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之死-官场情场两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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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风波

    庞科长终于被提拔做了办公室副主任,见了我们愈加没有笑容,而见了有用的人愈加笑容可掬。赵刚副主任接了庞主任的班,升为秘书科科长。庞主任来秘书科里的时间也少了,每回来时都是一脸副县级的严肃,背着手在我们面前转圈,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虽然与庞主任的办公室只有一墙之隔,但庞主任找赵科长时总是先打电话过来,总是会说:“让赵刚来我屋里一趟。”赵刚科长很郑重地拿上纸笔过去了,一会儿回来了,原来并无什么大事,不过是说些让科里的人早晨继续打扫好卫生,保持从前的整洁。

    有一次赵科长就在言语里流露出不满来,淡淡一笑说:“庞主任进入角色可真快。”又叹气说,“庞主任老是不放心,总觉得秘书科离了他就要塌了天。”

    我不以为然地说:“行政这活儿,一般来说离了谁地球也照样转。”

    由于晚上加班,我刚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庞主任就进来了,转了一圈儿说:“小马,你找找赵刚,叫他马上来我办公室。”

    我心想:“这时候上哪里去找?”我先是往赵科长家里挂电话,没人接,又往他岳父家里挂电话,老头子说没来这里。我只好如实对庞主任汇报。

    话还没说完,庞主任就用很重的口气对我说:“你无论如何,千方百计也要找到他,我有件急事要找他。”

    我突然想起来,临下班前综合科的小王说过要请赵刚喝酒。庞主任立即给小王打传呼。不一会儿小王就回了电话,果然是在外面喝酒,电话里就听到他的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大声问道:“谁?”

    我急忙说:“你赶快让赵刚回办公室,庞主任找他有急事。”

    小王满不在乎地说:“什么急事,啥事不是心急火燎的。”

    我只好耐心地重复一遍:“你让赵刚快回来就是了,庞主任在办公室里等着呢。”

    小王慢悠悠地说:“好,你别和庞主任说我们在外面喝酒。”

    我想了想说:“那么我就对庞主任说赵刚去他岳父家里了。”

    刚放下电话,庞主任就赶过来了。

    我连忙撒谎说:“赵刚去了岳父家里,马上就回来。”

    十几分钟后赵刚还没来,庞主任又过来催问了,并不耐烦地唠叨:“怎么还没来?”要我挂赵刚岳父家里,他要亲自问问。我只好胡乱在桌上翻,假装找不到电话号码。

    庞主任瞪着眼,用手敲着桌子说:“你咋就这么晕,咋就这么晕,什么时候你才能适应工作?”

    我心里火气直冒,当时恨不得把电话砸到庞主任头上。

    庞主任临走时气冲冲地说:“十分钟内你找不到他,一切责任你来负。”

    我又打了小王的传呼,可是钟表叭叭地走过了五分钟,小王还是没回话。我正要再call,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

    赵刚一脸酒气进了办公室,红着眼瞪着我说:“真是马槽里伸出个驴嘴,你管这闲事干啥呢,以后没事少到办公室里来。”他大概还嫌发火的力度不够,把手里的杯子砰地摔到地上,玻璃片在水磨石地面上刷刷滑出很远。

    这时小王进来了连忙说:“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庞主任也过来了,也没理杯子的声音,只是对着赵刚说:“你快过来,咱们说说材料的事。”

    我气得直喘粗气。

    小王安慰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就是这个熊脾气。”

    我委屈地说:“他太欺人。庞主任要找,我有什么办法?我非得找他问问他骂谁。他打我可以,骂我不行。”

    小王劝我说:“你可千万别,你为了弟兄们也别和他闹。”

    他劝着我出了门说:“你也太认真了,就和庞主任说没找到不就完了吗?”

    我骑着自行车回家,一路上让凉风一吹,倒也清醒了些,想起小王的话,觉得自己也确实太认真了。又想起某本书上说过,许多在行政上混的人,混不出名堂,不是因为不认真误事,而是太认真不会来事。我想自己这种谨慎认真,应该说是死板的个性,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

    闷闷地回到窄小的二室一厅,突然觉得房子宽阔得让人手足无措,我感到了深深的孤寂。站在阳台上,看到前面二楼里的长发女人穿了很小的上衣在厨房里梳头,胳膊抬起时,仿佛能看到饱满的前胸。我就呆了很久,意识到时,我感到有些羞愧,恨自己太无聊。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心因为孤寂而特别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声音。

    楼上一定是在洗澡,一会儿是拖鞋的声音,一会儿是撩水的声音,似乎还有那俊俏娘们儿的嬉笑声。我想,那个小娘们有一双大眼睛,双唇圆润,胸脯饱满,裸体的她那走起路来一定很风骚,一扭一扭的臀,一定是惊心动魄地丰满。我浑身禁不住一阵燥热。

    楼下的声音也那么清晰。说话的是一个尖锐的女声,她正把一串愤怒一条条甩给什么人,而那个人一直没有回应。这女的就越说越有劲,那个人终于有了回应,是个浑厚的男声,一字一顿地道:丢你娘个×。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吐出,我听到一声可算轰然巨响的陶瓷碎裂声。再后来一切归于平静,那个尖锐的女声从此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感到有些失望,象小时候看电影,突然停了电。

    我想和什么人说话。这人不是海梅,我说什么她从来不反驳,和自言自语没什么区别。玉仙呢?我一下才发觉,虽然和玉仙有过好几夜的肌肤之亲,但在一起时说的话实在很少。我们主要的是动作,完全用动作交流,语言处于一个很次要的地位。我思念她,也主要的是思念那些动作。我们通过很多信,但信里说了些什么?反来复去,其实只是述说彼此的想念。这使我明白了和玉仙在一起时那种隐隐的缺憾,以及我为什么这么快迷恋茹婷。茹婷虽然初中没有毕业,但她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

    我突然很想听到茹婷的声音,那时已经九点多了,但我还是跑到大街上,拔响了茹婷的电话。

    我急促地说:“茹婷,是我,我想听你的声音。”

    十一月的深秋,天色灰蒙蒙地亮开,路边盛开的菊花上有残破的蜘蛛网,几只麻雀从干枯的枣树枝上飞走。自从给茹婷留言后,她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以为茹婷一定把自己忘了,可是没想到她一接电话就哭起来。

    我说了许多想念她之类的话,在电话这头,我似乎可以感觉到茹婷把话筒紧紧地抵在耳朵上,嘴角微微漾开笑的时候有大颗的泪珠滴落下来。

    她抽泣着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给我电话了。”

    这个电话打了有十几分钟,旁边有个等着打电话的女孩急得直跺脚。

    我把发生的事给茹婷讲了,她劝我说:“你不该有这种想法的,今天的事你一点错也没有。庞主任叫你找,你就该找。要说有错错在赵刚。身为一科之长,素养这么差,他应该感到羞愧。明天醒了酒他应该向你道歉。你忍到这种程度,说明你素质够好的了,要是我早和他骂上了。”

    茹婷很会劝人,或者说我愿意听她的劝,后来心里就不那么憋闷茫然了。

    最后她哄小孩似的说:“别四处乱逛,回去好好看书吧。”

    我像个听话的孩子嗯嗯连声。

    第二天赵刚到办公室,果然向我道歉。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小马,昨天晚上的事别当个事了,我那杯子是摔给庞主任看的。”

    赵刚见我没吭气又接着说:“那人心理有些变态,平时我早就烦透了。他想把手下的人当橡皮泥,爱怎么捏就怎么捏。为不了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又是责任心了,又是为地级领导服务了什么的一大通屁话。为地级领导服务怎么了?那要给国家领导服务,那得怎么办啊?”他越说越有气,“你跟着那个人干,力有你下的,好你一点也落不到头上。咱写了材料,他从来不让咱直接给市长送,哪怕一个主持词,他也要亲自送给市长。要是写很好,他就说他费了多少多少功夫。要是哪里有点儿毛病,他就说这是谁谁写的,‘就是这一个地方我没看就出了漏子’,他只要让你去市长那里,一定是材料里有什么问题了。昨天晚上他叫我来干啥?就是把乡及乡以上工业利税数误用了地方乡及乡的数,改过来就完了,他非要我去给市长解释。当然,他能吃苦,早晨早早来改材料,连饭也顾不上吃,咱也很感动。可是他这么做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升官儿?”

    听罢,我也皮笑肉不笑地说:“没有,咱们都是同事,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36救美

    我开始进行中篇创作的尝试,晚上经常去办公室向微机里录入,而且每晚上都要和茹婷通电话。

    有时她会把电话挂过来说:“好哥哥,在微机前呆长了对眼睛不好,你要注意休息。”每次总使我心里暖暖的。

    有许多个晚上,我就在办公室里睡沙发,和茹婷通话一直到深夜一两点,话是越说越亲密。有一次十点多了,茹婷照例说:“好哥哥,不早了,你快回家吧。”语气很甜又带了撒娇的味道。

    我就按捺不住心里的冲动说:“茹婷,我说句话你别生气。”

    她顿了顿道:“你说吧,我不生气。”

    我就暧昧地说:“我想,想亲亲你。”说罢,我心怦怦直跳,只怕那边劈头盖脸说自己一顿。

    好一会儿那边没有声音,我试探着问:“茹婷你生气了吗?只当我没说好不好?”

    那边幽幽地道:“我没生气。”

    我真正的亲茹婷,大概是在二十天后。

    那天学校刚放秋假,海梅来了,吃过饭,我依旧到办公室里去,堂皇的理由自然是改我的中篇。到了办公室,我立刻给茹婷挂过电话去。

    茹婷慌慌地道:“你快上来,我怕死了。”

    那天和茹婷站总台的王小姐有事请假,就茹婷一个人值班。

    晚上当地有名的混子“王六子”约几人去喝酒。每回他喝了酒总要动手动脚胡说八道。平时和王小姐两人,王小姐能说会哄的,也不很在意他在嘴上手上赚点小便宜,茹婷也就大都没什么麻烦。今天她一个人值班,王六子进去时看她的那种色迷迷的目光就让她心底里发虚。

    我骑车上去,看她那么惊慌的样子就说:“没什么的,他敢把你怎么着?”

    茹婷悄声说:“他不是个好东西。他来我单位闹过好几回,借酒发疯,砸玻璃摔暖瓶的。我们经理也拿他没办法,他闹了,还要再请他一场酒。”

    我就干脆说:“那就让派出所弄了他去。”

    茹婷不以为然地说:“派出所也好好儿不管他,这样的人左右逢源,拿他有什么办法。有几回罚了他的款,可派出所的那些大盖帽儿见了他还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如今这世道都怕这地头蛇,好人都怕恶人了!”

    我坐在前台里面看电视。一会儿楼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茹婷的脸色就有些慌。我故作大大咧咧地说:“你看你,真是和老鼠见了猫似的。”

    刚说完,一个瘦瘦小小的三十来岁的男人满面赤红趴到前台上说:“茹婷妹妹,是你值班呢?”

    茹婷陪着笑脸说:“嗯。”并讨好地说,“少喝点吧,回去俺嫂子不让你上床。”

    那男的嘻的一笑说:“不让我上正好,我有的是床可上。你嫂子是求着我上呢。”说罢,叼着烟走了。茹婷作个眼色告诉我,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小六。

    我心里说:“连毛加屎不到二十斤沉的东西,怕他怎的?”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王小六和一个络腮胡子歪歪倒倒地下来了。王小六说要喝水,进了前台,络腮胡子将手伸出去摸茹婷的下巴,污言秽语中又夹杂着一声声口哨与浪笑。茹婷似乎见惯了这种场合,只是飞快用力将手拔开,转身离去。没想到王小六在门口拦住了茹婷的去路,他趁茹婷回头看我的时候,一把抱住了茹婷。茹婷脸色大变,在他手上狠抓了一把,气得嘴唇直打哆嗦,转身从窗台上抓过暖瓶向王小六扔去。王小六敏捷地一跳,全然不象喝了酒的样子。暖瓶落在地上砰的一声,玻璃片混在水里溅出很远。

    我看到王小六这么无耻,火就呼地蹿起来了,将茹婷拉到身后说:“茹婷你给我躲开。”又对王小六说,“你小子是不是人?”

    恶从胆边生,手里抓起吧台上的圆珠笔,我心里想,他但敢怎么着,就把他的狗眼挖出来。大概我脸上的凶恶非同一般,那个络腮胡子问:“你是谁?”

    我没好气地说:“我是茹婷他叔。”

    王小六就问:“亲叔还是啥?”

    我就恶狠狠地说:“叔不亲啥亲?”

    王小六说:“茹婷妹妹,我和你闹着玩的,你也太狠了。”

    茹婷气愤地说:“你这样我恨不得杀了你。”

    我挥手让茹婷闭嘴,对王小六说:“她一个女孩子家,你这样也太不象话。”

    那个络腮胡子说:“他喝多了,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俩是西边这村的。”

    我见好就收:“你们是当地的,更应该对在你们这一亩三分地上混的人好一点,女孩子出门做事不容易,你们这样叫我们家里人怎么放心?”

    然后我又佯装对茹婷说:“还不把地上收拾一下?你这脾气是越来越好了。”

    我向那俩人笑笑说:“这闺女打小就这脾气。”

    那两个人回楼上后,茹婷仔仔细细地洗了很长时间的手。

    茹婷说:“这混蛋别传染了我。”

    我不解地问:“传染什么?”

    茹婷哭丧着脸说:“这混蛋有那种病,他用了我们的电话我都要仔细清洗的。他一家人根本管不了他,他老婆更是连问也不敢问,随他在外寻花问柳,三五天就带个女的来我们这里登记住宿,还个个花枝招展一脸骄傲的!”

    直到九点多他们喝足吃饱,王小六出门时还和我友好的打了个招呼。

    茹婷非要送我回去,说:“我不放心,怕他们给你亏吃。”两人边走边说话。

    茹婷埋怨说:“你看现在是什么社会,我一个中学同学,在学校时天天连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可上回还带个不三不四的女的来住。”

    我笑笑说:“也许是他对象呢。”

    茹婷哼道:“什么对象,一见是我在吧台他脸色慌得那样。他的对象是俺的一个同学,哪有那么漂亮?现在真是感情泛滥又最没感情的社会。有谁还为爱跳楼,为爱割腕儿?我真是对任何男孩子都不敢相信的。”

    茹婷说完,我脸上有些发烫,眼前滑过玉仙躺在我的床上拘谨地扭动着身子的情形。

    到十字路口南边的桥上,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那里已算得上城郊,没有路灯。我们趴在桥栏上说话。话题当然有的是,不觉一个多小时。

    茹婷说:“马俊哥,你给我的感觉很特殊,有时像我爸,有时像大哥哥,有时又像小弟弟,总之我不想向别人说的话却愿意说给你听。”

    我把手轻轻搭上茹婷的肩头,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手指一次次去碰她的腮。

    茹婷推开我的手说:“你别老弄我的头发。”

    我挨在扶栏上眺望那一片星光霓虹,她则着贴近我的后背,双手整个裹住我,那种抱着婴儿般小心翼翼的姿势。她轻轻的叹息,把脸贴在我的肩上。我背对着她,细细的感受着她淡淡的呼吸,心里是一片澎湃的温暖。

    茹婷眼眶里闪动着一丝晶莹,声音中充满哀怨:“自从没了亲娘后感到爸是一天天地疏远她,调动工作的事自己跑,自己有病也没人问。我感到自己很孤单,特别半夜里醒来,常常感到自己无处可去,感到自己没有一个亲人……”

    说到这里时,茹婷已泣不成声。

    那晚不是十四是十五,在月光里,含泪的茹婷有了一种别样的动人。开始下夜露了,两人都感到冷,就回到茹婷的单位,轻手轻脚打开总台的门。里面有四把椅子,茹婷细心地将它们排列起来,半躺在我的怀里。我吻她的时候,她没有拒绝,而且两臂抱住我。茹婷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后,笑笑问:“你当初和海梅谁先亲的谁?”

    我撒谎道:“当然是海梅先亲的我。”

    幸亏屋里光线昏暗,看不到我的脸红。我解开她的纽扣,暗淡的光线里我看到了瓷器发出的细腻洁白的幽光。

    又过了一会儿,茹婷先笑了好几次——那笑极不自然,像干浆糊贴上去的,问我:“你结婚前是不是就和海梅‘在一起’?”

    我承认了,但我还是说:“是在结婚两个月前”。

    这会沉默了更长时间——那沉默让我有些心慌。

    茹婷脸上挂起僵硬的微笑:“你们不想要个小孩吗?”

    我老实地说:“要啊。”

    茹婷问:“什么时候?”

    我说:“已经有三四个月了。”

    茹婷勉强的微笑也做不出来了,质问我:“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们没有感情怎么会有孩子?你是不是觉得俺笨俺好耍?”

    “这话实在有些冤枉,两人是不由自主发展到这程度的,我的确没有什么预谋。”我说。

    茹婷并不听我无力的辩解,质问:“如果我非要嫁给你,你怎么办?”

    我稍微一想说:“怎么办?你以为我没想过?和她离婚。可是她正怀着孩子,现在让我提我也没法提啊。”

    茹婷突然间又象个温顺的孩子了,伏到我怀里拍打着我的胸脯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是我对不住她,是我害了她。你快回去吧,从今后好好待她……”

    她擦干了泪对我说:“你现在就走,从此不要再给我电话,咱两个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茹婷坚硬的一面。

    她打开门,一扫往日的温柔,几乎像赶鸭子一样将我赶出了门。

    37背叛

    那时天已经放亮,路边卖小吃的开始布置摊位。对茹婷赶我走,我心里充满了失落,但同时又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这样结束了最好,要不我怎样去面对玉仙呢?”我早就觉察,如果茹婷知道还有个玉仙,一定有一场不可收拾的风波。

    回到宿舍时,海梅没开灯,也没有吱声。我拉开灯,看到瘦小的海梅合衣蜷在那张宽大的床上。昨晚她一定等到很晚。我满怀愧疚地走近她,去摸她的脸,又摸到了一把眼泪。

    海梅并没睡着,就势攥住我的手说:“我昨天开始拉肚子,到现在没好。我担心咱的孩子。”

    我听了这话,更加不安和惭愧起来。

    我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背说:“没什么的,你别怕,过会儿我就给你拿药去。”

    海梅低沉着脸,问道:“是玉仙来了吗?”

    我很坚定的口气说:“没有,绝对没有。”

    那时,为了表达自己的愧疚,我以少有的温柔脱去了海梅的衣裳。把海梅裹到身下时,我说:“从此再也不要辜负善良的妻子了。”

    早晨醒来,海梅说:“这孩子又在动。”说着,把我的手按到她的大肚子上。我果然感到了那个小生命的动作,像刚睡了一觉在打一个呵欠。

    我突然冲动起来,一只手放在海梅肚子上去继续感觉那个小生命的运动,另一只手又探到了那个生命出口去。我说:“他就要出生了,我看看现在这里是不是大了些。”海梅的热情被我唤醒了,那个生命的出口象一朵紫红的花开放着,闭合着,开放时花瓣舒展得很大,我就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条粉红的生命通道的尽头,有一个梨样儿的隆起,那就是孩子居住十个月的宫殿的大门。我们都知道这时的禁忌,但都无力控制自己的欲望……结束时发现有淡红的血液。

    我们都紧张起来。我不想让海梅觉察到自己的慌乱,赶忙说:“可能不要紧,你过去问问对门的宁大夫。”海梅穿好衣服去敲宁大夫的门。

    我竖起耳朵听到宁大夫说:“不要紧,是快生了,你洗洗澡,去医院就行了,我这就打电话给妇产科说一声。”

    安排海梅住院后,我把二姐叫来。海梅开始有点阵疼。医生检查说:“早呢,最早也得明天下午才能进产房。”

    晚上我就回家睡,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我怕出什么意外,但又可耻地盼着海梅出意外,心想如果海梅真出了意外,那自己就完全自由了。我甚至想象着有一天能带着新人去海梅的坟上看她,想到她的种种好处时禁不住悲痛欲绝,想象着我身边的新人——一会儿象是玉仙,一会儿又象是茹婷——在劝我。

    第二天早上,我匆匆忙忙去医院,没想到海梅已经进了产房。

    二姐也着急地说:“你还不快点儿来,她就要生了,你快些进去。海梅问了好几遍了。”我茫然地走进去,海梅让我站在身边,抓紧我的手。

    医生不停地说:“再用力,再用力。”海梅额头上布满了汗水。医生说:“稍歇一会儿。”医生竟然让我摸海梅的乳头。

    转过身去,医生对身边的两个护士说:“这样有助于加快分娩,有些时候还很管用。”

    我不好意思地说:“医生,还是让我姐姐来吧。”

    医生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说:“别人不管用的。”那两个小护士就轻轻地一笑。在两个年轻护士面前,我有些尴尬,抚摸海梅时觉得十分别扭。

    这时医生对两个护士说:“真是很有效啊,你看她腹部的收缩很有规律,也很有力量。”

    海梅喘着说:“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医生就说:“那你就歇一歇。”又打发我跟着那个小护士去拿催生剂。

    我拿了催生剂连忙向回跑,还没进门就听医生高声说:“生出来了,生出来了。”

    我看到医生正从一团血肉里托起儿子来,他浑身沾着血,一脸皱纹像个小老头。护士拿了一根塑料管,放进他嘴里吸了几下,孩子就哇地哭起来了。

    海梅脸上绽出笑容来。护士放到小磅上称了称说:“三千二百克。”医生看了看海梅下身说,有点儿拉伤,要缝几针。缝完了针,我把海梅抱回病房。海梅说饿了,二姐已经买来了热稀饭,剥了鸡蛋喂海梅。

    我并没有喜得贵子的狂喜,甚至还有点儿遗憾。我漫无目的走到街上,看到公话亭时就忍不住拨了茹婷的电话号码。此前,我已经给茹婷拨过几回电话。一听是我,她“咔”地就挂断。茹婷身边有人,她故意大声地道喜,嘱咐买红糖什么的。

    等身边的人都走了,茹婷啜泣道:“马俊,如今你做了爸爸,有了名副其实的小家庭,从此咱两个到此为止,不然对不起孩子了。”

    我还厚着脸皮说:“茹婷,我还是和从前一样。我觉得和她长不了的。”

    茹婷生气地说:“你觉得,你觉得,老是你觉得。你觉得有什么用?现实摆在这里的,你总是不肯面对。是你忍心抛妻弃子还是我忍心伤害一个那么善良的女人?我知道没有亲娘的滋味,我不能再把这份苦嫁给你的孩子。”

    我慢慢地说:“茹婷不能哭的。”

    茹婷正要说什么,又来人要登记住宿,她这次干笑了两声说:“这样多好啊,就我说的那样儿。我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的。”说罢“啪”地一声就扣上了电话。

    三天后海梅出院,就回我老家坐月子。因为是个男孩,一家人皆大欢喜。面对一家人的喜气洋洋,面对襁褓里的婴儿,面对海梅一脸幸福,我果真收了心,心里想:“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这么一个弱小善良的女人,我又何忍把她们推到难测的人生风雨里?”

    海梅缝合的伤口有点炎症,我回城去问妇产科医生。医生说很正常的,只要把消炎片——复方新诺明研碎敷上就好。

    我就骑车返回,在过那段最陡最曲折的路时,我看到茹婷正坐在对面慢慢驰来的客车里,我太熟悉她那落落寡欢略带忧郁和高傲的神情了。

    茹婷同时也看到了我,招了招手。我看到刹车灯亮了,知道一定是茹婷要下车,就调头回去。原来茹婷是被同学约来郊外十里外的村子里玩的,那四个同学显然是卿卿我我的两对。半道上茹婷就兴致全无,干脆坐车回家。下了车又不想回家,实在不愿看后娘那永远小气的神情。找了家饭店,随便吃了饭,闲逛一阵又坐车回来了。说好在下面的水库边上汇齐一道坐车回郾城的。我骑车送她下去。等了个把小时没人影,茹婷故作惊诧地说:“这些狗东西是不是回去了?”

    我连忙说:“算了,别等了,我送你回去。”

    茹婷漠然地说:“不用的,有的是客车,你要急着走,就走吧。”

    我心里是想早些回去的,听茹婷这么一说,反而只好说:“我骑车子呢,早晚回去无所谓的。”我们下了大坝,到水边上坐着去。

    一到那遮人眼目的地方,我好不容易收回的心又不安分了。

    茹婷一会儿赶我走,一会儿又不让我走,不觉就日薄西山。最后我决定送茹婷回城。可是到了城郊,茹婷不让我向她单位的路上走,让我一直向南,向西,向北,向东,一路上茹婷迎风而泣。再回到去茹婷单位的路口,茹婷又让我送她回家。

    “那么晚了,回家是不合适。那么去哪里呢?”我心头几次滑过空空荡荡的二室一厅,但是我的思想不敢在那方面多作停留,我知道一旦进入那个小天地里,不知还会发生什么故事。

    我知道自己的脆弱。讨论一阵没有结果后,我终于说:“要不回西边我的家。你敢不敢去?”

    茹婷仿佛早想到了似的说:“怎么不敢?”

    我看到她的眼睛很亮。

    那一夜和玉仙的情形有些相似,但是茹婷并没有拒绝我。睡眠始终没有结成一张稠密的网,我和茹婷一次次地放纵。但对我来说,那欢愉实在是一种沉重,整个过程总是伴随着对玉仙的回忆,她们两个在我眼前交织着,重合着,分离着,使我有一种撕裂感。

    我给了茹婷一把钥匙,从此她隔几天就下来一趟。

    有一天她留给我一个纸条:

    马俊哥:我走之前,还想重复问了你好几遍的话:你是否在内心深处真正地喜欢我?我不求你的富贵,不求你的荣华,只要我的真心换到你的真心。既然到了这种地步,我无话可说,你如果说话不负责任,我亦无怨言,更不会纠缠你,一切都怪我太不知好歹。我很明白你的想法,这正是我的无奈。茹婷。

    这使我的灵魂受到一次拷打,有一段时间我甚感不安和羞愧,这离我几年前期望的理想自我相去太远。那时的我会无比鄙视现在的自己。然而发觉自己的变化也非自己所能左右。人都有欲望,但我们努力控制着它;人的灵魂深外都有丑陋,但我们极力与它搏斗。然而某种时候因某种原因,这种控制和搏斗放松了,灵肉裸露。这时人就会变得十分脆弱,身不由已,就如一个剥了皮的苹果,它想保持着它洁白的光泽,但它面对空气的氧化作用一愁莫展,变得黑褐难看。

    38露馅

    海梅借到郾城给孩子买奶粉为由,带着孩子到我的宿舍楼。下了班,我回宿舍后,看到海梅已经做好了饭在等。吃饭的时候都异常的静默,我仿佛都能听到自己巨大的咀嚼声。

    我说:“海梅,怎么不吃饭,想什么呢?”

    “你吃吧,我一会儿再吃。”海梅有气无力地说,然后再次沉默下来。我抬头,看到她红红的嘴唇宛若一块凄凉的伤口。

    我刚放下筷子,海梅就问:“这地上怎么有长头发?”

    “不是你的吗?”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海梅剪过发,不可能有长头发,于是笨拙地在地上搜寻着,一边说,“这怎么会?”

    海梅扬起手,提起一根很长很长的头发。我盯着长头发,盯着海梅,顿时无语。我一眼就看出那是茹婷的长头发,就用沉默代替了苍白的辩解。

    其实在这之前,茹婷就担心海梅坐完月子后要返回郾城,就再三嘱咐我一定好好收拾一下房子,别让海梅发现什么。我暗暗称赞茹婷的细心和精明,觉得她考虑的非常周到,所以那天我以少有的耐心,细致地将被子上、枕巾上的长发都拣了起来,挽成一团儿丢了出去。真可谓百密而一疏,我万万没想到,茹婷早晨曾在客厅里梳头,很可能有长发落到地板上。果不其然,海梅用笤帚一扫,全沾了起来,她收集了一小撮,专门放在一张白纸上。

    我见她不愠不火的样子,倒是一点也不慌了,甚至心中对海梅的平静有些不满:“你要是那敏感、泼竦的女人,你丈夫我也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地步。”

    看我坐在那里在愣神,海梅就将长头发收了去,扔在垃圾筒里。她以为我心里有事,或正在想单位的什么事,就什么也不问了。她小心地哄孩子,不让他哭叫,怕打搅了我。不知海梅是宽宏大度还是敢怒不敢言,那温顺贤惠的样子让我产生惶恐。也许是我和茹婷相处这一个月,俩人一见面就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已经习惯了。如今海梅回来却一下恢复到前所未有的寂静,我倒有些不适应。这才分开不到几天,我心里想着茹婷,脸色上写满度日如年的煎熬。

    到了星期六,我找了借口,瞒着海梅约了茹婷到水溪镇中心小学的宿舍。

    我以前在水溪镇中心小学住的那栋房子是老教室改造的临时宿舍,是那种典型的茅草房,窗户很小,比监狱的大不了多少,我调走后,就想着有一天也许还会来这里,所以就一直没把宿舍里自己堆放的杂物誊出去。我在想到这个计划前,当时还担心茹婷看了会取笑。却没想到茹婷开心地说:“好哥哥,我原以为在乡下有多苦,现在看来,要是咱们的家就是这里,那该多好。”

    我苦笑道:“住一次倒觉得新鲜,没什么,若住久了,你就不会觉得这里有多好。”

    屋里潮湿冰冷,我和茹婷就早早地钻进被窝。

    半夜里。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开灯,顺手拿过一本书来,那是一本小学教材,我立即感到一种浓浓的神圣感和亲切感在全身弥漫开来。几年前,我常常在潮湿冰冷的宿舍里备课、批改作业、写教学论文,手也常常冻得握不住笔,但那时我的心是何等的充实坦然。

    我翻到《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一页。这是我最喜欢讲的一篇课文。安徒生这篇凄美的童话每回都使我感动得稀里哗啦。我常常端着书一边放轻了脚步在教室里走,一边声情并茂地朗诵着,眼角灼热,心中酸楚。

    我悠悠地说:“茹婷,我给你读篇童话吧。”

    于是我披上衣服坐在床头,开始朗诵起来,可一时却找不到感觉。

    茹婷摆着手说:“不好,不好,咱们还是说说话的好。”

    我却不理睬她,继续读下去。这正是我的风格,一旦登上讲台,我眼里只有自己,台下的全是我的学生。就算台下的是教委主任也好,教育局长也罢,在我眼里都成了没有生命力的道具,我在台上挥洒自如。我似乎找到了当时的感觉,找到了安徒生童话故事的感觉。本来还撅着嘴埋怨的茹婷也安静了下来,靠在我怀里,津津有味地听着。

    我读完后,看到茹婷眼角亮晶晶的,她意味深长地说:“我觉得自己真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没有一个亲人。惟有一个亲娘,还像那个小女孩的奶奶一样属于另一个世界。”

    我拍着她的头说:“你就把我当你最亲的人吧。”

    茹婷点头头说:“我真是已经把你当作最亲的人了。我凡是遇着点事儿,心里一烦,首先想的就是你。”

    天空放晴,夜晚便可看到墨蓝色的天空,有几朵浮云离明媚的月亮越来越远,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疲惫地眨着眼睛。月光从门缝里、窗帘儿的边角里挤了进来。习习的凉风轻拂着山村的夜,万赖寂静,远处传来一种鸟儿断断续续的鸣叫声。

    茹婷说:“好哥哥,我好多年没看到这么好的月光了。”说完,爬起来伸手去抓墙上那一线乳样的月光。

    我凝望着月光,百感交集,我紧紧地搂住茹婷。照例是激情一夜,排山倒海,在热血沸腾的交融里,我们忘记了一切,让灵与肉一次次无拘无束的远游。

    茹婷眼睛里反射着皎洁的月光,娇媚的脸上爬满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她昂起头摸着我的下巴说:“好哥哥,你要听我的话,如果有那么一天咱们情断意绝了,你可千万不要再和别的女孩子这样了。”

    这句话使我想起了玉仙。我心想,自己对一个女孩已经这样了,我对不住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做爱的时候欲望像头野兽,吞噬了理智。可一旦风平浪静,沸腾的激情就随之哗哗流去,我又会跌落到铜墙铁壁般的现实里,跌落到洪水汤汤的不安里。

    第二天竟是一场出奇的大雪。我们坐火车回去。茹婷兴致勃勃看雪景,靠在车窗边,看白雪皑皑的山山岭岭,看袅袅炊烟升起的小村。我们都是出生在这种山峦叠嶂的小山村,平时感受到的只是它的贫瘠和苍凉,而今它们在眼里,却是一种别样动人的风景。

    到了城东火车站,茹婷不肯下车。我们就一直坐到这次车的终点站——永安。两人到市区里逛。走在地下商场的入口时,我被一架电动飞机吸引住了。茹婷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笑说:“你就给凌凌买一个吧。”我心里十分想买,但又怕茹婷想多了,佯装不愿买。没想到茹婷却掏钱买下了。我知道,反是茹婷想做的或决定的事,我是拗不过的。

    在回去的列车上,俩人的心情陡然沉重起来。茹婷见列车员不在,便纠缠着我,让我在茶几边缘的吕片上刻上我们二人的名字。

    “几十年后当我老了,我自己要来找这些字的。”茹婷说时泪眼迷蒙。

    我顺嘴说:“咱俩一块儿来。”

    茹婷的脾气反复无常,这一会儿又生气了:“不会的。都别做梦了,你离得了妻子,离得了儿子吗?你看今天你在玩具飞机前那愣神的样儿,我知道你想你的儿子,当时,我心里觉得好难受,我是在犯罪啊。”

    我依然哄她说:“我对凌凌真是没什么感情,看见我和看见别的婴儿没什么两样儿,我叫谁爸我也没什么。”

    茹婷眉头一皱,怀疑地望着我说:“真正是昏话。那么等他长大了呢?——再说你也不用不承认。想儿子是正常的事,你要真无情无义,我倒不敢和你在一块儿了。咱俩还是慢慢分开吧,这是早晚的结局。”

    我无奈地看着她说:“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放弃了?”

    茹婷的语气似乎坚定不移:“我说过好多遍了,咱们走到这地步,全是我自愿的,以后我吃苦受罚,也全不怪你,也不要你承诺什么。如今的社会真情太难寻,我如果得到了你的一份真真诚诚的爱,付出多少也是值得的。”

    到站后,我坐环城车走了,茹婷固执地踏着雪回单位。我不愿意,但也很无奈,我心里有一种把无助的茹婷扔到雪地里的感觉。

    海梅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决定带孩子回沙河乡自己家。

    她竟然善解人意似地对我说:“看你天天哎声叹气的,我心里不知多难受。也许离开一段日子会好一点。再说也省得你爹娘想孙子吃不好睡不好的。”海梅料到我已经变心,她也许是想以她的怀柔和宽仁来感动我,让我回心转意。

    我自然不会顾及海梅的用心。海梅走后,我又和茹婷成了一对同起同落的鸟儿。我明知道这是不可为而为之,但就是无法摆脱对茹婷那熊熊的欲望之火。

    有一天,茹婷在电话里对我说:“好哥哥,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从没给俺买过小礼物。那你给我钱,我自己买也行啊。”

    我狠了狠心,拿出一百元钱给她送去。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自己这不是花花公子吗?自己的父母有时连买油盐酱醋的钱都没有。我突然又想自己是不是并没有真正认识茹婷,她其实做了个套子,只是该到收绳子的时候了?

    39纠葛

    下午快下班时,我接到玉仙的电话,她已经在我宿舍里了,让我回家吃饭。这才让我突然意识到了玉仙的存在。

    我心里担心,就怕让茹婷突然撞上了。我连忙回宿舍,在路上给茹婷挂电话,我想编造个谎言以防止茹婷突然来找我。接电话的是茹婷的同事王小姐,说茹婷去了她大姨家。我心中一惊,她说去大姨家,这个正是茹婷在单位惯用的借口,茹婷只要对单位的人说要去她大姨家,那肯定是去我的家里。

    我因此不敢回家,一直站在宿舍区外的南北路上等茹婷,想如何处理这件棘手的事。

    果然,一会儿茹婷来了,兴高采烈。

    我撒谎道:“海梅的弟弟今天来医院学习,晚上可能要过来家里。”

    茹婷听罢,脸上洋溢的笑容渐渐退去。

    她说:“那我就不去了。”

    茹婷拿出一个塑料袋说:“你快过生日了,给你买了身衣服。你回去穿着试试。这是我早就相中了的,那天因为钱不够,才和你开口要,你送来的一百块钱,我全都花在买礼物了。”

    我听茹婷这么说,望着她神情的眸子。我为自己中午的想法感到羞愧,心里骂自己是个小男人。我执意要陪茹婷去饭店吃饭。

    茹婷认真地说:“海梅她弟来了,你不回家像什么?”

    我镇定自若地说:“他们学习班管饭,他只是来我这里住几天罢了。”

    茹婷只好随我到了饭店。

    茹婷笑眯眯地说:“你就要过生日了,喝点儿酒吧。”

    我要了啤酒,斟了两大杯。茹婷也喝一杯说:“我自个儿酿的苦酒自个儿吞下去。”她喝了一大口,呛得直流泪。

    喝了一杯好像就醉了,茹婷大声说:“平时进出你家的门那么随便,我几乎把它当成我的家了,受了什么委屈,有了什么烦恼,到你的床上躺一躺,让你抱到怀里就什么也忘了,今天才突然醒悟,原来你的家,其实离我很远很远。”

    玉仙眼见菜都凉了,我还没回去。于是自己也没心思吃,呆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多我才回来,一身酒气,手里还拿着一件衣服。

    玉仙着急地问:“说好了回来吃饭的,怎么就不回来了?”

    我还是那句话:“海梅的弟弟来学习,晚上叫我去喝酒了。”

    玉仙又问:“你手里的衣服是什么时候买的?”

    我说:“有好几天了,放在办公室里,总是忘了拿回来。”

    玉仙笑笑,从包里拿出一件灰色的毛衣:“你快过生日了,我给你打了件毛衣,你试试穿合适不。”

    我接在手里,看着毛衣入神了。玉仙推了推我说:“你想什么呢?快试试啊。”我套到身上,不大不小正合适。玉仙左右打量着,满意的眼神露出喜色。

    玉仙问:“海梅的弟弟和你说什么了?”

    我莫名其妙说:“就是喝酒,没说什么。”

    玉仙又问:“那你是怎么了?在想什么呀,失魂落魄的样儿。”

    我回过神儿来问:“玉仙,你如果找对象的话,有什么条件呢?”

    玉仙想了想说:“他的力气要大,我走累的时候要有人背!”

    我憋了几分钟,闷闷地说:“你这条件,恐怕只有猩猩最合适。”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玉仙一时惊诧,仔细想了想,然后也笑起来。

    我望着她灿烂的笑脸说:“玉仙那就是我最合适了。”

    玉仙笑道:“我就找猩猩,我就找猩猩。”

    我有点得寸进尺,厚着脸皮说:“玉仙,我想给你洗澡。”

    玉仙的飞红了脸,一本正经地说:“不用的,我刚洗过了,我们干的活儿脏,每天都洗澡,这你是知道的。”

    我说:“那都是你自己洗,让我给你洗吧。我想为你做点儿什么。”见玉仙没说话,我倒了一大盆水端进卧室。

    玉仙撅着嘴说:“哪有男人给女人洗澡的?让你改下坏毛病你也不改,我不理你了。”

    我见玉仙不愿意,索性卷起裤子,把脚伸到了盆子里,也不说话。玉仙见我低头不语,只是用脚板拍得盆里的水哗哗响,都溅了出来。

    玉仙一直追问:“你在想什么,为什么回来后就静不下心来。”

    我说:“我什么也没想。”

    玉仙怀疑地口气说:“一定是海梅弟弟说了你什么,你在想海梅和凌凌吧。”

    我说:“玉仙,我真的没什么事。这么久了,你总是和我保持着距离,但是我就不明白,你凭啥又对我这么好,你这么做值得吗?”

    玉仙脸上泛起无奈的表情,她说:“其实我心里也是有你的,但是我不能和你有什么,因为我不能对不起海梅嫂。你们还有一个孩子,他还那么小。所以,你更不能对不起海梅。”说着,玉仙的眼睛湿润了。

    我似乎明白了玉仙的心,就问:“玉仙,这么说,你是爱我的对吗”

    玉仙默默地点头。突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洁白细腻的瓷器,一只美丽的大花瓶,倒下去,倒下去,在地板上摔碎了。在花瓶摔碎的那一刹那,她眼前幻化出海梅痛苦而又无奈的目光,还有那满脸的泪痕。

    她感到心一阵剧痛,扶着床沿哭着说:“我想离开你,可我又做不到,真是没出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对不起海梅嫂。有时候我在想,这是你和海梅嫂的家,我凭什么要来这里,我算什么,本来到了这里是不想进门的,几次犹豫着,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进来了。我们不能再伤害海梅嫂了,我明天就走。”

    我说:“玉仙。你的心我都明白了。我不会伤害你的,现在什么也别想了,早些睡吧。明天你还要早早去上班呢。”

    玉仙听话地点点头,然后和衣躺下。我侧过身子睡去了。

    那天夜里,玉仙梦到自己披上了洁白的婚纱,在人海里低着头娇羞地向我走去。米兰婚纱的质地,样式和精细的做工把女人的情调与美丽演绎到了极至。我给玉仙选的是有点古典意味的奶白色,可可坚持说雪白低领更适合玉仙。

    玉仙微微一笑,最后接过可可手里的那件婚纱进了试衣间。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像降落尘世的天使,恍惚地觉得五天后站在牧师面前宣誓的是自己,上帝会与许多人一起见证自己的幸福,那么真切那么坚定。忽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要从胸口喷涌出来,微微张开嘴,面前纯净的镜子上就开出一朵红艳的花。

    突然间海梅跑过来了,海梅一张脸异常骇人,完全是个没有血肉的骷髅。

    玉仙说:“嫂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可是那个骷髅还是一步步地向她逼近。

    玉仙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心惊胆战缩到我怀里,正想对我讲刚才那个可怕的梦。

    我安慰她说:“别怕,只是个梦。”

    又一看表说:“坏了,快七点半了。我要去上班了,今天有要紧的工作,你收拾好了,就自己去上班吧。”

    在我就要出门时,玉仙低声说:“我往后不来了吧?”

    我轻轻地拍拍她的头说:“要想我,你就来吧。来前一定先给我电话。”

    40裂痕

    玉仙走了。她很快从我的视野里和脑海里消失。紧接着,我的生活完全被茹婷占领。

    我穿上茹婷买的衣服,办公室里人人都说好。

    茹婷又打电话提醒我:“对人要不亢不卑。你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讲智力又不比别人差,你在全国级报刊上发表过文章,别人有吗?人要先看得起自己别人才看得起你。往后你给我昂首挺胸走路,见了谁也要不亢不卑。该干的干好,不该干的就推出去,不惹事生非,可有了事也别怕事,得了理也不要让人。”

    同时又督促我勤洗衣服,勤刮胡子。就这样,我被她逼得发生了很大变化,想到将来有这样的女孩子做妻,心里对什么也都添了份自信。原先找行政科的公务员都有些不自然,如今见了办公室主任也大方了许多。

    茹婷单位搞了一点小改革,她和王小姐轮流工作一天休息一天。茹婷就几乎每次休班都来我家里。她收拾一下房子,就躺在床上看书。一进门,她什么也不让做,要我先抱抱她亲亲她,两人真正是形影不离,俨然成了小两口。我去客厅她也跟到客厅,我去厨房她也跟到厨房,追着我说话,我也变得极温顺随和。

    尤其在那件事上,我们做得比任何时候都好,酣畅淋漓。每次面对她玲珑的身材和闭着眼睛沉浸在迷醉里的神情,总是有着无尽的欲望。那些日子,我曾经想,有些女人,比如和海梅,一辈子恐怕也不能给我这样的收获。

    我认为优秀的茹婷激发了我的热情和灵感,我觉得在小说创作上自己突然得道,自信只要写下去就一定能够成功。

    我对茹婷说:“我和海梅离不了,最根本的问题是钱。如果我有很多钱给海梅,她和凌凌未来的生活都有了很好的保障,我自然也减轻了内疚,海梅心理也能够平衡,我们的问题就能和平解决。”

    我向茹婷算了一笔帐:“一个月写3万字,一年就能写30万,千字30元,就是近万元。我拼命地写,不用几年,就能改变目前的经济状况。”

    市场上开始卖一种升档的学习机,配了软驱,和微机兼容,完全可以用它打文件。价格只有八百。我很想买,可是手里没那么多钱。一次次向茹婷说起这件事,有一天,茹婷就递给我六百块钱说:“你添上点儿快买一台吧,省得天天往办公室里跑。”我喜出望外,立即去买回来。有了学习机,真是省时省事多了。那些天,我的脑子特别容易冲动,随便看一篇小说就能受到启发,每天都写到十一点多,早晨就到办公室里输出来,那些日子里我感到少有的充实快乐。

    召开全市经济工作会那天,我要到会场去发材料,材料还没发完,就有电话找我,接起来是茹婷。

    茹婷慌里慌张地说:“海梅来了,让我碰上了。”

    我的心一下提起来,担心她俩要是正闹起来,那可就是难以收拾的局面。

    我想了想说:“不管她说啥,你只作没听见,再过半个小时我就回家。”

    在会场发完材料,我向赵科长撒谎说有个亲戚住院了,就匆匆骑车向家里跑。一路上提心吊胆,我脑子里浮显出回到家后迎接我的是血流成河的场面。

    我想:“茹婷脾气急自不必说,海梅软弱可欺吗?不,她心底里埋着深深的自卑,正因此她有着极强的自尊心。如果伤她太狠,善良人的疯狂更加可怕。”心里这么想着,已经不寒而栗了,上楼梯时双腿都有些打颤。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打开门,房间里静悄悄的,竟然没有一点儿碗破杯碎的痕迹。只有茹婷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垂泪。

    茹婷有点感伤地说:“海梅已经走了,她是来给凌凌拿衣服的。”

    我松了一口气说:“你紧哭个啥,她说你什么了?”茹婷摇摇头。

    茹婷怪模怪样地一笑——我看到那样儿的笑,心里直发虚。

    茹婷怪眉怪眼地问:“俊哥哥,你认识玉仙吗?”

    我马上意识到海梅和茹婷说了什么,随即镇定自若地说:“怎么就不认识,我们在一块儿教过学的,曾经是同事。”

    茹婷冷笑道:“不止是在一起教过学吧?是不是还在一起睡过觉?”

    我马上辩解说:“你别胡说八道好不好,她还是个小孩子。”

    茹婷端起杯子喝口水,瞥他一眼说:“你这种人,我还不知道,你还怕小?怕是越小越觉得有滋味儿。”

    我无话可说,装作气呼呼的样子给她看。

    没想到茹婷并不打算放过他,又接着责问:“你说呀,平时那么能说会道的,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让我说什么?!”

    茹婷故作轻松地说:“就说说你怎么跑那么远去看她。呵,可真是浪漫,你也不想想你是啥东西,跑那么远去看一个小妮子。你倒是给我说说她什么样儿,等我见了她好好儿地和她亲热亲热。”

    我盯着她慢慢说:“你别想多了,她不过是在外面打工,很想家,作为同事,我有时候去看看她罢了。”

    茹婷立即拉下脸说:“你可真会说,她想家你去算啥?你是她的家?”

    这会儿我只恨茹婷的尖刻和霸道。

    我自知无可挽回,用一种妥协的语气说:“好了好了,我什么也不说了,说什么也是错的。”

    茹婷冷笑一声:“不说干什么?我还想听听你们的风流情事呢。”

    见我靠在沙发上不作声,茹婷“哗”地一声将一杯水泼到我的脸上。

    我衣服上全是水,怒火一下就蹿了上来,本想挥拳过去,可能是作贼心虚的缘故,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我压低嗓门说:“我告诉你茹婷,一句话,我和她什么事也没有。你要再这么不听人解释,那就算我看错了人。”

    茹婷死声咷气起来,大骂道:“我才算瞎了狗眼,我告诉你马俊,我可不是什么风流浪荡的女人,随随便便跟你上床的。今天我才算看清了你,从此我不认得你,你也别认得我。”茹婷说完摔门而去。我又惊又愧,恨海梅多嘴多舌。

    心里正想着,茹婷又咚咚跑上楼来说:“你把我的东西都还给我。”

    我问她:“啥东西?”

    茹婷没好气地说:“我在泰山买的那个小东西。还有我的照片。”

    我没好气地说:“都在办公室里,我过一天给你送去。”

    说着,我突然抱住她哀求道:“茹婷,你别再闹了好不好。”

    茹婷生硬地推开他说:“少给我来这一套。这个星期内你不给我送去我就去办公室找你。”

    我心力交瘁地说:“好了,我一定给你送去就是了。”

    茹婷走了,我躺在床上,因为羞愧和紧张而满脸发烧。他自言自语说:“骂得好,总算有人给我泼冷水了。我这一年多干的什么?怨天尤人,以工作不顺心为借口放纵自己罢了!”

    第二天,我把茹婷的两张照片,还有那个小瓷玩艺儿一块儿装到信封里,准备给她送去。到了影剧院门口,看到有卖“新疆苟杞”的,他猛然想起茹婷最近总是喊腰疼,显然是肾虚。我就买了几两,把老头所说的“苟杞粥”的做法仔细地记在纸条上。

    进了茹婷工作的酒店,那时她们的服务总台已经撤了,连饭店一同承包了出去。茹婷她们都去了二楼服务室。我把信封托给饭店前台上的那个女孩子就走了。对过于聪明的茹婷,我有着深深的无奈。

    41冷战

    进入腊月下旬,办公室庞副主任又升为办公室主任。整个人事上有了微妙的变动,秘书科的赵刚副科长也荣升为科长。

    庞主任组织秘书科全体开了一次会。会上庞主任点着桌子强调年底工作的重要性,又下达了新一年的工作重点。参加会议的人埋着头,不停地在本子上记着,只有我看着庞主任,不停地点头。

    会上庞主任指桑骂槐地说:“我们有些同志现在变得很懒散,毫无纪律可言,上班时间说走就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这样下去,秘书科成了啥了?要你们来就是要认真做事,不是要你们来在这里一张报纸一杯茶地混日子,要你们来就是为领导层服务,你们要拿出点能证明你们真才实学的东西,千万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见赵科长正在叭叭地吸烟,庞主任话峰急忙一转说:“有些同志整天无所事实,不是喝酒就是抽烟,把个办公室整得跟个锅炉房似的,像个什么样子!”赵科长偷偷瞥了他一眼,这才慢悠悠地把烟蒂踩到脚下。

    庞主任扫视了一下大家说:“不能掉以轻心,要时刻保持清醒头脑,现在正是年关,领导们有许多重要的报告和讲话,正是弓弦紧绷的时候呢!你们都要打好年关这一仗,再接再厉,与时俱进,争取明年的工作再上一个新台阶!”

    会议结束后,庞主任把赵科长叫到他办公室去了。其他人又埋到了报纸堆里。我心里装着给茹婷送照片的事,根本就无法静下心来写材料。

    正要准备走,赵科长进来敲了一下我的桌子道:“庞主任叫你呢。”

    我顿时心里又紧张起来。带着烦躁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庞主任的办公室。

    进去后,庞主任眼皮儿也没抬一下就说:“小马,坐,坐下。”

    我以为又犯了什么错,也不敢坐下,就试探地问:“不了,我站着就好。”

    庞主任抬起头来看看我说:“叫你坐你就坐,怎么还像个学生似的!是不是当老师时站惯了?”

    我慌忙坐下。

    庞主任呷了一口茶说:“小马啊,其实你是有才的,就说咱们秘书科,除了我,谁还像你一样在报刊上发表了那么些文章?显然不可能嘛,那还要看一个人的文字功底怎么样呢。”

    听了这话,我有点受宠若惊,但又拿不准庞主任确切的意思,以为这是庞主任旁敲侧击,于是我忐忑不安地站起来说:“那些巴掌大的东西都是些没用的,我一直没有再投稿了,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工作。”

    庞主任瞥了我一眼,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边上,显然不高兴起来:“小马啊,你这显然是不满我上次批评你。你这个人就是死脑筋,不该弄的时候你弄,该弄的时候你又不弄了。谁说那些巴掌大的东西没用?谁说那些没用?其他人想有还没有哩!”

    听了庞主任这一席话,我顿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庞主任见状马上说:“该写的时候你还得写,该发表你就发表,这是你的自由。不过不要在工作时分心就行了。”

    我摸了一把泪,听话地点点头。

    庞主任这才接入到正题,迅速拿出一摞文件说:“小马,我这里有几份文件,你拿去看一下,市长的新春茶话会需要一份有力度的材料,还有春节广播电视讲话稿,你把它们尽快写出来,这是非常重要的,你们一年的工作成绩就全靠它了!”

    我正要说什么,庞主任就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拍着我的肩头温和地说:“相信你一定能出色完成任务。”

    我只好拿着材料,有点恍惚地走出庞主任的办公室。

    花了近三天的时间,我终于备好市长的新春茶话会材料和春节广播电视讲话稿。我认为这次是我最卖力的一次,撰写材料和讲话稿时基本上没有遇到困难,下笔轻松,语言流畅,我相信庞主任看了一定会满意。

    连日来单位基本上无事可做,主要的事情就是分分年货。

    到了腊月二十七,年货也分了好了,我要回老家,就提早一天走了。我留下一桶油和十斤鱼,将别的年货都拿回老家去,零零碎碎也有四五十斤沉。下了汽车,还要走八九里路才能回村里,我就干脆寻了一根粗些的树枝儿挑着走,来到村里顿感蓬头垢面,全没了一点儿市政府工作人员的派头。

    走了几步恰巧遇见了海梅的大姐夫,匆匆忙忙赶上来。他在煤矿干临时工,矿上也放了假,车子把上挂满了年货,他笑呵呵地对我说:“你别挑着走了,怎么说也是政府的人,也不怕村里人看了笑话,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回家放下东西,再来接你。”

    我就在原地等着,过了一会儿,海梅的大姐夫才迎出来了:“一天都没吃饭,怕是饿坏了,先回家吃了口饭。”说着,接过我的东西背着去了他家里,他简单炒了两个菜喝酒。海梅的大姐和海梅一样,模样儿生得黑黑矮矮,一看到她,我就想起海梅来。

    三盅两盅就喝红了脸。

    正喝着,突然海梅进来说:“我听说你来了,拿得东西很多,就来迎迎你。”

    我没有理她,一屋人也许觉察出了什么,特别是海梅大姐,对我虎视耽耽。

    海梅突然跪到了地上放声大哭说:“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

    我方才还冷硬的心陡然被海梅发自心底的悲伤软化了。

    我连忙拉起她来,也禁不住落下泪来。海梅的大姐一边劝一边拉着海梅出去了。

    海梅姐夫问:“你们闹矛盾了?是不是说过离婚之类的话。”

    我毋须置疑地说:“不是说过这样的话,我是想真得这么做。”

    海梅的姐夫是个木讷的人,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我,只是连连叹息道:“为了小孩,你们就凑合着过吧。”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海梅才回来,找了辆自行车。海梅的大姐夫将我带来的年货绑在车座上,又拿绳子捆了几圈儿,笑着说:“政府的人就是好,过年还有国家发年货,我地天哪,这么多东西,要买的话得花多少钱呢。”我笑了笑,没有答话。

    海梅的大姐就说:“我推着车子,你们俩就走着回去吧,路也不是很远的。”

    半路上,我咬牙切齿,尖锐地对海梅说:“那天你和茹婷都说了什么?”

    海梅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似地说:“没说什么。”

    我想起那天被茹婷数落得狼狈像,心里对海梅直冒火:“你以为激走了她你就胜利了?”

    海梅不说话,只是嘤嘤地哭。腊月的风很硬,她在风里流泪。

    我又心酸了,亲切地说:“别哭了,风这么冽的,你小心皴了脸。”

    回到家后,我的爹娘见俩口子都来了,都很高兴。爹忙着卸年货,娘忙着张罗晚饭。我和海梅没吃多少就饱了,然后一家人坐在饭桌前谈话。

    晚上睡觉,我仍然不理海梅,海梅凑到我身边说:“我不反对你交朋友,我知道你一个人心里孤独,可是咱们凌凌不能没有亲爸啊。”

    海梅的话一出口,我更加生海梅的气,心里想:“如果你海梅也能强硬点,也能像茹婷那样对对我不依不饶,我也许不敢对别的女人存任何想法的,要怪就怪你是个软蛋儿。”

    海梅把身子贴过来抚摸我。我知道她的意思,因为心里还有气,就没好气地推开她,她尖叫一声,疼得泪都下来了。我吃惊,掀开被子一看,她的两个膝盖都磕青了。我也就不好再强硬,只好跪到她的两腿间,就象临分娩前那次一样,小心翼翼地要了她。我自认为,安慰一个女人,这是最有效的捷径。海梅长长舒了口气睡着了,而我又开始想念玉仙和茹婷。

    第二天下午,海梅的大姐和海梅弟弟来到我家,进门就对我爹娘说:“马俊他打算怎么办。”

    我爹娘还蒙在鼓里,听了这话,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海梅的弟弟说:“大娘,俺姐夫要和俺姐离婚呢。”

    我娘一听,嘴角抿了抿,一脸无辜地说:“表侄,他凭啥离婚,闺女又没有一点儿坏,他凭啥离婚呢。”

    海梅的大姐则一再逼我说:“你打算怎么办,你给个实话。”

    我娘不断劝解说:“侄女,咱这样的家庭,你别信别人的话。”

    海梅的大姐说:“我一点也没说假话,那个女的家是哪里我都知道。”

    这时,邻居都在竖起耳朵听。

    我索性说:“你知道?那你去把她给我拽了来。”我只咬住这一句,一遍遍地说,“你去把她给我拽了来。”

    这时,海梅出来劝说:“姐,你们都别说了,你们不知道实情的。”

    海梅大姐和弟弟都软下来,劝我说:“为了孩子,为了父母,好好过日子。”我听人说教听够了,用沉默来回答他们。

    腊月二十九。我去大哥家里探望。我的大哥因为先天性近视,三十多了才结婚,大嫂身体矮小多病,侄子飞龙眼睛几近失明,十几岁了还未出过院子。一家三口全靠大哥干建筑挣个零花钱。前些年大哥也想过摆脱贫困的办法,先是养猪,后是养羊,到头来也没赚到钱,反而赔了几百块,日子就一直很紧巴。他住的是爹娘住过的老宅子,土砌的院墙被雨水冲的沟壑嶙嶙,土瓦房的房脊上一排瓦松旺盛地繁殖着。几十年前的斑驳的黑漆木门,门上的玻璃坏了几块,就钉上塑料布挡风,屋里破破烂烂,零零碎碎。

    我进门时大嫂正在烧火做饭。大哥正趴在桌上摆弄收音机。十几年前,大哥自学过修理收音机,等他能把没声音的收音机弄出点声音来时,收音机早已淘汰了,偶尔会有老头、老太太找他修理收音机,也不过是赚包烟抽。但大哥一直没有放弃,有时候他几乎是自告奋勇打听哪个老头、老太太的收音机坏了,免费给人家修理。我知道,大哥就像我写作一样,不过都是逃避现实的手段而矣。

    侄子听出是我的声音,就说,“三叔,你来了啊。”

    我有些难过,对他说:“你怎么躺着?”

    侄子病怏怏地说:“三叔,我感冒了。”

    我过去一看,被子上全是血,于是惊呼一声。

    大哥急忙过来趴到被子上看了看,抬头就骂起大嫂来:“我瞎你也瞎了吗,你刚来看了,你就没看见?恨起我的劲儿来,我磨磨刀子杀了你!”

    我劝大哥说:“别急,快端盆水给飞龙擦擦脸。”大嫂颤抖着双手端来水,我给侄子去擦脸。

    侄子撇着嘴不敢大声哭,小声说:“三叔,看看眼,得看看眼。”

    我知道人们平日就对他说:“你三叔有本事,让三叔给你看看眼。”

    马家老老少少都是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的。

    大哥知道了我和海梅的风波,就劝我说:“老三,你混到这一步不容易啊,好赖你在外头撑着的,俺在家里怎么难也罢,心里总有个底。你要混不好,咱马家就塌了顶梁柱了。”

    走时,我给大哥留下五十块钱,大哥却一直撵到门口说:“老三,当哥的不能帮你,还要花你的钱,你这是打哥的脸哩。”

    四十多岁还在外干建筑的大哥几乎为这五十块钱落下泪来。

    村里没有现代化通讯设备,但这并不防碍信息的快速传播。我和海梅的事几乎家喻户晓,我去拜年,几乎所有的人都拐弯摸角地劝我:“就是为了孩子,也不能毁了这个家。”

    久而久之,我也听得不耐烦了,过了初二就想走。我娘就不高兴,当着哭哭啼啼的海梅的面儿发牢骚。

    海梅也来了气,对我说:“你要走也行,儿子也没人管,你上班我也要上班,不如你也带带儿子,让他跟你去城里吧。”

    我先是不愿意,见海梅拿儿子威胁自己,索性就说:“带就带,没有你我也能带好儿子。”说完,抱起儿子就走,我娘拦不住,取了我爹压在柜底一直都舍不得穿得羊皮袄给孩子裹上,就任我抱去了。

    坐车返回城里的家,在昏黄的台灯下,我感到着城市的夜空传给我暖暖的气息,慵懒的风,闪闪的霓虹灯,闭上眼睛就可以感受到窗外那个城市的一切。

    儿子睡着了,我将他放在床上,盖上被子。我躺在沙发上,枕着胳膊望窗外。外面下着小雪,阳台的门没有锁上,被风吹动了不时地发出“吱吱呀呀”的细微声响,我靸着拖鞋去把门锁上。

    还没过两天,海梅就想儿子。到了晚上又放心不下,又急着要到城里看儿子。只到晚上十点多才赶到城里。刚上楼梯就听到儿子在哭,海梅心里咯噔一下,推门一看,只见桌上放着两个方便面桶,书本、筷子、咸菜满目狼籍,儿子一脸泪水的缩在墙角,我则躺在沙发上直吸闷烟。

    “你怎么才来?你在乡下好好教你的书,一边带着孩子不是很好吗?再说你妈也闲着,带带孩子也行,再不行你就送给我妈带,没想到你却是这么不通情达理,你知道我每天都工作,忙得要死,晚上还有十分重要的应酬,你却让我带儿子来,你这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吗?”我气急败坏地说。

    “你到底想要怎样!”哄好儿子已是半天,我突然对她大吼,并且不安分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额上的几根青筋粗粗地暴露出来,小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会儿将地板踩得咚咚响,一会儿又将桌子拍得震山响,只没完没了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海梅听说,也按捺不住,就回了几句说:“为什么?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做家务的机器,我也是人!也需要自己的自由空间!”

    “自由?自由就可以不顾别人的死活?我可以饿死!儿子不能活受罪!你知道我一个大男人又不会带孩子,你这是故意整人!你以为你整得是谁,你整得是儿子!”一贯善于说理的我似乎失去了理智,对海梅咬牙切齿。

    海梅很快被我得一番话激怒了,泪水在眼里直打转,面对我一直不依不饶的攻击,海梅终于撕心撤肺地叫喊起来:“儿子也是你的,你就不能带他两晚上?!一年365天天天都是我伺候你,你什么时候又替我想过一回?这样的生活要让我窒息了,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其实比死更难受……”

    “那就干脆死了算了!”我大吼道。

    那一夜,我们第一次背对背整夜无眠,以后几天,冷战的阴云笼罩着我们,俩人只要一见面就挖空心思的讥讽和羞辱。

    我们终于爆发了一次最为激烈的争吵,纠缠中,海梅扯坏了我的那件新衬衫,我扇了海梅几耳光,骂道:“离婚!我不信除了你就不能生活,更不信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你好一点的人!”

    海梅捂着脸哭着说:“当然了,你外边女人多的是,你早就不稀罕我了,我都知道。要不是为了儿子,我不会赖在你身边的,我不会的!”

    “你活该!你是我的妻子,你连我的心都拢不住,你这个妻子是怎么当的?”

    愤恨之下,我就这样赌气地较劲,尽管我知道这是强词夺理。但是,我真想过,无论是玉仙还是茹婷,我真想选择一个人重新组建一个家庭,从此结束这一潭死水,并且早已无任何情趣的生活。

    海梅在家里的这几天,我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起来,我常常在家里无端地摔东西,骂一些粗话。海梅知道我是指桑骂槐,对我也不满,忍不住要顶撞几句,我便对她反唇相讥,说她总是优柔寡断,老虎冲过来了还要看公母。

    海梅也没好气地回击我:“性子慢了怎么啦?总不会做错事情!”

    因为有儿子在中间,我们一直都是动口不动手,冷战开始笼罩在这个家里。

    我白天就出去,晚上一回来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埋怨海梅不能替我解忧。儿子在家里一吵闹,我便将儿子的屁股打得劈啪直响。

    海梅很心疼儿子,说:“顽皮是孩子的天性,他有什么过错?”

    我冷漠地盯着她说:“没有我来支撑这个家,你们去哪里快乐?”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没有了多少共同语言,零零碎碎的琐事让我一碰上就烦躁,后来我干脆不回来住了。只要我回到家,海梅就小心翼翼。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态度,反而骂海梅没有大出息,非但不会做人,连做一个本分的女人都不会。海梅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没有服伺好我,开始痛苦不堪。

    就在这天晚上,我突然提出离婚,海梅顿时呆若木鸡,抱着儿子木讷地望着我。

    当她清楚地看过我的脸面,确信我没有开玩笑时,她的大脑嗡地一下就炸开了,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泪眼汪汪地哭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即使你不要我了,那儿子呢?我们的儿子呢,他怎么办啊?!”

    我缓慢地移过眼神,望着什么还不懂的儿子,痛心疾首地说:“正因为儿子现在还小,所以我们才必须早下决断,等到他以后长大了,我们再离婚,那么彼此的伤害会更大!这些年来我才发现我们的性格志趣真的是格格不入,我们当初真的是太盲目了,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懂,都错了啊!”

    我加重了后面的语气,海梅有些不寒而栗,捂住自己的双眼,一个劲地摇着头说:“要打要骂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忍受你离开我!要想离婚,除非我死了!”我见她这样,只得默默地站起身,收拾了衣物,然后自顾向房门走去。海梅不敢去拦我,却希望自己能用泪水留住我,就在我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海梅抬起泪眼,看到我神情木然地回头一望这个卧室,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重重地关门走下去。

    听着那一声沉闷的脆响,海梅心里不禁咯噔了几下。

    痛苦好久,一丝希望又慢慢从心底升起来,好似一个落水的盲人陡然抓到了一根木头,心想:“他这回头的一望表明他对我们还是有些眷恋的啊!虽然我们的性格和志趣都有些不和,但我们毕竟是几年的夫妻情分,他怎么会说离就离呢?也许这还是他的一时之气吧!”

    因为之前的冷战,所以海梅很长时间里不敢与我正面交锋,自从那一晚上她没留下我,给了我一个“台阶”以后,海梅开始尝试着用自己女人特有的柔情来感化丈夫,希望我能回心转意。

    主意一定,海梅就时不时地把我娘接来小住,海梅节衣缩食,变着法子给我娘做好吃的。有我娘在的日子,家的气氛突然融洽了起来。那晚我早早地回来,海梅在厨房里忙碌着,我和娘在客厅里拉家常儿,说着心里话,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则坐在地毯上东张西望。海梅心想,这样的家庭氛围足以让人羡慕,并能让我回心转意了,但她万万没想到,睡觉之前,我对紧贴身边的她还是很正色地说:“不要以为我这几天脸上有好颜色了,那并不是因为我改变了对你的看法,你千万别误会!我们之间的事情跟这些都无关!”

    海梅一听这些话,心就凉了大半截,于是不甘心地问他:“都老夫老妻了,老是将离婚挂在嘴上,叫人听了多不好意思的?!我们家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我不耐烦地说:“可我们是真的划不来!”我又几十次如一次地强调着那句话,“我们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我们整天在一起都找不到一句共同语言,倒不如我们从此就分开!”

    我的态度总是很明确,海梅就是不明白我为什么每次都会真的狠下心来,说出离婚二字。海梅又猜想:“也许是他那次好不容易说出了口,所以现在习以为常了,要知道我们在这之前虽然冷战一直不断,但离婚二字对我们都十分敏感,丈夫这次也可能是有口无心吧!其实他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海梅反复揣摩着我的心思,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见我始终那么铁石心肠,海梅只得又一次背对着我小声哭泣。

    我认真地说:“我们离了以后,儿子归我。”这话一出口,海梅忐忑不安起来。

    过了几天,海梅以为时机成熟,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我们的事情跟我娘说了,我娘大为震惊,当晚就去质问我:“俊儿啊,这么好的媳妇你怎么可以不要?人家能跟咱,这是咱们的福气,咱凭啥要和人家离婚?俊儿啊,你可不能对不起人家。”

    我板着脸,冷漠地说了句:“娘!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私事,您别插手!我都三十好几了还不懂事?”说罢不再理娘,只顾做自己的事情。

    我娘也不多说什么,看着海梅,抹了几下眼泪,第二天一早便回乡下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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