磋商了许久,只得了个折衷办法,要求两个媒人转商冯家,把喜期择后一个半月,理由是要到南京上海去办点嫁妆。两个媒人料着他是推诿之词,但为了什么推诿,却猜不透。背着蔡为经商量了一阵,答应把他的意思,转告冯彩堂,但明日是个好日子,一准明日双双送日子过来。两个人的表示,好像喜期延长一个月,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蔡为经留着两位媒人吃过一顿午饭,就送着他们走了。他心里想着,这两位媒人,虽是帮着冯府说话的,但是冯府也没有赶着要儿媳妇的必要。自己又说是为女儿到上海南京办嫁妆去了,这也是好意,料着冯府也不能不答应。所以当日和张氏商量一阵,也没有固定的主张,只是等到了次日媒人来了,再为决定。可是到了次日中午,两位媒人再来时,这形势就大大出乎他夫妻意料了。因为胡桂两人说明了,今日是送日子来的。这在乡下的规矩,是不能径直把媒人引到小客厅里去的。必须在堂屋里招待,以表示郑重。所以蔡为经在第三进堂屋里摆了桌椅,披上桌帏椅靠。大门外是用竹竿挑着长串子爆竹,派人把守着。看到两乘轿子到了,立刻劈哩拍啦,就放起爆竹来。蔡为经穿了长衫,加上马褂,斯斯文文的走到大门外站着,等了两位媒人下轿,就彼此各作三揖,然后客客气气引到第三进堂屋里来。这种仪式,是表示事情极端的郑重,决不能含糊。到了堂屋里,正面是蔡家祖先的神堂,神龛下,已点上了两支大红烛,也燃上了一炉香。两个媒人站在堂屋中间,各向祖先深深三个揖,由胡月中向蔡为经作了个深揖,在长衫的袖笼里抽出一个大红纸封套来,笑嘻嘻的交给了过去。照着地方风俗,主人就要当着媒人的面,把封套里面的红纸全帖抽出来一看。这全红帖分着几个段落,每段有一套客气话。中间就写着择定了的喜期。那上面写得清楚明白,是农历九月初一日。蔡为经看过,心里一跳,连全身的肌肉,都跟着抖颤了一下,口里也就随着呵唷了一声,但这是不能有什么反抗表示的。昨日不该约着二媒人今日正式送日子来。今日若是用昨日那简单随便的接触,那就不受什么限制,现在当了祖先,在香烟缭绕之下,能把男家择定的喜期驳回吗?在平常不能驳回,就委屈办喜事吧。这是八月十七,到九月初一,还有两个礼拜呢。可是他想到女儿玉蓉,也正是在这一个礼拜前后,要作小婴儿的母亲。纵有千钧的压力,他也不能让女儿如期出嫁呀。他看到了喜帖,心里大大的惊动一下。但立刻也想到惊动是无补于事的,相反,也许引着媒人的疑心,就要坏事了。他照着规矩,将封套筒好,捧着向祖先神位作了个揖,供在神龛香炉下,然后引着两位媒人坐下。
他先笑道:“我昨天烦二位转达亲家,把日期延长,不想倒把日子缩短了。”胡月中拱拱手道:“这请原谅。不是我两人不和蔡大老爹说话,是冯少先生在九月半的时候就要到南京去,依着冯老先生说,九月初一,本来就晚了。好在少先生已把大学考取,迟到几天,也没大关系,但太迟不得。若照大老爹意思,再迟一个半月办喜事,那就到冬初了,这学期还能读书吗?冯老先生说,少年人第一步进大学,不要太误功课。至于大老爹说为姑娘办嫁妆的事,冯老先生说,时代不同了,不必守那些古套。大老爹疼爱姑娘,一定要办,也可以事后补办。”蔡为经听了他这些话,真是哭笑不得,忙中无计,也想不出什么推辞的话。同时,他预先约好着几位陪客的大小绅士也都来到,他当了大众,更是说不出什么话了,媒人是依然扰了一餐午饭就告辞而去。他们曾再三问到,在办喜事的仪节上,有什么吩咐没有。蔡为经根本就想不到这新娘临时如何交卷,怎能谈什么仪节?口里只说听冯府的便。送媒人到大门口的时候,媒人再问一遍,他也是照样答复一遍。媒人走了,陪客也走了。蔡为经呆坐在堂屋里半小时,料着大家都已远去,他就一拍桌子,由堂屋里直向张氏屋子里跑去,叫道:“我看这事是怎样得了?到日子我拿什么人交出去?要我的老命了。”张氏正也是为了这事,坐在屋子里发呆。蔡为经叫着跳进来,这就站起来相迎道:“你叫什么?你怕知道的人太少了。”蔡为经道:“你看这件事怎么办?只有十几天的日子了。”说着,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只管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走着路的时候,而且是不住的摇头。张氏看到桌上放着水烟袋,顺手提了过来,在抽屉里抽出一根纸煤,正待起身向厨房点火去。蔡为经一把将她扯住,瞪了眼道:“我和你说话呢,你不要躲开我呀。”张氏道:“我躲开你作什么?你让我抽两袋烟,慢慢的想主意。”蔡为经道:“不用想了,你去问你那丢丑的女儿,她打算怎么办?她总知道冯家送着日子来了吧?”张氏也不去点火了,捧着无火的水烟袋,在椅子上坐下去了,望了蔡为经道:“她有什么法子呢?你愿意她活着,你就让她活下去。你不愿她活着……”蔡为经跳起两尺高,顿了脚道:“我喂猪似的,关着屋子里养她,我还不愿她活着吗?你也几十岁的人了,你看我们这地方,有什么人家,把没出嫁的大姑娘,供养在家里添外孙的?”张氏皱了眉道:“唉!你就不要喊叫了。事已至此,除了弄死她……”蔡为经道:“弄死她也交不了卷。那挺着大肚囊子的死尸,我送到哪里去?”张氏道:“昨天晚上,我和她谈了半夜,她说若是在一个月以后,那就有法子了,她估计几天之内,那孽障可以出世。那时,她就满月了。”蔡为经昂头冷笑了一声道:“是满月了,你这外婆,还打算办满月酒呢。”张氏捧了冷水烟袋在怀里,望了他道:“话总是这样说呀。你尽管怪我有什么用?作父母的不都有管教不严的责任吗?她也说了,冯家这婚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就向冯家说,彼此把婚事废了吧。”蔡为经拍了桌子道:“你母女简直是一对糊涂蛋。离婚?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个时候和人家去谈离婚,那不说明了是临阵脱逃?若说父母作主的婚事不算数,早就该说。除此之外,我找不出冯家什么错处。解除婚约的话我说不出口,就是说出了口,冯彩堂也不是好惹的,他若到法院去告我们一状,我们自己心里就屈着理呢,敢和人家去对质吗?”张氏道:“我是转说玉蓉的话,我也不能糊涂透顶到那种程度。”蔡为经道:“哼!你以为你不糊涂透顶呢。”说着这话,他在张氏对面椅子上坐下来,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头垂了下来。他将两只手环抱在怀里,头垂下来,下巴几乎是和手臂相碰了,然后连连的摇撼了几下道:“说的糊涂透顶,连我也是包含在内的。”他坐的椅子,紧靠了方桌子的,他将右手一个食指,不住的在桌面上画着圈,最后,他将手一拍桌子道:“我这本卷子实在没法交出来,只有十几天了。”张氏在抽屉里找到了一盒火柴,点着了纸煤,终于吸上水烟了。她连吸了几袋水烟,将烟袋抱在怀里,纸煤插在烟袋底和左手掌之间,竖斜了起来。她右手捻着纸煤,沉着的想心事,纸煤是捻了又捻,最后她向蔡为经笑道:“我倒想得了个办法,说出来了,怕你不赞成。”蔡为经道:“只要能解决困难,什么法子都可以,你说吧,是什么法子呢?”于是张氏伸着两个指头,说出她的妙计来。
第十四节 重币甘言说佃农
这位东家奶奶张氏,虽是个知识很有限的人,但她也受有相当文化的熏陶。这文化是什么呢?就是乡下的徽班戏,和大家传说的鼓儿词。张氏看到蔡为经十分无奈的样子,她就逼出了个主意了,这就沉吟着道:“我倒是有了个主意,不知道你看着行不行?我们来个二仙传道吧。”说着伸了两个指头微微一笑。蔡为经道:“我都气疯了,你还笑得出来呢。”张氏道:“我是想我出的这个主意,不怎么高明,说出来了,你会好笑的。”蔡为经那个在桌上画圈圈的手指,依然不住的画着,也就沉吟了道:“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你就说出你的主意来听听吧。”张氏道:“我也是听鼓儿词听了来的,是一段什么鼓儿词上呢,说到这么一件事。到了姊姊上轿的日子,姊姊不愿去,就换着妹妹嫁过去了。还有一段鼓儿词,姊姊不愿嫁,由弟弟扮个新娘子嫁过去了。”蔡为经道:“你这不叫废话。我们家里,哪儿去找这样一个妹妹和弟弟去?”张氏道:“当然是没有。我却想起了一个人了。王家的玉清,长得和玉蓉一样……”蔡为经跳着站了起来,两手乱摇着道:“不要谈你这个屎主意了,你以为可以叫玉清冒充玉蓉代嫁了过去?无论冯家识破了,那是个更大的麻烦。你想想,王玉清凭什么肯和你女儿作替身?而且我听说她也早有婆家的了。”张氏道:“你不要性急,我不过是出这么一个主意,也不是说办就办。再说事到头来,我们总要想个主意,可行不可行,大家商量了再看事行事。”蔡为经道:“你以为你出的主意,还值得商量吗?”张氏道:“我也仔细想了一想,这事恐怕不行,那就不必再提了,让王家知道了,事没成功,倒让人家说上一顿,那也就怪不好意思的了。”夫妻两个人讨论一阵子,也就叹着气分手。蔡为经知道这件事是日子拘束着的,想不出办法,也得想办法。不然,到了九月初一,冯家把花轿抬来了,没有人坐了回去,那就是一场官司,而且面子也十分的难看。他想着这事是坐立不安,茶饭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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