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过失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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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丝光袜子进了生活区之后脚下忽然不再用力,让车子慢了下来,眼睛不再放过两边和迎面见到的任何一个活物。他巴不得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跟他打招呼,问他慌里慌张窜死样的从哪里来?问他鬼头鬼脑的是不是捡了钱包?问他自行车篮子里那个用报纸包得像本书样的是什么鸟东西,莫非你丝光袜子还会看书?

    可惜没有人问。生活区的路灯早就瞎得只剩一、二盏了,而且昏黄的光比萤火虫亮不了几多。黑乎乎的地方,谁也看不清谁。有灯的地方,一堆赤膊短裤围着甩扑克,连鬼也不会注意他。丝光袜子有些遗憾:

    “一帮死卵!”

    丝光袜子弄到了一盘毛片。在厂里,只有几个头看过这种带子。管生产的副厂长有一次跟厂长从外地开订货会回来,见人就说开了眼界,又总不忘记叮嘱一句:

    “到你这里就为止了。你要传出去,我就说你造谣。”

    搞得很神秘。

    看毛片是犯法的事。看了毛片不犯法的是有身份的人。没有什么身份而又能够看上毛片的就肯定是比一般人在社会上能混、吃得开的人。

    丝光袜子现在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希望大家搞搞明白,再不要不把他放在眼里。虽然不能大肆声张他弄到了毛片,但他确实是一个弄到了毛片的人。这使他立刻就成了一个不一般的人,成了一个许多人一旦晓得就会眼红、就会跟在他屁股后面吃屁的人。他弄到了毛片,这是一个秘密。秘密就是身份。秘密越多的人身份就越高。比方在厂里,秘密最多的人就是厂长,其次就是副厂长,再下来是车间主任、班组长,到他这里那就都是狗屁。但要是你也有了一些秘密,你也就可以高人一等。哪怕是暗中的也罢。

    片子的名字说是《色情间谍》,没有一个中国字。这种片子也用不着认字,主要的动作都是世界通行的样式,意思是晓得的。只是雌雄洋人身体和器官的体积、生猛、耐久和花样翻新,让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带子放了不到一刻钟,丝光袜子就弄湿了裤裆,没多久那东西又支起来了。

    因为怕响动漏出去,放带子的时候把声音调到了最低。那声音丝光袜子不用听。他从小是在叫床声中长大的。先是只有一间房,跟哥哥一起听娘老子的。后来有了嫂子,就是他一个人听娘老子和哥嫂的。先前的一间房隔成了两半,娘老子和哥嫂各占了一半。他在娘老子那一半的房顶下面悬了一张床。睡觉的时候搭个梯子爬上去,到了上面只能横着身子往里滚,头抬得稍不注意就撞房顶。他就在那个制高点上看娘老子和哥嫂的热闹:老子是酒鬼,娘总像是在受虐待;哥哥是包装工,却带着近视眼镜,像是真的知识分子。嫂子很贱,一快活就忍不住叫喊。这样的叫床声此起彼伏,丝光袜子就在这声浪上飘浮。但那热闹沉没在暗中,即使偶尔亮着灯,也在被窝下面。现在,他才算真正一清二楚地看到这种热闹的真相。

    丝光袜子觉得特别刺激的是带子上的女人的大奶子,让他领教了什么叫作“巨无霸”。他也就是从这回开始,永远迷上了大奶子的女人。

    屏幕上的女人在男人刚完事的时候忽然拔出了枪。枪并没有搂火,他们的身子下面却“咔吧”一声巨响,几个人一齐陷落下去。

    带子是在丝光袜子和娘老子住的里间放的。这里除了放下一张床,剩下的空当就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娘老子、哥嫂、丝光袜子自己,还有丝光袜子的三个血伙,拢共八个人,都只能挤在床上。那张床的架子早就是用铁丝捆了才好不容易站住的,哪有如此大的载重量。他们看得太用心,床在垮塌前发出的哀鸣一点没有听到。

    最心疼的是丝光袜子的娘。那张床是她结婚至今剩下的唯一一件稍完整些的大件家具。她在这张床上养出了两个儿子。他们一家五口——连后来嫁进来的大儿媳妇——都在袜厂。袜厂眼见得一天天临近倒闭,一家五口在厂里做了这么多年,居然连一张老床也换不了。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从外面弄了一堆砖头把床重新垫起,又接着往下看。丝光袜子的娘本来就看得反胃,现在就更是找到了反对的理由:

    “你们还要看啊,非要我去派出所?”

    “你敢!”

    丝光袜子的老子哼了一声。

    嘀咕立即灭灯似的停了。

    但警察还是找上了门。这是几天之后的事情。那天晚上丝光袜子的一个血伙带走了那盘毛片,又聚了一帮人继续过瘾,响动闹大了。有人给派出所打了电话,几个警察把他们堵了个正着。那个血伙很熊,进派出所还没有蹲下就供出了丝光袜子。丝光袜子起先不承认,警察揭起他娘老子的床,指着床板下面新垫的砖头,问:

    “这是怎么回事?”

    警察没收了丝光袜子家里的电视机和录像机。那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是老大结婚时买的,不买嫂子就不结婚,好像她嫁的是电视机;那台录像机是借来的,还来不及还回去。除了这些,就是罚现金二千六百元——“二”和“六”是“六六大顺”的意思。如果有硬一点的关系,也可以减掉八百或者一千。“一八”和“一六”听起来都舒服。丝光袜子没有这样的硬关系,就只好“六六大顺”。

    另外,丝光袜子必须像他那个血伙供出他一样供出他上面那个把毛片借给他的人。不供就替那个人交二千六百元罚金。

    “说吧。”

    一个警察把笔钉在翻开的本子上,眼睛不看丝光袜子,只等着回答。

    “……”

    “你什么意思,哑巴了?”

    警察很不耐烦。

    “……”

    “你不会是不想供吧?”

    警察有些吃惊起来。

    “……”

    丝光袜子是真的不想供。

    “开口哇,活老子!”

    娘老子、哥嫂差不多要跪下来。

    “我不伤人,只活自己的命。”

    丝光袜子总算开了口。

    “你不伤人就活不了!”

    “……”

    丝光袜子很绝。

    那个有着一对巨无霸大奶子、干事时像头母兽一样疯狂的色情间谍害得他们几乎倾家荡产。唯一的一笔存款是丝光袜子的。一家人在一口锅里吃饭。娘老子让丝光袜子从每个月九十块钱的工资里拿出七十块交伙食费,要不就另外开伙。丝光袜子很气,却没有办法一另外开伙七十块钱能吃几天?但那笔钱娘老子并没有动用过,紧掐着留给丝光袜子讨老婆。他们一家人顿顿饭只有一个菜:口味极重的辣椒豆豉加任意一种蔬菜,油少盐多,用洗脸盆盛着,一次煮一盆,一盆吃几天。吃得人呕清水,脸发绿。丝光袜子上交的那笔伙食费存了快两年,现在全部用来赔了那台录像机。至于罚款,只有按月扣他们一家人的工资,扣清为止。

    二

    这种门票一块钱一张的舞厅,差不多就是猪圈。脚灯本来就少,加上残缺不全,更是暗无天日。烟雾、灰尘、人影像浓稠的泥浆,被极大的音响搅动着在一个封闭的桶子里翻滚,让人透不过气。

    要不是迁就丝光袜子,冬冬是从不进这一档舞厅的。他们一帮凑在一块,除了喝酒,看录像,打牌,就是上舞厅。丝光袜子绝对是拖不起的,却硬跟着一块混。因为从来没有他买单的时候,喝酒他总是找借口避开。跳舞他则总是主动要求上这种舞厅,说是这种舞厅人放得开,不像那些假模假式的地方,搞得人缩手缩脚。大家晓得他的心思,也不说破。要喝酒了,不管他找什么借口,只是一把把他扯住;上舞厅,有他在也就随他的意思,免得他面子上过不去。朋友一场,不容易。

    几个人围住一张点着一个蜡烛头的小桌子坐着。冬冬和另外两个朋友都带着女伴,只有丝光袜子挂单。只要有女士在,丝光袜子就显得特别活跃,特别舍己。他一下从身上摸出两包香烟,拍到那个蜡烛头的边上。那点微光照不清人脸,但能让人看出那两包烟都是“大中华”。一包没有开封,一包已经开封的刚好剩了二三支。丝光袜子把开了封的这包分完后随手把空烟盒捏成一团,很严肃地往身后的黑暗中一抛,摇摇头,沉重地叹口气:

    “日子难过!这样的烟一天两包还打不住。”

    几个女士“嘎嘎”笑起来:

    “一天两包‘大中华’还叫‘日子难过’?那我们都不要活了。”

    “一天没有两包‘大中华’还叫过日子?”

    丝光袜子吐了口烟,庄重地说。

    冬冬隔着一片哈人的烟雾看着桌子对面影影绰绰中的丝光袜子,心里很为他苦涩。这一桌子除了丝光袜子本人,只有他知道:那两包“大中华”是假的。丝光袜子就是这样的人,你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走在路上遇见人,人家问他去哪里,他即便是去公共厕所,也一定回答是去看芭蕾舞。并且为此宁肯憋着,错过最近的那个可以让他马上卸货的地方。

    冬冬喜欢收藏烟盒。丝光袜子常到他这里拿走那些名牌香烟的烟盒,往里装几毛钱一包的烟,然后就在这种稀里糊涂的场合拿出来摆阔。

    不过,如果说冬冬曾经因为丝光袜子打肿脸充胖子觉得好笑,那么,现在他为这没有说出口的嘲笑后悔。

    让丝光袜子倒血霉的那盘毛片是从冬冬手上借的。冬冬高中毕业顶替提前退休的老子在省作协当勤杂工,是他们一帮里唯一在“大机关”做事的人。要不他哪来的毛片?这一帮人都以他为荣。但是现在,他一下欠了丝光袜子很多。他要把应该由自己出的那二千六百元罚款给丝光袜子,丝光袜子宁死不受,很痛苦地问:“你把我当什么了?”这一来,那笔债也就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他们一帮也都因此看重了丝光袜子。比起他宁肯倾家荡产也不连累朋友的骨气,自己那点义气算个屁。打牌的时候,丝光袜子输了,大家就让他用袜子顶钱——袜厂发不出足额工资,就发袜子补差,让各人去卖。一双袜子顶一块九,贱卖了算自己亏的。在牌桌上,丝光袜子的一双袜子算两块。大家说,整数好算,为那毛把钱不值得劳神。

    黑暗中露出一张鬼样的脸,问要不要摇头丸?丝光袜子像影视明星一样喷了口烟,反问他你看这里哪个像是吸毒的?那个人阴阴地瞟了他一眼,像来的时候一样又鬼头鬼脑地不见了。然后来了一个女孩,大大的奶子被什么从下面鹿着,光看肩膀好像没穿衣服,问要不要舞伴。丝光袜子这回眼睛有点发直。

    冬冬说:

    “你留下吧。”

    丝光袜子好像一下醒过来,说:

    “留她做什么。”

    丝光袜子今天有正事。

    为了帮他尽早还清罚款,冬冬给丝光袜子找了一份零工。那家店的老板早几年跟冬冬一起帮人开长途车从南边打货,现在自己开了店。冬冬跟他说了丝光袜子的事,他正好要找一个靠得住的人值夜守店,很爽快就把这脚事给了丝光袜子。给的工钱也是最高的,差不多是袜厂工资的一倍。

    丝光袜子很尽心。他每天要到关了店门才能上床,一早开门的时间却是固定的。门要是关得晚,他往往只能睡二三个钟头。但不管店开到多晚,他从来不烦,横直早了也睡不着。

    就是昨天,一早来开门的人不晓得怎样睡过了头,丝光袜子醒了却不敢离店。好不容易等到那个人赶来,他匆匆交了班,蹬上那辆破车,像有疯狗追在后面一样赶去在城外的袜厂。一路上又是爆胎,又是掉链子,冲进厂门,把车子随地一丢就往车间跑。车间主任在门口拦住了他:

    “莫跑,跑也没有用。打卡的时间过了。”

    按规定,迟到一次就扣全月奖金。虽然只有三十块,但占丝光袜子全月工资三分之一。

    丝光袜子猛然站定,抬头看一眼门头上挂着的石英钟,离规定的时间过了不到两分钟。

    “你不是故意找茬吧?”

    丝光袜子很迷惑地看着车间主任。

    “怎么是故意找茬?按厂里规定,超过半分钟都不行!”车间主任说话轻言细语的。

    “不可以通融一回?”

    丝光袜子留了一句话没有说出来:迟到不迟到,进了车间,大家不都是甩扑克么。

    “通融?你又吃肉又喝汤,赚外快赚得忘记上班,迟到了就让厂里通融,想得倒好。我通融,大家通融吗?我通融你,大家还以为我得了你什么好处。”

    车间主任也是烟鬼,有一次偶尔看见丝光袜子摸出的烟是“大中华”,忍不住开口讨过。丝光袜子不但事后没有送,当面也没有给。他的“大中华”是天晓得的“大中华”。他不想在车间主任那里丢丑。车间主任却记了仇。

    丝光袜子看看车间主任那张胖胖的脸,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开。车间主任在他身后“啐”了一口。没想到丝光袜子又走回来了,手上拿了一把大扳手,照着他胖胖的脸就是一下。车间主任捂着脸蹲下去,吐出的血水里带着好几颗牙齿。

    当天厂里的公告栏就贴出了开除丝光袜子的告示。

    丝光袜子对冬冬他们说:

    “我今天是来跟你们告别的。我不伤人,只活自己的命。他们不让我活命,我只好拼命。不就是一条命么。”冬冬说:

    “千万莫瞎搞,跟这种人拼命不划算。我们跟你去找朋友,没有搞不定的事。”

    众人齐声应道:

    “是的。”

    丝光袜子把那包没有开封的“大中华”开了封,给各人分了一支,剩下的丢给了冬冬——这一包竟是真的,站起来,消失在猪圈样的舞厅的那一片昏天黑地中间。

    三

    厂里的几个头都各自在市中心的地段买了房。厂里的多数人都不知道确实的地点。但如果存心要找,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丝光袜子那天是出奇的顺利。上了那个单元楼,在两扇面对面的门中间稍微犹豫了一下,心想,凭手气吧,就敲了其中一扇。开门的果然就是副厂长老婆。见他手里提着一只很像样的袋子,不冷不热地放他进了门。

    这位副厂长是主管生产的,因为厂长出差,临时负全责。他儿子这些时在准备高考,他也就相应地减少了应酬,晚上尽量留在家里跟老婆一起服侍儿子。这是丝光袜子事先已经打听清楚了的。见到已经被他批准开除的丝光袜子,他细长的身子一抖:

    “你来做什么?”

    “送礼。”

    “没有用的,公告都贴出去了,不可能收回。”

    “不一定吧。厂里有多少事都是说了不算的。有用没有用还不是你们一句话。”

    “你莫跟我来这一套。我不吃这一套的。”

    “我晓得你廉洁。我还晓得你跟厂长还有车间主任从外国买回来的那套设备是人家报废的设备改装的,你们从账上划出去的是新设备的钱。还有,你们猜想我安装那台设备的时候,肯定看到了那几个不现眼的地方新罩的漆掉了,现出了底下的锈铁。你们就不想我留在厂里。你们这样想是不错的,晓得这些事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你胡扯!”

    副厂长脸上的青筋暴跳起来。

    “我不伤人,只活自己的命。”

    丝光袜子闷头说。

    “那也没有必要送礼。”

    副厂长口气缓下来。

    “我怕你不肯高抬贵手。”

    丝光袜子说着,坚持把他提来的那个袋子打开,缓缓拿出一个瓶子,缓缓把瓶盖揭掉,缓缓悬起,缓缓倾斜。

    有液体从瓶口流出来,落到实木地板上,发出一阵“吱吱”的响声,又有一阵淡淡的轻烟和怪怪的煳味在屋子里袅袅浮起。然后,地板上出现一团烧焦的黑迹。

    倒完了,丝光袜子把空瓶留下,说:

    “这个留给你当罪证,你只管去告我。我这个袋子里还有一瓶,只要我不死,它就是留给你的。”

    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把袋子收拢,从先前竟自坐下的沙发上站起来。

    “你疯了!”

    副厂长喝住惊叫起来的老婆,对丝光袜子说:

    “坐下来坐下来,何必把事情做绝。”

    “我要说的都说了。我不想坐,我坐累了。你有话你就说,我站着是一样听的。”

    “你应该晓得的,国有国法,厂有厂规,我那样做也是万不得已。管事就是得罪人,我哪想管这些鸟事。厂长在外国考察还没有回来。出那个公告,他没有签字。等他回来,也可能会另作处理。你看怎样?”

    “要得,我等。”

    厂长回来之后,把副厂长临时负责时作的那个决定改了。新决定由厂办主任太子奶来跟丝光袜子宣布。这个人选得很对头。要不是她,丝光袜子根本就不会到厂办来。

    厂里来过一个台商,一出机场就在路边见到一个大得要命的“太子奶”的广告牌。老先生是旧社会去台湾的,认字习惯从右到左,当时他失口惊叹:

    “大陆真开放,连奶几(子)大也做广告。”

    陪同接待的厂办主任事后有一回在酒桌上把这件事当荤段子讲出来。没想到一桌人起先都不作声,一齐看定了她的胸脯,等她发觉了不对头,脸一下涨得通红,大叫“该死”,才轰然笑翻。不过大家还晓得文明,再喊她的时候,没有按台湾习惯喊“奶(几)子大”,还是按大陆习惯喊“太子奶”。

    丝光袜子一见太子奶挺着的胸脯,很幸福。先前他连太子奶的边也挨不到,现在太子奶香喷喷地坐在他面前,还满脸是笑,他就是再怎样铁石心肠,也硬不起来。听说是太子奶找他谈话,他三脚并作两脚就跑来了。

    “厂长说,你们一家是厂里的老人,厂里不能那么无情无义。那个开除的决定收回,奖金也不扣了。车间主任的医疗费你们肯定出不起,只能由厂里担起来。不过你故意伤人也是犯法的……”

    “哪个故意伤人?”

    丝光袜子没有等太子奶讲完,把眼睛从她的胸口移到她的脸上。

    太子奶怔了一下,说:

    “总要给厂里一个台阶下。”

    “台阶?要台阶做什么?你们开除我开除错了,改正是应该的。”

    “多少检讨几句……”

    “哪个检讨?”

    “自然是你。”

    “我?我检讨什么?”

    “你看呢?”

    丝光袜子也就怪模怪样地去看太子奶。太子奶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去扣领下的第二个扣子。等她扣完了,丝光袜子说:

    “检讨我工人阶级觉悟不高,没有举报?”

    “举报什么?”

    “反正不会是你跟厂长睡觉。你那两粒扣子也不消扣上扣下了,里面的东西我在仓库见过。”

    太子奶的脸一下煞白。怔了半天,恨恨地说:

    “你以为哪个会相信你的举报?”

    丝光袜子很恶毒地笑笑:

    “我自然晓得你们关系多。不过,要是我找到了你们的对头呢?”

    “丝光袜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你,你肯吗?”

    太子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想发作又不能不忍着。

    丝光袜子仰面半躺在厂办的那张破沙发上,眼睛在太子奶的脸和胸脯之间溜上溜下。想着那天中午值班,看见厂长和厂办主任先后进了对面的仓库。他随后跟过去,绕到仓库后面,找了个空油桶垫脚,爬上一人多高的小窗户。里面光线不好,他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厂长和厂办主任的动静几乎跟他娘老子和哥嫂的一样。但厂办主任却明显给他诈住了。

    “我刚才是说着好玩的。你即便是肯,我还未必真干。我是处男,干你我花不来。”

    丝光袜子没有声音却全身发抖地笑起来。

    四

    一伙人在广场的露天排挡喝啤酒。丝光袜子说,你们只管尽兴,今天我买单。众人说,凭什么?丝光袜子说:

    “不凭什么。我想买单。”

    而今的丝光袜子有些抖起来了。他现在在厂里从不迟到,因为他根本就不上班,但工资奖金按月照拿。那家店的夜班也不值了,跟着哥嫂开了一家土产杂货店。哥嫂的工资奖金也是按月照拿。

    说秘密就是身份,秘密越多的人身份就越高是不错的,丝光袜子自己就可以证明。在袜厂,他掌握了厂长级的秘密,他的身份也就跟厂长一样了。

    血伙们起先有些不懂:为什么不干脆捅穿他们,让政府送他们坐牢?起码开出,混得比我们惨。想想又觉得丝光袜子聪明:以为告状有用,那是做梦!哪个会听丝光袜子这种人的?丝光袜子不过诈他们罢了。没想到还真诈住了。丝光袜子拿住了他们的软门,他们不给他作梗,两下方便。这样有什么不好?丝光袜子说,我不是聪明。我不伤人,只活自己的命。血伙们笑道,你不聪明,怎么秃了顶?又上蹿下跳帮着介绍了几个固定的客户,都是国家机关和国家企业,搞起精神文明建设来,扫帚拖把成车地拉。光是这一宗业务,就足够养活他们这个店。他们的回扣也高:零售三块钱一把的拖把,按五块钱开发票,回两块钱给单位的经手人,他们只赚批发和零售之间的差价。单独看,还不如单位经手人赚的多,但经手人面对的是他们一家店,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经手人,只要生意有保证,他们的利润就有保证。大家各得其所。

    丝光袜子抖起来的第一个证明是不再到冬冬这里来拿名牌香烟的空盒子了。他现在抽的虽然不一定是“大中华”,但也多少是拿得出手的,不掉一个小老板的价。

    第二个证明是他现在开始用101治理秃顶。他对101有一种迷信——因为花了高价,也不容别人不信。自从用了101,他见人就低下头,倾到人家面前,问:

    “怎么样,长多了吧?”

    他的问题里首先已经肯定“长”了,别人要回答的只是是不是多了。回数多了,别人只要一见到他,赶紧就说“多了多了”,免得一只四周稀毛拉杂中间青紫发亮还带着某种说不清气味的东西不由分说地杵到自己面前来。他由此就更增加了信心。

    冬冬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冬冬的认可对他也就尤其要紧,丝光袜子微微低下头,倾到冬冬面前,问:

    “看看,是不是长了很多?”

    冬冬仔细巡视了一遍,含含糊糊地回答:

    “好像是。”

    “怎么是‘好像’?”

    丝光袜子叫起来,对冬冬的回答很不满意:

    “人家都说长了很多。”

    丝光袜子很早就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洗完头一看满脸盆长长短短的发丝,不由发呆,弄得他再不敢洗头。洗脸的时候,小小心心地回避着鬓角、耳朵后面和后颈窝,生怕碰落了珍稀的头发。但头发并不都是碰落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你就是派了重兵把守,该落它还是要落。

    厂医刚好也是个秃子,很有经验,告诉丝光袜子,你的秃顶还真不是因为聪明,是因为肾亏。赶快找老婆,少打手铳。另外还告诉他一个偏方,夜里睡觉的时候用孕妇的尿抹头。

    丝光袜子言听计从。夜里睡觉前,让老子把自己的手捆死,不到起床不解开。嫂子当时正在怀孕,资源是现成的。厂医的偏方也有了着落。

    这样忙了些时候,见到的最大效果就是丝光袜子的头越来越像厂医的头。丝光袜子很生气,去找厂医。厂医说,我肯定不会存心害你,既是偏方,就不一定科学。要讲科学,那就只有101,只要你买得起。

    当时101生发剂的广告在电视上做得正火。但对于丝光袜子,那价钱是个天价。而今不同了,而今的丝光袜子已经进入了101生发剂一类商品的消费群体。

    但冬冬的态度却不明朗。这使丝光袜子特别失望。

    大家就起哄,说卫东你喝多了,丝光袜子一头毛这么茂盛你都看不见?冬冬也就跟着改口说我是喝多了,眼睛有些发花,丝光袜子你那些头发不是栽上去的吧?

    丝光袜子颈一硬,冷笑道:

    “栽上去的?你扯扯看!”

    主动说买单,是丝光袜子抖起来的第三个证明。但所有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开始交上了桃花运。

    五

    在这次小聚之前,连续几天,丝光袜子一早就来敲冬冬的门,报告头天晚上的艳遇:

    “我操,仙女一样,波大得吓人!”

    每次都是从奶子说起,仿佛仙女的标准就是奶子大。说的时候眼睛贼亮,脸色潮红,声音发抖。这些“仙女”的共同点除了奶子大,就是都是主动追他。追他的许多理由中的一个就是认为他的头发不错。他跟冬冬他们说的“人家都说长多了”的“人家”,就是这些“仙女”:

    第一个是在一家四星宾馆的舞厅认识的,一沾上就不得脱身。起先以为是“鸡”,哪晓得家里是大老板。不过后来才搞清,她兄弟姊妹一大堆,家里的财产分到她名下不会有多少,意思不大。干脆,当天晚上就把她甩了。

    第二个是在一家五星宾馆的酒吧认识的。她主动邀请他,后来又带着他转了几家餐馆和茶座。都是她请客。快天亮的时候,把他领到一幢豪宅前,说那是她的家。她要他随她进去,他拒绝了。进去了哪个能保证不上床?她虽说是个单身富姐,长得也像那个明星,但到底是人家吃剩的,他总不至于娶个二婚女人。

    第三个是在电脑培训班认识的。他先看中了,然后叫冬冬去帮他参谋。他们先装模作样地听完一节课,中间休息的时候他把走廊上的一个女孩指给冬冬:

    “就是她。你说我能泡上吗?”

    “不可能!”

    冬冬断然说。

    “那你在这里等着。”

    他就走过去,很接近地说了几句话。回来时,他说:

    “我们约好了,明天去公园划船。”

    隔天天刚亮,丝光袜子把冬冬的房门擂得山响。夜里他跟头天约好的那个女孩真的去划船了。在船上那女孩就非要他吻,又抓住他的手去按她挺得老高的奶子。因为周围的船多,才没有放开手脚。这样子船是划不下去了。匆匆忙忙地上岸后,他提议去夜宵。她不肯,一定要去他的家。他把她带到店里,让值夜的哥嫂回去。等他去关了店门,回到里间,她已经全身脱得一丝不挂,躺在床上,一身雪白。他这才发现,她是那么小,那么嫩。而自己已经老得差不多可以做她的老子。哪里下得了手。便暗中运气,把要让全身爆炸的冲动死命压下去。完了,好声好气地劝她穿上衣服,摸黑送她回家。到了她的家门口,她拼命哭起来,双手死死搂着他不肯放松。他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总算挣脱了她,说了声“祝你幸福”就赶紧扭头走开,再也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动摇,就会害人家一辈子。

    丝光袜子每次跟冬冬说完,脸上的神情慢慢就会从一种极度的亢奋转入一种像是要入睡的迷糊。身上像刚刚结束了一场激烈的运动,突然松弛下来,现出难以支持的恍惚。结满了白沬的嘴巴鱼似的蠕动着,念念有词。

    冬冬不敢正眼看丝光袜子,他觉得他是想女人想疯了。

    那段时间丝光袜子特别注意自己的仪表。因为自以为有了足够多的头发,他甚至进了从来不必进的美发店。

    事情过后大家才晓得,丝光袜子挑中的那家美发店,有一个大奶子的小姐。他下了好多次决心,终于有一次伸手捏了那个小姐一把。这本来不算一回事,但那个小姐因为恶心他,问他要小费,那笔小费相当于“放炮”的价钱。丝光袜子身上带的钱不够,要是够,他会给。但那个小姐不肯放过。随后就有几个人逼上来,按住丝光袜子。内中有一个就是那次在那个猪圈样的舞厅卖摇头丸的鬼样的人。他是这个小姐的老客,早就盯住丝光袜子了。等这伙人散开,丝光袜子断了两根肋骨。

    冬冬他们去看望的头一天,丝光袜子换了医院,事先有个血伙告诉了他,他有意躲开了。

    众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冬冬说:

    “他不想见我们,我们也不要为难他。以后有事,大家多帮着就是。”

    冬冬没有看错,丝光袜子先前那些天方夜谭主要不是用来骗人而是用来骗他自己的。他每天给自己编一个梦,然后再找一个不会打碎那个梦的人来证实那不是梦,这样他才有可能安心过完这一天。要不然他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精神病院。

    六

    城市扩张得很快。两年前这里还是郊县,现在已经成了闹市了。这家先前蜷缩在市区和郊县交界的角落里的皮肤病医院,现在完全暴露了出来:新辟的城市主干道擦身而过,周边雨后春笋似的起了一片超市和居民小区。把它簇拥得特别突出显眼,像是一个闪亮登场被隆重推到舞台中央的明星。它自己也很张扬。因为越来越强劲的巨额盈利,并不陈旧的主楼又拆了重盖。不知是不是存心这样立意:重盖的主楼是一个拔高的“品”字,中间的那部分昂然耸立,高于周围的楼群,直插青天。三层以下左右各贴着一幢略略后退的小楼。远远地看起来,整幢建筑有一点像是一只很夸张地勃起的阳具。阳具的尖端竖立着几公里之外就能看见的性病专科广告。仿佛它兴建的目的是为这个欲望高涨的时代立一个纪念碑。事实上大多数纪念碑都是取义于阳刚,只是它的意义更为直接。

    这家医院的名气很大,大得使凡来就医的人都恨不得隐姓埋名。丝光袜子心里七上八下,有一点鬼鬼祟祟。他生怕碰上认识的人,又不敢放肆地东张西望。闷着头挂了号,就径直往病室窜。

    是那些大奶子的女人让丝光袜子走进了这家医院。仔细回想起来,第一次就是那回在广场跟冬冬他们分手之后。

    城市中心的这个广场是“文革”时扩建的。围绕广场四周的所有的墙面,先前每一寸都被激烈高昂的政治口号和政治宣传画占领。现在所有这一切又都被大大小小的各类商业广告淹没。在一片光怪陆离后面,黑森森地站立起一群直刺夜空的巨人般的建筑。它们是这个城市发展繁荣的标志。

    半夜以后,马路上没有了汹涌的车流和人潮,残缺不全的霓虹灯茫然闪烁。喧器的城市泡沬一个个先后破灭。广场周边像是裂口样的小巷显得特别黑暗。那些尚未竣工的高层建筑下面,没有灯,也没有人,满是来不及拉走的建筑垃圾。但这种安静是表面的。恰恰相反,这里是这座城市的这个时段最活跃的地方之一。

    丝光袜子那天跟冬冬他们分手之后,独自一头钻进了广场边上的小巷。他依然沉浸在被自己的神话鼓舞起来的激动里。一进巷子,他的耳朵就狗似的竖起来,极力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四面巡睃。终于如愿以偿。一根巨大的水泥方柱前面,一个宽肩挺胸的女人向他撩起了臭烘烘的裙子。

    付钱的时候,丝光袜子狠狠地“啐”了一口:

    “操,老子一包‘大中华’一下就给你一口抽没了!”

    心里半是快意,半是懊悔。快意是因为只花一包烟钱就泄了一股邪火,比多年前看毛片实在多了,真是赶上了好时代。懊悔是因为那包烟毕竟可以是一包“大中华”。

    自此之后,丝光袜子有事没事就想那些大奶子,想起抓住和甩下那些大奶子带给他的快意和懊悔。一直到在那家美发店弄断了肋骨。他也从此中断了跟冬冬他们的往来。从医院出来不久,他不声不响地结了婚。老婆是个老是在他的店门口检破烂的乡下女人,又黑又瘦,最让他丧气的是她的胸脯,完全是块搓衣板。想想真是命苦,一辈子最迷的只有大奶子,到头来能随便享用的却是这样一个硌手的物件。但她的性欲倒是旺盛得可以。结婚没有几天,就让他再没有了去找大奶子的闲心。

    最要命的是,不记得从哪天起,忽然发现了那东西的不争气。

    丝光袜子点名挂号的这位熊大夫是他在报上看到的。他有个怪毛病,平时从不摸有字的纸,但拉屎却必须看报。不管什么报,也不管哪年的报,是一整张还是小半角,抓起就走。蹲下就一本正经地看半天,看完了正好擦屁股。他那回抓过的恰好是很多年前冬冬用来包了那盘惹事的毛片给他的报纸,上面登了介绍这位熊大夫的文章。熊大夫原来是学医的,却立志要做诗人。迷着写诗的时候寂寂无闻,后来忽然发现在所有的病患里最富于诗意的莫过于花柳病,便改做了性病科医生。人类生殖器官的千姿百态千变万化又成为他歌吟生命和爱情的灵感的不竭源泉。治花柳病,写花柳诗,诗集自有暗疾在身的编者出版,更不愁风雅的患者不会买书。这样,患者与读者共长,诊费与稿费齐增,名声才大振起来。

    丝光袜子来找熊大夫倒不是因为他的名气,而是因为他觉得一颗诗人的心应该是温柔的,起码不会太凶恶。治这种不敢声张的病被宰杀是没得商量的。他找对了人。会写诗的熊大夫虽然既不像诗人也不像大夫,但并没有太出乎他的想象。诊断的时候一点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开药之前也先征求他的意见:用进口的还是用国产的?进口的几百元一支,每天一支,需连续两支;国产的几十元一支,每天一支,需连续三支,等等,交代得一清二楚。至于他的诗集,你有爱好就买,没有爱好就不必买。

    “我最喜欢读诗。我有个朋友就是省作家协会的。”丝光袜子先掏钱买了诗集,然后再买药。他只买得起那种国产的针剂,拿在手里总觉得像是他用冬冬的空烟盒冒充的“大中华”:

    “不会假吧?”

    熊大夫笑笑:

    “原来你买我的诗集是怕我给你假药。不会的。我虽然职业是医生,但骨子里是文人。这年头,除了文人,哪里还有信得过的人?文人是社会良心,起码的操守是有的。这你应该懂得的。”

    “对不起,我认得的文人还真不太多。”

    丝光袜子老实说。

    “你先打一针看,觉得行再接着打完下面两针。不行,我把那一针的费用退给你。另外,”

    熊大夫特别叮嘱:

    “用药期间要停止房事。”

    “好吧。”

    丝光袜子仍是犹犹疑疑。

    熊大夫的药还真是有效。一针下去,症状马上就消失了。

    七

    丝光袜子结婚并没有告诉冬冬他们。等他们晓得他结了婚,他已经离婚了

    造成丝光袜子离婚的直接原因还是他的性病。他那次没有照熊大夫的要求继续疗程,当时口袋里的钱也不够买一个疗程的药。第二天早上起来,看看那玩意,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便有了侥幸。又觉得一边看病一边卖诗集的熊大夫怎么看怎么像是街上卖狗皮膏药的江湖罗汉,也便懒得再去医院。至于房事,则不是他一个人可以说了算的。他用药是保密的。他若不响应老婆的爱的呼唤,就会引起怀疑。三天以后,症状再次出现。他只好再去找熊大夫。熊大夫长叹了口气:

    “你现在即便用药,也有可能转成慢性。说句也许不该说的,有时间还是不妨读读诗。人毕竟不是动物。”

    病情转成了慢性,再也无法隐瞒,老婆提出了离婚。觉得受了天大委屈的女人在法庭上哭得昏天黑地。丝光袜子主动对法官说:

    “她要怎样就怎样吧,我都同意。”

    离婚对丝光袜子其实也是一种解脱。他结婚所以没有通知冬冬他们,主要就是因为觉得一向牛逼哄哄的自己最终找了这样一个老婆,实在没法跟血伙们交代。成家以后,丝光袜子从哥嫂店里分出来,自己单开。因为身上不得清爽,又疏远了冬冬那帮血伙,老是打不起精神,生意再没有跑火过。到离婚分割财产的时候,店里的东西其实都是人家的。女人只想要店,不想要债务,法官判不成,她只有放弃。临走,把女儿也当成债务留给了丝光袜子。

    这正是丝光袜子求之不得的结果。先前他还生怕老婆要带走女儿。

    从小喜欢哭闹的女儿从来不挑时间。性欲旺盛的老婆总是嫌她碍事,是个吵架精。而丝光袜子则老是靠女儿逃避差事。在一家三口中,相依为命的更多的是父女二人。离婚以后,丝光袜子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女儿身上。他这辈子是不会有什么指望了,只有靠女儿扳本。他不晓得凭什么相信女儿能给他扳本。

    那时候,袜厂已经卖给了那个把“太子奶”念成“奶几(子)大”的台商。厂里的老人大部分买断工龄打发了。厂长、副厂长、车间主任和厂办主任太子奶他们都成了新企业的股东。先前吃的许多黑都一把抹干净了,再不会有哪个追究。

    许多下了岗的人愤愤不平,要找政府的麻烦。丝光袜子不肯参加。他还是那句话,他不伤人,只活自己的命,哪个要搞得他活不了他才会拼命。袜厂不姓张也不姓李,关我卵事。眼红贪官就自己想法子当贪官,想不出法子就不必眼红。他没本事当贪官,也就不眼红贪官。

    大家想想,觉得丝光袜子说得有理,也就懒得起哄。那个多年前从国外考察一回来就收回了开除丝光袜子的决定的厂长晓得了,表扬丝光袜子,讲他维护了安定团结,当初收回开除他的决定现在证明真是很正确。

    丝光袜子对他翻了翻眼睛,说:

    “我没有为你们想,我是为自己想。你高兴什么?凡是吃冤枉都有报应的。不应在自己身上,也会应在后代身上。”

    厂长瞪眼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丝光袜子最后那句话不是瞎说的。厂里几个头,都把子女送到外国去留学,很风光。厂长女儿嫌新加坡的菜不好吃,就让家里把做好的菜用真空包装快件专递过去。花一千多块新币做头发做得不满意,就每个月飞到日本东京去做。厂长捞得再多,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只好求她回来。她就给厂长抱回一个记不清父亲是哪个的杂种孙子;副厂长的儿子那年没有考上国内的大学,就去上外国的大学。倒是比厂长的女儿省钱:去了一年,就给家里来信说不必寄钱了,他可以自力更生。副厂长自豪得不得了,开口必说儿子。即便话头毫不相干,也要七拐八弯地绕到儿子上来。后来才晓得,儿子是被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寡妇包养了。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样想,丝光袜子心里也就没有什么不平。

    丝光袜子决心造就一个有出息的女儿。女儿刚满三岁,他就开始让她学英语、学唱歌、学跳舞、学画画、学弹琴。他请了一个乡下人看店,自己按时带着女儿四处求学。

    冬冬见到丝光袜子是在一个很尴尬的场合。

    当时,冬冬跟老婆坐在肯德基店的落地窗后面。窗子外面,一个小女孩鼻子被压得扁扁地贴在窗玻璃上,两只眼睛骨溜溜地瞪着里面的他们。在她后面不远,一个男人正在跟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为什么事争着。

    冬冬仔细辨认,觉得那个男人好像是丝光袜子。他们有好多年没有来往了。丝光袜子是因为活得不得意,自己觉得没意思才主动离开他们的,他们若去找他,只会让他觉得更加没意思。结婚的时候,他曾经让人给丝光袜子带了个口信,但丝光袜子没有出现。他明显不是怕送礼,是不想再跟他们结伙。都成人了,有家室了,要操心的事很多,不会老是记住一个跟自己的日子无关紧要的人。就是来往得密切的几个,也都不可能像先前那样隔三岔五地就聚一回,逢年过节记得打个电话也就不错了。

    忽然看到丝光袜子,冬冬心里还是很厉害地一动。他结交过许多朋友,丝光袜子无疑是他最不应该忘记的一个。一旦确认了那个人就是丝光袜子,他一下就从座位上跳起来。

    丝光袜子好像这一辈子都在做冤大头。这一天他心情很好,带着女儿学艺回来,走出过街地道,看见地道口上的那个叫化子也带着一个小女孩,不晓得怎样的就把身上仅有的两张两元票面的票子丢下一张在那个破破烂烂的脏碗里。女儿在一边尖声欢呼起来,却不是为他的施舍,而是为他们身后的这家肯德基店。

    对于这个城市,肯德基有很长时间曾经是一个让人垂涎的神话。它进了中国的许多城市,就是不到这里来。却没有想到,进来的头一天,创造了开店首日营业额的历史之最。他们原来觉得这里属老少边穷,不会有市场。却忘记了这种快餐的宗旨所定位的本来的主要消费对象就是下层社会。

    店主在当街挂起巨大的横幅,道歉道:

    “市民们,我们来晚了!”

    当地媒体及学界则把这道歉炒得沸反盈天,庆贺本城同世界的接轨和被世界的接纳。

    “我要肯德基。”

    女儿大叫着跑过人行道。扑到肯德基临街的落地玻璃窗上。

    新开张的店面的堂皇让丝光袜子有些迟疑,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去看了一眼立在店门口的价码牌。

    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包炸薯条。

    但女儿坚持要一支甜筒。

    一支甜筒三元!

    丝光袜子咬咬牙,走回到叫花子身边:

    “记得吗,我刚刚给了你两块钱。我其实只想给你一块钱,你该找回我一块。”

    叫花子眨着糊满眼屎的眼睛,疑疑惑惑地说:

    “你说什么?你是哪个?什么两块钱?”

    就争起来。

    从店里冲出来的冬冬一把扯过丝光袜子,挤出已经围成圈子的人群。

    丝光袜子已经早过了那个有了一盘毛片就神乎其神的年纪了。不过他的老从头发上看不出来——他已经没有一根头发。看出他的老,主要因为他表情的老成。

    冬冬为他们父女要了两份套餐,又特地给丝光袜子要了一扎他最喜欢的生啤,给他女儿要了一支甜筒。丝光袜子没有谦让,却既不动手也不动口,只接了冬冬递的烟,然后就木木地看着女儿先是让甜筒上的奶油糊了个大花脸,接着又慌慌张张地去啃炸鸡腿。冬冬推到他面前的那扎生啤,他只做做样子的用嘴碰了碰泡沬。冬冬说:

    “喝呀,做什么不喝,跟我装斯文?”

    “没意思。”

    丝光袜子回避着冬冬的眼睛,看着胸前的桌面。

    冬冬也就不再勉强。他应该料到这情形的。

    那只鸡腿女儿没有啃完就放下了。她胃口有限,只是图新鲜。

    丝光袜子拉着女儿的手,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对冬冬两口子说:

    “谢谢。”

    在狭窄的过道上,丝光袜子忽然跟那个先前站在过街地道出口的叫花子撞了个正着。叫花子刚付完钱,一手端着一份套餐,一手拉着正咬着一支甜筒的小女孩离开吧台。

    丝光袜子转过脸,对冬冬笑了笑,笑得很苍白很怪异。让冬冬一辈子都忘不掉。

    八

    吃早饭的时候,冬冬的门铃响了。他老婆抓起话筒问:

    “哪位?”

    听到楼下的回答,她扭头对冬冬说:

    “好像是丝光袜子。”

    “管他谁,让他上来。”

    冬冬最怕怠慢了朋友。他老婆又对话筒说:

    “你上来吧。”

    说着就揿了开关。

    底下“咣”地一响,门开了,却听见那人说:

    “我不上去了,就在这里等。”

    冬冬三下两下扒完碗里的剩粥,丢落碗筷,赶紧下楼,一面嘟哝:

    “有病。”

    自从那回在一家肯德基快餐店分手,一年多了,冬冬再没有见过丝光袜子,那张笑得很苍白很怪异的脸差不多已经淡忘了。死要面子的丝光袜子忽然主动跑来了,不是出了什么实在过不去的事,就是又有什么可以显摆的了。

    楼下站着的果然是丝光袜子。没什么大变化,连笑也还是那样的,很苍白很怪异,比哭还难看。头低着,脚踢着地上的石子。

    “有什么事只管说,怎么跟女人一样了?”

    冬冬很急。

    “我想让你帮我找脚事做。”

    丝光袜子终于说。

    “不开店了?”

    “不是不开了,是开不成了。”

    丝光袜子这两年的日子总算开始在顺起来。日杂店欠的债还得差不多了。女儿也上了学,是一家蛮讲究的小学,学生家长多是省市领导机关的干部和大小老板。丝光袜子钻心打地洞,花了别人几倍的钱,一个一个打通关节,才如愿以偿。女儿上了学,丝光袜子安心看店,“勤扳罾。懒看店”,不累。隔壁几家的小老板没有事不是吆三喝四的在街边打牌下棋,就是拢做一堆扯八竿子打不到边的伊拉克之类的卵淡,丝光袜子只一声不响,磨磨蹭蹭地搞他的店,把个小店面搞得井井有条。来了人,先愿意上他的店,起码图个清爽。他自己一身上下也总是散发出一股肥皂味,先前一张灰暗发黄的脸也一天天见得有了起色。

    却跑出了一个拖把。

    拖把就是丝光袜子先前在的袜厂的那个副厂长的儿子。自从晓得他是给一个外国老寡妇包养之后,副厂长便死卵一样再没有了声音。但儿子却搞出了响动。他跟着老寡妇沾上了毒品,给人家赶回来了。回来,就在戒毒所进进出出,把他那个身子本来就细得像豆芽似的副厂长老子折磨比他还不像人。副厂长苦心积攒起来的家业顷刻间土崩瓦解。家里的油水看看榨不出,拖把就开始走访老子的熟人。拖把从小就皮,一天到晚拖着一双破破烂烂的喇叭裤脚,见人就粘上去。

    粘上丝光袜子,纯粹出于偶然。拖把那次从戒毒所回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无意中看到地板上那几个被镪水烧出的疤痕。眼睛登时一亮。很快就找到了丝光袜子那家清清爽爽的门面,问:还记不记得好多年前,有个叫丝光袜子的烂仔提着两瓶镪水到副厂长家里“送礼”,逼副厂长收回开除的决定。当时他就在里屋啃书,准备高考。他就是那个副厂长的儿子。

    ”真看不出,你现在好像混出了个人样,居然当上小老板了。”

    拖把怪模怪样地说。

    丝光袜子很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骷髅样的人形,心想,这是报应。后悔当初听说副厂长的儿子在外国做了鸭子,自己不该幸灾乐祸。

    拖把此后隔三岔五就来“借”钱。起先丝光袜子想花钱消灾,五十一百地打发过他几次。他却来得越来越勤快,你要不“借”,他就死狗一样横在你门口的地上,叫你做不成生意。

    给拖把缠得实在没有办法,丝光袜子想想只有来找冬冬。什么叫“血伙”?不就是你在走投无路时想起的那个人?但见到冬冬,丝光袜子还是迟疑了好久,他觉出了自己的自私,无事不登三宝殿,冬冬结婚他都没有来。现在怎么开口?

    “你不该他不欠他的,怕什么?他既然成了死狗,你不会把死狗一脚踢开?”

    冬冬一听就火了,他火的是丝光袜子没有种。

    “那么容易就好了。他问我是不是有个女儿叫辛辛,又问我看没有看这两天的报纸,那个广告公司女老板的前夫就是他做掉的。”

    丝光袜子一脸的惊恐,像是已经大祸临头。

    “那又怎样?”

    “他说他可以做掉一个,就可以做掉两个。”

    冬冬冷笑道:

    “这些鬼话你都信?”

    “怎么能不信?一个人要是疯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那你不会报警?”

    “报警?吓!”

    对丝光袜子这样的,大盖帽们不欺负就谢天谢地了。冬冬马上就发现自己失了口:

    “那你要我怎样?”

    “帮我找脚事做,我把店盘掉。”

    九

    丝光袜子每天是最早一个进省作协办公楼的。一来就扎手捋脚,把本来已经一尘不染的产业开发中心办公室的门、窗、桌、椅直到地板,又从头到尾擦洗个遍,直搞得到处跟镜子一样可以照见人。等大家上班的时候,他早已是一身汗流浃背。

    省作协这栋楼还是20世纪50年代的筒子楼。新成立的产业开发中心在一楼走廊的尽头。这是个绝对死角。进了门,里面三面墙的窗户都被外面楼房的墙紧逼着——那几栋楼几乎就是贴着这栋楼盖的,搞得这间房就像井底,又黑又潮湿。先前里面堆满了机关多年积下的杂物,其实就是垃圾,常年关着,任其霉烂。门就是关得再紧,也关不住霉烂气息的一阵阵渗透。不记得哪年过年,杂志美编写了副对子贴在上面:“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多年过去,连那副对子都烂得看不清了。多亏了聂总,让这间垃圾房变把戏似的转眼成了省作协的一处能跟“豪华”沾得上边的地方,看上去竟有一点而今的政府机关的味道。让一帮穷酸秀才个个感叹钱真是个好东西。

    聂总先是骑着自行车满街叫卖广播电视节目报;后来是定点摆摊,后来是帮电台电视台拉广告;后来是成立自己的广告公司;后来就是像一切成功老板一样有了花园房,有了私家车,有了不止一个女人。如果非要讲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那份对文学的异样的痴情。他自己说,从他记得事情起,他做的梦几乎都跟文学有关,都是作家梦。他一心赚钱,就是为了当作家,赚了钱好圆作家梦。而今作家已不值钱,但是他痴心不改。他来省作协说这些的时候,几个人不由冷笑:作家梦哪里是赚了钱就好圆的?作家恰恰是穷出来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就是司马迁自己,要不是给人阉了,世上也未必会有《史记》。

    “那不一定,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都是贵族作家。”聂总原来还真是看了两本书的,原来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不过他到省作协,暂时还不是来搞专业创作,而是来开发。

    省作协活不新鲜,死不断气,已经从副职转成正职的领导平调去了别的厅局。他当时答应来省作协就是为了转正,转了正再平调,比在别的厅局提拔就简单多了。新来的领导决心励精图治,学习外省经验,搞产业开发。机关里没有这块料,就到社会上去招聘。条件很优惠:用省作协的名义去做合法生意,赚的钱能给大家发个菜篮子费就行,其他都是自己的。但公告发出去好久,没有人上钩:凭省作协的名义要是能做生意,省作协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鬼也没有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聂总这么一个珍稀动物活着。

    导致聂总出现的是冬冬。他的一个血伙的血伙认识聂总的一个马仔,就这样七弯八拐地把消息传到了聂总那儿。聂总马上就自己开着车子来了。两边相谈甚洽,差不多是一拍即合。聂总作为乙方,许诺的比甲方还多。除了改造那间垃圾房作为省作协产业开发办的办公室,还同时把省作协各间办公室先前东倒西歪的桌椅公文柜统统更换一新。简直是从半天云里掉下个财神。

    唯一让大家意外的是聂总希望能发给他一本省作协的会员证,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明显有些发红。大家意外的不是他提了一个非分的要求,而是他提了一个狗屁不值的要求。他们自己,那么一个小本子早不知烂在哪个角落里了。

    最意外的是冬冬。在聂总眼里,他好像成了革命道路光明前途的引路人。聂总特意请了他一次酒,说,从此你我就是血伙,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冬冬回来告诉老婆,老婆说:

    “这人肯定有病。”

    聂总说话还真是算数的。冬冬把丝光袜子领来的时候,聂总二话没有多问,就说,留下吧,这里正要一个人搞勤杂和接电话。他自己的广告公司还要打理,不可能天天来省作协。

    丝光袜子回去,很快把店盘了,清了所有的债务,剩下不到两万块钱,交给轰总做了押金。聂总说,不叫“押金”,算你入股吧,赚了钱,按股分红。聂总的意思,是不把他当马仔,虽然每个月也照样发一份马仔工资给他。丝光袜子心满意足。想想,还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好。先前吃不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大锅饭,哪里有现在这样爽?厂长副厂长、车间主任太子奶那一帮,除了男盗女娼捞国家的好处,骑在工人头上拉屎拉尿,哪一个是好东西?被他们压迫着,这一辈子还想做白领?当初袜厂破产,他跟大家一起发牢骚、骂娘,反对资本主义复辟,实在可笑。

    看看实在没有什么可忙的了,丝光袜子坐下来,一边看报一边守电话。看报是他刚开始培养的习惯。一个是受环境影响。毕竟是作家协会,潦倒归潦倒,厕所里碰到十个人九个是“老师”。再一个是跟聂总学的。自从拿了省作协的会员证,聂总的应酬少多了,老板包则比先前鼓多了,因为多了本大部头的世界名著。

    那天,丝光袜子又把广告公司女老板前夫出车祸的报道看了一遍。这张报他来这里上班的第一天就看到了,许是别人也有兴趣,放在一叠新报上面没有丢掉,他又随手收进了自己的抽屉。这是省报底下的一张子报,因为登的多是八卦新闻,发行量很大。那个报道的题目很吓人:“俏佳人色相事人红杏出墙女老板前夫命案扑朔迷离”。

    事情也的确很惨:车子在高速公路上一个后轮忽然脱落,失去平衡的车子飞出护栏,栽到山沟里。司机和后座上的女老板前夫当时就死了。女老板前夫的现场照片还登出来了:头卡在后窗玻璃上,玻璃深深的切进颈子。

    车子是一辆新款的小车,正常情况下不至于发生这样严重的技术问题。就是有问题,司机在上高速之前也不可能不检修出来。车上两个人都死了,司机是个刚复员回来的小兵,正等着分配正式工作,临时来赚几天外快,不可能是自杀性报复。更不可能是女老板前夫自杀。他刚从牢里放出来,正在忙着恢复先前的公司。真要为什么事自杀,没有必要害一个无辜的人。

    “看了昨天的报纸吗,那个广告公司的女老板前夫就是我做掉的。”

    拖把那张骷髅似的脸从报纸上的字里行间浮出来,丝光袜子闻到一股死尸的气息,不由打了个激灵。

    拖把的样子,连只苍蝇也拍不死,哪里杀得了人?但他在国外大本事没有学到,玩车倒是一把好手,真要是害人,手脚是可以做得很干净的。拖把不是一个孤立的人,吸毒的,贩毒的,都是成了帮结了伙的,就是他跟那个女老板前夫没有过节,别人只要给钱,他什么不会做?他要是不晓得一点底细,怎么会无端地就扯到那桩命案上?

    但他丝光袜子算什么?他在而今的社会上什么也不是,狗卵都不如,狗卵还能冒充“驴鞭”、“虎鞭”卖钱,他一文不值。拖把怎么就盯上他了呢?

    拖把是因为丝光袜子有个辛辛!辛辛是丝光袜子的命根子,丝光袜子就是为了辛辛才活着。辛辛是丝光袜子的软门。

    一想起辛辛,丝光袜子心里就发虚。辛辛每天上学出门,丝光袜子的一颗心就悬起来,总觉得她会被绑票,辛辛快放学的时候,那颗心就“咚咚”地跳得厉害,直到见了她的人影才又放落。辛辛今后的日子,丝光袜子从不敢想。有时候他是真不希望她长大,只求她能永远平平安安地躲在他的胳肢窝里。

    但辛辛没有出事,聂总出了事。

    聂总不来的日子,一定会打个电话过来,问问情况,交代点什么。但今天坐了一上午,接了好几个找聂总的电话,聂总自己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因为并没有什么急事,丝光袜子只把那几个电话做了记录,也不敢随便打搅轰总,老总哪里是可以随便打搅的?快中午的时候,冬冬神色慌张地闯进来,说:

    “聂总给人家杀死了。”

    十

    聂总死在一家宾馆卫生间里。一丝不挂的身上被刀子捅得像蜂窝一样,大半截阴茎被切下来,丢在抽水马桶边上。从现场看,作案的明显不止一个人,而且有男有女。作案动机初步分析主要是谋财害命。显然是被害人的遗物的一只手包里,除了几个屁用没有的证件,凡值钱的都拿走了。扔下的那些证件里有一个是省作协会员证。警察就是因为这个会员证给省作协打电话的。

    接电话的省作协领导听出了一头冷汗,马上就反反复复声明省作协跟这个被害人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那不过就是一个非正式机构的经济承包人而已。而且,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大家对他几乎可以说没有什么了解;而且,这个机构我们马上就要撤销了,而且……对方打断说,我们先跟你们核实一下那个会员证,别的现在不必谈。

    不管案情会怎样发展,省作协领导班子当天就做出了决定:产业开发中心立刻关张。同时赶紧分头给媒体的熟人打电话,让他们报道这个凶杀案的时候,千万不要把省作协扯上。鱼没有吃上,先惹了一身腥,真是活见鬼了!

    下午一上班,丝光袜子就给叫到省作协的财会室,领回他几天前交的押金。押金本来是交给聂总的,但聂总当时就转给了省作协的财务,说,我其实也是给作协打工的,还是你们管好。就算是我交的第一笔钱吧。至于这几天的工资,会计说,对不起了,省作协没有义务代聂总支付,付了也没有法子做账,你晓得,国家的账是卡得很死的。

    丝光袜子其实什么也没有听清。两只耳朵“嗡嗡”的,像是有一架飞机就在头顶上盘旋,浑身发软,就像被抽掉了骨头。在省作协楼里进进出出了几天,人模狗样的开门锁门,开灯关灯,扫地抹灰,看报接电话,他差不多有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也是这里的主人之一了。他对读书人从来怀着敬畏,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么。如果再投一次胎,让他在穷文人和小老板之间选择,他一定选择做穷文人。穷归穷,身份在那里。哪里晓得,黄粱一梦,眨眨眼的功夫就醒了。

    如果只是一场好梦醒了,那也罢了,再好的梦终归是梦,做不成,醒了,该怎样还怎样。问题是接下来,丝光袜子像是跌进了一个噩梦又一个噩梦。如果真是噩梦,那也罢了,再恶的梦也是梦,也有醒的时候。问题是,这些噩梦不是梦,是真实发生的事。就像先前的那场好梦也曾真实过一样。

    丝光袜子走出省作协的楼道,来到杂草丛生的院子,发现那几棵东倒西歪的树底下,一堆横七竖八的自行车中间,自己那辆二手的国产摩托不见了。院子里的日头跟火一样,起先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又在院子的各处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见到。送他出来的冬冬说,找个屁,又不是绣花针。就去问看院子的老头。老头用力眨着满是眼屎的烂眼睛,说:

    “摩托车?刚刚有个人骑走了。不是你吗?怪事,怎么跟你一样高。”

    丝光袜子和冬冬两棵树似的戳在那里,听着那个烂眼睛老头不停地咕味:“怪事!”

    好久,冬冬说:

    “要不,我开车送你。”

    冬冬开的省作协那辆小车已经报废,他已经开始在跑出租车,不过,目前他还没有自己的车,只是跟人倒班,别人跑白天,他跑晚上。

    “你现在哪有车?”

    “我可以呼他。”

    “你怕我走不动?”

    丝光袜子一面说着一面就往街上走。

    冬冬很沮丧。他在作协还没有办离职手续,他把丝光袜子当血伙,他好心帮他们,却给他们都惹了祸。想想真是不值。狠狠“啐”了一口:

    “操!”

    丝光袜子走了不远就自己打了辆车,他还真是没有力气走回去。司机问:

    “到哪里?”

    “接辛辛。”

    “‘星星’?是‘五星’吧?”

    市里有家叫“五星”的宾馆。

    丝光袜子忽然醒过来,赶紧说出辛辛上学的学校。辛辛没有这么快放学,他打算坐在学校操场等她,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他要坐下来,好好地想一想。聂总就这样死了。一个人的命真是捉摸不到,说没有就没有了。聂总是个好人,有钱人里很少有这样的好人。聂总喜欢女人,喜欢女人的未必不是好人,他自己也喜欢女人。喜欢女人未必非死在女人手上。聂总除了喜欢女人,还喜欢文人,一心想当文人。一个想当文人的有钱的好人就这样死了。他这一辈子碰到的好人不多。好人好像总是死得早,让坏人留在世上作恶。

    辛辛却提前放学了。丝光袜子记起来,下午二、三节自习课学生是可以自由选择的。辛辛每回都是回家,家里不吵。没有母亲的辛辛很懂事,晓得这个一切要靠竞争的社会自己不争气就没有活路,像老爸那样活着,不叫活,叫受罪。

    车子离厂门口还有一大截路,丝光袜子就让停下来,免得碰见老厂的熟人笑话他发了财起卵劲。日杂店盘出去之后,他又回到袜厂来跟娘老子住。好在他兄嫂已经买了房,娘老子经常住在那边,偶尔因为口角才回来住几天,气消了又回去。这样,这边的房子就等于留给丝光袜子了。其实这房子也是住不长的。袜厂贱卖给那个台湾老板之后,人家并没有接着做袜子,而是把所有的房子都平了,空出一大块地,经营商品房。平到生活区这一块,有幢楼平不动。楼里有一家,全家人在身上浇了汽油,手上捏着打火机,说,你们的推土机再往前滚一轮子,我们就点火。横直活不成,干脆死给你们看!丝光袜子的家就在这幢楼里。

    辛辛在家里。丝光袜子出了口长气。去省作协之后,他一直担心,拖把找不到他,就会去找辛辛。

    娘老子,兄嫂也在。这些时他们总是聚在老厂区这个最后的顽固碉堡里,随时准备迎接可能发生的变故。这两天的消息说,政府已经出了面,打算答应住户自己出的拆迁价。再赖着就说不过去了,不如趁早找好退路。见到丝光袜子,他们说,你来得正好,一块商量,是凑钱买房,还是暂时租房。

    钱!

    丝光袜子忽然从上到下全身一阵冰凉:他那只装着省作协退回的一万多押金的手包不在手上!

    先前,丝光袜子从来不用手包,从来出门都是拎着一只皱巴巴的塑料袋子,里面装着香烟、打火机、零钱,有时候还有雨伞之类,用了一回,丢掉,下回又换一只。到省作协的开发办上班,他才特意去买了一只手包,而且是真皮的,白领的行头么。算是一种投资。但他还来不及习惯这行头,拿着它总觉得是拿着别人的东西,一旦放下就会忘记拿起。现在他一下想起来了,从省作协出来那只手包一直拿在他手上。因为是从财会室出来,直接就在院子里找他的摩托,中间没有在任何地方耽搁。要放落,就只有在出租车上放落。

    对了,就是在出租车上!付车费的时候他是照习惯从身上摸的零钱,早不记得那只手包了。

    “嗤!”

    一家人先是静默了一会,然后就怪怪地笑起来:

    “像你这样的,还在世上混什么?趁早死了的好,免得别人跟着你受罪。”

    “就是!”

    辛辛也说。

    十一

    这家茶楼居然叫“好莱坞”,也卖酒,阴阳怪气的。难怪地方台的电视天天做广告,就是没人来。其实它倒是占了一个好位置,临着江,对岸是开发才几年的城市新区,高层建筑多,又强调亮化,号称是当地的“浦东”。

    丝光袜子来得早,楼上空空的,他挑了尽头的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对服务小姐说,这张桌子今夜我包了,不要让别的客人来。小姐甜甜的一笑,细声说,不会的。

    小姐穿着闪闪发亮的旗袍,胸脯和屁股都挺挺的。早几年,丝光袜子的眼光会在上面舔个没有完,现在他就是有这份贼心也没有这份贼力了。他已经好多年没有搞过女人了。想想真是不甘心啊。而今八十岁的男人搞十八岁的女人都有的是,他还不到四十岁就武功全废了。老天对他也真是不公。家里人说得对,他真是不该在这世上混下去了。如果要说牵挂,只有牵挂辛辛。但辛辛需要他牵挂吗?没有他,娘老子、兄嫂就不能不管她的事,那只会比让他拉拉扯扯着过得好。就是送进孤儿院,也不会比做他的女儿更吃苦。辛辛是个比贼还精的女孩,像娘。她对他并没有依恋,她看不起他这个老子。他确实没有让她看得起的地方。他宁愿她有这样的心性。

    这样想着,丝光袜子伸手抓住面前那只圆柱体的大酒杯转了转。他刚才要的是一扎生啤,他喜欢喝生啤,一直就想着痛快地喝一次。原来打算在省作协开发办领了头一个月工资之后请冬冬喝一次的,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喝了。冬冬是个不玩假的血伙,从来都真心诚意把他当回事。但朋友好比担子,一头轻一头重是挑不长的。总是冬冬帮他,他一点也帮不了冬冬,而且只能添麻烦。就是冬冬不在意,他自己也说不过去。今天尤其不能叫冬冬来。只有对不起了。一个人做人做到他这样,也算是个奇迹了:儿子,丈夫,父亲,同事,朋友,甚至嫖客,做什么不像什么,做什么都一败涂地。

    灯光幽幽的店堂人声渐渐多了,先前靠墙站着的服务小姐跟着忙起来。大酒杯里的生啤剩得不多了,丝光袜子看看没人注意,把自己带来的一瓶子酒样的东西倒进大酒杯。茶楼是不允许顾客自带饮料的。倒干净了,他很从容地把那个空瓶子放在桌子底下。现在他不必担心有谁发现。一旦发现,他抢先把酒杯喝空就是。要吵?对不起,过阴阳界,去那边吧。想到再过十分钟,顶多二十分钟,这个暗暗的静静的店堂会怎样的热闹起来,今夜的电视上,网上,明早的报上,他和这个阴阳怪气的“好莱坞”都会成为新的八卦,他心里有几分激动:一辈子活得跟条烂卵一样,这回总算搞出了一点响动。

    最后这个念头让丝光袜子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又转动起大酒杯来,仿佛在等着那个一定会出现的恶作剧机会的到来。他眯起眼睛,很入神的样子。那只大酒杯是人造水晶的,花纹很好看。

    拖把是早已进来了现在才看到他,还是刚刚进店突然看见了他,丝光袜子来不及搞清楚,拖把几乎是一阵风似的扑到他坐的桌上,没容他反应过来,就端起他正转着的那只大酒杯,一扬脸,“咕咚咕咚”±也一饮而尽。喝完了,一抹嘴,说:

    “真过瘾!”

    又说:

    “你躲?往哪里躲?哪怕你钻到地缝里,我也会把你抠……”大酒杯凌空落下去,在地砖上清脆地碎裂,散开。随着倒下去的是拖把。他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指着丝光袜子,爆炸似的睁着眼睛,咬得紧紧的嘴“呜呜”作响,就那样直直地仰面倒下去。

    丝光袜子最后倒在大酒杯里的,是整整一瓶“敌敌畏”,这种东西前些年有人用来勾兑茅台酒。这杯酒他是给自己勾兑的,却便宜了拖把,给他送了终。

    我操!看样子连死也死不利落了。好不容易策划了一个壮举,又让别人抢了先。

    拖把在去医院的路上就断了气。110警车把拖把留在医院做尸检,把丝光袜子和“好莱坞”当天的领班以及管丝光袜子那张桌子的服务小姐带到了局子。领班和小姐做完笔录就让走人了,丝光袜子被留下来,连夜审讯。

    丝光袜子起先不晓得是审讯,以为几个警察没有事想跟他聊聊天。值夜班的警察总是喜欢没事找事的,像现在这样,等于猫玩老鼠。要不然长夜难熬。他有几个血伙进过局子,晓得警察的爱好。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等几个警察的眼睛集中盯到他身上,丝光袜子说:

    “要说也尽是倒霉的事。没有哪个比我更倒霉的,想死都死不了。阎王不收。”

    “莫急,快了。”

    一个警察嘲笑说,马上又拉下脸:

    “少在这里油腔滑调,老实点!”

    “什么意思?”

    丝光袜子发现好像有些不对头。

    “老实交代,为什么杀人?”

    “杀人?哪个杀人?”

    “你!还有哪个!”

    “我杀人?我做什么要杀人?”

    “问你自己!”

    “我今天夜里是要杀人,我要杀的是我自己。”

    “可死的是别人。”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们?问你自己!就从这里说起——你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你们把我当成杀人犯?吓!笑话!”

    丝光袜子的眼睛在几张神情专注的脸上睃来睃去,终于看出事情真的很严重:

    “你们真是审我?当我是杀人犯?”

    “不审你?哪个跟你玩?!”

    “嘿,嘿嘿。”

    丝光袜子笑起来,就是那种比哭还难看的笑。

    “快说吧,现在害怕了?晚了!”

    “让我说什么?”

    丝光袜子有点糊涂了。

    “刚刚已经告诉你了,说你跟死者的关系。”

    “我跟拖把?我跟拖把什么关系也没有,是他来找我的……”

    “等等,什么‘拖把’?”

    “就是死者。”

    “知道了,接着说。”

    丝光袜子眯起眼睛,努力搜索对拖把的记忆:他有个怎样的不是东西的鸡巴老子,在外国怎样被一个老太婆包养,又怎样讹诈上了自己,搞得自己本来上好的日子不得安生……

    “所以你就要做掉他?”

    “我没有想做掉他,我只是躲他。”

    “这种人做掉也活该。”

    “我没有想做掉他,我只是躲他。”

    丝光袜子又说:

    “对了,他倒说过,他做掉过一个人,就是那个做广告的女老板的前夫,报纸上登过的。”

    “是吗?”

    “他亲口跟我说的。”

    “他为什么跟你说?”

    “他威胁我,说他晓得我有个女儿,说他可以做掉一个就可以做掉两个。”

    “好,这件事我们会记录在案。还是说你的事,他威胁到了你女儿,所以你决定先下手,是这样吗?”

    “我没有下手,没有下他的手,哪个的手也没有下。”

    “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们慢慢来,还是从头说起。他是个无赖?”

    “是。”

    “他不会轻易放过你?”

    “是。”

    “他一旦赖上谁,就会把谁的东西当自己的东西?”

    “是。”

    “那瓶‘敌敌畏’是你买的?”

    “是。”

    “是你倒进酒杯的?”

    “是。”

    “他喝了,你没有制止?”

    “是,不是!我来不及。”

    问话的警察的嘴角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你莫笑,真的!我根本不晓得他会来。”

    “他是自己来的?”

    “是。”

    “你怎么知道他是自己来的?”

    “我……我怎么知道?是呀,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是自己来的,是你约来的。”

    “我约他做什么?我疯了?”

    “你没有疯,你很清醒,计划得挺周密,完全实现了预期的目的。”

    “搞了半天,你们就是认定我杀了拖把?”

    “可以这样说。”

    “那好吧,随你们。”

    丝光袜子觉得有些累了,把身子靠上椅背,两条腿尽量往前伸出去,“哧哧”笑道:

    “见活鬼了!自杀不成,倒成杀人的了。”

    这回的笑倒是真有些开心。

    “你老说你自杀,不妨说说你为什么自杀。”

    不想活了,没劲。就是这样。”

    “说细些。”

    “也要记录吗?”

    “当然要。”

    “那你们只管记吧。”

    丝光袜子娓娓讲起他这一天的经历,像是故意折磨对方:聂总死了,省作协开发办撤销了,他失业了,摩托丢了,摩托是烂货,丢了就丢了,又丢了一万多块押金。

    “所以你就自杀?你的命就只值一万多块?”

    这倒把丝光袜子问住了。他想他应该不止值那么多。但是要是没有丢那一万多块,他一定不会想到自杀,一定不会去买那瓶“敌敌畏”,也一定不会去烂卵的“好莱坞”。

    “我的命连那些也不值。”

    丝光袜子只好自嘲。

    “你对自己的命好像一点不在乎,那我们讲你杀人,你又何必辩解呢?”

    一个娃娃脸的警察提了个很幼稚的问题。

    “自杀是一回事,背个‘杀人,的罪名被杀又是一回事。”丝光袜子一下坐直了身子:

    “我还有个女儿,不能让她冤枉成了杀人犯的女儿。”几个警察的脸色松弛下来:

    “你这样说,我们有些同情你了。”

    “我不需要哪个同情。能给我找个地方吗,我想睡觉。”丝光袜子迷迷糊糊地说。

    被推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丝光袜子很恼火,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发牢骚:

    “你们让我睡一个好觉再搞死我不迟吧?”

    推他的是那个娃娃脸警察:

    “谁要搞死你,问你事情。你那一万多块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

    丝光袜子懵懵懂懂。

    “你昨天不是讲丢钱了吗?那钱事先有包装没有?”

    “是装在一只手包里。”

    “手包的形状、大小、颜色、质地?钱的具体数量?还有,里面除了钱,还有什么?”

    “怎么,你们要帮我找?”

    “要是你的回答不错,恐怕已经找到了。”

    娃娃脸说。

    丝光袜子睁大眼睛,他看见,娃娃脸身后,门外面,探头探脑的站着冬冬和一个陌生人,他立刻就想起来了,那人是昨天下午他坐的那辆出租车的司机。他的两只手支在长条椅的边缘上,立在耸起的肩膀中间的头突然像给人打了一闷棍似的往前垂下去。

    十二

    宣判的那天,娘老子没有到场,他们瘫在床上起不来。兄嫂带着辛辛,还有冬冬和几个血伙来了。

    冬冬那天跟丝光袜子分手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始终放心不下,晚上开车的时候给他兄嫂打电话,晓得了他丢钱的事,当时就想到有可能丢在出租车上,马上就又给开出租车的血伙打电话,让他们打听下午有没有哪个在自己车上发现了客人遗落的手包,第二天一早就有了确切的消息:万幸那是一辆快要报废的车,那只手包落在后座和靠背的破裂的夹缝里。一下午换了多少乘客,居然没有人发现。

    手包的发现很偶然:司机一早忽然想起换掉那个破烂的椅套,于是暴露出了那只害了一条人命却若无其事的手包。司机刚好是个有血性的,从来不做不明不白的烂事,一上班就把那只手包交到公司,而公司值班的已经知道有人在找这只手包。

    事情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偶然性:拖把偶然看到家里的地板上那几个被镪水烧出的洞,聂总偶然听说省作协要搞产业开发;连聂总的被害也很偶然:作案的那一男二女是外地来的流窜犯,偶然进了那家宾馆,女的先勾引了聂总,洗鸳鸯浴的时候溜出去开了房门。案子破得很快,他们拿聂总的信用卡提款,被银行的摄像头录下了;丝光袜子偶然坐了出租车——这之前从来没有坐过,偶然去了“好莱坞”——这之前也从来没有去过;“好莱坞”倒是粉友聚集的地方,但那天去拿粉的拖把撞见丝光袜子却百分之一百是偶然的。

    拖把那个当过副厂长的豆芽菜老子到处奔走呼号,一定要让毒杀了他儿子的丝光袜子偿命。那只手包的找到,给丝光袜子提供了有利的证据,证明他因为生活绝望而自杀不是瞎编的。法院自然最公正,综合各方面意见,给丝光袜子判了八年徒刑,根据是“过失杀人”。

    丝光袜子低头听完宣判,直起颈子狼一样号起来:

    “我有什么‘过失’?我招惹了哪个?我是自杀!”法庭上一片静默,所有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忽然在旁听席里响起一声同样凄厉的尖叫:

    “爸一爸,你不要自杀!”

    是辛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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