需要碘化钾,也就是一般的碘。小孩需要两到三滴碘,滴到半杯溶剂里服用,成人则需要三到四滴。

    反应炉已经烧了十天,这些事早在十天前就该做了。但是没人愿意听我们的话!没人愿意听科学家和医生的指示!他们把科学、医学与政治混为一谈。他们就是这样!

    我们不能忘记当时的环境背景,十年前,当时的我们是怎样的?当时国家安全委员会还在进行秘密实验,所有“西方的消息”都被封锁。当时有上千种禁忌,党和军队都握有机密。和平的苏联境内,原子能就和煤炭一样安全─人们是在这样的教育下长大的。我们是被恐惧和偏见束缚的人民,我们的信仰变成了迷信。

    然而,好吧,只说发生的事实。第二天是四月二十七日,我决定前往位于乌克兰边境的戈梅利州。我去了几座主要城市─布拉金、霍伊尼基、那罗夫亚,那些地方仅与核电厂相隔二三十公里。我需要更多信息。

    我带着整套测量环境辐射的装备去了。环境辐射测出来的结果是:布拉金,每小时三万毫伦琴;那罗夫亚,每小时两万八千。但是人们仍在田里播种和除草,准备庆祝复活节。他们把蛋涂上色彩,烘焙复活节蛋糕。他们会说:什么辐射?那是什么?我们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上头只对我们说收成如何,进度如何。他们以为我疯了:“教授,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伦琴,毫伦琴─这听来像是外星人说的话。”

    然后我们回到明斯克。街上人来人往,人们照常卖着馅饼、冰激凌、三明治、酥皮点心,而辐射云就在他们头顶。

    四月二十九日─每件事发生的日期我都记得很清楚─早上八点,我坐在斯柳尼科夫的接待区。我想见他,我试了一次又一次。我一直坐到下午五点半。这时,有个知名诗人从斯柳尼科夫的办公室走了出来。我认识他。他对我说:“我刚才和斯柳尼科夫同志在讨论白俄罗斯文化。”

    我气炸了:“如果我们不赶快把民众从切尔诺贝利撤离,如果我们不救他们,以后就没有白俄罗斯文化了!也没有人读你的书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已经把火扑灭了。”

    我最终见到了斯柳尼科夫。我告诉他前天的所见所闻,我们需要救救这些人!在乌克兰─我已经跟他们通过电话─他们早就开始撤离人民了。

    他说:“为什么你的人员(研究所员工)拿着辐射剂量计在镇内到处走动,把大家都吓坏了?我已经向莫斯科的伊雷因教授请教过了,他是苏联辐射防护局主席,他表示一切正常。政府委员会也到了核电厂,检察官的办公室也设在那里。我们已派出军队,用上全部的军事装备来处理漏洞。”

    我们要面对上千吨的铯、碘、铅、锆、镉、铍、硼,还有未知数量的钚(切尔诺贝利使用石墨铀反应炉,这类反应炉可以制造出适用于核弹的钚元素),一共四百五十种放射性物质。这相当于三百五十颗广岛原子弹的威力。他们应该讲物理学,谈物理定律,而他们却反倒归咎敌国,开始寻找敌人。

    或早或晚,一定会有人出来负责。

    “你会说你的专长是牵引机,”我对斯柳尼科夫说,他曾是牵引机工厂的主管,“你会说你不懂辐射的影响,但我是物理学家,我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

    可从他的角度来看,这又算得了什么?几个教授,一群物理学家,凭什么告诉中央委员会该怎么做?不,他们并不是罪犯集团,更应该说是无知和盲从的团体。他们的生活原则,他们从那个大机器那里唯一学来的事,就是不要出风头,大家开心就好。

    斯柳尼科夫不久后就被召唤到莫斯科,升官了。这个阴险的家伙!我打赌,戈尔巴乔夫一定亲自从克里姆林宫打电话给他,大概会说,我希望你们白俄罗斯人不要恐慌,西方世界正在引起骚动。

    如果你不讨好你的长官,那么你就会失去升官的机会,失去出国旅行的机会,也会失去那栋别墅。如果我们仍在封闭的体制内,仍在铁幕之下,人们恐怕至今还住在反应炉旁边。他们会掩盖一切!想想克什特姆和塞米巴拉金斯克─你懂吗?我们还活在斯大林的国家里。

    依照当时我们的民防教育指导,在可能遭遇核子攻击或发生核子意外的情况下,全民都应实行碘剂预防措施,这是在有危险时就应采取的行动。我们这里每小时有三千毫伦琴的辐射量,但他们担心的不是人民,而是自己的地位。

    这个国家属于当权者,国家永远摆在第一。他们大可以找出别的方法来实行预防─不需要公布,也不会造成恐慌。他们大可以把碘投放到水库里,或加在牛奶里。市内已备有七百公斤的浓缩碘来应付这种状况,但这些浓缩碘统统原封不动。人们害怕上级长官的程度,甚于害怕原子。所有人都在等待命令,等待电话,没有人行动。

    我的公文包里带着一个辐射剂量计。为什么?因为他们不再让我与重要人士会面,他们已对我感到厌烦,所以我带着辐射剂量计到接待室,测量那些秘书或私人司机的甲状腺。有时候这样做很有效,他们会感到害怕,然后让我进去。

    这时有人对我说:“教授,为什么你要这样到处吓人?你认为你是唯一关心白俄罗斯人民的人吗?更何况,人免不了一死,就像人难免因为吸烟、车祸或自杀而死一样。”

    他们嘲笑乌克兰人。乌克兰人跪在克里姆林宫前,恳求得到更多资金、药物和辐射测量装备(这些装备数量不足)。与此同时,我们的斯柳尼科夫却只花了十五分钟处理这种状况:“一切都没事,我们会自行解决。”

    大家都称赞他:“我们的白俄罗斯兄弟,这么做就对了!”

    想想这微不足道的赞美,是用多少生命换来的?

    我手里有资料,能证明那些长官都服用过碘剂。我研究所的同事帮他们检查时,他们有干净的甲状腺,不可能没服用过碘。他们还私下把自己的孩子送走,以防万一。当他们进到隔离区时,他们会戴上防毒面具和特制的外衣─这些装备是大家所没有的。他们在明斯克拥有专用的家畜,这也早已不是秘密了─每一头牛都有编号,并且严加管控。他们有专用的土地、专用的苗床,有专人来监督。最令人恶心的是,他们中间没人敢出来负责!

    当他们不再接见我之后,我就改用信件轰炸他们。我把正式的报告寄到各地,寄给每个名人,寄给整个指挥体系。四份文件夹,每份两百五十页,写的全是实情。所有文件我都备份了,以防万一。一份放在研究所的办公室,另一份放在家里,交给我妻子藏了起来。为什么我要备份呢?因为在我们的国家不得不这样做。我总是亲自锁上办公室的门,但有一次我出差回来后,那些文件都不见了。

    我是在乌克兰长大的,我的祖先是哥萨克人,我也有哥萨克人的个性。我不停地写,我不停地呼吁:“你们要救救这些人!要立刻撤离他们!”

    我们不停地在各地游走。我们的研究所率先画出了污染区的地图,整个南边都是红色的。

    这些都已成为历史了─一个罪行的历史。

    他们把研究所全部的辐射测量装备都拿走了,没有任何说明就没收了装备。我在家里开始接到恐吓电话:“教授,不要再使人民恐慌了,你的下场恐怕会很惨。想知道会有多惨吗?我们可以让你见识一下。”他们用恐吓的手段向研究所的科学家施压。

    我写信给莫斯科。

    随后,国家科学院院长普拉托洛夫接见了我:“你不会被白俄罗斯人民所遗忘,你为他们付出了很多,但你不应该写信到莫斯科,这不是个好主意。他们现在要我把你撤职。为什么你要写信?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人对抗吗?”

    好吧,我手里有地图和数据,而他们有什么?他们可以把我关到精神病院,我曾被他们这样威胁过。他们说可以保证我会发生意外车祸─我也收到过警告。他们可以让我受到法庭审判,罪名是从事反苏联活动,或者因为研究所里不见了一盒钉子。

    然后,我被他们拉上法庭审判了。

    他们达到了目的,我心脏病发作了。(沉默不语)

    我把一切都写下来了,都装在这个文件夹里。里面写的都是事实,没有添油加醋。

    我们检查村里的男孩和女孩,他们有一千五百、两千、三千毫伦琴,还有超过三千毫伦琴的。这些女孩都无法生育了,她们会发生基因突变。

    牵引机还在耕地,我问跟我们一起来的人:“至少要让牵引机的驾驶员戴上防毒面具吧?”

    “不,他们不用。”

    “什么?难道你们没有防毒面具?”

    “噢,我们有很多!用到公元两千年才用得完。我们只是不发给他们而已,不然会引起恐慌。大家都会逃跑,他们会离开这里。”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教授,这些事你说起来很简单。如果你丢了饭碗,你可以再找一份工作,而我该怎么办?”

    这是何等的权力!一个人竟然可以拥有无尽的权力来支配他人!这已经不仅仅是欺诈和谎言,这是对无辜人民的战争!

    我们开车沿皮里亚特河走的时候,看到人们在河边搭起了帐篷,他们与家人在一起露营。他们游泳、晒太阳,全然不知这些天来他们都处于辐射云之下。与他们交谈是被严格禁止的。但我看到了小孩,于是我上前跟他们解释。他们不相信我:“为什么电视和广播都没说?”

    一个地方党支部的人随时陪同在我们身边─他什么也没说,但我可以从他的表情猜到他的想法:我应不应该向上级报告呢?

    但他也很同情这些人!毕竟他也是正常人。我不知道当我们回去后,他会做出什么决定。他会向上级汇报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漫长的沉默)

    我们知道这些真相又能如何?我们该如何面对?

    如果核电厂又发生爆炸了,同样的事会再次发生。

    我们还活在斯大林的国家里。人们还活在斯大林的统治下。

    ——瓦西里·鲍里索维奇·涅斯捷连科,白俄罗斯国家科学院前核能研究所主任

    我们为什么爱切尔诺贝利

    那是一九八六年─当时过的是怎样的日子?科技所造成的世界末日是怎么降临在我们身上的?我们是当地的知识分子,我们有自己的团体,过着自己的生活,跟周围的一切保持距离。这就是我们抗议的方式。

    我们有我们的规矩:我们不看《真理报》,但是会传阅《星火》杂志。他们只要稍稍放松管控,我们就开始全面接受信息。我们阅读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家里摆着沙拉莫夫的书,在厨房里高谈阔论。我们渴望从生命中获得更多东西。那是什么呢?我们想要像凯瑟琳·德纳芙那些戴着贝雷帽的电影明星一样,我们想要自由。我们当中有些人脱离了团体,终日酗酒;有些则加入了共产党,开始了政治生涯。没人认为这个政权会崩溃。我们会想,如果真是这样,如果这个政权永远屹立不倒,那就别管其他人了,只要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就好。

    然后发生了切尔诺贝利事件,刚开始我们的反应都一样─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就让有关当局去担心吧,切尔诺贝利是他们的责任。那里距离遥远,我们甚至没有看地图。当时我们根本不想知道真相。

    但是当他们把牛奶贴上“成人用”和“孩童用”的标签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感觉这件事离家人又近了一点。好吧,就算我不是共产党员,我还得在这里生活。我们开始感到害怕:“为什么今年的萝卜叶看起来像甜菜一样?”

    一打开电视,就能听到他们说:“不要听信西方世界的挑拨!”

    这个时候,你才真的能确定发生事情了。

    而劳动节游行呢?没人强迫我们参与─没人强迫我们一定要去。我们可以选择,但后来我们错过了这次游行。这次劳动节游行是我看过的最热闹最拥挤的一次。大家都很担心,都希望融入人群─与其他人在一起。人们需要有抱怨的对象,抱怨有关当局、政府和共产党。现在我回想过去,转折点是在什么时候呢?之前我们并不想知道真相,我们只想知道萝卜能不能吃而已。

    我是奇姆沃罗诺工厂的工程师。当时厂里有一群来自东德的专家,正在安装新装置。我看到了来自其他文化的人的反应。当他们得知这场意外后,他们立刻要求医疗照顾、辐射剂量计,还要求管理食物来源。他们收听德国广播节目,从中得知该怎么做。当然,他们的要求都被拒绝了。因此他们立刻打包,准备离开。

    “帮我们买车票!让我们回去!如果你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我们就要离开。”

    他们群起抗议,发电报回国。他们都带着家人一起过来,他们是为了老婆和小孩在奋斗,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在奋斗!而我们呢?我们又有什么反应?噢,这些德国人日子过得太好了,他们太傲慢了─真是歇斯底里!他们都是懦夫!他们竟然还测量罗宋汤和绞肉的辐射量,真是可笑!而我们的人,都是真正的男人,真正的俄罗斯男儿!

    我们的人不顾一切与反应炉搏斗。我们的人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戴着帆布手套,徒手爬上正在熔解的屋顶(这些我们都在电视里看到了)。我们的孩子手持旗帜,加入游行队伍,那些老兵也来了,他们是过往的守护者。(沉思)但是不懂得为自身感到害怕,也算是一种未开化的习性。我们总是说“我们”,而不说“我”。

    “我们会让他们见识苏联人的勇气。”

    “我们要让他们瞧瞧苏联民族的厉害。”

    我们要向全世界展现!但我还是我,我还是我自己。我不想死。我很害怕。

    从另一个角度看自己,是很有意思的,可以审视自己的感受,可以看看:我是如何成长与改变的?我发现我开始更多地注意周围的事物。在切尔诺贝利事件之后,有这样的反应是很自然的。我们开始学会说“我”。我不想死!我很害怕!

    伟大的帝国开始崩溃四散。首先是阿富汗,接着是切尔诺贝利。苏联解体时,我们才发现自己孤立无依。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我们热爱切尔诺贝利。切尔诺贝利成为我们生命的意义,成为我们苦难的意义,如同战争一样。在切尔诺贝利事件之后,世人才得知我们的存在,我们才开启了通往欧洲的窗口。我们是切尔诺贝利的受害者,也是切尔诺贝利的信徒。我很不想这么说,但的确如此。

    现在,切尔诺贝利变成了我的工作。我会前去视察。在隔离区内,人们依然生活在恐惧中,生活在倒塌的小屋里。他们期盼共产主义来临。每一次投票,他们都投给主张铁腕统治的人,他们梦想回到斯大林年代、军事统治年代。其实他们就生活在军事管理之下:岗哨、穿制服的人、门禁、配给制度,还有分配人道救援物资的官僚。箱子上用德文和俄文写着“禁止买卖或交换”。但这些物资的买卖与交换,仍发生在每家每户,发生在每个小摊上。

    这就像一场游戏,像一场表演。我跟着一些外国人,开着一辆满载人道救援物资的卡车前来。这些人大概是奉基督之名来的。在外面,浑身泥土,穿戴着大衣和手套,站在水坑里的那些人,就是我的同乡。他们都穿着廉价靴子,眼神似乎在说:“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反正迟早会被拿走。”但是他们又很想拿点什么,不论是一个盒子还是一个箱子,他们想拿一点舶来品。

    我们都知道村里老婆婆们的住所。这时,我突然有个异想天开又很可憎的念头。

    “我让你们见识一下!”我说,“这在非洲可看不到喔!只有这里才看得到。你看,两百居里,三百居里。”

    我注意到那些老婆婆改变了表情─她们当中有几个可真会演戏。她们把台词记得一清二楚,还会在适当的时候哭泣。这些外国人第一次来的时候,这些老婆婆都不愿多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流泪。现在她们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样也许能拿到额外的糖果给小孩吃,或者拿到一箱衣物。这种行为是深奥的人生哲学─来自她们与死亡和岁月的关系。她们之所以不愿离开住了一辈子的小屋,绝不是为了这些糖果和德国巧克力。

    回程途中,夕阳西下。

    我说:“看看这块土地多么美丽!”

    太阳照耀着森林和田野,余晖仿佛在与我们道别。

    “没错,”一位会说俄语的德国人说,“是很漂亮,但是被污染了。”

    他手里正握着一个辐射剂量计。这时我才知道,只有我的眼里才看得到夕阳。这里是我的家乡,这里是我生活的地方。

    ——娜塔利娅·阿尔谢尼芙娜·罗斯洛瓦,切尔诺贝利受灾儿童莫吉廖夫妇女委员会主席

    儿童的声音

    阿廖沙·别利斯基,九岁

    安尼娅·博古什,十岁

    娜塔莎·德沃列茨卡雅,十六岁

    列娜·茹德罗,十五岁

    尤拉·茹克,十五岁

    奥利娅·兹沃纳克,十岁

    斯内萨娜·塞内维奇,十六岁

    伊拉·库德拉亚恰瓦,十四岁

    伊利亚·卡斯科,十一岁

    万尼亚·科瓦洛夫,十二岁

    瓦迪姆·卡斯诺索尼斯科,九岁

    瓦夏·米库利奇,十五岁

    安东·那西凡金,十四岁

    马拉特·达达兹夫,十六岁

    尤利娅·塔拉斯奇那,十五岁

    卡佳·舍夫丘克,十五岁

    鲍里斯·西克曼科夫,十六岁

    云很黑,雨下得很大。积水是黄色和绿色的,就好像有人把染料倒进去一样。他们说是花粉造成的。婆婆要我们待在地窖里,她跪下来祷告,也要我们跟她一起祷告。“祷告吧!世界末日来了。神来惩罚我们了。”我哥哥当时八岁,我才六岁,我们开始回想自己的罪过。他打破了蓝莓果酱的玻璃罐,而我没有跟妈妈说我的新衣服被篱笆勾破了,我把衣服藏在衣橱里。

    士兵开着车来找我们。我以为要打仗了。他们说着像是“去活化”或“同位素”这样的字眼。一个士兵追着猫跑,辐射剂量计像自动步枪一样对着猫喀嚓喀嚓响。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也追着那只猫。男孩没事,女孩却一直哭。“我不会放弃它的!”她尖叫着,“跑啊,小猫,快跑!”那个士兵拿着一个很大的塑料袋。

    我听到大人们在谈话,外婆在哭。自从我出生之后(一九八六年),我们村里就没有任何男孩或女孩出生了。我是唯一的一个。医生说不能把我生下来,但我妈妈从医院逃出来,藏在外婆家里。所以我是在外婆家出生的。我听他们说过。

    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想要一个。

    这位女士,你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我不应该被生下来?

    那我该去哪里?高高地在天上吗?在别的星球上吗?

    意外发生后的第一年,麻雀从我们镇上消失了。它们躺落在四处─庭院里,柏油路上。麻雀与落叶会被一起扫起来,装入容器里。那一年,人们不准烧树叶,因为树叶有辐射,所以只能埋起来。

    两年后,麻雀回来了。我们都很高兴,我们对着彼此大喊:“我昨天看到了一只麻雀!它们回来了!”

    金龟子也不见了,它们没有再回来。也许再过一百年,或一千年就会回来了,这是我们老师说的。我再也看不到它们了。

    九月一日,开学第一天,一朵花都看不到。花都染上了辐射。之前工作的人是水泥工,现在却变了,都是军人。他们铲起了花朵,带着泥土装上货柜车,不知带到哪里去了。

    在我们撤离后的一年里,整个村子被他们埋起来了。我爸爸是出租车司机,他回来后告诉我们他看到的全部情形。他们先在地上挖一个大洞,有五米深。然后消防员拿着水管,从屋顶到地基冲洗着房子,这样才不会掀起含有辐射的尘土。他们冲洗窗户、屋顶、大门,不会漏掉任何东西,然后用起重机把房子拉到洞里。洋娃娃、书本和罐子散落一地。接着挖土机将所有东西都挖起来,盖上沙土之后铲平。放眼望去,看不到村子,只能看到一片空地。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种玉米,我们的房子就在地底下,还有我们的学校、我们的村委会。我的盆栽和两本邮册也在地下,我本来还想回去拿的。我还有一台脚踏车也没拿出来。

    我今年十二岁,我生病了。邮差每次都会带两份抚恤金来家里─一份给我,另一份给我爷爷。班上女生知道我有血癌之后,都不敢坐在我旁边,她们不想碰到我。

    医生说,我生病是因为我是爸爸在切尔诺贝利工作之后出生的。我爱我爸爸。

    他们晚上来把我爸爸带走了。我没有听到他打包行李的声音,我当时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妈妈在哭,她说:“爸爸现在在切尔诺贝利。”

    我们等待他回来,就像他去打仗了一样。

    他回来之后,又回工厂上班了。他什么都没跟我们说。我在学校里,跟大家夸口说,我爸爸刚从切尔诺贝利回来,他是清理人。清理人负责意外发生后的清理工作,这些人都是英雄。所有男生都很羡慕。

    一年后,他生病了。

    我们一起走在医院的庭院里─他已经动过两次手术了,这时他头一次开口跟我谈起切尔诺贝利。

    他们工作的地方离反应炉很近。他说那里很安静,祥和又美丽。他们工作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花园里的花很茂盛地开着,是为了谁呢?人们早已离开了村庄。他们“清理”了那些留下来的东西。他们移除被铯和锶污染的表土,然后清洗屋顶。但是到了第二天,辐射剂量计碰到任何东西,却依然不停地喀喀作响。

    “离开的时候,他们与我们握手,还给了我们感谢状,感谢我们做出的牺牲。”他说个不停。

    最后一次从医院回来时,他说:“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再也不会碰物理和化学了。我要离开工厂,我要当个牧羊人。”

    现在只剩我跟妈妈相依为命。虽然妈妈希望我去读理工学院,但我不愿意。我爸爸就是读这所学校的。

    我曾经会写诗。我五年级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女孩。七年级的时候,我认识了死亡。

    我读过加西亚·洛尔迦写的一句话:“尖叫的黑色之根。”我开始学习放风筝,我不喜欢玩这个游戏,但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有一个朋友叫安德烈。他动了两次手术,然后被送回家了。六个月后,他本来要动第三次手术的,可他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用皮带上吊了,趁大家上体育课的时候。医生说他不可以跑或跳。

    先是尤利娅、卡佳、瓦迪姆、奥克萨那、奥列格,现在轮到安德烈了。

    “我们都会死,然后变成科学研究的一部分。”安德烈曾这么说过。

    卡佳说:“我们都会死,然后被大家遗忘。”

    奥克萨那说:“我死的时候,不要把我葬在墓园,那里只有死人和乌鸦,把我葬在田野里。”

    尤利娅只会哭泣。现在每当我抬头向上望,天空仿佛活了起来,因为他们都在天上。

    孤寂的声音

    不久之前我过得很快乐。为什么?我忘记了。现在感觉像是另一场人生的开始。我不懂,我不知道,我怎么能重新生活,怎么能继续活下去?但现在我就在这里有说有笑。我曾经伤心欲绝,曾经不知所措。我想找人谈谈,可是找凡人是不够的。我会去教堂,那里很安静,像是在丘陵上一样,安静得让人忘了自己。但每次我早上醒来,伸手探去─他在哪里呢?只有他的枕头,他的味道。

    窗台上有只小鸟在走动,触碰着风铃,使我醒了过来。我没听过这种声音,这样的鸟叫声。他在哪里呢?这一切我讲不清楚,说不明白。我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晚上,女儿会来找我说:“妈妈,我的功课做完了。”

    这时我才想起我还有小孩。而他在哪里?

    “妈妈,我的纽扣掉了,你可以帮我缝上去吗?”

    我该怎么去找他,怎样才能再见他一面?

    我闭上眼想他,直到沉沉睡去。他会在梦中出现,却总是转瞬即逝。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但是他去哪里了呢?在哪里?他不想死。他看向窗外,看着天空。我放了一个枕头在他身下,然后放了第二个、第三个,这样他才能看得更远。他已经过世很久了,一整年了,但我们却没有分开。(她沉默了很久)

    不用担心,我已经不再哭泣了。我想要谈一谈。我无法欺骗我自己忘记一切,就像我的朋友一样。我们的丈夫在同一年过世,他们一同去了切尔诺贝利,但她已经准备好再婚了。我并不是责怪她─这就是人生,日子还是得过,她家里有小孩。

    他在我生日那天去了切尔诺贝利。家里那时还有客人在,他向大家致歉。他吻了我,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了。

    那天是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九日,我的生日。他是建筑工人,他的工作地点遍及整个苏联,而我经常在家里等他回来。我们这些年就是这么过的─就像爱情鸟一样,不断地分离,然后重聚。

    那时候,我们两人的母亲都很害怕,但我们并没有这种感受,至今我也不知道原因。我们都知道他要去哪里。我应该拿邻居高中小孩的物理课本来看一看的。他去的时候甚至没戴帽子。与他同行的男人在一年内头发都掉光了,但他的头发却长得特别浓密,像鬃毛一样。

    那些人都没活下来。一整队的人,一共七个,他们都死了。他们都很年轻,却一个接一个走了。第一个人在三年后死去。我们以为只是碰巧而已,我们以为只是命运。但之后第二个人死了,接着是第三个和第四个。然后其他人便开始等待轮到自己的那一天,他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我丈夫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在半空中工作。他们将人们已经撤离的村庄的灯关掉,然后爬上路灯的杆子。他总是高高在上,俯视着空房子和无人的街道。他身高将近两米,有九十公斤重─什么东西能杀得了他呢?(她突然露出微笑)

    他回来的时候,我高兴得不得了。我们举办了派对,每次他回来,我们都会帮他举办派对。我穿上美丽的长睡袍。我喜欢昂贵的内衣,我有很多很美的衣服,但这件睡袍很特别─只有在特殊的场合我才会穿。是为了纪念我们第一次约会,第一个夜晚。

    他的身体早已烙在我心里,所有的部位,我吻遍了他的全身。有时我会梦到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这样我们就无法分离了。他离去的时候,我很想念他。想念一个人真的很痛苦。当我们分开一阵子之后,我感到失落,有时候我会忘了自己在何处,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淋巴结有硬块,硬块很小,我的唇却能感受到硬块的存在。

    “去看医生好吗?”我问。

    他安抚我:“久了就会消掉。”

    “你在切尔诺贝利过得怎样?”

    “只是普通的工作而已。”

    他没有吹嘘,也没有恐慌。我只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件事:“在那里跟在这里没什么差别。”

    普通工人可以在餐厅一楼吃到面和罐头食物,长官和将军则在餐厅二楼享用水果、红酒和矿泉水。二楼有干净的桌布,每人都有一台辐射剂量计。而一整队的普通工人却连一台辐射剂量计都没有。

    噢,我真的很开心!我们当时还去了海边,大海就和天空一样无边无际。我的朋友也跟她丈夫去了海边,但她觉得海很脏:“我们担心会得霍乱。”

    是的,没错,报纸也提到了。但我记忆中的海却是不同的,是更为明亮的。我还记得海是如此辽阔,就像天空一样,一片蔚蓝。而他就在我身旁。

    我是个为爱而生的人。学校里的女孩都梦想着上大学,或加入共青团的工读旅游,只有我梦想着结婚。我想要去爱,热烈地爱人,像娜塔莎·罗斯托夫①一样,只为了爱。但我不敢跟别人说,因为当时你的梦想应该是参加共青团的建设旅游。他们就是那样教导我们的,他们教育人们前往西伯利亚,去那片无法通行的针叶林。他们会这样唱着:“越过浓雾,还有那针叶林的气味。”

    ①[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女主角。]

    我第一年没考上大学,分数不够,所以去了通信站工作。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他的,而且是我向他求婚的,我对他说:“娶我吧,我好爱你!”

    我爱他爱得昏天暗地,他长得真帅,我开心得要飞起来了。是我自己开口对他说的:“娶我吧。”(微笑着)

    我会在其他时间想一些事,好让自己开心起来,比如,也许死亡不是尽头,他只是换了形态,在另一个世界生活。我现在在图书馆工作,我看了很多书,认识了不少人。我想要谈论死亡,想要理解死亡,我想要找到慰藉。不论是报纸还是书籍,只要是任何有关死亡的题材,连电影也不放过。没有他真的很痛苦─我没有办法孤零零一个人。

    他不想去看医生:“又没发生什么事,也不痛。”

    但是他的淋巴结已经肿得像鸡蛋一样大了。

    我拉着他上车,带他去诊所。他们把他转给癌症医师诊断。一个医生看到他之后,对另一个医生说:“又来了一个切尔诺贝利人。”

    后来他们没让他回家。一周后便动了手术,他们切除了他的甲状腺和喉头,用一些管子代替。没错……(她沉默下来)没错─现在我回想起来,当时也过得很快乐。老天!我忙得四处奔波,跑了一家又一家商店,买礼物给医生,我买了好几盒巧克力,还有进口酒。我把巧克力送给护士,她们都收下了。他却嘲笑我:“听好,他们又不是神。他们有足够的化疗和辐射治疗设备,不送糖果一样会帮我治疗。”

    不过我还是跑到镇的另一边,去买蛋奶酥和法国香水。当时没认识的人,是拿不到这些东西的,这些东西都藏在柜台下面。之后他们就让他出院了。

    他出院了!医生给了我一种特别的针,还教我如何使用。我需要使用这种针来帮他喂食。所有的事我都要会。一天要下厨四次,烹饪新鲜食物,非得要新鲜的食物不可。我把食物放进绞肉机,绞成条状后放进针筒里。然后把针插到那根最大的管子里,管子直达他的胃。当时他已经失去嗅觉了。

    我会问:“味道如何?”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仍然去看了几次电影,然后在电影院里接吻。牵连我们的线已经细若游丝,但我们仍在尽情享受生命。我们试着不去提起切尔诺贝利,不去想那些事,这话题对我们来说是个禁忌。我不让他接电话,我会抢着去接,他的那些朋友都一个个死去,这也是个禁忌。

    有一天早上,我叫醒他,递给他睡袍,但是他起不来,也说不出话。他再也讲不出话来了,眼睛瞪得老大。这时他才开始感到害怕。没错……(她再次沉默不语)

    我们后来又共同生活了一年。他挣扎着活了整整一年。

    每过一天,情况就会变得更糟,他不知道他的朋友也在挣扎。我们就凭着这样的想法继续撑下去,但是这也令人难以承受,因为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嘴里说着“切尔诺贝利”,笔下写着“切尔诺贝利”,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某种可怕的东西在我们面前被释放出来了。我们的一切都改变了:我们生下来时就有所不同,死的时候也不一样。如果你问我,经历过切尔诺贝利的人是怎么死的……我爱这个人胜过一切,我是这么爱他,就算他是我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我也无法多爱他一点。而他就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头怪物。

    他们取走了他的甲状腺,所以他的循环系统会受到影响,他的鼻子开始歪向一边,变成之前的三倍大。他的眼睛也不一样了─看起来空洞无神,望向不同的方向。他的眼神也变了,我从没看过他这样的表情,好像他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有另一个人在他体内向外张望。然后他的一只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我害怕什么呢?我只害怕他看到自己的样子。他开始请求我,用手对我示意,要我拿镜子给他。我会跑到厨房,假装忘记这件事,或装作没听到,或找别的借口。我瞒了他两天。

    第三天,他在笔记本上写着斗大的字,还有三个惊叹号:“把镜子拿来!!!”我们有笔记本、钢笔和铅笔,这是我们的沟通方式,因为他连轻声说话都没办法,他完全哑了。我跑到厨房,开始敲打锅碗瓢盆,假装没看到他写的字,假装我会错意了。他又写了一次:“把镜子拿来!!!”依然带着那些惊叹号。

    我把镜子拿来了,我拿了最小的一个。他看了之后抱住头,不住地摇晃,在床上前后摇摆。

    我开始恳求他:“等你好一点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别的村庄,去废弃的村庄。如果你不想住在有很多人的大城市,我们可以在那里买一栋房子住下来。我们两个人可以独自生活。”

    我是认真的,我愿意跟他到天涯海角,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好。他是我在乎的一切,我是认真的。

    不想谈的事情,我也不会记得。发生了很多事。我看得很远,也许比死亡还要远。(停了下来)

    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十六岁,他比我大七岁。我们约会了两年。我很喜欢明斯克邮局总局附近的环境,尤其是沃罗达科佛街,我们会相约在大时钟下见面。

    我住在环境最差的工业区,我搭的五号公交车不会停在邮局总局,而是会停在后面一点的童装店。我每次都会迟到一点点,这样才能从公交车上看到他在等我,然后我会想:在等我的他是多么英俊啊!

    那两年里,我想的全是他,我忘记了夏天,也忘了冬天。他会带我去听演唱会,听我最喜欢的伊迪丝·派卡。我们不去舞厅,因为他不会跳舞。我们只是吻着对方,吻了又吻。他会叫我“我的小可爱”。还有我的生日,每次都是我的生日,很奇怪,重要的事情总是会发生在我生日的那一天,很难不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

    那一天,我在大时钟下等他,我们约好五点见,但是他没有出现。等到六点时,我开始难过起来,穿过街,哭着走向公交车站。然后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回头一看─他穿着制服和靴子,背着光向我快步跑来。猎装外套,水手衬衫,我最喜欢他这样的打扮了─他穿什么都好看。我们去了他家,他换了衣服,然后我们决定去餐厅庆祝我的生日。可是晚上已经没有位子了,其他人都塞给领班五块钱十块钱,我们两人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关系,”他说,他依然神采焕发,“我们去买香槟和蛋糕,然后到公园庆祝吧。”

    在漫天繁星下过生日!他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在高尔基公园的板凳上坐到天亮。这是最难忘的一次生日,我就是在那一天对他说:“娶我吧,我好爱你!”

    他笑了:“但是你还小啊。”

    我们第二天就登记结婚了。

    我当时真的很开心!就算上天告诉我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做别的选择……我们结婚的那一天,他找不到他的身份证,我们找遍了整栋房子。他们只好把我们的结婚证明暂时登记在一张纸上。

    “女儿啊,这不是个好兆头。”我妈妈说。

    我们后来在顶楼的旧裤子里才找到他的身份证。

    爱情!这已经不能算是爱情了,而是历久不衰的真爱。我以前早上常对着镜子跳舞─我年轻又漂亮,而且他深爱着我!现在我已经忘了那个表情,和他在一起时的表情,镜子里再也看不到了。

    我不知道这该不该说?该如何形容?我们有一些秘密,我还是不太明白这样做的意义。在我们相处的最后几个月,他晚上还是会找我过去,他仍对我有欲望,他爱我爱得更深了。每当我在白天看着他的时候,总是不敢相信晚上发生的事。我们不想分离。我拥抱着他,抚摸着他。这时我会想起那些快乐的时光,闪亮的日子。

    想起当他从卡姆恰卡回来时,留了很长的胡子,他在那里留的。想起我在公园板凳上度过的生日。

    “娶我吧。”我真的该说吗?我可以说吗?我像男人对女人一样,主动向他求爱。

    除了药物之外,我还能给他什么呢?还有什么希望呢?他并不想死。

    我没有告诉我妈妈任何事。她不会懂的,她只会批评我,只会辱骂我们。因为这可不是普通的癌症,一般的癌症就会使人害怕,何况这是更糟糕的切尔诺贝利癌症。

    医生对我说:如果肿瘤在他体内蔓延,他就活不久了,但肿瘤只是慢慢向上移,从身体到脸上。他的身上长出了黑色的东西。他的下巴移位了,脖子不见了,舌头却跑了出来。他的血管开始破裂流血。脖子,脸颊,耳朵,到处都是。我装了冷水,用湿布擦拭他,却一点帮助也没有。

    这景象很可怕,枕头上全是血。我从浴室把脸盆拿过来,血流入盆里,像是在用桶接牛奶一样。那种声音听起来很柔和,好像来到了农村。我现在晚上还是会听到这个声音。

    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如果他开始拍手,就是示意我要叫救护车了。他不想死,他才四十五岁。

    救护人员也知道我们,他们并不想来:“我们帮不了你丈夫了。帮他打针吧!给他麻醉剂!”

    我后来学会注射了,但打针会在他的皮肤上留下黑色的淤青,而且不会消失。

    有一次,我设法找来了救护人员,当时还来了一位年轻的医师。他看到之后,吓得倒退了几步:“对不起,他该不会是从切尔诺贝利来的吧?他是从那里回来的人吗?”

    我说:“是的。”

    然后他,我没有夸大,他大叫着说:“噢,这位女士,让他早点解脱吧!早一点!我看过那些从切尔诺贝利回来的人是怎么死的。”

    当时我的丈夫还有意识,他听到了。但是还好,他不知道,他也没有猜到,当时他是他们队里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还有一次,我从附近诊所请来一个护士,她只是站在门口,拒绝进来:“噢,我办不到!”

    为什么我就办得到?我什么都愿意做。我还能想些什么办法呢?我怎样才能救他?他痛苦地大喊着,吼了一整天。最后我才找到方法:我把注射筒装满伏特加注入他体内。他才停了下来,忘记了苦痛。这方法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其他女人跟我说的,她们也有同样的经历。

    他妈妈之前会过来说:“你为什么让他去切尔诺贝利?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根本没想过能阻止他去,他大概也没想过拒绝。当时跟现在不同,是军事统治的时代。

    我曾问他:“你后悔去那里吗?”

    他摇头表示不会。他在笔记本上写着:“我死掉之后,卖掉车子和备胎,不要嫁给托利克。”

    托利克是他弟弟,他也喜欢我。

    还有很多事呢─他睡着的时候,我会坐在他身旁,他的头发很美,我拿着剪刀悄悄地剪了一束下来,他睁开眼,看到我手里的头发,露出了微笑。

    我留着他的手表,他的军证,还有切尔诺贝利的徽章。(她沉默不语)我以前真的很开心!我还记得我在产科病房里的日子,我会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等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怎么了?我对他百看不厌。我还以为迟早有一天我会厌烦。我给他做早餐,然后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我看着他刮胡子,我看着他走出门外。我是个尽职尽责的图书馆管理员,但我不知道该如何热爱我的工作。我只爱他,只爱他,我不能没有他。我会在晚上大吼,埋在枕头里大吼,这样孩子们才听不到。

    我从没想过,他会离开这个家,从没想过,我们会永远分开。我的妈妈,他的弟弟,他们开始告诉我,对我暗示说,医师们在推荐一个地方。你懂吗,简而言之,在明斯克附近有一家特别的医院,是专门让这种无可救药的病患在那里等死的。以前住的是那些从阿富汗回来、四肢不全的士兵─现在则是给从切尔诺贝利回来的人住。

    他们恳求我:“那里比较好,随时都有医生照顾。”

    我不想,我根本不想听。后来他们说服了他,他也开始请求我:“带我去那里,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这时我正在想办法请病假或事假。只有照顾自己生病的孩子才能请病假,而事假最多只能请一个月。

    他在笔记本上写得满满的,要我答应带他去那里。最后他弟弟开车载我去看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在一个村庄的边缘,叫格雷本卡,是一栋大木屋,旁边有口破井,厕所在屋外。我看到一些穿黑色衣服的老婆婆─都是修女。

    我甚至没有下车,没有离开座位。那天晚上我吻着他:“你怎么可以要我这么做?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绝不!”我吻了又吻。

    最后几周是最令人害怕的。我们需要花半个小时,让他排尿到半升的罐子里。他从头到尾都低着头,他觉得很羞愧。

    “噢,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我说。我吻了他。

    最后一天,有那么一瞬间他坐了起来,睁开了眼睛,笑着说:“瓦莉乌西卡!”他想喊我的名字。他死的时候孤零零的,所有人都是如此。当时他们打电话给还在上班的我:“我们要把他的红色成就证书交给他。”

    我问他:“你们的人想过来,他们要拿证书给你。”

    他摇头表示不要,但他们还是来了。他们带了些钱,还有装在红色本子里的证书,封面有列宁的照片。

    我收下来时心想:“他牺牲性命,就是为了这个吗?报纸上说不单是切尔诺贝利爆炸了,共产主义也跟着爆炸了。但封面上的照片却依旧不变。”

    有个人想对他说些好话,他却用毯子盖住自己,只让人看得到头发。他们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已经开始害怕见人,我是唯一他不会害怕的人。

    安葬他时,我用两条手帕盖住了他的脸。有人向我请求,我才会把手帕掀开。

    一个曾经爱过他的女人看到后就昏倒了,我以前还会妒忌她。

    “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

    “好。”

    我没有告诉她,他死的时候没人敢靠近,大家都很害怕。

    根据我们的习俗,我们是不能为死去的亲人清洗和穿衣的。两个太平间的看护人过来跟我要伏特加喝。

    “我们什么都见过了,”他们对我说,“我们见过被压扁的人,我们见过支离破碎的人,我们还见过烧焦的小孩尸体。但是都比不上这个。切尔诺贝利人的死状是最恐怖的。”(压低了音量)他死了,就躺在那里,他全身发烫,没有办法碰触他。他死的时候,我把家里的钟都停了下来。时间是早上七点。

    刚开始,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我一连睡了两天。没人叫得醒我,我会起来喝一些水,什么都不吃,然后又回到枕头上。现在我才觉得奇怪:我怎能睡得着呢?

    我朋友的丈夫临终时,对着我的朋友丢盘子,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可以这么年轻漂亮。而我丈夫却只是一直看着我。他在他的笔记本上写着:“我死了之后,把我的遗体火化。我不想让你害怕。”

    有谣言说,那些来自切尔诺贝利的人,死后的尸体也会有辐射。我读过有关那些在莫斯科医院过世的切尔诺贝利消防员的报道,他们被葬在莫斯科近郊的米季诺,他们的坟墓至今仍被视为有放射性。人们路过时会刻意避开,也不会把亲人葬在那里,好像连死者也畏惧这些人的尸体。大家都不明白切尔诺贝利是什么,只好任凭感觉臆测。

    他把在切尔诺贝利工作的白色衣服带了回来,一套带裤子的特殊防护衣。这套衣服一直放在我们的储藏室,直到他过世。然后我母亲决定:“我们要把他的东西全部丢掉。”

    她也会害怕。但我想留下这套衣服。这是不好的─我们家里还有小孩,所以我们还是把所有东西都带到镇外埋了起来。

    我读过很多书,我就生活在书堆之中,但有件事却是无法解释的。他们将骨灰坛交给我时,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用手抚摸他的骨灰,里面有小颗粒,像是沙滩里的贝壳,那是他的臀骨。在此之前,我抚摸他的遗物时都无法听到他的声音或感受到他的存在,但是现在我却感受到了。我想起他死后的那个晚上,我坐在他身旁,忽然间我看到一缕轻烟冒了出来─我在火葬场时又看到了一次─那是他的灵魂。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没看到。当时我感觉我们又见面了。

    我以前过得多么快乐!他去出差,我在家里,数着日子等他回来。我不能没有他。我们曾去看望他住在乡间的妹妹,晚上她妹妹说:“你的床在这个房间,而你的床在另一个房间。”

    我们都看着对方笑了─我们无法想象要睡在不同的房间里。我不能没有他,我跟他私奔了。他的弟弟做了同样的事。他们两人个性很像。但是现在如果有人碰我的话,我想,我只会不停地哭。

    是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的?谁有这个权力?

    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九日,他们拿着一张印着红色旗帜的通知前来,像是要征召他从军一样。(我们喝着茶,她给我看她的家庭照片和结婚照片。正当我要起身离开时,她拦住了我。)

    我该怎么活下去?我还没有说完,还没讲到最后。我曾经过得很快乐,快乐得跟疯子一样。也许你不应该写出我的姓名,有些秘密─人们只会在私下祈祷,轻声说给自己听。(停了一下)不,还是把我的名字写下来吧,写给神看。我想要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受苦?起初我以为我的世界会就此不同,变得黑暗且不属于我。是谁救了我呢?是什么让我重新找回人生?是我儿子,我和他的儿子。他病了很久,他已经长大了,却还在用五岁小孩的眼光看世界。我想陪着他。

    我希望能把房子卖掉,搬到诺文奇附近,那里有精神病院。他就在那里,按医生吩咐住在那里。医生说,如果要活下去,他一定要住院。我会在周末去看望他,他会对我说:“米沙爸爸在哪里?他会来吗?”还有谁会问我这种问题呢?他还在等爸爸。

    我会跟他一起等。我会轻声说着我的切尔诺贝利祷言。你知道吗,他是用小孩的眼光在看这个世界。

    ——瓦莲京娜·季莫费娜·帕纳谢维奇,清理人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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