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是这样大的姑娘了,她在家里有一个单独的屋子。这屋子在母亲的西厢房里,她回到屋子里倒是不听到别人说话。墙上有个小窗户,正对了小天井,天井那边,就是烧掉的几间草屋了。天色已近黄昏了,母亲就在那个没有烧掉的土灶里点起火来,做着晚饭。虽然那四周的黄土墙,还围着那个厨房的轮廓,可是屋子上面没有顶,金红色的云片,在那当顶遮盖来,火烤过的黄土墙,格外的照出了一番凄凉的病态。那找归宿的昏鸦,三三两两的,不带声音地掠空而去。偏是西北风由那废墟上吹过来,兀自带着一种焦烂的气味,这就感到这个家是经过一番浩劫了。昨天这时候,屋子还是好好的,今天就情况完全两样。玉清伏在窗户台上,向这里望着,就觉得昨晚上一时的疏忽,闹成家里这个大乱子,这项错误是不可饶恕的了。她越想越觉着难过,就在一张小竹椅上,斜靠了椅背打瞌睡。睡意朦胧中,听到父亲在隔壁屋子里算帐。他道:“这四间屋子,若没有东家帮助是盖不起来的。几千斤稻草,就算不用花钱,大大小小,总要二三十根木料。竹蔑钉子,还有人工,哪里不要花钱呢?除了房子,再谈屋子里,锅盆碗盏,连筷子都烧掉了,这岂不要重置?家里这些稻子,除非不纳东家的租,才可以办得了。”玉发带着哼病的声音道:“若不是我害这场病,也好些。无论如何,我总可以打几个钱来补贴。现在我不但不能补贴,反是用掉了四五担稻子,真是教人发愁。昨天晚上在火场上,蔡大老爹不问我们烧得怎么样,就只惦记他的租稻烧掉了没有。这两天我们在难中,他也许不好意思来收租。过几天等我们家里安定一点了,就要来挑租了。”王好德道:“不是昨晚上一把火,我也就打算今明天找中人请东家了。昨天下午,蔡老六已找我特意提这件事了,真是一件事跟一件事逼人。”玉清听着,这是父亲和哥哥说日子不好过呢。不敢搭话,也就没有敢出去。
吃晚饭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全黑,玉清才悄悄地走下厨房。那间小过堂,已让给了鸭子,厨房里是空的,没个坐处,大家各捧了一碗粥,在小天井屋檐下站着喝。刘氏也没有作菜,每人粥碗上放着一截咸黄瓜。那个生病的玉发,也没有例外。不过他特别受着优待,是坐在房门的门槛上,靠了门框当椅子的。玉清看了他几次,见他喝着粥,不住摇头。心想,他一定是埋怨着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她在家里向来是不肯在口舌上饶人的,现在是见着家里人只有撩着眼皮看人家一下,低头就走开了。晚饭后,她点了一盏梓油灯,在自己屋子里纺线。脚下踏着纺线车,手里拿了棉花条,扯的扯,转的转,都是没有脑筋管制。她的脑筋却是在想着怎样才能够帮助父兄度过这段恶运呢?她纺了一晚的线,在纺线车上,并没有想出一个什么办法。到了次日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洗了把冻水脸,拿了竹竿,就把小过堂里那群鸭子赶到田坂上去。这样,离开了家,暂脱愁城,也总算给家里帮了忙吧。吃饭的时候,把鸭子赶到门口。吃完了饭,她又赶着鸭子走了。一连是四五天工夫,家里那几间烧去的屋子,依然没有补修的希望。这日中午,她赶着鸭子,正要回家去吃午饭呢,却远远地看到蔡老六走向家门。她暗叫一声又是不幸,东家催租来了。
第十三节 烦恼都因喜讯来
蔡老六本来和王好德约好了的,过两天来商量租子,他现在临门,当然就是那件事。王玉清觉得过去听他们的交涉,都是伤脑筋的事,倒不如不回去。因之她就在一棵大树荫下,将鸭群赶到那割了稻棵的空田里去。她手上拿的这根赶鸭长竹竿,头上系了一撮穗子,是棕树叶撕碎了代用的。她将竹竿插在大树杈子的空眼里,斜斜地伸了出去,那竹竿子上的树叶穗子,临风飘荡,倒有些像村酒店里的卖酒招子。玉清坐在地面拱出来的老树根上,顶起了两腿,两手抱了膝盖,昂了头望着那棕叶穗子出神。那蔡老六却由自己家门口叫了过来。也不叫玉清了,一路的叫着大姑娘。始而玉清还不知道他叫着谁,一直等着他奔到了面前,还是朝着人叫大姑娘。
玉清站起来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我不知道你是叫我,所以我没有敢答应。”蔡老六笑道:“你本来是大姑娘,这并不算客气呀。”玉清对他看看,见他今天并不是平常作庄稼的样子。上身穿了件青布短夹袄,下穿蓝布裤子,还套上了袜子鞋呢。玉清道:“六哥代东家到哪里去收租吗?”他摇摇头道:“这几天,哪个庄子的租都没有收,大老爹也没有工夫管这个。”玉清道:“大概今天由我家里收起了?”蔡老六道:“大姑娘,你不要多心,我不是为收租到你家的。我们大奶奶请你去吃晚饭,让我来请。”玉清将手指了自己的脸道:“请我吃饭?这是奇事。你不要开玩笑。”蔡老六将手摸了额头道:“我跑了这样满头大汗,我会是和你开玩笑?”玉清道:“我不去,我也不配让东家请我去吃。”蔡老六道:“真的,东家奶奶有话和你商量,你去一趟吧。”玉清道:“你忘记了蔡玉蓉恨我吗?我到你们家去,她不会拿棍子打了我出来?”她说着这话时,就把腮帮子鼓起来了,而且是瞪了眼睛看人。蔡老六倒是一味地陪笑。他道:“她不行了,出不了房门。她决计不敢和你见面。”玉清头一偏,说了两个字:“鬼话。”说到这里,刘氏也赶来了,她笑道:“六哥一定要你去,你就去一趟吧。我也随后就到。”玉清道:“这不是一件奇事吗?他们会请我吃饭?”刘氏道:“请吃饭是随便一句话,你到他家赶上吃晚饭,他能不叫你吃饭吗?叫你去总有事吧?让你帮着裁两件衣服呀,作个针线活计呀,也不会就完全用不着你。”玉清还是犹疑着。蔡老六满脸是笑,只管弯腰,再三的说东家奶奶是诚心清她去。玉清道:“我还得看守这群鸭子呢。”蔡老六道:“那太没问题了。你全给我吧,我给你看一下午。”玉清对他脸上呆望了许久,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的客气呀?”蔡老六伸手搔了两搔头发,笑道:“你到我们家去和大奶奶一谈,你就明白了。多说也是无用,反正我不骗你就是了。”说着,又再三地催着玉清前去。刘氏见蔡老六那种特别客气的样子,若是只不肯去,也是怪难为情的,这就向玉清道:“你去一趟吧。等一会儿你若不回来,我就去接你。”玉清低头想了一想,又牵扯了几下她自己的衣襟,先摇摆了几下头,然后笑道:“这不很奇怪吗?蔡大老爹在收租子的时候,不找爸爸谈租稻,倒要我去谈闲话。”蔡老六又在旁边劝着:“去吧去吧!”玉清道:“我先去问问我爸爸。”刘氏道:“他到田里割晚稻去了,没有回来呢。你到东家家里去,也用不着问他。”玉清道:“我去问问哥哥。”刘氏皱了眉道:“你又问他作什么呢?女孩子的事,他也不知道的。”玉清还是站在树荫下面踌躇着。蔡家一位女佣工李大嫂,也是放快了步子,奔到了面前,她且不对王氏母女说话,先指了蔡老六道:“东家就知道你请不动客,又派我来了。”然后向玉清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东家奶奶要你去帮着裁剪两件衣服。大概要好大一下午才能回来,你就在我们那里吃晚饭吧。”说着,牵了玉清一只手,向刘氏道:“我们走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就拉了玉清走去。玉清心里也就想着,家里也正用得着找东家帮助的时候,去找点机会说话有什么不好?房子是自己烧了,由自己手里把房子修起来了,那才有面子。心里这样一转念头,也就大为活动了。但她想不起东家为什么要找自己,问问李大嫂,她也说是到了那里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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