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是一颗老松,站在房门外,面对着镂空花窗,背对着走廊,专注地透过棉纱窗纸,看着屋里根本看不见的人,一连几个时辰了,动也不动。只有在提到安歌时,他的眼睛才会转一转,脑袋才会转一转。
清瑶瞧他固执,劝不动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马上就要入夜了,你也不能一直在这儿站着啊,这样,我去拉一个帘子,你去屋里坐着如何?”
“那就劳烦了。”
帘子很快拉好,听见清瑶喊他进去,他才对大壮说一句:“你去休息吧。”推门而入。
安歌住的这间房很大,分里外两间,中间用一道屏风隔着,本是给安歌和清瑶一起住的,因程舒志进来了,清瑶便主动说道:“少东家,今夜你就在外面那张床上睡吧,我趴在安姑娘床边对付一宿就是。”
“我来照顾她,你去休息吧。”
“这......”
程舒志拿起水盆里的湿毛巾,拧干水,自然地坐到床边:“我俩再有两个多月便成亲了,不必在意那些男女之防。”
清瑶一阵犹豫,觉得他说的也对,此时此刻,自个儿确实也没什么理由阻止程舒志留下来照顾安歌,遂嘱咐道:
“她是烫伤,你要小心些,不能让她的伤口碰到热水,也不要让她的伤口沾到东西,药膏我已经给她涂过了,你只需要隔半个时辰,喂她一次凉开水即可。”
“我知道了。”
“待会儿我会把晚饭送上来,你可以喂她一些稀粥。”
“好。”
“那我就先出去了。”
清瑶方走到门口,又被程舒志叫住,她回头看他,他也扭头看她,问:“安丰禄为何要烧死歌儿?”
“不是安丰禄,是安诗诗。”清瑶理了理头绪,缓缓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告诉程舒志,从安歌装鬼吓唬安丰禄开始,到安诗诗请来老道,老道在安歌房间里搜出纸人、符咒,并诬陷安歌鬼上身,坚决要烧死安歌终。
“昨晚我把二夫人的衣裳拿到后院烧掉的时候,衣柜里还没有那个装着纸人的包袱,我怀疑东西是夜里,或者清晨有人悄悄塞进去的。府里的人,除了安诗诗,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如此加害安姑娘。“
“还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前不久我和安姑娘去百花拂露园,在百花拂露园里,我们碰见了安姑娘的表哥,她表哥欲对她行不轨之事,我们怀疑,这件事也和安诗诗有关。从百花拂露园里回来后,安诗诗还诬陷安姑娘偷了她的首饰,闹了一阵子。“
“安诗诗!”程舒志脸色霎时阴沉,他压制住怒气,一挥袖,“我清楚了,你先下去吧。“
清瑶张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终是没有再言语,踏出了门槛,关上了房门。
晚饭送上来的晚,两碗肉粥、一碗米饭、两荤两素四盘菜。
程舒志没什么好胃口,送饭的小二出去后,他掀开床帘,打算给安歌盖上件薄衣,喂她吃些粥饭,帘子一掀开,看见里面面目全非的人,他又愣住了。
清瑶临走前,只给安歌穿上了肚兜和亵裤,遮住了她最隐秘的部分,正因如此,程舒志便得以见到她身上的烧伤究竟何其多。
一个又一个火泡紧挨着,只是看看,程舒志便能想象得到安歌究竟得有多疼。
他七分心疼,三分责怪地小声道:“当初不让你回去,你非得回去,后来不让你再插手复仇的事,你偏要插手,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他顿了顿,哽咽一声,“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非要逞能呢?傻丫头,我究竟有什么好的,你非要这样做?”
“我没什么好的,我对你又不坦诚,你甚至连我的底细都不知道。”
一滴泪落下来,他扭头端来粥饭,一勺一勺地往安歌嘴里喂,她还晓得吞咽,只是吞咽的很慢。
一边喂着,程舒志一边喋喋不休地说道:
“等你醒来后,伤养好了,我还是送你去江北吧,那里有人护着你,你不会再受伤了,安丰禄、安诗诗,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会一笔笔把账从他们身上讨回来。”
“等我把我失去的,一样样从孙友志的手里讨回来,我就去江北把你接回来,到时候你就是我程家新的将军夫人。”他沉默两秒,“也是我唯一的夫人。”
“如果你真的可以醒过来的话。”程舒志又抹了一把眼角,“你会醒来的,对吧?”
“你会醒来的,对吧?”
忽近忽远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地钻进安歌的耳朵里,她的意识还昏沉,昏沉间,安歌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程舒志的声音。
她的身上还是很疼,火辣辣的疼。
这场火烧得还真是久啊,烧到现在,她疼到现在,还是烧着,烧得她的意识模糊,意志模糊了好,意志模糊了,她就能听见程舒志的声音了。
她还想睁开眼,睁开眼看看程舒志是否就在自己眼前,但是她又害怕,害怕睁开眼,目之所及,还是熊熊火光,还是老道那张可憎的脸。
“江北的梨花很好看,那里有一片梨园,春初的时候,梨花一开,漫山遍野便是梨花白,一簇簇的,像是雪一样,你醒了,我带你去看。”
“你如果不喜欢梨花,还有十里桃林,那是宋老爷让人种下的,也到了开花的时候了。”
程舒志的声音又钻到安歌耳朵里,她笑了笑,“我下辈子再陪你去看吧。”
“我下辈子再陪你去看吧。”
微弱的一句话,轻飘飘地落到程舒志耳朵里,像是一道惊雷,他愣了一下,随即激动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下辈子再陪你去看吧。”
又是一声微弱的回应,程舒志立刻把碗筷撂到旁边的小桌上,激动地抓向安歌的双肩:“歌儿,你是不是醒了?”
“醒了?”安歌在心里自问一声,随即回过神来,是梦,是幻觉啊,她都要死了,有些幻觉也是正常的。
但和幻觉说话,有什么意思呢?于是她不再回应了。
“歌儿?歌儿?”
她不回应,幻觉里的人却不停地呼唤她,呼唤得她心烦了,她睁开眼,刚要骂程舒志死也不让人死的清净,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愣住。
火光没了,老道也没了,有的只是泛黄的烛光,和烛光映衬下的一张俊脸。
她睁开双眼的时候,俊脸的眉头还是锁着的,很快,他的眉头便舒展开,惊喜地说道:“歌儿,你真的醒了!”
“少、少东家?”
“恩,是我。”
“我、我不是应该被大火烧死了吗,怎么还会看见你?”她四顾周围陌生的环境,“难道我还在幻觉里?”
她伸手去捏自己的脸,手指头刚碰到脸颊,便触碰到烧伤,疼的“嗷”一声,这么疼,不是幻觉!
许是她的反应太过滑稽,许是见她醒了,程舒志心里高兴,他轻笑一声,又端起粥饭来,舀起满满一勺粥,吹散热气:
“既然醒了,就把饭吃了吧。”
安歌慢腾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稍微一动,便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她看见自己身上的烧伤,嘟囔道:“难道我没死?”
“你当然没死。”一勺粥送到安歌嘴边,安歌乖乖张嘴吃下去,“差一点儿就死了,我若是再晚来一步,就成了一块焦炭了。”
说这话时,程舒志的语气有些懊恼。
“又是你救了我?”
“恩。”
“你怎么知道我有难的?”
“你爹跑来告诉我的。”
安歌一愣,没想到竟然是安丰年,她低头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烧伤,虽然敷了药膏,但她的伤势并没有缓解,反而有些要烂掉的趋势。
她举起双手又看了看,双手已经被烧得没有一块就好皮,然后她摸向自己的脸,和刚才一眼,手指头不过刚刚碰到脸颊,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丑?”无端地,安歌情绪突然低落,劫后重生,她本该高兴才是。
程舒志摇摇头,微笑地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不,还是很好看。”
“是吗?”安歌咧开嘴,很快,她的笑容又消失,“你骗人,火一遇酒,便窜上来了,我身上被烧得没有一块好皮,脸上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很好看。”程舒志强笑着,伸手想去摸安歌的头发,手伸到安歌的头顶,又讪讪放下去,低垂下眼:“你不要想太多,清瑶的医术很好,用不了多长时间,你身上的伤就会全好了。”
“你去把镜子拿来。”
“咱们过两天再照镜子啊,乖。”
安歌撅起嘴,坚决摇头,“你不给我,我就自己去拿。”说着作势就要下床。
程舒志害怕她一动,牵扯到伤口。没有办法,只好站起来:“你别动,我去给你拿,但你得保证,照完镜子后不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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