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海参崴红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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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如果只看机场、车站和宾馆,你会难以相信你已经到了外国,人头汹汹的都是中国人。在国外,中国人的恶习又显得特别突出:一窝蜂,扎堆,争先恐后,高声大气,乱吐痰,当众挖鼻子剔牙,随手乱丢包装盒塑料瓶,戴着名牌表圈着金项链却衣冠不整,行头再富贵也脱不了土气。在国内没觉得怎么刺眼,在这里跟人家一比,就怎么看怎么显着猥琐,矮人一截,还脸色灰黄。不知道五千年文明怎么积淀出这么个结果。看看人家,老头儿衣着再旧也庄重得像学者,老太婆再臃肿也不会忘记化妆,男人们一个个强壮粗犷,气势逼人,女人们一个个隆胸纤腰,臀部和大腿饱满有力,走起路来扬着轮廓分明的脸,从容不迫,浓密的金发火样的在肩上一跳一跳,从骨子里往外透着高贵,而年轻人则永远像是山坡上春风吹动的桦树林。

    “我操!我操!”

    天地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华老板障碍物似的站在路中间,不时转动着身子,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嘴巴半张着,发直的眼睛都看绿了。大家走出老远了,他才喘着气追上来:

    “我操!早听说这里的妹子漂亮,没想到这么漂亮!莫斯科,巴黎,都不能比!”

    “华老板,你好不好文明一点?”

    向海洋回过头,很严厉地盯了华老板一眼。

    “是是。”

    华老板往下错了一下多肉的头,眼睛却又让一个迎面过来的气昂昂的俄国女孩牵了过去。

    市政府让向海洋带了这个由几家企业老总组成的经贸代表团到东北协议投资合作,事情办得很顺利。对方随后派了接待处长陪同到海参崴来休息几天。这是他们接待国内重要客人的例行节目。处长姓韩,比向海洋还小二岁,人很活络痛快,胖乎乎的,不说话也总在笑着,头回见面就说:

    “别哪啥‘韩处’了,怪寒碜人的。管我叫小韩吧,出来就都是哥们。东北人没别的,就是傻巴拉几,好客。有啥事你们只管吩咐,别把我当外人就行了。”

    但大家还是喊他“韩处”。

    见向海洋几乎是在训斥华老板,韩处很不过意,就拿介绍当地风土人情来打圆场,说十月革命把很多白俄贵族赶到远东来了,海参崴又是军港,贵族和军人的血统结合,那后裔还能不优秀。

    “难怪!”

    一行人都附和。

    向海洋跟他们保持着距离,一个人面朝大海站在路的边沿上。

    因为当地旅游公司的日程是从明天开始,他们今天到达后的这小半天时间就由国内旅游公司带团的导游小姐里娜领着自由活动。这一带是这个几乎成了中国人天下的旅游城市最热闹的一处景点。漫长的滨海路傍着城区的一边是熙熙攘攘的货摊、咖啡店、游乐场,临海的一边整个敞着,过了人行道就是一个往下的斜坡。斜坡很缓,一直到海边。离海岸不远的水上,有一圈巨大的喷泉和一个直立在水面的全裸女人体铜雕。沿着海岸搭了长长的一道铁结构的架子,上面铺着粗笨的木条,供游人休憩。架子上的人虽然说不上密集,但空着的地方别人似乎也不太好插进去。向海洋正对着的那段架子上,一个男人面朝海坐着,一个女人仰面躺在他旁边,搁在他大腿上的头部看不见,能看见的是她裹着睡衣的身体。睡衣薄而柔软,随便掩着。忽然一阵风从下面掀开了睡衣,里面居然再没有装束。男人和女人似乎都没有太在意,不紧不慢地相帮着把被掀开的衣襟重新撩起,仍旧那样随便掩着。倒是向海洋“腾”的一阵心跳,那个倏尔裸露出来的身体他简直太熟悉了。

    “我操,绝了!那不就是朱慧吗?”

    身后忽然响起华老板的声音,原来他也早盯上了。

    “你胡说什么!什么朱慧!”

    “就是那个女人,那个躺着的女人。”

    “我什么女人也没有看见。”

    向海洋昂然走开。

    跟朱慧的关系最初是华老板拉上的。那时候向海洋在省城附近的一个农场挂了一个场长的职下派锻炼,大刀阔斧地干得有声有色,办了许多以前办农场的人根本不敢想象的事,农场和他本人都在全国有了名气。华老板领着朱慧来的时候,他的市长助理的任职已经确定了。那次,他的兴致很高。华老板一帮是下午到的,请他们吃晚饭的时候,已经打了两个通关了,他还不肯放下酒杯。起先,他好像不怎么注意朱慧的存在,只一个劲同华老板回忆他们不久前一起参加的那个考察团在美国闹的笑话。等大家的情绪都放松了,他才跟朱慧开起玩笑来。见朱慧一直喝的是矿泉水,他说:

    “我从来是尊重女士的,尤其是你这样的女士。你光喝水不喝酒,是不是因为我是农民,你看不上呀?”

    朱慧一下慌了:

    “没有,没有,我是真不喝酒的。”

    她的手指指杯子,却把杯子碰倒了。

    向海洋让旁边的服务员去换了个杯子:

    “来,加点酒。”

    朱慧脸涨得通红,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端酒杯的手不停地抖。

    向海洋笑说:

    “看来我真是为难你了。这样吧,你多少抿一口,剩下的我替你喝了。”

    不知所措的朱慧却一仰脸把一杯酒全咽了下去。脸立刻煞白,一手扼住喉咙,紧紧闭上的眼睛里涌出莹莹的泪水。

    “呀,我真该死。”

    向海洋收敛了笑容。

    “对不起。”

    朱慧却有了歉意。

    这让向海洋感动。华老板在电话里告诉他要给他带个也是老板的美女来的时候,他没有怎样在意。就华老板那样的,即便是同行,又能是什么了不得的货色?要么就涂脂抹粉俗不可耐,要么就喳喳呼呼充能逞强。女老板跟女干部一样讨厌。女人天生是为男人而存在的。女人一旦迷上了当官和赚钱,这个女人也就算毁了。

    但朱慧却让向海洋一见倾心。她不像女老板也不像女干部,倒像个刚出道的女模特。最迷人的是,除了东方女性难免的羞涩,她的漂亮和性感完全是欧化的,就像是这满大街俄国女孩的中国版。

    照他的安排,那天晚饭后是一场舞会,这场舞会就是他当夜跟朱慧上床的前奏,舞会之后才是一顿真正的盛宴。还在饭桌上他就在想象着朱慧在床上的可能的情态。不存在朱慧拒绝的问题。从来都只有他挑选女人而没有女人拒绝他的事。他对自己的魅力很自信:高大、强壮而匀称,宽大的花格衬衫和瘦长的牛仔裤,能背唐宋诗词又熟悉流行歌曲,年纪轻轻就官运亨通,正是热门小说和电视剧塑造出来的那种令所有自我感觉良好的女记者和女明星神魂颠倒的当代精英。

    向海洋那天表现得很充分:先是很绅士地请朱慧跳了一圈华尔玆,然后就是用极有磁性的男中音一支接一支地唱歌。他唱的都是苏联歌曲。喜欢这类歌曲,或者极力表现对这类歌曲的喜欢,是他这一代官员的阶层特征之一。由此表现出来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崇高感是一种必要的政治符号。但对华老板这种东西却屁事不顶。

    盯着那对俄国男女的华老板还在眼巴巴地等着,等着下一阵风。

    二

    代表团从省里出发前,向海洋反复跟大家交代过,到了人家那里一定要注意影响,该忍的忍着点。以前你们自己出去办事怎么干是你们自己的事。这回是个团体,代表着市里,起码别搞得我脸上过不去。他暗示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一致表态说:向市长只管放心,我们原本都是圣人。一行人到了地方,还真的老老实实,连桑拿也没去洗一个。

    但接待单位显然并不信任,吃饭的时候,一直说着东北二人转里的荤话的韩处像是不经意地来了一句:

    “咱这宾馆里可是啥都有的,不过所有的楼道也都是有监控的。各位可防着点。”

    那意思很明白:别招小姐上房。其实就是没把他们这帮当正人君子。

    向海洋本来就一直很严肃,听了这话,搁下筷子就站起来走了。今天上午到了海参崴,在机场等当地旅游公司接站的车的时候,空港的电视里正断断续续地放着一些当地的艳舞片断,几个人看得出神,说:

    “真他妈的!”

    站在向海洋身边的里娜用揶揄的口气说:

    “海参崴是男人的天堂。”

    看看向海洋,又说:

    “不过我想你们不至于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吧。”

    里娜高中毕业到俄国学语言,把名字也换成了俄式的。毕业后回到国内干旅游导游,很干练也很热情。干这行的什么人没见过?历练得刀枪不入,只要能让服务对象满意,听什么说什么好像全无忌讳。但中国女孩就是中国女孩,再怎样跟外国人学,再怎样开放,骨子里还是十足的中国。

    向海洋皱皱眉头,没有搭腔。里娜是接待单位指名要来的,他们显然很熟。她跟他们一样,对他们这群南方人始终保持着道德上的审视。这种被审视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这股情绪带到宾馆,总算找到发泄的地方。

    在宾馆大堂等着分配房间的时候,向海洋看见宾馆赌场巨大的玻璃门上粘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中国字写着:“不玩的人不要进门”。显然这只是针对见热闹就凑、凑了又只是光看不练的中国人的。上楼梯的时候,又在一个拐角的玻璃门上看到一张类似的纸条:“不按摩不招小姐的人不要进门”。进了房间,一眼就看见写字台上那张折叠成人字形立着的硬纸片,横趴在画面上的是一个显然处在高潮中的目光迷乱的光屁股俄国女人,乳房和腹部下面是几个谁都认识的英文字母:白天和夜晚,也就是“全天服务”。后面是一行电话号码。

    向海洋对着那个女人发了一阵呆,忽然抓过电话:

    “喂,小韩吗?我是向海洋!”

    口气很生硬。这个团里,只有他把“韩处”叫“小韩”。

    韩处显然在忙着,起先没太在意,咿咿啊啊地听了一阵才紧张起来,连说“是是是,好好好”。

    向海洋是让韩处通知里娜去跟宾馆方面交涉,要严正声明:中国人是怀着友好感情到这里来观光的,不是来赌博和嫖娼的。那些小纸条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起码是伤害了他个人作为一个严肃的中国人的感情!请他们尽快撕掉。

    韩处和里娜后来一块到向海洋的房间,向他报告交涉的结果:对方没多说什么,马上就照办了。倒是他们觉得向海洋不必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人家俄国人倒没咋的,宾馆的赌场和桑拿是个中国小子承包的,那些纸条是他捣弄的。那小子根本就没啥文化,写的中国字跟外国人写的一样,让你误会了。

    向海洋切齿道:

    “不像话!”

    两个人说:

    “向市长别见怪,这儿就是这样。”

    忽然对向海洋有了怯生,有了畏惧。

    向海洋睥睨着两个自作聪明自以为老练的小样儿,心想:“这就对了。”

    只是对华老板,向海洋有些后悔:不该让他参团,准确说是不该让他知道组团的事。一旦他知道了,只要他想进就不可能进不来。但这样的事想对他保密也是不可能的。市政府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向海洋私下跟他约定过:出来之后,一定要明确一个政府官员和一个民营企业家的界限,保持相应的距离。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不要叫他“海哥”,不要附在他耳边说话,不要说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事,尤其不要拉着他离开大家行动。

    “记着,这是游戏规则!”

    向海洋强调。

    “放心,我会记得的。”

    说归说,到时候还是管不住自己。

    晚上的安排是看俄罗斯艳舞。事先韩处很小心地征求了向海洋的意见:不是说要了解世界吗,多一个侧面应该没啥问题,向市长你说呢?再说三个价位我们选了中间一个。价钱最低的光是脱衣服,没啥档次;价钱最高的直接就是性交表演,也太过分了。中间的这个还多少有点艺术性。

    向海洋沉吟了一会,说:

    “问问大家的意见。”

    韩处很拘谨地笑道:

    “大家还不是听你的。”

    “听我的?那就取消这个安排。”

    “那可不成。”

    韩处急了:

    “临来前,我们领导有交代的,一定要让大伙满意。都是老板,看看能咋的呀,不也是个市场信息吗。”

    向海洋说:

    “既然你们领导有交代,你就照你们领导的意思办。我不便多嘴。”

    到了晚上,向海洋说有些累了,想休息。众人说,你不去,我们还有什么劲?你去,是为了盯住我们。不然,谁监督我们?我们要犯了错误,你向市长不一样有责任?几乎是推搡着把向海洋拥走。

    眼睛在暧昧的红光里好久才适应过来。表演厅不大,像是个半圆的梯形教室,台子在最下边。华老板一直挤在向海洋身边,一推开表演厅的门他就抓住向海洋的手,慌慌张张地往最下边也就是最前面的座位跑:

    “海哥,跟着我,到时我好帮你付小费。”

    回回都是这样,猴急得连爹妈姓什么都忘了,更不会记得狗屁的什么游戏规则。虽然号称玩过的女人已经突破四位数,但华老板是个永远喂不饱的色中饿鬼。这种艳舞他看多了,知道表演中间那些光屁股的女人会从台上下来讨小费。

    向海洋在昏暗中恶狠狠地挣脱华老板的手。好在所有人都在心急火燎地勇往直前,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愤怒。华老板更没有在意。现在,光屁股女人就是他的一切。他倒是说过,他视朋友如同生命。但见了女人,他就连命也不要了。

    只有韩处一直关照着向海洋。见向海洋生气,他不敢说什么,向海洋在一个角落气咻咐地坐下,他就乖孩子似的不声不响陪着。

    说是“艺术性”,也就是多少有点情节:两个女囚犯互慰,女狱卒进监鞭打,两犯奋起,夺过鞭子将女狱卒跟自己一样扒光了鞭打;几个女孩在一张大床上打牌,输了的脱衣服作为惩罚,直到个个都输得精光……”之类,反正是让脱衣服脱得有点故事。几个故事是循环重复的,一轮过去换一场观众。每个故事的幕间,那些刚下场的演员会就那样光着走到观众席里来,在任意选中的一个人面前扭动,等着你给钱。一回两回过去,谁是肯掏钱的主很快就暴露出来,那些赤条条的女人也就会频频光顾。

    坐在第一排、鼻子几乎碰着台沿的华老板面前是那些女人去得最勤的地方。华老板每次都故意让面前的女人扭老长时间,眼睛像狼舌头一样在人家身上死命地舔上舔下。给钱的时候又非要塞到人家的裆间,然后顺势在那儿抹一把。表演厅本来就不大,华老板又几乎坐在台上的聚光灯下,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全场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有个极漂亮的女孩面对他的粗鲁犹豫了一下,白嫩得像羊脂似的脸忽然一红,屁股往后让了让,还是迎上来顺从了他。

    “下作!”

    向海洋的牙齿咬得“格崩”响,心里真的有些隐隐作痛。那隐痛的根源一时半会还说不清楚。像是为那女孩,又像是为华老板,更像是为自己。同样是个人,同样有人的一切欲望,只因为处境的不同,有人得接受作践,有人可以肆意妄为,有人必须恪守规则。

    最突出的感觉是对华老板的憎恶。在华老板把他那只肮脏的手插进那个女孩的裆间的时候,向海洋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憎恶这个无耻的猪样的东西:初中毕业连高中也没有考上,在社会上混了两年被家里找关系硬送去当了汽车兵,复员回来,跟一伙商贩跑长途。仗着家里的背景,运违禁的货他敢玩命冲卡子。因此出了名,也由此认识了现在的太太。太太不是美女,却给他带来了财运。他做房地产,就是靠太太当银行行长的舅舅贷的款。他做生意跟他开车走私一样胆大妄为。几年下来,做到几千万的身家。只可惜他那点野性有限,不到四十岁就差不多成了一堆纵欲的灰烬,浑身上下已经看不到一点轮廓,像是一团和稀了的面,随时会淌开来。他在办公室里挂了自己的一个金边框子的半身裸像,在一颗像是浸泡得稀松浮肿的头颅下面,巨大的肌肉块像山丘似的连绵起伏,肌肤表面汹涌奔流的血管暴跳怒张,强壮的臂膀上文了一个毛泽东头像。这是一张电脑合成的照片:头是他的,身子是那个喜欢咬人的泰森的。这其实是一个很悲惨的愿望。不管他想了多少办法花了多少钱,他那玩意早已除了拉尿就什么也干不了了。有一次在桑拿房,看着他那里除了一团乱毛就什么也没有,像个女人的下体,相对于自己的修长和壮硕,向海洋觉得他又可怜又恶心。就是这样的一种人,如今却成了时代的骄子,到处吆五喝六,神气活现。

    “别看你是个堂堂市长助理,我是老百姓一个,你活得不如我。”

    华老板有一次居然说“我靠的是钱。钱没有大小,有钱在哪里都是爷老子。只要付得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权不一样,权有大小。你管人,还有人管你。所以你就要讲规则,苦熬自己。”

    向海洋没有看完整场就先回了房间。

    韩处随后跟了进来,揣摩着向海洋的心思,说:

    “那玩意也的确没啥劲,不就是脱衣服吗,跟澡堂子一样。”向海洋一边解着领带一边说:

    “小韩你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我也洗个澡就睡觉。”

    小韩走了,向海洋仰面倒在床上,揿开电视,正在放电影《本能》,刚刚要死要活地享受了高潮还让道格拉斯骑着的莎朗斯通把手伸到床下,去摸那把冰锥子。

    “扎死他!”

    向海洋在心里喊。他明明知道这不是《本能》的结局。他还知道,华老板他们今夜是再也不会老实待着的。

    三

    正值当地的旅游高峰,宾馆的房子很紧。韩处找了关系才给向海洋要到这间朝海的房子。

    撩开窗帘,原来天早就亮了。绥芬河口海湾一片碧蓝,跃动着星星点点的彩色的三角帆。就在宾馆下面不远的海岸边上的帆船运动训练中心的运动员显然早就开始了训练。阳光亮得透明,对面大俄罗斯岛上茂密的树林连明暗都能分辨出来。海参崴的纬度高,又是白夜季节,天亮得早。光亮忽然潮水似的涌进先前漆黑一团的房子,向海洋不由一阵发晕。

    向海洋昨夜睡得不好,醒来的时候,头有些痛。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睁眼就想到“规则”这两个字,然后这两个字就赶也赶不走。

    以市长助理的职务行使责任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来前省委已经找他谈过话,让他去一个新设的地级市当副市长,选举手续明春开人大补办。这跟原来内定的安排出入很大。按照那个内定,明春他应该是现在所在的这个省会市的副市长。现在的安排虽然也算提拔,虽然也有加强一个新设市的领导力量以便尽快打开工作局面之类冠冕堂皇的说辞,但一个地级市的副市长跟一个省会市的副市长怎么比?这跟他自己的设计相距太远了。人生易老,在向权力高峰的跋涉中一个人能经得起走几次弯路?他对自己的设计并不是盲目的:第一他有充分的年龄优势;第二他有足够的处事能力,第三也不缺乏得力的关系。

    却发生了意外的变化。

    起先以为是因为朱慧。只有朱慧让向海洋失过态。

    在农场的那天晚上向海洋并没有得手,一个跟着华老板来蹭饭的莫名其妙的王八蛋居然插了一杠子,整场舞会都搂着朱慧不放手,而朱慧也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像一对老情人。无论他怎样极力地表现自己的优雅,都没有能够把朱慧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这使他暗中有些恼怒,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舞会结束前,他甚至声情并茂、热情高涨地朗诵了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那段关于生命的名言。一直到因为朱慧坚持回家不得不送走他们的时候,都保持着轻松自如。倒是华老板有些不安,临走前鬼头鬼脑说:“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他没有搭理,但也没有变脸。

    让朱慧上床是在他到市政府上班之后。他分管城建,这个城市的每一个重要地段和场所发布户外广告的媒体,都必须得到他的批准。朱慧要想把业务做大,就不能不经过他。他把市中心最好的广告媒体批给了朱慧,又说服这些媒体所归属的单位把租金降到最低价位,又为朱慧介绍了有实力的企业客户。让朱慧原本毫无名气的广告公司差不多成了一个奇迹。

    向海洋把第一批媒体批给朱慧,又让她谈成了第一批大客户时,朱慧说要请他的饭局。这是行规:饭局只是个由头,为的是向中介入支付酬金。

    向海洋说:

    “不必,你到宾馆来,我这里正好有个单位的饭局,就算国家代你请我。”

    朱慧欣然去了。她走进指定的房间,见到的是赤身露体的向海洋。他严肃地对她说:

    “把门关上,把衣服脱掉。”

    向海洋不随便吃私企的请,也不接受任何个人和单位支付的所谓“酬金”。这是他从来严守的又一个游戏规则。他在这方面是有口碑的。尽管有人认作沽名钓誉,有野心,他也决不动摇。人在生活中都会有自己的原则。在他看来,金钱只有在你渴望的东西用别的方式得不到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金钱只是交换的一种形式,并不是内容本身。许多人就是因为始终认识不到这一点,才本末倒置,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的。

    “你直接付我就行了。”

    怀了一种恶作剧的嘲讽看着朱慧惊恐但顺从地露出了自己,向海洋有一种报复的快意。他后来知道,那天在农场的晚上插了他一杠子的王八蛋不过是省里一个破落的什么事业单位的小文人。朱慧会被这样的人勾引,简直可恶!

    政府官员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小文人。向海洋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因为写诗,跟另一个写小说的小子成了全年级风头最劲的人。惹得许多傻妞跟在后头乱追。但最终占了花魁的是那个写小说的小子,毕业前那小子的一篇小说在公开的刊物发表了出来,名噪一时,让他忌妒得要命。毕业后那小子如愿以偿地进了省里的作家协会,他则成了“小公务员”。时过境迁,当那小子为了拿个副高职称来求他帮忙的时候,他从那张苍白的脸上闪闪烁烁的眼神中捕捉到的,正是自己当年的忌妒。如今的这类文人,最不值钱因而最感失落,最寒酸因而最多牢骚,最垂涎权力因而老在咒骂权力。他们就像臭虫,最让人讨厌又最不让人安生。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做他情敌的资格。

    至于朱慧那个靠老婆赚钱吃喝嫖赌的丈夫,则纯粹是一个可以无视的无赖。事实上向海洋看上任何一个女人也就只是这个女人本身,其他的从来一概不关心。

    女人很容易让向海洋厌倦。最后的得到常常就是放弃的开始,在爱情游戏中,男人和女人常常出现双向逆反的错位,男人以为是终点的地方女人却以为是起点。他起先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对朱慧这么用心。一个多如牛毛的“广告公司”的女“老板”,无非是想凭一张还算招人的脸蛋捞世界罢了。这样的女人见得太多了,她们跟妓女的不同只是性对象的数量与付费之间的反差而已。

    最初的那段日子,向海洋只是把朱慧当作自己的性仆人。他常常开着车带她去谈业务,然后就在外面过夜。大白天正上着班,或正开着会,他会突然给她一个电话,让她去指定的宾馆或是他的家,不管她当时在干什么,必须立刻停下来,并且用最快捷的方式赶到。她也从来不敢怠慢。在这一点上,她跟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不一样。

    然而,事情好像还是有些不同:向海洋原以为跟朱慧的性关系照例不会持续太久,他从来是以可以像换衬衫一样换女人自傲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无法像抛弃其他女人一样抛弃朱慧。相反,他对朱慧的占有欲越来越强烈。

    朱慧牢牢地抓住了向海洋的心。他从华老板那里知道,那次从他的农场回去,朱慧在招之即来的应付他的同时,倒跟那个小文人认了真。华老板对他的进贡竟然成全了那么一个王八蛋。在一个仪表堂堂、春风得意的政府官员和一个落拓寒酸、暗淡无光的无名小卒之间,她竟然选择了后者!她让那个小文人得到了她的全部,却只给了他一半,甚至连一半也不是。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朱慧一度在向海洋的视线中失踪了三天。那三天,朱慧跟那个小文人去了一个风景区幽会。向海洋每天开着车在华老板和朱慧的公司之间乱窜,不停顿地拨着手机。煎熬得一刻不能安宁,就像下了地狱,只差没有报警。三天后,朱慧关闭的手机突然通了,他把车子停在她回家必经的路口,她从出租车上一下来,就被他截住。

    那是一个疯狂的夜晚。向海洋让朱慧明白:她今后只能属于他一个人。除此之外,她必须结束同任何男人的性关系,包括她的丈夫。她必须马上跟丈夫离婚,然后独居。否则他就毁了她的一切。他同时让她发誓,逼着她当场把披肩发铰到耳根以上,证明自己永远信守誓言。

    接下来,向海洋做了一件更加没有理智的事:为了不让事情不明不白地拖下去,他给朱慧的丈夫写了一封匿名信,让这个被背叛的男人有自知之明,同意老婆的离婚要求,并且在收到信的当天就必须同老婆分居,随信附了一张朱慧的裸体照。那张照片是他有一次跟朱慧刚完事后拍的。在那张照片上,朱慧整个表情恬不知耻又近于天真。这是朱慧绝少有的表情——任何女人都不会没有风骚的一面。

    这张照片差一点毁了向海洋的大好前程。走投无路的朱慧只有向丈夫讲出向海洋,她说她恨这个人,又不能没有这个人。她求丈夫保护她的名誉。丈夫的回答是:我要让认得你们的人个个都晓得你们是一对狗男女!

    朱慧的丈夫后来到处告状。向海洋给弄得有些紧张。那时候他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后悔自己的失态。为朱慧这样的女人他值得这样吗?他其实根本就谈不上爱她,只是觉得凡是到他手上的东西不容别人分享罢了。

    幸好朱慧丈夫并没有更多能跟向海洋联系起来的证据。有关部门询问朱慧的时候,她坚决否认了与向海洋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根本就不承认跟丈夫说过的那些关于向海洋的话。至于那封匿名信和那张照片,她说那是她的隐私。

    朱慧的不俗就在这里。她让向海洋的失态避免了恶果。

    这使向海洋发现自己对失去朱慧多少还是有些惋惜,这也许是他在海参崴也老是会想起朱慧的另一个原因。

    外面,小韩在轻轻地叩门,请向海洋用早餐。

    四

    上车之前,里娜在跟一大堆俄罗斯女孩嘻嘻哈哈,又是拥抱又是贴脸,那是她在当地语言学校的同学。总算完了,才对车门下的一个女孩说:

    “我们走吧。”

    那女孩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友善地眨着灰蓝色的眼睛。上了车,里娜向大家介绍:

    “这位是当地旅游公司的导游,叫叶莲娜。各位在海参崴的两天日程就由她为大家服务,没我什么事了。不过有了她,你们也看不见我了。”

    “大家好!”

    跟里娜并排站在前面的叶莲娜向大家点了点头。

    车上真的忽然一片沉默,像是被什么镇住了。

    “我的天!”

    向海洋听见同座的华老板牙疼似的哼了一声,他乜斜了一眼。自己的心却也止不住很厉害地响起来。他其实从看到叶莲娜的第一眼起就再没有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

    这个俄国女孩仿佛就是专门用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完美来惩罚世界上的登徒子的。

    “各位早上好……”

    叶莲娜一口外国人通常的那种腔调的中国普通话。

    “现在都九点多了,怎么还‘早上’?”

    华老板的不老实绝对是按捺不住的。

    其他几个也跟着“是呀,是呀”的呼应。显然是都希望引起对方的注意。

    “我们这儿机关和商店要到十点才上班。”

    “所以十点以前就是‘早上’?”

    “也可以这样说吧。”

    叶莲娜笑笑,露出一口整齐发亮的牙齿,接上刚刚被打断的话头:

    “欢迎各位来到美丽的符拉迪沃斯托克。”

    “没有你美!”

    华老板又插嘴说。

    “谢谢。”

    叶莲娜在一车人的哄笑声中愉快而平静:

    “符拉迪沃斯托克是俄罗斯远东最大的城市。原属清政府管辖,根据1860年的《北京条约》,划归俄罗斯……”

    “那条约可让我们吃大亏了。”

    一直沉默着的向海洋突然说。一开口就显出了与众不同的分量。

    叶莲娜一愣,停下来,很注意地看了向海洋一眼,说:

    “这的确是一个敏感的话题。”

    车子里的气氛忽然有了几分凝重。继续介绍海参崴的时候,叶莲娜已不像刚才那样轻松自然。她的眼睛尽量不看向海洋,却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撞上他的视线。而向海洋则用一种凛然的神气直直地看定她,似乎要迫使她无可回避。

    华老板马上就发觉了其中的微妙。他用膝盖碰碰向海洋,又在前面椅背的遮挡下对他摇了摇伸出的大拇指,低声道:

    “我们都白忙了。”

    向海洋皱了皱眉:

    “请你放尊重些。”

    “符拉迪沃斯托克”是由两个俄语单词组成的,合起来是征服、统治或控制东方,这是俄国人的叫法。向海洋此刻的心里涌动着严正的民族尊严感,哪里是华老板想象的那么低劣。他心里常常会有这类崇高情感的涌动,他也常常被自己的崇高感感动。

    叶莲娜做完了例行的介绍,就转身在前面的座位坐下去了,给大家留下了一头金发。车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半岛上的海参崴是个山城,道路不宽,起伏不定,弯道多。当地人喜欢买日本和韩国的二手车,报废也好像没有什么严格的规定,小车不倒只管推。连旅游公司的车也不怎么样,轰轰乱响,摇晃得厉害。城市建设明显多年没什么动静,最好的有标志性意义的建筑似乎还是十八世纪由意大利人建的那个火车站。整个城市看上去顶多是中国内地七十年代的水平。街上偶尔兴冲冲走过的小伙子,因为腋下夹着在中国早已被光盘取代的几盒影视片录像带而满脸得色。到处几乎看不到用手机的当地人,宾馆的楼层服务台的电话甚至是摇把的。而在国内,站在街上用手机聊大天差不多是一种有中国特色的风景。即便是叶莲娜这样从事时髦职业的女孩,那身牛仔套装也明显是从中国过来的冒牌货。所有这些,使到此一游的中国人很是自负。

    然而,尽管如此,你却无法无视他们的精神品格。所有制已经有了根本的改变,个人承包的商店和餐馆的员工直至小贩依然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派头,谁也没有把谁当上帝的意思,更不用说嬉皮笑脸的生拉硬拽。面包房常有人排队,当地人却并不因此就一拥而上都去开面包房。从世界各地进货的商业街生意再兴隆,一到下班时间全都铁将军把门。在街头画画的、拉提琴的专心得像参加考试,并不在乎别人给不给钱。工作一完就去溜达、钓鱼、游泳、晒太阳、拥抱接吻,将生活艺术化。这是一个生命旋律非凡的民族。人们不惊不乍,我行我素,持重而自信,对兼有小市民庸俗和暴发户轻狂的外国人不屑一顾。

    叶莲娜无疑是一个优秀的标本。她尽心尽责,一丝不苟,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但却始终跟大家保持着距离。处了一天,大家觉得跟她熟络了,用餐的时候,自然邀请她入座。但无论怎样热情诚恳,她都很礼貌也很坚决地谢绝,自己掏钱要了份快餐,在一个远远的角落里静静地吃完,然后就静静地等在外面的车门下面。

    向海洋从里娜那里知道,俄罗斯当下工作不好找,叶莲娜在当地做这一行收入并不高,还不到里娜在旅游旺季时收人的五分之一。她的父母亲都是退休的中学教师。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原来是当地的警察,后来死于车臣战争。姐姐大学没有念完,嫁了一个中国人,就是在他们落住的宾馆承包了赌场和桑拿的那个人。

    里娜说这些的时候,口气里对叶莲娜充满了同情。但向海洋觉得,叶莲娜并不需要这种同情。“她活得很自尊,”他想,“跟她那个产生了托尔斯泰、普希金和柴可夫斯基的民族一样。”

    五

    当天的晚餐安排在海鲜市场的大排档,这是日程上规定的项目之一。他们去得早,占着了临海的座位。海鲜是小韩和里娜临时去采购的,虽然只是水焯大虾、小鱿鱼、瞎爬子一类,却是最有海参崴特点的。因为知道俄罗斯一般的市场不卖烈性酒,单位让小韩特地带了好几瓶国产的高度白酒来。一伙人都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

    叶莲娜像午饭一样,谢绝了大家的好意。看看大家都坐妥当,她的下班时间也到了,便摆摆手告辞。

    向海洋突然感到了失落,怅怅地看着叶莲娜窈窕的背影,好久没有回过神来。满桌子人在大呼小叫,他一点不为所动。抓着酒瓶的小韩在他身边连叫了几声“向市长”,他才忽然惊醒。

    “向市长一向不喝酒的,韩处你又不是不知道。”

    华老板挡驾。

    从到达东北开始,向海洋每逢酒宴,的确只是礼节性碰碰酒杯。除了华老板,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不会喝酒的。不分场合地胡吹海喝,多半不是贪官就是庸官。酒席上是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水准的,这种场合把握好形象,也是最重要的游戏规则之一。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向海洋却说:

    “谁说我不喝酒?来,满上!”

    “好!”

    满桌一声齐喊。

    邻近桌上的俄国人被惊动,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向海洋端着那只倒满了酒的杯子,慢慢站起来,等大家安静下来都看着他的时候,才喝水似的把那杯足有三两的酒一口气喝完。然后把杯子在桌上轻轻一暾,说:

    “满上。”

    一桌人静了一会,又是一阵喧哗。

    一整杯酒又像刚才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向海洋还是说:

    “满上。”

    向海洋突然现出庐山真面目,众人有些傻眼,不由迟疑。“倒酒哇。”

    向海洋催道:

    “怎么啦,酒不够?”

    “酒有的是。”

    小韩说:

    “只是我们对向市长没有思想准备。”

    “今天这里没有市长,只有男人女人。来吧,满上。”

    向海洋一点没有酒意。

    那张桌上的俄国人实在忍不住了,也兴奋起来,一个络聴胡子挤过来,抓住向海洋的手用力直抖,结结巴巴地说着夹生的中国话:

    “我,”他指指自己的胸口,“是这个,”又做了个转方向盘的动作,“我去过……哈、尔、滨,中国人民……改革开放……繁荣昌盛……喝酒……海量!好!”

    向海洋对小韩说:

    “给他来一杯。”

    络腮胡子毫不谦让,接过杯子就跟向海洋一碰。刚闷了一口,就呛得大咳起来。向海洋看着他的狼狈样子,微微一笑,把自己手上的那杯酒又不动声色地一饮而尽。

    所有看着的人都用力鼓起掌来。络腮胡子端着那杯剩酒回了自己的桌子,那边立刻就传来一连串惊叫。

    向海洋站着连喝了三杯,稳稳当当地坐下来,继续说:

    “这些时我一直没有陪大家好好喝过酒,刚才三杯算是罚的。现在我一个个敬各位,只不过有一个条件,我满上,你们也满上。”

    “你饶了我们吧,”

    华老板叫起来:

    “我敢说这一桌子没有你的对手。”

    “那是真的。”

    小韩附和:

    “我们要像你,不也成市长了吗。”

    “是——吗。”

    向海洋拉长声音:

    “看来我今天是想醉也醉不了了。”

    这是真话。向海洋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心里的叹息。每次只要有漂亮女人在场,他的酒量就特别大。具有侵略性的睾丸激素的分泌常常在这种场合达到高峰,使他变得自夸而好斗。但是今天,他喝给谁看?当然不是这帮蠢货。那么他为什么喝?

    为惆怅。

    忽然起了大风。很远的地方,刚才还蓝幽幽的海空涌出了大块大块的乌云,黑压压地凶险地向城市逼过来。海浪也汹涌起来,一阵比一阵猛烈地扑打海岸。离岸不远的海水中间,那个女人体雕塑在海岸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突出,喧嚣的海流使她像是在舞动。

    邻桌上的那个络腮胡子现在在搂着身边的一个女孩亲吻,吻得如火如荼。他一只手紧箍着女孩的脖子,一只手在女孩的衣服下面狂热地游走。那女孩绷紧的身子不久就明显瘫软,两只围在络腮胡子肩上的手就像断了的树枝,并且毫无顾忌地大声喘息和呻吟起来。

    随着几声有力的闷雷和骇人的闪电,暴风雨骤然来临。大排档的铁皮屋顶被砸得“咣咣”作响,海岸广场一片迷蒙。雨看上去没有间隙,好像是谁把大海端起来又究头泼下。风夹着雨从四面八方扑进大排档,人们乱起来,惊惶地叫喊着寻找避风的角落。一直旁若无人的络腮胡子和那个女孩却在这时候站起来,踉踉跄跄地相拥着冲进暴风雨,向对面的停车场跑去。在爱和性面前,真是天崩地裂何所惧。

    向海洋记起拿过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俄罗斯电子学家阿尔费罗夫那句很著名的话:“我们是一个乐观者的国家,因为悲观的人都跑光了。”

    这未必就是自嘲。看看他们烈火样的活法,就该承认他们的生命力有多么旺盛了。

    叶莲娜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向海洋想,在海参崴的日程只有明天一天了。明天,决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能跟她接触的机会。

    六

    向海洋在家的时候,每天早晨去市体育馆至少游泳一个小时。出差也从来带着游泳的全套行头,一有下水的机会决不放过。这样的持之以恒在很大程度上使得他尽管不得不常常陷在膏腴美食当中,依然很好地保持着身材和各项机能。看着跟他同龄甚至更年轻的同行因为不加节制已经被高血糖、脂肪肝以及大把脱发弄得苦恼不堪,他很骄傲。不过,这骄傲也使他付出了代价。

    在向海洋的使用上发生变化的原因,没想到竟是由于他的一次小小的失言。

    那次失言就因为游泳。

    省里分管干部的头也是坚持每天游泳的。有一次来市里开会,晚上几个人陪着散步,自然谈起保健。有人问他一次游多远,他说:“一千米吧。”显然对自己的状况颇满意。因为知道向海洋也有游泳的习惯,那个人又很周到的问了一声向海洋。向海洋当时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询问,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脱口说:“一千五。”话音一落他就后悔了:这是在跟谁比高低呢!在他的游戏规则里,不是明明白白地有一条“永远比领导慢一步”的吗?

    当时那个头好像并没有在意,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你年轻呀。”

    而“年青”和“健康”恰恰是如今的头头脑脑中最敏感最要命的话题。

    他从小就张狂,也知道这是从政的大忌,可还是修炼得不到家啊!这样的修炼有时候真是让向海洋觉得压抑。明明知道许多严谨实属无聊,你也绝对忽视不得。即便如此,还是难于避免“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道符咒。

    不过,向海洋也从这压抑里找到了他要一个一个换女人的理由:不是他喜欢这样,而是环境逼得他这样。他在女人身上释放了压抑感,女人跟权力一样是心理的奖赏。

    现在,置身在这个肉体的天堂,果真如愿以偿地单独跟叶莲娜待在一块,向海洋浑身洋溢的就是这种充分满足的受到奖赏的感觉。

    海滨浴场是他们在海参崴全部旅游项目的最后一站。阳光刺眼,海水蓝得发黑,洁白的浪花一排接一排地奔向海滩。灰白色的海滩上满是晒得发红的胸、背、腿和花花绿绿的泳衣斑点。同行的其他人都下海了,只有向海洋和叶莲娜留在海滩上。

    “你为什么不游?”

    叶莲娜问。

    “你呢?”

    向海洋咬咬嘴唇,反问。他注意到叶莲娜说的是“你”而不是“您”。

    “我要给大家看衣服。”

    “我陪你。”

    “谢谢。”

    叶莲娜垂下眼睛。

    “可以看着我吗?”

    向海洋请求说:

    “你真美。”

    “谢谢。”

    “你只会说‘谢谢’吗?”

    难道不应该感谢吗?”

    叶莲娜抬起头,看着海的远处。

    今天用过早餐,宾馆的大堂里聚了许多人。圈子中间,一个中国男人在龇牙咧嘴地骂一个俄国女人,中文夹着俄文,骂得很恶毒很下流。大堂里的俄国雇员虽然都待在自己的岗上,但眼睛里满是仇视。中国人则一个个都很开心的样子,仿佛是同胞在向一百多年前抢走了海参崴的老毛子报仇。那个被辱骂的俄国女人苍白而消瘦,化过妆的脸上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她的身体不停地抽搐,嘴唇却紧紧地咬着。

    “他原来是沈阳黑道上的,跑到这边好几年了。”

    里娜轻轻跟向海洋说。

    这就是承包宾馆赌场和桑拿的那个人,那个俄国女人是叶莲娜姐姐。

    一边的叶莲娜眼睛里噙满泪水。

    “真不像话!”

    向海洋脸色铁青。

    那小子越骂越来劲了,居然一伸手揪住俄国女人的头发往下拽。向海洋忽然走过去,一把抓住那小子的手腕,低声说:

    “住手!别在这儿丢中国人的脸。”

    “我操你妈,从哪个裤裆里钻出了这么个鸡巴!”

    那小子松开老婆的头发,被抓着的手往回一抽,想要摆脱向海洋。却像是被手铐扣牢了,怎么也挣不掉。

    “给我放老实点,不然我废了它。”

    向海洋一用力,那小子怪叫了一声。

    “滚!”

    “别忘了,这里是俄罗斯。你他妈有种等着!”

    那小子一边后退一边嘴硬。

    向海洋穿过人群,径自往停车场走去。他知道身后的人们在怎样看他。

    整个上午,叶莲娜一直亲近地跟着向海洋。中间几个人去商店采购的时候,叶莲娜把闲着的向海洋带到街边的一个纪念碑前。

    海参崴可以说是一座雕像的城市,而且几乎都是英雄的雕像。这些英雄包括了沙俄的将军和当代的烈士。俄国人的英雄理念是尊重历史,以民族为重,英雄是一种精神资源,并不是意识形态的附庸。这跟中国也是两回事,向海洋想,但不管怎样,这一次他不会让叶莲娜难堪。她毕竟只是一个导游小姐,不是杜马议员。况且,很明显的,他已经得到她的好感,再没有必要作什么姿态。

    叶莲娜带向海洋来看的纪念碑是不久前为在车臣战争中牺牲的警察建立的。上面有她哥哥阿辽沙的名字。

    “你很像阿辽沙。”

    叶莲娜说。

    “车臣战争还需要从你们这儿去人吗?”

    向海洋移开话题。他想让叶莲娜觉得他不喜欢恭维。

    “车臣战争是整个国家的事情。阿辽沙不是被迫的,接到命令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俄罗斯和俄罗斯人民很伟大。”

    向海洋庄严地说。

    “你也很伟大。”

    叶莲娜用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深海样的眼睛。

    现在这双眼睛又在咫尺之间,你可以一清二楚地感觉到它的脉息的波动。向海洋说:

    “你还是去游泳吧,我来替你看衣服。”

    叶莲娜用力摇摇头:

    “那不好。没有理由让你这样做。”

    “我就是理由,我想看你游泳。”

    “是吗,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

    “我是认真的。”

    “当然。”

    叶莲娜摇摇头:

    “是的。”

    一长排海浪直冲到他们脚跟前。

    “那么你答应了?”

    向海洋直眉瞪眼地看着叶莲娜。

    “下班以后行吗?我说的是晚上,你可以吗?”

    叶莲娜说。

    这是连向海洋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可以,当然可以。”

    “那好极了。我们可以一块游。”

    叶莲娜快活地笑起来,深海似的眼睛波光闪闪。她无邪地看着向海洋,充满了信赖。

    向海洋避开叶莲娜的注视。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叶莲娜的眼睛。纯净的阳光从大海上空忽然出现的云霓中间射出来,照出了他的肮脏。

    昨天晚上在海鲜市场的大排档并没有闹得太晚,小韩带的酒有限,虽然没有人能继续向海洋的喝酒游戏,但一伙人转几个来回很快也就把酒喝光了。华老板他们也无心在酒桌上耽搁时间,看看暴风雨渐渐消停,就嘀咕着散伙。

    湿漉漉的街上,不时有妖艳的女孩迎面走过,很浪荡地向男人抛着飞眼。向海洋对这类眼风毫不回避,他独自走在最前面,不必担心他身后的同行人的注意。也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他心里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饥渴。

    回到宾馆,大堂里给一伙俄国人弄得一片嘈杂。一个身子几乎占住了整张三人沙发的老家伙仰面摊着,一张脸被口红弄得像是比萨饼。四个半裸的女孩分别坐在两边的沙发扶手和他分开的大腿上,被他多毛的手臂紧紧搂定。五张脸就像老树根上长出嫩芽似的挤在一起,好几台照相机的闪光灯谁媚地对着他们“劈劈啪啪”乱响。大堂里弥漫着的酒、脂粉、香水和狐骚的难闻气息,让人气闷。向海洋冷冷地穿过人丛,却在电梯口那儿又撞上两个显然是应招上房的妓女。

    今晚遭遇的一切,像是经过精心策划似的,故意不断地来刺激人的那部分低下的官能。向海洋脸上依旧是一贯的冰冷,身体却难以抑止地灼热起来。

    在房间里发了一阵呆,向海洋忽然转身重又回到楼下。

    宾馆这一带很幽静。向海洋在路边的树林里等了好长时间,终于看到两个当地女孩。她们不像妓女通常的那样左顾右盼,这就难以判断她们的身份。看看前后都不再有人,他心一横,走出树林,不远不近地跟上她们。他想,只要她们的目的地是娱乐场所,他就在进门之前截住她们。

    然后就听天由命!

    不嫖娼是向海洋性生活的一道底线,他有的是足够的性伴侣。嫖娼是纯粹的金钱交易,而娼妓之外的性伴侣是权力的一个指数。以为金钱万能的华老板永远不会懂得这种心理的享受,因而他和他的那一类永远是粗俗的一群。但现在是在外国,他是完全自由的,纵是粗俗又何妨。让所有的狗屁规则和底线见鬼去吧!他活得还不够累吗?

    那两个女孩却折进了一条下坡的没有路灯的小路。那条路白天司机为了抄近道走过,坡下面是一个灰暗陈旧的居民区,和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再过去就是礁石嶙峋、满是铁锈和油污的海滩。

    接近午夜,又是雨后,海风有一种彻骨的清凉。因为酒喝得急,多少有些醉意的向海洋让这样的风一吹,完全清醒了。

    “该死!”

    向海洋骂道。他站在刚刚下坡的阴影里,没有再往前走。

    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那两个女孩。

    现在,在这个阳光明亮得穿透一切的海滩上,在这个天使一样的女孩面前,向海洋明确地感到,他骂的只应该是自己。尽管他知道,他所处的时代,并不是一个产生善者的时代,而是一个产生智者的时代。某件事做与不做,并不取决于是与非的考量,而是取决于利与害的权衡。一个人是否成功,并不取决于他的道德水准,而是取决于他的智商。在这种价值观里面,所谓正派和正义感是一钱不值的。但这并不等于说,他有一天不会发现自己是肮脏的。他应该说很成功,但也很肮脏。就是这么回事。

    去过国外吗?”

    向海洋本来想问的是“去过中国吗”。

    “没有,我连这座城市也没有离开过。”

    叶莲娜说:

    “我想,那一定很有意思。”

    “那你为什么不去?”

    “那需要钱。”

    “如果去中国,你会很容易找到工作。”

    “我相信。可是,如果家里有列巴,干吗到外面去找马铃薯?”叶莲娜耸耸肩。

    “你知道吗,在我们国家,你这样的人会被人瞧不起。”

    向海洋忍不住笑起来。

    “瞧、不、起?”

    叶莲娜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很困惑地眨着眼睛:

    “为什么?”

    “叶莲娜你真可爱。”

    向海洋极力克制住自己差一点抬起来的两只手。

    忽然响起照相机快门的“喀嚓”声。不知什么时候从海里摸上来的华老板正端着相机对他们一通乱照。

    “你们得谢谢我,”

    华老板下流地笑着:

    “我这里录下了中俄鱼水情。”

    七

    晚饭大家开心的主题自然是向海洋的“跨国恋”。一致认为,他们这趟公差的最大成果就是这个“跨国恋”。他们的任务本来是经贸合作,没想到取得了外交成果,加深了中俄人民的友谊。

    “深?有多深?”

    华老板问。

    众人马上明白了意思,起哄道:

    “这要问向市长本人。”

    毕竟作为一个团体在一起待了这些日子,就是再生疏也有几分亲近了。向海洋虽然看上去过于严肃,但对大家还是很够意思的,挺宽容,并不像他的脸那样古板。加上回去后他就要离开现职去外地上任,没有直接的工作关系了,大家也就有了更多的随意:

    “向市长想好了没有?想好了明天就带走,别犹豫。你要犹豫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放心,不会让你们抢跑的。”

    向海洋表现出少有的兴奋和平和。昨晚的喝酒,虽然也是想跟大家打成一片,但骨子里还是有一点政府官员的盛气凌人。

    桌上的多数人都觉得,这也就是开开玩笑而已。只有华老板知道,向海洋未必是在开玩笑。饭后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他挨到向海洋身边,问:

    “要不要我给你打马虎眼?”

    “干吗?”

    向海洋又恢复了惯常的严肃。

    “海哥,我还不懂你?你今天夜里会放过,我跟你爬回中国去。”

    “什么‘放过’,放过什么?”

    “你说呢?”

    华老板一脸坏笑。

    向海洋看着那张松弛浮肿的脸,真想像踩烂柿子一样踩瘪它。这个以为花钱进了所谓CEO俱乐部就进了上流社会的王八蛋对他始终缺乏必要的尊重。之所以这样放肆,无非是对他知道得太多太深了。胖子要么就很傻,要么就很精明。华老板就属于后一种。尽管到现在还并没有怎样坏他的事,但始终是一种压力。一定不能让这种压力存在太久。

    “你这样让我觉得很没意思。”

    “海哥你别生气,我是为你高兴。”

    华老板倒确实是真心真意的。

    “我再说一遍,你我之间还是多一点尊重的好。”

    向海洋一甩手,留下张口结舌的华老板,回了宾馆。

    他们在海参崴就剩这最后一个夜晚了。尽管知道那帮小子都顾不上管别人的闲事,向海洋还是把电视开得走廊里能隐隐听见,让别人知道他始终待在房间里。又等着小韩来交代明天出发的事。本来他想给小韩打个电话,想想不妥当,这样的举动是异常的,会显出他有事。他在床上躺下来,尽力使自己平静。

    向海洋好长时间没有体会过约会前的这种难耐了。最早是在大学,跟他老婆的初恋。也许因为年轻性急,那个做作的女学生每次都让他等得几乎绝望。后来她忍受不了他身边有许多女人,离开了他。他成了钻石王老五。再没有女人让他这样焦灼地等待过。她们中间多数就像喜欢撒娇的巴儿狗,老是想着往他怀里钻。也许朱慧是一个例外。但他对朱慧的迷恋更多的是因为她的身体,她并没有让他心动到现在这样的程度。

    小韩终于来过电话,走廊里再没有任何动静了,向海洋才从床上一跃而起,迅速穿上风衣——这风衣是一件证物,他曾经用它裹过许多因为倾心而柔情蜜意的女人。他没有带上泳衣。他相信,今天晚上他和叶莲娜之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唯独不会游泳。

    在路上,向海洋忽然想起了朱慧。她丈夫对她的毁灭,远不止于名誉。

    朱慧开广告公司的同时,她原来干摄影的丈夫下海开了一家影楼,一度很火,却很快又被他的赌博和玩女人掏空了。为了弄钱,他许诺高息从原单位集资。因为是单位的老人,大家觉得会有起码的信誉,集资很踊跃。却没有想到,上百万元的集资款转眼就打了水漂。大家得到确切消息之后,他已经连影楼都变卖了。他自然坐了牢,事情发生在朱慧提出离婚之后。他在供词中一口咬定,那笔集资款有相当一部分当时就给了朱慧,朱慧主要是因为发现他经营不善想要独吞那笔款子才要离婚的。朱慧于是被传唤并随即拘留。

    拘留的目的是想让朱慧的广告公司替她丈夫还债,明显是没有道理的。向海洋只要打个电话就能解脱她,但是他没有打。朱慧跟那个小文人的勾搭让他恨意难消。直到他来东北前,她还待在省城附近的某一个看守所里。现在,他想,明天一回到国内,他就打这个电话。为什么不呢,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总是不乏善良的。

    约好的见面地点是帆船运动训练中心的入海栈桥,那地方虽然白天在房间的窗口就能看见,但真要去却似乎不是太方便。从山坡上的马路下去,得走下一个五、六层楼高的铁架子直角旋梯。因为黑,也可能还因为心急,脚底下老不踏实,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听起来惊心动魄。向海洋摸摸索索地一层一层往下沉,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旋涡,永远没有指望落到实地了。好事多磨!他苦笑着安慰自己。

    脚下忽然一滑,谢天谢地,那是海滩上的卵石。

    黑暗中的一切渐渐显露出来。跟帆船运动训练中心相邻的是货场和修船的船坞,晚上一片空旷寂静。不远的栈桥那儿亮着萤火似的灯光,隐隐传来音乐声,一个男中音在舒缓地唱一支抒情的歌曲。向海洋愉快起来,甚至有了哲学的心情。他很清楚地想起罗素关于爱情的一段话:爱情是这样一种体验,它使我们整个身心得到复苏新生,像植物久旱得雨一样。而纯粹的性爱在瞬间的肉体快感过去以后,随之而来的是疲惫、厌恶、生命是空虚的这类意识。爱情是大地生命的一部分,没有爱情的性爱却不属于此。

    当然,罗素的这一观点尚未完整,向海洋想,必须补充的是,没有性爱的爱情也不属于大地生命的一部分。

    想到“性爱”,向海洋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为此时的自己像一个面临初夜的少年似的觉得可笑。对一个成熟男人来说,“性爱”和“爱情”真的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吗?比起他经历过的那些女人来,叶莲娜不过就是多了异国情调罢了。谁说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呢?萍水相逢,两情相悦而已。除此之外,还真能指望留下多少刻骨铭心的记忆?

    找桥上原来有扇铁栅栏。听见人声,一直响着的音乐声嘎然而栅栏后侧的一间小木屋里——灯光和音乐声原来都是从这里发出的一走出一个老头:

    “向?”

    老头问。叶莲娜显然交代过的。

    “叶莲娜。”

    向海洋回答。

    老头打开栅栏上的小门,很友好地摆摆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栈桥像一个指向莫测的神秘路标,在它指示的前面,大海在淡淡的月光下明明暗暗地泛着黑色金属般的光泽。

    没有最想见到的人影。

    身后的小木屋里,歌声接着刚才的中断重新响起来。显然是那老头用老式的收录机放的盒带。向海洋现在听出来,那是他熟悉的索洛维约夫·谢多依的《海港之夜》。这个人作的歌在中国流传最广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但使他赢得全民声誉的却是这首写于“二战”时期的歌曲,当时德军已经逼近列宁格勒城下。

    “港湾静悄悄,

    沉沉入梦乡,

    薄雾迷漫在海面上,

    ……

    叶莲娜想跟我玩什么游戏呢?向海洋迟迟疑疑地向前走去,她不会让我跟她一起来缅怀苏联人的英雄岁月吧?

    栈桥的两边停泊着整排的帆船,在海水的摇晃下“吱吱嘎嘎”作响,仿佛在争先恐后地诉说。向海洋猛然醒悟:叶莲娜一定在哪条船上等他。换了他,不也一定会这样吗——静静地隐藏在某一条船的暗影中,然后轻轻地一声呼唤,给对方一个惊喜,然后是不要命的拥吻,然后把船荡开,荡到远远的海上,然后是一个浪漫的迷醉的夜晚……

    海风鼓舞。向海洋两只手抓着风衣立起的领子,任海风把敞开的风衣在身后高高掀起。

    那声令人眩晕的呼唤终于如期响起。左近的海上,一叶三角帆向栈桥飘然而来。呼唤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向!”

    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是叶莲娜。

    但叶莲娜不是独自一人。帆的另一面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两个人都穿着泳衣。他们显然刚从海水里爬上来。

    “这是沃诺申,我的教练和未婚夫。”

    叶莲娜站在船头上,船正在靠上栈桥。向海洋记起来,里娜介绍时说过,叶莲娜还是帆船运动爱好者。

    “你好!”

    那个被叶莲娜叫作“沃诺申”的剽悍男人向向海洋摆摆手:

    “欢迎。”

    “请上船吧。”

    叶莲娜抓住栈桥的边缘。

    小木屋的那盒磁带快放到头了:

    “别了,亲爱的海港,

    明天要远航。

    航行在那夜雾中……”

    1941年8月的一个傍晚,索洛维约夫·谢多依在港口帮助装卸木材,从锚地泊着的布雷舰上传来手风琴声和歌声。作曲家后来回忆道:“久久听着水兵们的歌唱,我想,也许他们明天就要踏上危险的路途,要是我把今天这个意想不到的宁静美好的夜晚写成歌曲该是多么好。并且这首歌曲应当是抒情的真挚的……不知怎的,我心里自然而然涌出了一句歌词:‘啊,别了,亲爱的海港’……”

    “天色刚发亮,

    在那船尾上,

    只见蓝头巾在飘扬……”

    俄罗斯的抒情歌曲总是带着俄罗斯人固有的忧郁。

    “我是来告别的。”

    向海洋突然说:

    “有些事要安排。”

    “是——吗?”

    叶莲娜的声音拉得很长:

    “那太遗憾了。”

    已经靠上了栈桥的叶莲娜一时不知所措,不安地扭着身子,挪动着脚。

    向海洋从上往下看着这个几乎光着的俄国女孩,用力咬了咬嘴唇。这个月光下的湿淋淋的美人鱼不属于他。

    “好了,就此告别吧。”

    向海洋坚决地后退了一步。没有必要等叶莲娜爬上栈桥。

    “只能这样吗?”

    叶莲娜几乎是有些沮丧:

    “那么,是的,只能这样。”

    “是的,只能这样。”

    向海洋跟着重复了一遍。

    叶莲娜仰起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司派了另一位姑娘明天送你们去机场。我和沃诺申在海上给你们送行。请记住我们的帆是红色的。”

    “欢迎、再来!”

    沃诺申生硬的中国话应该是跟叶莲娜学的。

    八

    因为怕误事,小韩和里娜一早就分别给各个房间打了电话。紧接着华老板又打了个电话来:

    “海哥,恭喜你!”

    “恭喜什么?”

    “你说呢?”

    “我说什么?”

    “你不说也行。那就不作声。”

    “……”

    “俄国妞来劲吗?”

    “……”

    “海哥,我是真眼红你。”

    听得出,华老板是真眼红。

    小韩和里娜来帮着提行李的时候,向海洋正背着房间站在窗前。

    “对了,叶莲娜昨天说,她会在海上送我们。”

    两个人忽然记起来,凑到向海洋身边。

    依旧是透明的阳光,依旧是蔚蓝的海,依旧是星星点点的三角帆。

    “看,红帆在那儿!”

    里娜眼尖。

    “她还真在送我们。”

    小韩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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