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好德饭后,将小提桶打了半桶热水,放到矮桌子边,先把手巾送到桶里搓揉了几把,擦抹过了脸,自己就在桌子下摸出一只便鞋,然后坐在矮凳上,两只脚跨着提桶梁,伸到桶里去洗,这是作庄稼人,每日最舒服的一段时间了。玉清将碗筷都放到小锅里,舀了大半锅水,站在灶边洗刷锅碗。王好德洗着脚儿,和女儿闲话,叹口气道:“家里病人的病是松了,可是债就紧了。”玉清道:“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发愁,还愁不了许多呢。你去掩上大门,也陪着大哥睡觉吧。让我一个人慢慢收拾厨房,你不要打岔。”王好德提出脚来摔了摔水点,也没说什么,提着水桶走了。玉清继续的收拾厨房,收拾完了,她将煤油灯取下来,放在灶头上,盖上锅盖也待要走。嗷儿的一声,一只花猫跳到灶上。玉清将手一挥道:“去吧。野到这时候才回来,什么吃的都没了。”她轰走了猫,走到灶门口,弯身向里看看,只有几个火星星,也不理会,随手将墙上的梓油灯取下,对着煤油灯点着,吹熄了煤油灯,带了梓油灯进房去。她觉得梓油灯只剩了小半盏油,睡觉的时候,将灯放在桌上,听其自灭,就不用起身吹灯了。她照着这个偷懒计划,就回房去安歇了。累了一天,钻进垂下了的蚊帐,就在木床上倒下,什么也不知道。忽然几声大叫,不好了!起火了!她睁眼一看,满屋通红,可不是着火了吗?
第十二节 寒家又遇无情火
这失火的喊叫,在乡村是很少有的,也与其少有,喊叫起来是非常的惊人。王玉清一个翻身滚下了床,也来不及穿鞋子了,光着脚就向屋子外面跑。她的房门外,是个小天井,那通红的火花,卷着紫色的浓烟,滚滚的向小天井里冲下来。小天井那面就是厨房,厨房是草盖的,虽然四面是黄土墙,但是这黄土墙开了几个窗户,正对着天井。火焰由窗户眼里横冲出来,不但火光照耀,就是那股热气,也冲着人不可忍受。那天空里火光高照,四周的树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火星像过年的花炮一样,四处乱飞,那正是屋顶上的草茎焚化以后,被火力冲散出来的形势。玉清这看清楚了,是自己家里厨房里失了火。这是她生平不曾经的灾难,不但不知道怎样去扑灭这灾难,而且也不知道怎样去逃避,她手扶了房门,周身发抖,满嘴的牙齿,得得得互相撞击。就在这时,刘氏已撞跌了出来,拖着玉清一只手道:“快快逃命吧。”玉清要走,两只脚却是移不动。正好王好德夹了一床被子,由隔壁屋里抢出来。他另一只手夹了玉清,连拖带扯,就向后门口走。
玉发是个病人,他倒比玉清母女的腰腿还硬朗些,扶了墙向外走着。刘氏见有两个男子在前,胆子壮些,抢着开了后门,大家拥将出去。王好德不说一字,回转身就向家里走,直奔了厨房。那只洗脚的提桶,还放在厨房门口的天井屋檐下。他提起桶来,站在厨房门口,就把水向火堆浇了去。他已看清楚了,火是由灶门口那堆干柴上烧起,火焰径直上升,已把厨房的草顶,烧去了大半边。厨房紧隔壁是猪圈,也是草屋顶。风向正对那边吹,猪圈上的草顶,已开始燃烧了。他手里的提桶,只有半桶水,浇出去,丝毫无济于事。他待舀第二桶水,水缸在灶边,火焰已罩在上面,不能过去。他提了一只空桶,奔向后门外。玉清母女站在路头上,望了火头,号陶大哭。王好德道:“这不是哭的事,火是扑灭不了的,快抢东西吧,我去救猪。”说着,他绕过了屋角,奔到屋后菜园里去。这里的土墙并不大高,他就想爬墙跳过去。到了这时,他可想起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只空提桶呢。他丢下了提桶,就跳着抓住墙头上的草,向上乱爬乱挣。也不知道一股子力气由哪里来的,只是身子几下耸动,就到了墙头上。这时猪圈里两只猪,像被宰时那样狂叫,呜呀呀的发出尖锐而又凄惨的声音。王好德跳下了墙,直奔猪圈门,将门闩一拔,首先一只猪狂窜出来。虽然是在他身边斜擦过去的,兀自撞着他倒退了两步。他也不顾这只出了圈的猪了,伸头向门里看去,猪圈顶上完全烧着,那草顶连着竹架子,放了三四块,都落到圈里头。另一只猪虽也在圈门口躺着,它已被火光烟焰把猪毛烧焦了,呼咤呼咤,只能微微的喘气,已烧得快要死了。正好猪头朝外,他弯腰抓着两只猪耳朵,拼命的向菜园地里拖着。猪拖到空地里了,他伸直了腰,在火光下面,看到那只窜出来的猪,也在菜园另端一棵桑树下躺着。他正是想说句完了,耳边才听到呱呱乱叫。他来不及说完了,想到猪圈间壁,那间堆柴草的屋子,现在除了柴草,关着一百多只鸭子,这屋子不但是草盖的,而且更矮。他赶快跑向前,将门打开。这屋子倒是没有成火网,只是烟焰已充满了屋子,门开了,烟带着热气,向人身上一冲,人都向后要倒。这屋子里那些带毛的鸭子,怎样受得了?门开了,鸭子在上面飞,在下面跑,翅膀扇得呼呼作响,配了那呱呱的惊慌声,全冲门而出。这鸭圈里虽也有火光照着,可是那烟焰太浓,却不能睁开眼去看。这时满菜园子都是群鸭乱飞,王好德也无法去收束。他抬头一看,向北的几间草屋,虽都已烧着。可是火光在夜空里照着,那向南的几间瓦屋,还是好好的,只是火光烤着那高出草屋的黄土墙,全都变了红色,不过那火焰却是没有穿过墙去。王好德想着,这是不幸中之大幸,正屋还不曾烧着,赶快到前面去抢救吧。出去是比进来容易,开了菜园门,又奔回到后门口去。他这所庄屋,共住了七八户人家,早已被这火光和嘈杂的声音惊醒。各家男子,拿了竹竿水桶,围着王好德家救火。这几间草屋向东南,是王好德的瓦屋,黄土墙把火封去了。夜里有些微微的东南风,帮着王好德把火焰向西北角扇着。西北角是菜园,菜园过去,也是几间黄土墙围着的瓦房。所以两边都还没有延烧,有几个年壮的男子,已爬上了屋顶,用竹竿将草屋顶向地面打。一面又有人将大粪勺舀着水向火头上浇泼。
村子里人也越来越多,不多二十分钟,男男女女,来了一二百人。大家一阵抢救,已把火势扑灭。王好德本人,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把小锄子在手上,这时,还呆呆的站在后门口,这把东家老爹蔡为经也惊动了,由蔡老六提着一只四角灯笼引路,已把他引到了王家后门口。王好德见灯笼后面,东家穿了蓝绸长夹袍,扶了手杖,七搠八搠走到面前,就弯腰向前道:“蔡大老爹来了,你看,我这是倒运不是?家里病人没好,火神爷又光顾了。”蔡为经道:“你手里拿把锄子,什么意思?”王好德呵唷一声,省悟过来,将锄子放下,向东家拱了拱手。蔡为经道:“火算下去了,大概不会再烧,烧了几间屋子?”王好德道:“刚才我又进去看了看,正屋总算没动,只把后面四间草屋子烧了。虽是烧了草屋,可是我两只猪一群鸭都完了,大半年的辛苦,火神爷一笔勾销了。”蔡为经道:“你收的稻子放在哪里?”王好德道:“那是在我睡觉的屋子里,用篾席圈起来围着的,没有受伤。”蔡为经道:“那倒罢了,那差不多全是我的呀。”王好德心想,这家伙一点人心没有,我遭火烧了,他不安慰我,只挂记着他的租稻。心里如此,口里可不敢说什么,但也不愿随东家的口气,叹了口气道:“我再辛苦三年,也恢复不了原气。两只猪,一群鸭,四间草屋,我……我……”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搓着两手。蔡为经道:“这个我知道,我原来的庄屋,是没有那几间草屋的,这都是你的力量盖起来的。你既可以搞一回,何妨搞第二回。你还照原址修理起来好了,我决不说一句话。”王好德心想,你倒是完全作好人。我给你种田,自己带了房子来住吗?他心里这句话,早是被刘氏答复了。她跑来蔡为经面前,深深的行了个鞠躬礼,央告着道:“东家老爹,你要救我们一把呀!我们是多灾多难呀!”蔡为经道:“慢慢的说吧。”玉发靠了黄土墙坐在地上,看到母亲去央告东家,心里大不愿意,可是他的病,今日才完全退烧,本来四肢无力,刚才被大火惊骇着跑出来,就是一时的神经兴奋使然,现在兴奋过去了,人是极度的疲劳,他将背靠了墙,借着残余的火光,正望着这些来救火的朋友。见了母亲当众求人,他一百二十四个不愿意。因为要叫又叫不出来,便重重的哼了一声。玉清最是了解她哥哥的意思,就由旁边跑过来,拉着刘氏的衣襟道:“现在火熄了,我们也该回去看看,还站在这里发呆吗?”说着话,就把刘氏向家里扯了去。王好德见村子里的朋友,还在继续的挑水泼水,向那残余的火场里扑灭火焰,自己不能闲着,找了一副担桶,也在附近塘里挑着水过来。同庄屋的人,有一个代接了担桶,望了他道:“你不要发傻呀,火已经熄了,用不着你泼水,你应该回去收拾收拾。”王好德道:“我慌了,什么东西没拿出来,就是夹出了一条旧被子,已经送回去了。家里倒反是好好的,什么没动。”那人道:“猪圈烧了,你也该……”这句话把他又提醒过来,他呵呀了一声,又向菜园里跑。这时,那三间烧过了的草房,屋顶全塌在地面,剩了一堆灰,高低的黄土墙,将这些火焰围着。还有四五个矮火头,在灰堆里冒出一二尺高的火苗。倒是烧着了的东西,被水不断的浇泼着,四处散着青烟。借了那几个火光,向菜园里一看,两口猪全躺在地上,跑出来的那口猪,还在哼着,拖出来的那猪,声息全无。弯腰伸手摸摸,倒是有热气,然而顺手摸了一手焦毛。那群鸭子三三五五的在菜园里散着若干堆,但听到田里也有呱呱的叫声,大概跑到外面去的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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