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独身女人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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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黎黎

    夕阳粘在门窗玻璃上,黄黄的但刺眼的光钻到屋子里来。不开空调,这个时间的屋子还是闷热的,并不像人们说的“海洋性”那么美好。阿媛和小玉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扒光了衣服,冲完凉就那样半裸着走进客厅。

    张黎黎早已在茶几上堆满了七七八八吃的喝的抽的。她自称的这个所谓独身女人沙龙,成员和活动都没有什么章法。偶然的机会里相识了,有愿望,就约个时间相聚。不再有兴趣了,就不再来聚,也无须告别。

    “现代都市的冷峻无情之处在于,芸芸众生身上都披着坚硬的外壳,像穿山甲。隔着相邻的洞口却也许一辈子也碰不上一面……”张黎黎说:

    “而我们像风一样自由。我们可能涂脂抹粉,但不是穿山甲。除了必要的文明,我们这儿一切都是裸露的,从生活到心灵。”在大学的时候张黎黎就是个风头人物。她进大学新闻系的第二个月,中国队在足球世界杯亚洲预选赛上击败了科威特队。央视转播一结束,全校所有的高音喇叭一齐响起了国歌。然后就是像风卷过树林一样这里那里地响起的一片含混不清的“啊啊啊啊”的喊声。一座座楼房重新通体灿然,一扇扇窗户哗啦啦打开,从里面飞出了空酒瓶、墨水瓶、热水瓶、碗、缸子、小板凳,以及一切能大声炸响的东西。

    张黎黎一下掀开被子,从上铺跳到拼拢的桌子上,又一路踢着踩着桌子上的乱七八糟扑到窗子上。

    “出什么事了?”

    靠窗下铺的一位近视眼影影绰绰看见两条光腿,以为有歹徒破窗而入,吓得声音都变了。好半天才摸摸索索地抓到眼镜,打开了床头灯。

    “你要死哟,还不下来。”

    灯一亮,只穿着三角裤的张黎黎就完全暴露在窗口上。

    “快起来。”

    张黎黎却弯下腰,一把揭开了那个人的被子。

    对面男生楼从窗户里往下砸的声音地传来。“怎么办?怎么办?”

    张黎黎急得在桌上团团转。眼睛到处搜寻,很遗憾,女生寝室的零碎肯定比男生多,就是缺少空酒瓶。她自己的开水瓶一个星期前摔碎了。同寝室其他几位一发现她的意图的时候便都护紧了各自的财产。她已经把自己的碗摔下去了,把漱口缸子摔下去了,把两只盆子也一只紧接一只地摔下去了,仍不尽兴。忽然她看见了挂在床角上的自己换下来没有洗的连衣裙。裙子是这个暑假才做的,质地和款式都属上乘,使她在舞会上大放光彩。

    她的眼睛灼灼发亮。忽然蹲下身子,抓起了桌子上的火柴。“你疯了!”

    寝室全体惊呼起来。

    “你们是冷血动物!是女人!”

    张黎黎“轧轧”地从桌面上跑到她的连衣裙前。

    连衣裙点着了。张黎黎一下推开窗户,把火苗熊熊的裙子伸出去,在黑暗中划着一个又一个圈,一面用英语喊:

    “胜利!胜利!胜利!”

    这束火把立刻点燃了无数火把。一幢又一幢楼的一扇又一扇窗户上亮起了一圈又一圈的火光。事后人们一致肯定,张黎黎那天晚上的形象,就是胜利女神的形象。

    阿媛

    阿媛对张黎黎心仪已久。她上大学的时候张黎黎已经离校。但作为风云人物的张黎黎却是学校永远的故事。阿媛觉得张黎黎是最具现代感的女性,是大学女性的骄傲,一直引为楷模。她很遗憾自己不能有那样如火如荼的经历。在张黎黎面前,她很苍白。

    阿媛的老家是个小小芝麻县,三家豆腐店,城里打豆腐,城外听得见,一头牛拉尿,从南门拉到北门,还没有拉完。阿媛出生的时候一刻不停地号了一整夜,号得整个县城都不得安生。

    心大。从小大家都这样说阿媛,热天的夜晚看星星,喜欢幻想的女孩最多说有一天能到星星上去就好了。阿媛则要把满天的星星都摘下来,装到她的篮子里。

    高考落榜,阿媛在家里待了两年,然后顶替提前退休的母亲,在商店里站了两年柜台。二十三岁定了亲,准备春节结婚。对象是她自己挑的,是县委书记的儿子。当地有许多人想攀这门亲,但是她一动了脑筋,别人就只有死心。男方高大,周正,很精神,不光是县委书记的儿子,自己也在县公安局当科长。

    却从省城来了一帮作家,说是来办笔会。阿媛晓得了,便提出要去学习,自然马上就得到同意。县文联的头正巴不得有条路子接近县委书记,好争取他的支持。

    作家大都是自我感觉永远良好的人,又大都以风流为时髦,才有几个铅字发表,便自认是空前绝后的文豪,亲朋师长一概不认,唯美女却是认得的。

    有位黑而精瘦,一脸络腮胡子,胸大敞着,上面不知怎么的有一丛黑毛的,虽不怎样高大强壮,却也匪气十足。据说,在现代文明中,人种退化得很厉害,拯救人类的唯一途径是把衣服脱光,长出一身黑毛,才有生命力。阿媛对所有这一类说法都喜欢,都绝对相信。也因此就有些喜欢那位黑毛。笔会天夫晚上开舞会,开始她还应酬一下别的男作家,后来就只与黑毛共舞。黑毛一旦搂住了她,也决不放手。最后那天晚上,两个人干脆就中途离开了舞场。黑毛半夜后才返回招待所,故意在黑暗中乱撞,目的是把大家都闹醒,一双眼睛放着狼一样的绿光。

    不久,阿媛接到上大学的通知书。那帮参加笔会的作家一致推荐她跟自己一起成为大学首次招收的文学插班生。

    阿媛离开县城时的气氛很难形容。

    仅仅是上大学,还不至于这样倾城轰动。问题是黑毛来接她。他们一起大明大白地走过县城中间唯一的那条大街。他们的事早已满城风雨,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现在等于是公开宣布。

    一直到她动身的前一个小时,县里凡沾得上边的领导和她父母都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口也干了,舌也枯了,仁也至了,义也尽了,领导最后只好说,你脱产上学县里是没有批准的,虽然书记交代过不要为难你,但时间长了,事情就难说。她的父母哭也哭了,号也号了,撕也撕了,扯也扯了,最后只好说:你出了这个门槛就莫再回来。

    阿媛还是跟着黑毛走。镇街两边站满了人,一律沉默着,像送葬。阿媛高挺着本来就高的胸脯,一只手故意挽紧了黑毛的胳膊。

    她根本就没有回来的打算。

    倒是黑毛有些怯场,要跟她拉开距离,眼睛不敢看两边,像是就义。

    阿媛在大学里很受宠。她在自己床头贴了一大圈从各类画报上剪下来的中外女明星的头像,把一张放大的自己的头像贴在圈子中心。不管在哪里,她一出现,一定惹眼。食堂里排队买饭,老是有人因为回头看她出了神,忘记跟队,使一些后来的人乘虚而入,引起一片骂声。舞会有了她,别的女孩就只有生气的份。上课她则不必逢课到堂,有的是人心甘情愿地给她抄好笔记,而且都极认真,连老师的喷嚏都尽可能地记下来。写论文又奋勇代她捉刀,并且保证判出的分比自己的还高。

    最有优先权的当然是黑毛。他拿自己多年积蓄的稿费,给阿媛交各种费用,并且已经确定,一毕业即跟老婆离婚,跟阿媛结婚。老婆一直忍气吞声。丈夫带了阿媛来,她殷勤相待,生怕不周到。丈夫和阿媛要在家里过夜她就带儿子回娘家。

    “你们好吧,只是莫同我离婚。”

    “妄想。”

    黑毛说:

    “不道德的日子再不能过下去了。”

    为了明志,黑毛住进大学的集体宿舍,使分居成为事实。

    最初一个学期,黑毛同阿媛一有空就在一起。一个翘着胡子,敞着胸毛,一个漂亮性感,婀娜多姿,真是人人艳羡。

    分手没有一点过渡色彩。阿媛忽然有一天对黑毛说,我觉得乏味,累了,不想再同你在一起了。说完,转身就走。

    被关在门外的黑毛哀求,咆哮,拳打脚踢,一直到管理人员来把他拖走。一伙人把他拥去了他们时常小聚的酒馆。天亮前,一个个昏天黑地,谁也没有注意到黑毛一出门就倒下了。一个早起摆烧饼摊子的老头在他身上洋了一跤,发现他一息尚存,又见到他胸口上的校徽,用推烧饼炉的板车把他送进了学校的医院。他在医院的抢救室待了两天才清醒过来,看见老婆和儿子坐在床前。他们就从那里直接回了家。走前威胁说,我要杀了她!

    阿媛听说后笑道:行呀,我等着。她晓得这个人样子很凶,却做不了杀人犯,络腮胡子,胸毛,等于是演员化的妆。

    小玉

    “你行啊,”

    小玉说:

    “主动权都在自己手里。”

    小玉也是个美人胚子,只是不像阿媛那样丰满张扬,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清秀,白晳,像棵嫩生生的豆芽菜,让人爱怜。头发一丝不乱,紧紧地绷着,在后脑勺翘起一束老式的马尾辫。眼神总是有些说不出的忧郁,眼角有了不仔细就看不出的细密的鱼尾纹,说话声音尖细,笑起来多少有一点神经质。

    “我的初恋是以被抛弃结束的。”

    那个人叫方肃。这名字是他在省博物馆考古的父亲取的。先前“肃”字左边有个“玉”的偏旁,是琢磨玉的工匠的意思。后来方肃嫌麻烦,省略了。他父亲当时正写一篇有关古代玉器的论文,便随手拈了这个字过来,寄托玉不琢不成器的意思,没有想到后来会应验在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头上。

    下面出了一桩盗墓的案子,方肃随省博物馆的调查组参与调查。到的当天,地区文化局设了宴,听说他是个豪饮的,自然不放过。他也就放了量一醉方休,一半的心思在壮胆气。宴席散了,别人都拥去了舞厅,他让文化局的一个干部搀回招待所,那个人临去时,方肃结结巴巴地问:

    “你们下边有文化馆吧?”

    “有的。”

    “那里有个小玉吧?”

    “有的。”

    “把她喊来。”

    不久前方肃跟省报记者李木子来过这里寻山问水,李木子特地找了小玉来陪同。小玉在地区文化馆,常给省报副刊写稿,李木子就认识了她。相处的几天,方肃对小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小玉后来才知道,那时候他心里充满着的是另一个女入。

    小玉敲门敲得很轻,她很胆怯,声音细嫩:

    “方老师在这儿吗?”

    里面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回答。

    “推。”

    门无声地开了。一个修长的白色的影子移进来,又缓缓地向他移近。

    “是小玉吗?”

    方肃两只脚垂在床沿下,两只手撑住床沿,头垂在两个肩膀中间,痴呆呆地问。

    “是呀。你不认得了?”

    “我喝多了。你坐吧。”

    小玉挪动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来:

    “局长让我来照顾你。”

    “局长,什么狗屁局长?”

    “就是文化局呀,刚刚送你来的……”

    “不管他,我是来看你的。”

    方肃不断地晃头,睁眼,极力摆脱遮挡住小玉的一片迷雾。

    “谢谢你还记得我。”

    小玉清清亮亮的眼睛渐渐看得真切了。

    “李木子让我来,问你有没有稿子。”

    方肃嗓子干干的。

    小玉转身去倒一杯茶,递给他。

    “我刚收到李老师的信。”

    “是——吧。”

    方肃忽然很狼狈,被揭露了似的。李木子这家伙会把什么都说穿的。

    “他说什么?”

    “没有什么,说你要来。”

    “那你怎么想?”

    “我很高兴。”

    “真的吗?”

    “当然真的。”

    方肃的呼吸急促起来。

    小玉往前挪了挪椅子。

    “再近些。”

    小玉又挪了挪。

    “再近些。”

    “还怎么近呀。”

    小玉的膝盖已经碰上方肃的膝盖了。

    方肃把支在床沿上的手抬起来,迟疑着放到小玉的膝关节上,叉开腿,说:

    “再近些,好吗?”

    小玉有一点神经质地笑起来:

    “你真有意思。”

    方肃听出来小玉的笑并不是开心,是窘迫,但小玉还是顺从了他。

    他的手顺着小玉的身体往上移动。小玉不自在地扭动着,但没有打算摆脱他。他的手在小玉的肩膀那儿停下来,就用力把小玉扳向自己。

    小玉很礼貌也很坚决地撑持着,只是头垂了下来。

    方肃用额头抵住小玉的额头:

    “看着我。”

    小玉侧了脸,看着一边。

    “你喝醉了,方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

    “那叫你什么?”

    “你喜欢我吗?”

    “你呢?”

    “我喜欢你。”

    “我不信。”

    “看着我,你就信了。”

    小玉不吱声,方肃感觉到她身体的颤动。

    “看着我,唔。”

    小玉终于看方肃了。四只眼睛在面对面顶着的额头下默默相对。方肃的眼睛里满是燃烧着的欲火,小玉则惊惶而迷惑。

    方肃跟他的第一个女人夏天天几乎就是开门见山。当时他正在午睡,同屋的几位都去准备篮球赛了,他对体育毫无兴趣。有人敲门,他只穿了小裤衩去开门,没想到是认识不久的艺术系的夏天天。夏天天一闪身进来,反靠在门上,不停地拍着胸口,很夸张地说:“吓死我了。”但她脸上却一点没有害怕的神色,倒是方肃有点猝不及防。“怎么,不欢迎?还是床上有人?”夏天天说着,就径直往方肃的床前走去。方肃从她身后扑去,一下把她按倒在床上。她毫无顾忌地扭动着,喘息,“格格”地笑出声来。方肃慌了,扳过她的身子,一把捂住她的嘴:“小点声,外面人会听见的。”“听见又怎样,胆小鬼。我看你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谁没贼胆!”方肃重又扑下去,死死地吻住夏天天的嘴唇,用力把她的舌头从口腔里吸吮出来。他的样子很疯,很投入,耳朵却是听着门外的动静。大学的楼道永无宁日,一伙一伙的人走来走去,唱歌、喧哗。同屋的人也随时可能回来。夏天天贼精,很快就感觉到方肃的分心,一把掀下方肃,“我是真心诚意的。”她说,眼睛里泪光盈盈,很委屈。方肃惶然起来:“我也没有假心假意呀。”“你就是假心假意。”夏天天抢白着,又竟自笑起来:“银样蜡枪头一个!”方肃不能不有所作为了。他突然揭起夏天天的裙子,他觉得脑袋爆炸似的轰然一响。夏天天就只是穿着裙子。“你不是早说过想看我吗,好看吗?”方肃的嗓子冒着烟,也不知自己咕哝了一句什么。“好好欣赏吧。”下面的夏天天小虎牙紧紧地咬着嘴唇,陶醉地闭上眼睛。夏天天心满意足地下楼的时候,管理楼道的一个老女人一眼就捉住了她裙子上的湿印。方肃因此受了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小玉是很久以后才听说了这件事。

    方肃晃了晃头,脱离开同小玉的接触。他现在对小玉提出任何要求,她都不会不答应的,小玉喜欢他,这很明白。

    “小玉,跟你说句认真的,”

    方肃用力睁了睁眼睛,尽可能地正襟危坐:

    “你想到省里去工作吗?”

    “当然想啦。”

    “到我们单位去,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当然好。”小玉的脸火烧似的热起来。

    “这就是缘分。”

    方肃的母亲说。几乎是见到小玉的头一眼,她就喜欢上小玉了。她抿着嘴,尽力忍住笑意,又偷眼去看丈夫。丈夫很矜持,眼睛并没有看着小玉,而是看着桌上的一本什么书,一只手指头在上面轻轻敲着,然后站起来,说:

    “我上班去了,你们坐吧。”

    这“你们”自然包括小玉。声音有些生硬,但那调子是欢迎的。

    小玉调动的事,进展很顺利。方肃的父亲一点没有犹豫就去找了博物馆领导。几个领导很爽快地表态说:你老的事,再困难,我们也要设法解决的。

    方肃的父亲觉得,除了遵照父命选择了历史专业,方肃现在的选择是使他称心的第二件大事。他对小玉极满意,私下对老伴说,这才像方家的媳妇,玉洁冰清。反而是方肃有些茫然,整天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究竟怎么样?”母亲老是问。

    “什么怎么样?”方肃反问。

    “你跟小玉的事,装什么憨。”

    “我跟小玉的事不是定了吗,老问什么,烦不烦。”

    小玉第一次来,坚持不肯在方家留宿,去找了在省城的一个远房亲戚。这很让方肃的母亲赞赏:到底是规矩孩子。其实,再规矩的孩子,也抵御不了爱情的诱惑。来的回数多了,小玉明白自己已经完全被方家接纳,也就依从了方肃。她当时真是被方肃的才子气迷住了。考古学家也并不古板。早上见到从方肃房间出来有些羞答答的小玉,很随意地说:帮我提桶水到阳台上去,我要浇花。老太婆在帮方肃收拾房间时,偶尔拾到用过的避孕套,心里竟有几分欢喜。方家一桩老是悬着的心事,总算可以放落了。方肃也极力让自己相信,他是全身心喜欢着小玉的。虽然小玉同夏天天是两种不同的韵致,但同样作为女人,夏天天所有的,小玉都有;而小玉的单纯,小玉给人的安全感,小玉的决不会伤害人,夏天天都不具备。小玉是一片月光,一丝清风。夏天天是酷夏的阳光,是风暴。跟夏天天在一起就像是玩火,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给弄得焦头烂额。

    但小玉很被动,很生疏,尽管也很认真,很投入,很想积极地配合他,响应他,但却笨拙并且生硬。这常常使方肃感到不满足,觉出一些隔膜。尤其是当他意识到他的这样那样的要求,常常是一种跟夏天天在一起时那些方式的重复的时候,他就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为小玉也为他自己。他内心深处,还在隐痛着,夏天天赖在那里,是赶不走的。

    夏天天是在大学被方肃从别人手上弄到手的,那时候方肃是学校里有名的风流才子。毕业的时候,因为方肃留校一年,夏天天回了北方老家,打算等方肃毕业再调到一块来。但方肃毕业后,夏天天却有了变化:先是不想调回来,然后是勉强领了结婚证却迟迟拖着不办婚礼,最后是寄了一叠子她和她所在公司的香港老板的很暴露很亲密的照片来。方肃就是在接到这叠照片后参加那个调查组去找小玉的。

    那年年前,夏天天竟来了。论法律论事实,她都是方家的媳妇,下了火车,她就径自叫了出租车“回家”。事先她已经打过电话,说来取方肃方面的证明,以便办离婚手续。

    父亲铁青着脸训斥方肃:

    “为什么不早些开了证明给她寄过去呢?难道还存什么幻想?无用东西!”

    母亲附和:

    “贱!”

    但她骂的夏天天。

    “不准去接。”

    两个老的都很坚决。

    夏天天是第一次上方家的门,第一次见到方肃的父母,但是她好像已经在这里住了一百年了。她给自己倒水,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路上的辛苦,又把带来的东西堆了一桌子,这个送谁谁,那个送谁谁,别人无动于衷,她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方肃父亲先是瞪眼看着,终于一甩手走了出去,差一点把“厚颜无耻”说出口。

    方肃母亲一下乱了方寸,说:

    “姑娘,你不要忙了。”

    “忙?我忙什么?”

    “你那些东西我们不要。”

    为什么不要?顶好的呀。为了买这些,我跑了好几天。”

    “我不是……我是说……你今天住哪里呢?”

    “住在家里呀。”

    夏天天的样子很天真。方肃母亲的嘴抖了半天,对方肃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二天早上,方肃对被愤恨煎熬了一个夜晚的父母亲说:“我和天天不准备离婚。”

    “滚出去!”

    靠在床头抽烟的父亲随手抓起床头柜上像坟墓似的堆满了烟头的烟灰缸朝方肃扔过去。

    他们——他、他的父母还有李木子,谁都没有向小玉提起过夏天天。小玉事先一点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已婚妇人的存在,她同方肃的关系具有法律的意义而自己没有。自己是可以被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她的出现只不过是为了填补某个男人的空虚。她生长在一个小地方,囿于见闻,涉世未深,却情窦初开。她被一个美丽的幻想所召唤,没有想到也想不到那丛烂漫的鲜花底下是深渊。她甚至在一脚踏空的时候还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讲好了,大年初一方肃到县里小玉家来拜年的,他应该来见一见未来的岳父岳母,如果顺利的话,应该谈到婚嫁事宜。但是他没有来,初二等了一天,他仍没有来。她想,春节期间,他一定有很多应酬,那么她去看他,给他一个惊喜。

    小玉在方家出现的时候,他们显然也是没有做好应变的准备。方肃父亲忽然感到心脏不适,眩晕着把撑住桌子,尽量使自己保持稳定,让老太婆把他扶回房间。方肃母亲把他安顿下来之后,竟不知道怎么回到客厅去,怎样面对小玉,站在房门后面迟疑着,欲哭无泪。

    是方肃自己解的围。

    方肃把夏天天带到客厅,很平静地微笑着向小玉介绍说:

    “这是我妻子。”

    方肃的声音很空洞,笑是僵硬的,眼睛里忽然现出惊恐。他一定看见了一种粉碎,一种迸裂,发生在一个玉一样纯洁无瑕的女孩子身上!他一定感到了这是一种罪孽!方肃和李木子曾仔细研究和讨论过小玉的面相:很美,却是一种薄命的美,给人的感觉像一只晶莹细腻的薄胎花瓶,随时有粉碎和迸裂的可能。她的眼神里经常有一种清澈的怯生生的企盼,那是很容易被惨痛和愁苦取代的。她太脆弱了,经不起哪怕是最轻微的伤害。而现在她是一个被任性、不负责任所宰割的羔羊。她在交出自己的全部的时候毫无防范,充满了喜悦。她是纯真爱情的一个稀有标本,这在今天已是凤毛麟角了。方肃后来对她说过,他不能战胜诱惑,不能战胜自己,他没有向善之心,他甚至是邪恶的,因此不配享有小玉。但是这样的话,他应该说在前头,而不应该说在事后。现在这样说反而更像是一场预先周密策划的阴谋。

    事实上方肃后来过了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一段日子。父母亲最终屈服于自己的怜子之心,先前为小玉提出的调动请求,现在落实到夏天天身上。春节过后夏天天很顺利地调入了省博物馆。

    省博物馆已经基本上说不上有什么业务活动,除了一些打祖先遗产主意的人,社会上难得有多少人关心几百年、几千年乃至几万年前的祖先。好在博物馆占据的是城市最中心的位置,先前的展品全部入库封存,空出展厅,出租成商业楼。一度冷清的博物馆竟红火起来,日子比先前清闲,收人却成倍增加。旧“三民”(“烟民”、“酒民”、“渔民”——钓鱼之民)主义变成了新“三民”(“赌民”、“股民”、“狗民”——养狗之民)主义。方肃两口子都不用上班,而收人颇高。方肃每天怀拥美妇,呼朋引类,饮酒品茶,高谈阔论,庆幸赶上了一个好时代。

    屋里亮起了壁灯,柔柔的。音响的音量开得很低:小提琴和中提琴在忧伤和甜美地对话,长笛悠然低鸣,丝弦努力应和,间以铜号黑暗的喉音。没有人能挡住音乐的魅力。心里寂寞的时候,音乐便容易让人把心掏出来。不同的人都能从相同的或不同的音乐中,领悟出似乎是专门为他们谱写的那种无音符曲调,即人生之曲。

    阿媛

    “要是果真有主动权倒是好了,可惜没有。”

    阿媛一面听着小玉的故事,一面仍想着小玉对她的感叹。

    阿媛跟黑毛分手是因为一位艺术系的青年教师。他来请阿媛给他的学生当模特,说以他的眼光看来,她太完美了。他喜欢用拖把在墙上画画。阿媛看不懂,就有了崇拜。他不像黑毛,凡以为阿媛不懂的事就滔滔不绝地解释半天,其实是借机卖弄,很浅薄。艺术家很深沉。他在阿媛赤裸的身上涂满各色油彩,然后让她从一块平铺在地上的画布上滚过去,说:

    “这幅作品的名字就叫《四季》”。

    看着浑身光怪陆离的阿媛,又问:

    “明白吗?”

    阿媛一味点头,她未必明白,但相信这艺术的伟大,并因为自己参与了这样伟大的艺术创造激动。

    “可惜这艺术,包括你和我,在这里、这鬼地方,是得不到理解的。”

    艺术家很忧愤。

    “那就出国。”

    阿媛说。她记起自己老家那个小县城,觉得整个中国其实也就是那个小县城的放大。

    “我愿意跟你走,走到天边。”

    然后是长久的透不过气的热吻和顺理成章的上床。

    其实他早已在办出国手续。他跟阿媛认识一个月后拿到了出国签证。临行前他没有把准确的登机时间告诉阿媛。阿媛那天晚上照例去他寝室的时候,见到门上贴了张字条:

    “艺术家是无拘无束的,忘了我。”

    阿媛头一回尝到了被抛弃的味道。她有些怨恨。如果发生“抛弃”这种事,只该是她抛弃别人,而不该是别人抛弃她。仅此而已。她同那位中国容纳不了的艺术家说不上有什么深刻的感情。在大学里,所谓“爱情”已经有了中世纪的霉味了。随后她独自去了外籍教师楼。她和那位艺术家曾经常去那儿跳舞。

    那天晚上的舞会之后,阿媛很欣然地接受了一个也很伟大的叫做罗斯福的美籍教师的邀请,陪同他去散步。

    夜色很好。校园里那座树林环绕的湖,烟笼寒水月笼沙。阿媛同罗斯福相与步于湖畔,林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浆横,盖枝丫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树枝,但少有心人如此两人耳。

    阿媛同罗斯福并肩走着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老觉得那个艺术家就在林子中不远的一棵树后面窥探着她,且妒火中烧。因而觉着一种报复的快乐。因了这快乐,她越益亲昵地靠近了罗斯福。

    情绪便有了一种微妙。

    罗斯福彬彬有礼,文雅中透着一种优越。阿媛温言软语,显着小鸟依人的温柔。

    那夜他们说了很多,起初的话题是关于中西文化比较,这是大学里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双方都用的英、汉相杂的语言,但意思大致是明白的。

    罗斯福竟是东方文化的崇拜者。为此,他抛妻别子过了太平洋。妻子最近告知他已向当地法院申请离婚,他有些忧伤,但还是决定同意妻子的请求。这使他成为东方文化的一个牺牲。他觉得值得。他在中国的经历只是使他越来越加深了对古老的、深不可测的东方文明的迷恋。他很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人、特别是许多高文化层的知识分子反而跟他做了双向逆反的选择。

    阿媛对罗斯福的高论大不以为然。她认为在西方出现的这样一股追寻东方古典文明的思潮,无外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在高度发展的物质文明的基础上对精神解放的需求。同时现代西方对东方文化渊源的发现,以及由这种发现引起的思维复归,是经过了科学洗礼的否定之否定,其思维的立足点同东方人自己的保守传统完全处于不同的科学层次。另一个原因,不客气地说,就是出于盲目。事实上东方文化远不如西方文化优越。东方文化是杀子文化,传统高于一切,充满死亡的气息;西方文化是杀父文化,目光永远注视着未来,充满了蓬勃生机,这差异几乎表现在一切方面,比如建筑,她指了指树林外面的那些教学楼,讲究的是均衡、谐和、秩序,处处流露出专制的神圣。而西方建筑,挺拔、高耸,显示出竞争和探索的意识,是自由精神的象征。

    这些话,三分之一是“贾宝玉”说过的,三分之一是艺术家说过的,还有三分之一是阿媛从各处听来和看来的。

    罗斯福很惊讶,默默地注视着越说越激动的阿媛,忽然仰起脸大笑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

    罗斯福说:

    “我们源于不同的文化,却又同样热烈地向往对方的文化。这显然是一个福音。”

    罗斯福意味深长地翻着他的灰色眼睛。

    阿媛大胆地迎接着她所仰慕的西方文化代表的暧昧注视。

    罗斯福很自然地伸开了有力的西方臂膀,接受一个东方女性的如水柔情。在两股同样激烈地否定自身产生的相向力推动下,实现东西文化的冲撞、交合和融汇。

    罗斯福聘期届满,正当阿媛毕业。阿媛想,他自然不再续聘,而是携了他所迷恋的中国文化的代表,返回美国。为此,她以同罗斯福缠绵之外的全部精力,加紧了英语的学习,把那面贴满明星和她自己头像的墙全部换上英语单词。等她有一天终于和盘托出了她的想法时,罗斯福竟然唤猪似的连喊了几声“捞”。

    罗斯福说他对中国的感情远甚于美国,他认为美国是一个没有历史、没有根基的国家,是暴发户。只要有可能,他就要永远留在古老、神秘、美好的中国,正因为这样,他才爱上了阿媛。

    阿媛瞠目结舌,没有想到遇到的真正是一位同自己一样狂热的爱外国主义者。她原以为罗斯福那些关于东方文明的观点只不过是勾引她的一种伎俩罢了。她想嫁的是一个美国人,不是所谓“东方文明”。

    真正使阿媛对罗斯福绝望的是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一位神色憔悴的漂亮女人抱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婴儿到大学里来找儿子的父亲。她是省城唯一一家五星宾馆的服务员。一年前同来华做外教的罗斯福结识。当时她同当出租车司机的丈夫结婚不久,一年后却生出了罗斯福的儿子。现在被宾馆开除,丈夫也同她离婚,只有来找罗斯福。罗斯福曾经那么疯狂地表示过对东方女性的迷恋。她相信这迷恋还在。

    她忘记了东方女性并不是她一个人。

    猪!”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阿媛用英语骂道,让罗斯福领略了东方女人的与贤淑、典雅相映成趣别一种风姿,也使自己的同胞扬眉吐气。立刻有人写了文章在报刊上发表出来,表扬阿媛的民族尊严。

    阿媛自己则说:见你们的山鬼去吧,我才不作兴!

    她后来在特区一家中日合资的公司应聘文秘,并且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很快就看出周围那些全副名牌包装的男人和女人并不都具有同包装相称的价值。一个温文尔雅得像教授的经理,也许两个月前还在内地的劳教所挑粪桶;一个冷傲高贵得像公主的小姐,也许正在为肥佬被别人夺走而暗自神伤;一张烫金的名片标明的一个大公司完全可能只是手持名片的这一个人。

    看透了这些,阿媛就有了足够的自信。她毕竟是有经验的成熟的女人。只要有耐心,谁都有可能等到属于自己的机会。

    尽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机会到来的时候阿媛还是有些意外。

    那个下午,她像往日一样埋头在电脑上,一个人在她身边站了很久。她感觉到了,并且肯定了这个人是在注意着她,她仍不抬头。她现在已经学会了用严肃武装自己,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去瞟。这是一个她在公司里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但从他的鞋子、裤子、腰带,从他站立的姿态和停留时间之久,从公司经理同他保持的距离,从整个写字间的悄没声息,她意识到这个陌生人的不凡。真是这个王国的“国王”中岛总裁来了?中岛王国是一个企业几乎遍及全球的跨国公司,几天来就在传说中岛本人要来。她的脑子“嗡嗡”作响,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她没有理由恐惧。中岛同她之间相距得太遥远,遥远得像星星和地球。何况他未必真是中岛。

    下班的时候,她被通知去经理室。中、日两方的经理都在,他们对她笑笑,请她晚上跟他们一起去参加一个舞会。

    舞厅就在度假村里面。在这里,她见到了下午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注视过她的那个人。

    正是中岛。

    中岛是很典型的日本人,很礼貌,也很生硬,坐在那里,腰身挺得笔直,脖子僵硬着,头略略前倾,双手放在两个膝头上,老半天沉默着,一动不动。他还不到四十岁,作为一个跨国公司的总裁,似乎年轻了些,但他那份冷漠和严峻却不容你对他的地位置疑。见到阿媛他们,他的表情略略松弛。很快又恢复了僵硬。领阿媛来的两个经理说了个什么理由就诺诺告退。留在舞厅里的只剩了中岛和阿媛。

    这场戏接下去会怎样演变,阿媛当然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在特区,类似的故事太多了,她并不拒绝扮演其中的角色。她并不以为她来特区的目的就是把自己埋没在打字、复印、跑公文、接电话、开闭电脑以及陪同宴客跳舞中间。尽管这一切刚开始时使她觉得新鲜激动。但她不可能满足于这些。她现在就面对着一个全新的机遇。面前这个人不是牛皮烘烘却寒酸潦倒的作家和去外国街头摆画摊的艺术家,不是冒充学者的外国无赖,不是那种金光闪闪却难掩粗俗的内地新贵和港、澳、台小财主,这是一座财富和权力的大山。他怎么会注意她的呢?他什么女人见不到得不到呢?对他来说,阿媛顶多像当地早茶里的“凤爪”,还没有啃干净就会吐掉了。但她是想要把满天星星装进篮子的人。她很快就压制住了几乎要从中岛身边逃开去的恐慌。

    中岛仍旧不说话,也不看阿媛。他动动手指要了两杯洋酒,把其中的一杯推到阿媛面前。

    “我不陪酒。”

    阿媛微笑说,心很厉害地跳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是怎样跑出来的。

    中岛的眉毛扬起来,头缓缓抬起,盯住阿媛:

    “为什么?”

    中岛的汉语很纯正。

    “没有习惯。”

    阿媛鼓足了勇气:

    “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如果您一定需要,这儿有职业小姐。我走。”

    “您是公司的雇员。”

    “我的工作是文秘。”

    “我可以通知他们解雇您。”

    “听便。这是你的权力。”

    阿媛站起来。

    中岛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请坐下来。”

    阿媛挣了一下,没有挣脱。

    “请吧。”

    中岛又咕噜了一声,仍旧是不柔和,但是恳切:

    “陪我坐一坐,行吗?”

    阿媛重新坐下来。她听到中岛收回自己的手时长吁了口气。

    接下来又是那种日本式的僵硬沉默。中岛没有再让阿媛喝酒,自己也没有喝,舞曲已经响了几番,他也没有要请阿媛跳舞的意思。他仍旧笔直地坐着,但是眼神不再逼人,在闪烁不定的幽暗灯光下,显着迷惘,像入了梦幻。

    关于这位总裁,公司里有过许多传说。中岛家是望族。祖父和父亲都是军火商人。中岛的父亲在中国经商的时候结识过一个极美丽的中国女人,这女人后来很悲惨地死于日本军人的南京屠城。中岛父亲晚年的生活也很不幸。起先,远行回来的父亲对儿子含混不清的故事难以相信,在那个故事里,自己的妻子同一位美国军人在做一种令儿子惊异的游戏。后来,这故事终于由妻子自己证实。妻子离开他们去了美国。

    “中岛父亲因此有了对中国女人的怀念和对美国人的仇视。

    这一定深刻地影响了中岛。

    中岛公司是最早到中国特区来投资的日本企业之一。

    中岛至今独身。

    他也许在继承父亲遗产的同时也继承了父亲的梦?”

    这些念头使阿媛吓了一跳。她悄悄看了一眼中岛。中岛却像是忽然从梦里醒来:

    “对不起,刚才我失礼了。”

    阿媛笑一笑:这个日本鬼子,跟他们政府一样,过了半个世纪才来道歉。

    “可以问您一点事吗?”

    “什么事?”

    “……私事。”

    中岛用手慢慢转动着自己的杯子,眼睛看着微微晃动的酒液。

    “比如……你结婚了吗?”

    “没有。”

    阿媛摇摇头。

    中岛的眉毛扬起来:

    “那么,有男友了吗?”

    “当然。”

    阿媛说。

    “哦,对不起。”

    中岛的神色黯淡下去:

    “那太好了。”

    “不好。”

    阿媛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

    “相反,很糟,糟透了。他是个美国人。”

    阿媛接着就讲起了罗斯福,讲起罗斯福的无耻,讲起美国人的实用主义的低劣。

    中岛默默地转动着酒杯,手不时会有几下难以觉察的抖动,牙骨一跳一跳。

    那只杯子终于停止了转动。

    阿媛感到了呼吸的急促。序幕将要结束,正场将要开始。

    中岛却忽然站起来:

    “今天,很对不住,打扰您了。现在,请允许我来送您。”

    阿媛怔住了。

    “请。”

    中岛又说。

    阿媛极力稳住自己的步子。脑子空空的,脚下像踩着云。整个晚上,阿媛都在怨恨自己:戏演得太像了,把他吓着了。又想,这日本鬼子也太差劲,简直不是男人。

    第二天是假日,阿媛打算蒙头睡它一天。

    却接到了中岛本人打来的电话。仍旧是那种很阴沉但很恳切的声音,邀请阿媛去他住的宾馆共进午餐。

    “您来吗?”

    因为好一阵没有听到阿媛的回答,中岛似乎有些急。

    阿媛在极力控制着自己:

    “我来。”

    放下话筒,她全身就猛烈地抖动起来,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

    洗澡。化妆。更衣。阿媛发现自己是百分之百的穷人。洗浴液、化妆品、衣服,没有一样可以同中岛这个名字相接近。她想干脆不描眼影,不涂唇膏,不喷香水,不穿时装,就那样去见中岛。这也许更多几分浪漫:一个王子爱上了一个灰姑娘。

    有了昨天晚上的经历,阿媛不再敢做这样的冒险了,她不能拿她一生都在向往的幸福作赌注。她很快就做出了介乎两个极端之间的选择:化了淡妆,略略点染一下本来就有的妩媚。香水、内裤和乳罩则是在免税商场倾其所有买的最昂贵的那种。回来后对着镜子欣赏,忽然明白这消费并不是供自我欣赏的。这使她有些窘。

    现在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要去做什么事。有什么可窘的呢,她想,女人就是为了男人存在的,最好的女人就是为最强的男人存在的。

    中岛居然在宾馆的大堂等她:

    “你真的来了,我很高兴。”

    中岛一改昨天的矜持,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显得更年轻。

    “今天是我和你的。我让他们谁也不要来打扰。”

    穿过被花木掩蔽得幽暗的通道的时候,中岛在阿媛的身边轻轻说。

    “再一次向您道歉。”

    中岛把酒杯举起来,看定了阿媛。

    “中岛先生,您不必这样。”

    阿媛又有点想哭。

    中岛比阿媛先有了醉意。一杯接一杯地干下去,阿媛只是觉得脸有些发热,中岛的眼睛和舌头都直了,他拼命晃着脑袋,似乎是把满脑袋的酒意晃出去。

    “你像我父亲认识的那个中国女人。”

    中岛努力把头抬起来,忽然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这并不重要。阿媛静静地看着中岛。中岛又沉默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大海。大海很平静,波浪在涌动着,却没有声音。很远的地方,泊着一只货轮。

    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

    里有一片孤帆在闪耀着白光……

    它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

    阿媛自己就是这样一片孤帆。那么中岛是不是呢?他的沉默里有没有忧伤?在财富和地位之外,他也有失落和寂寞的吧。

    “我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几个月,或者是几年……”

    中岛自言自语。

    “我要带你走。”

    阿媛希望中岛这样说。中岛却转过脸,说:

    “我喜欢你。”

    意义是一样的。阿媛觉得。

    “谢谢。”

    中岛又去抓酒瓶。阿媛用手挡住自己的酒杯,决然说:

    “我不想喝了。我想休息。”

    “对不起……”

    中岛摇晃着站起来:

    “我们走吧。”

    在大堂,他们见到阿媛供职的这家合资公司的日方经理。他早就来了,在这里徘徊着。再有几分钟,他就不得不去惊动中岛了。

    中岛立刻就清醒了:

    “还有时间吗?”

    “有一点,不多。”

    中岛必须在今天下午赶到香港,去出席当晚举行的一个业务酒会。就是说,中岛关于“今天是我和你的”的许诺是不真实的。一切在事先已经严密地确定了。

    “没有办法。”

    中岛满脸歉疚地对阿媛说。然后不由分说地揽住阿媛的肩膀,把她带到大堂一侧的购物部。

    “需要什么,挑吧。”

    “我需要你。”

    阿媛想喊,没有喊出来。她摇摇头,满眼是闪闪的泪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相信我对你的尊重。”

    “谢谢。”

    阿媛嘟哝了一声,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嘲讽。

    “如果您一定要这样做,就送给我这个吧。”

    阿媛咬咬嘴唇。

    中岛很惊讶,他看见阿媛手指的是一串廉价的玻璃风铃。但他似乎立刻就懂得了这串风铃的含义:

    “好的。”

    他同时用两只手掌按住了阿媛的肩:

    “我会想你的。”

    “但愿是真的。”

    阿媛的肩不顾一切地耸动起来。

    中岛一去无消息。她每天都在等着中岛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给她打来电话,写来信,或寄一件小礼物,到晚上临睡前都还警觉着。她又注意着公司日方人员的表情,极力从他们脸上搜寻有关中岛的信息。终是一无所获。

    中岛确确实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中岛又似乎确确实实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阿媛没有事就看着那串风铃发呆。她没有把那串风铃挂起来,仍旧让它留在精美的包装盒里,像一具灿烂却破碎的尸体。

    张黎黎

    “一个同样感伤的故事。”

    阿媛讲完,张黎黎鼓起掌来,脸上一点也没有感伤的意思。她对阿媛讲得如此认真而动情的故事早已司空见惯。她光着脚在地毯上摇来晃去,要不就斜躺在沙发上,开得很低的领口上露出一大片乳房,胸口上的首饰闪闪发亮,明显富裕的脂肪掩盖着历经沧桑的痕迹,成熟得就像一触即落的果实。一边听故事一边喝着酒,使她格外兴奋,充满戏剧性冲动。

    “你们应该知足了,跟你们比起来,我真是一贫如洗。你们的爱和被爱都有过实质性的拥有,而对于我,所有那些都只是虚幻的梦境。”

    在大学,唯一追求过张黎黎的是经管系硕士程志。当时他正为“科学文化普及运动”奔走呼号,成立专业公司,组织研究生们为企业提供市场预测和发展咨询。校方自然是全力支持,也得到几家企业的口头允诺。进一步的目标是将公司发展成为中国的兰德公司、中国的伦敦战略研究所、中国的罗马俱乐部、中国的野村综合研究所、英国的系统研究所,最终超越所有这些智囊科学集团,成为全球第一位的思想库。

    公司成立大会结束之后,程志挥着拳头在走廊上大叫大喊:啊,人们,砍我一刀吧,砍出伤口来,让我立刻感到痛苦。免得这汪洋大海一样冲过来的欢喜把我生命的海岸给冲破了。

    车队像一阵风似的卷过湖滨林荫路,跑在车队最前头的是张黎黎。她不时从车把上抬起重量级的身子,向后扬起手,“啊啊啊啊”地呐喊着。只是这时候,才能比较有把握地确定她的性别。否则,凭她的“叔叔头”,凭她的衬衫扎在牛仔裤里,很难把她从车队的男性中区别出来。她背上斜挎着一把极大的吉他,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她其实一点也不会弹。那闪闪发亮的六根弦只是她的现代感的一种符号。

    张黎黎是这个车队唯一的女性,兴奋得活像“啤酒桶。”

    由于肥胖,她得到的异性青睐比女伴少得多,但她从不以此为意,从不为减肥操心,从不节食。这有什么,她说,肥胖本身就是一种美。如果把米洛的维纳斯按比例缩小到她现在的一米六十,那维纳斯的胸围将是九十厘米,腰围将是七十二厘米,而臀围将是九十六厘米。这同她目前的三围几乎是相等的。她的山西老乡杨贵妃也是女胖子。何况,事业型的现代女性根本不屑谈论这类无聊的话题。她缺少少女品德的主要装饰腼腆,说话像歹徒的情妇,说的却是地道的研究生的问题。进研究生院,头一次旁听研讨会就挺身而出成了那次研讨会的主讲。讲演的主题是《我心目中的男子汉》,光是这个题目就使其他经院气的宏论黯然失色,一下就抓住了程志。

    到达预定野餐的地点已近中午了。湖边的小山,亭台楼阁掩映在茂林修篁之间,山阴道上清风沁人。硕士博士们的喘息刚平,汗气方消,就开始了论战。程志和张黎黎远离了人群,很亲密地坐在一棵老树裸露的粗大的根须上。未来的法拉齐在采访未来的中国兰德公司创始人。他们都失去了平时的狂放。程志很拘谨,甚至局促不安,但又明显地充满了热情。他第一次见到张黎黎的那天,一直沉睡的春潮突然之间涌动起来。从他现在这副乖孩子的样子看起来,他似乎应该同张黎黎交换一下性别。张黎黎则因此受到约束,变得少有的轻言细语,似乎生怕碰伤采访对象的某一根脆弱的神经。

    程志字斟句酌,精确严谨:

    “我们是责无旁贷的。中国已经被自己的历史压得直不起腰。我们应该是受旧意识制约、受经典形象限制的最后一代人,同时又真正实现观念现代化的最先一代人了。我们是天边出现得最早的一抹朝霞。”

    程志抬起头从树缝里看着远处的湖面,正午的阳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

    “是的。我们也许没有什么可骄傲的,我们不过是一群书生,甚至是一群稚童。但我们可以夸耀我们将成为一代全新的人。我们是一首诗,是一个玫瑰色的梦,是正在成长而未长成的世界。”

    张黎黎也享受似的眯起眼睛。

    如果说其他人的论战是一本书同另一本书的交锋,程志和张黎黎则是用格言和诗对话。一直到营火边的不锈钢勺子与铝盆子敲得山响了,他们才如梦初醒。

    但张黎黎对他或许有赞赏,却始终觉得他只不过是个天真的、强作阳刚气的奶油小生。那时候在她心里最隐秘的深处占据着的是法律系的硕士生魏振华。

    魏振华是绝对独往独来的人,即使你踩了他的鸡眼,他也决不看你一眼。他永远沉默着,脸上毫无表情。他睡的木板床上常年连一张草席也不铺,枕头是一小块从基建工地搬来的花岗石。他冬天穿着单衣单裤,接近夏天了,却又不摘下冬天带的口罩。他吃得很少,每次都只买最便宜的菜,有时只是几根酱菜,因为营养不良而形容枯槁。无分寒暑,他每个晚上都去学校后面的湖里游泳。湖很大,在那里训练的职业运动员一般只游到湖心就返回,他每次都从此岸到对岸游一个来回。他年年都拿到最高的奖学金。这些钱他都花在旅游上。他旅游也是个独行客。他在冬天的半夜里爬黄山的天都峰,结果下山时冻卧在雪地里,被几个上山送菜的山地农民救了下来。他在新疆的戈壁滩中暑,发着高烧,迷了路,断粮断水两天两夜,却奇迹般地生还。这些事都是当地的有关部门通知学校的,他自己则从来缄口不言。除了学校掌握的案卷,一般人不知道他的家世和经历。他孤独,阴沉,像十字路口的一座小庙。他精瘦却藏有强悍的力量,像冬夜冰雪覆盖的草原上一只离群的狼。

    这样一个人,却一改面貌,以极其明确的、毫无保留的态度投入了一项远非明智的群体冲动。

    那个夜晚张黎黎点燃连衣裙之后,接着就是一个全校性行动。她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忽然看见了高高扬起床单当作旗帜的魏振华。那一瞬间,胜利女神的心突然被爱神的金箭射中。张黎黎曾经因为一向的粗心大意而忽视了魏振华的存在。她对当代中国男性一向持的是悲观主义。她那次发表的关于男子汉的演说中列举了阴盛阳衰的种种现象,痛心疾首地发出了“中国的男人到哪里去了”的慨叹。魏振华流星般炫目的一亮一瞬间粉碎了她的女性的骄傲,使她一下子记住了一张铁铸的冷脸。

    她一直紧随着魏振华,口号喊得特别卖力。她希望魏振华听见她的声音,注意到她,哪怕只是瞥她一眼。可是沉没在汪洋大海中的魏振华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海水同别的海水有什么两样。她不禁暗自有些沮丧。她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女性的低微。她曾在那次著名演说中宣称:不要以为自己是女流,便应该安于平庸,不要以为爱情应该在势能差上才能稳固;不要以为他因为是他,我便应该是我;不要以为——女同胞们——现实生活制造一个个限制,我们便应该甘心俯首于一个个枷锁!然而现在,她却意识到了现实的无情。她不得不把自己的爱情比作一个可怜的印第安人对太阳的崇拜:太阳虽然照耀着它的崇拜者,可是它并不知道崇拜者的存在。

    第二天她径直去找魏振华。没人开门。开饭的时候她在食堂等候。他来了,她走过去,自我介绍。他不答话,看了她一眼就走开了。当天晚上她守在他的窗口下。他游泳回来屋里亮起灯光,她直接推开了他虚掩的房门。

    她的勇气是从法拉奇那里来的。以采访最高政治领导人著称的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有一次直接闯入一位国王的游泳室,坐在他堆在游泳池边的衣服上迫使那位专横的一再拒绝她的独裁者终于接受了她的采访。

    魏振华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板起了脸孔。

    “我想跟你谈谈。”

    她说。

    魏振华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眼睛:

    “请你出去。”

    “你应该请我坐下。”

    “请你出去。”

    “你对女性也太没有礼貌了。”

    “请你出去。”

    “太没有教养了!”

    她不得不出到门外之后,恶狠狠地带上了魏振华的房门。走到大楼外面,她看看那窗口,又大声骂了一句,弯腰从地上摸起一小块碎砖向那窗子掷过去。那个夜上,她整夜都在咒骂:“天使般的魔鬼”、“鸽子似的乌鸦”、“羊的面孔下藏着狼的心肝”,尽是这一类自相矛盾的比喻,心在爱与恨之间挣扎不休。

    魏振华有一天晚上像平日一样出去游泳,再也没有回来。他的踪迹是在一个月以后找到的。在青海境内的长江上游的一片乱石滩上,当地牧民发现了他的尸体。他背上的防水背包完好无损,其中有他的关于这次长江漂流的专题日记。从日记中看出早在少年时代,也就是比第一个长漂者出现之前的很多年,他就有了长漂的想象。至于为什么到现在才付诸实施,日记中没有透露任何信息。日记的最后一则显然是他罹难前留下最后的文字,只有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已经准备就绪。”

    很快有人指出,这是一九二一年以“新自由”口号当选的美国总统威尔逊面对死神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之后许多人才知道,魏振华父亲在“文革”期间自杀,他随当中学教师的母亲下放农村。不久,母亲即被当地公社革委会数名负责人奸污。事发后,县级革委会为维护该公社“红旗单位”荣誉,将女方定为坏分子逐出公社中学,遣送到该公社最偏远的生产队务农,又被大队干部以性暴力施以专政。晚上被大队干部占有,白天则被生产队长随意强暴。母亲恳求能避开儿子眼目,干部们往往不允,反而令其观之,以增加心理的快感。母子稍有抗拒,即中断口粮供应。落实政策回城后,母亲精神失常。魏振华由父母原单位抚养至考上大学。魏振华潜心攻研法律。假期往母亲下放的乡村考查。调查结束时却被乡政府扣押,调查报告当场被没收撕毁。魏振华抗议,遭到毒打。事后他向当地司法机关投诉,得到的答复是一定作出严肃调查处理。结果是无人证实他所诉事实,法律程序遂告中断。对此,他返校后仍是只字未提,唯一留下的痕迹是他交给法律系学刊一篇洋洋三万言的公民权利论文。其中的许多例证出自他的这些经历。那篇论文因为许多观点使编者感到棘手,未能及时发稿。

    魏振华死后,张黎黎写了一篇祭文。在文章的末尾抄录了法拉奇为与自己同居过三年的六七十年代在希腊政治舞台上风云一时的亚历山大·帕那古利斯写的纪实小说《人》中的一段序言:

    这是一位英雄的寻常神话,他在遭受践踏、屈辱及不被人了解的逆境下孤身奋战。这是一个人的寻常故事,他不屈服于任何教会、任何潮流、任何思想模式和绝对原则,不管它们来自何方,带什么色彩。他崇尚自由。这是一个人的寻常悲剧,他不肯随波逐流,不甘逆来顺受,而独立思考……这就是你的神话。当没有指针的时钟指明我记忆的道路时,你是我唯一可能找到的,躺在九泉之下的对话者。

    然后,张黎黎下决心要把她记得的一切事情,把她从书本和阅历里学到的所有都忘个一干二净,让自己的脑子里只剩下某种不可知的主宰告诉她的话吩咐她做的事。她参加一切可能参加的舞会,同一个又一个男性恋爱,直到堂而皇之地把外校的一个比她小三岁的本科男生带到自己的床上。

    跟张黎黎同寝室的两个女生早上起来,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张黎黎蚊帐紧闭的床前凌乱地丢着两只女鞋,两只男鞋。蚊帐里传出极深沉甜蜜的酣息。是两个声音,一悠长一短促,一粗犷一柔弱,很和谐的男女声二重唱。

    在上次行动引起的轩然大波渐趋平息的时候,张黎黎再度成为轰动全校乃至全市高校的新闻人物。

    给张黎黎的处分是开除学籍。这是保卫部门坚持的结果。为此,校长深感惋惜,私下埋怨不该把这件事报告校保卫部处理。如果由校行政处理,记一次大过足矣。张黎黎是她所在的那个城市文科高考第一名。校长对此留有深刻印象。

    对张黎黎过于严厉的处分也引起了一些学生的不满。她并没有妨碍什么人。宙斯和夫人赫拉曾问提瑞西阿斯,爱情给男女二者谁带来更大的快乐,预言家的回答是女人。女人有这种特权。

    张黎黎离校的时候许多人去送她。她看上去已经不那么像维纳斯或杨贵妃了。她的周身已经被心理学上的暴风雨吹打过。在爱情上,胜利女神成为彻底的失败者。

    屋子里那个舒缓幽然的音乐一直在响着,远处听得到海的潮涌,外面起风了,不知谁的窗户没有关好,发出破碎的“眶啷啷”的响声。

    “干吗这样看着我?可怜我了?你们错了!”

    张黎黎抓着酒瓶,在阿媛和小玉面前晃过来晃过去。

    “我不会活在回忆里,我只属于未来。”

    独闯特区的张黎黎不停地更换供职单位。有时候是因为她得不到赏识,更多的情形是她不赏识对方。一年前,她现在受雇的这家法国独资公司的老板看完她的自荐材料后,只问了她一个问题:如果让您挑选,在公司您最愿意干的工作是什么?她毫不犹豫地回答:经理。

    她就这样被录用了:先是一般的写字间小姐,半年后提拔为经理助理。之后,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这套单元房。

    “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可惜太简单了一些,不够刺激,该有一点粉红色的添加剂,是不是?事实上,要是他有要求,我不会拒绝跟他上床,那个灰眼睛的法国佬是个相当不错的男人,可惜他对女人没有兴趣。他妈的这地方本来就阴盛阳衰,僧多粥少,男人都给美女宠坏了,碰上一个不嫌我丑的,却是个同性恋。他需要的只是我的智能。也好,这保卫了我的贞操,如果我还有贞操的话。我很幸运,是吧?”

    “你很不幸。”

    阿媛和小玉在心里回答。张黎黎真是很丑,她自己解嘲说是当代维纳斯、杨贵妃,看上去像个鸡蛋。

    “下午他约我饭局,他要谢我,并且明明白白说要提拔我。公司经营出口一批内地的货,质量同厂方原来的报价不符。厂方的业务员买通了公司其他雇员,到我这里卡住了。我不想干缺德事。公司因此少付出将近一百万,内地的那家工厂也就少赚了一百万。法国老板说我是他迄今为止在中国所见到的最忠诚的雇员,人格最高尚的女人,内地那家工厂则骂我是卖国贼,是赛金花,是舔那个法国乡巴佬鸡巴的母狗。那法国佬叫‘让·雅克’,在法文里就是‘乡巴佬’的意思,什么都骂遍了,骂得很恶毒。

    “其实感谢和辱骂,我都无所谓,我只做我自己当时觉得该做的事。当时没有做,事后也许又不会那样做。总之,我不想分析自己,不想在道德泥坑里打滚,不想对什么事都去深究对和不对,这样对还是那样对。不管人家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在我心里,并没有给犹豫、原则甚至所谓真理保留任何位置。我只关注目标,我的目标是经理,我正在接近它。”

    张黎黎的眼睛里既没有期望,也没有得意,只有冷酷。

    “你是对的!”

    小玉忽然说。

    小玉

    广州到深圳的快车一个小时就到了。

    李木子联系的那家广东广告客户在深圳开了这家四星酒店,老总给他们要了两个标间。同李木子一起来的还有方肃,名义是李木子的随行人员。

    方肃很惨。他父亲利用在日本的关系帮助夏天天实现了出国的愿望,原计划是夏天天先走,方肃后去,他因为承租的博物馆的门面开茶馆有许多遗留问题需要了断,他那个茶馆不但没有交过租金,还欠了银行一大笔贷款。但夏天天到了日本没有几天就跟一个韩国老板同居了,不久就去了美国。不时有人告诉小玉这些,小玉总是淡淡地说:“这跟我有关系吗?”

    李木子刚住下就给小玉打了电话,他说他一分钟也没有耽搁,说他把方肃带来了,方肃现在正在浴缸里一平方厘米一平方厘米地洗自己。这几天出来,方肃老是没事就洗澡,就是希望再见到你的时候,是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人。当然他这样做其实是徒劳的。从一开始见到你,他就不是一个干净的人。我现在代他请罪。他其实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你的善良。这也许是在利用你的善良,很卑鄙。是吧?但他却不能摆脱这卑鄙。他现在太需要你了,小玉!

    小玉很耐心地听完李木子的喋喋不休,说: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到。”

    出发前小玉打了个电话。

    对方一下就听出了是她:

    “是我。”

    是方肃。小玉感到了他急促的呼吸,他的手在发抖。多少年过去,什么也没有遗忘。

    “你好吗?”

    “……不知道。”

    “晚上我请你们吃饭。”

    “……李木子不在,只有我。”

    “那就请你。”

    “……还是你来这里吧……行吗?”

    “行。”

    小玉出门的时候听见自己的副手在回答一个电话,告诉对方说“她走了,说是去看老家来的朋友。”她想这个电话是方肃来的。他在担心小玉是否真的践约。

    她完全可以找出无数个理由,在事后打个电话过去,说,对不起,来不了。她已经是一个公司部门的负责人,可以有做不完的事情。她是跟随丈夫来特区的,那是一个很优秀的计算机工程师。

    方肃其实并不懂得她,她也其实并不完全懂得自己。这次见面,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她有权利给他耳光,然后他会跪下来,搂住她的膝头求她原谅;她会颤颤抖抖地站直,脸色煞白,泪水夺眶涌出,一直滴落到他那仰起的脸上,她会一进门就扑进他的怀里,一面用两只手抓紧了他的肩头,一面很厉害地却极力压抑着嘤嘤地哭泣。也许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她不会责骂,不会声讨,不会数落,这是肯定的。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想起她的初夜,那么无邪,那么甜蜜:

    他洗了澡,然后让她去卫生间。事先他把她拥在怀里的时候,咬着她的耳朵问过她听没听过鱼水之欢,她拼命地摇头,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他不好勉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等她。听着卫生间漉漉的水声,他到底煎熬不住,翻身起来,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穿过厅堂——他父母那间房已经熄了灯——进了卫生间,她惊叫了一声,立刻就并紧了双腿,用毛巾捂住胸口,眼睛里除了惊惶,还是惊惶。这使他不免尴尬,看看光溜溜的自己,一定觉出了自己的粗鄙和丑陋,只有转身走人,回到房间郑重其事地穿上了衣服,拿了一本书,坐到桌子那儿。她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手理着完全放松的长发,一手抓着胸口的浴巾,浴巾没有围严,下摆开着大叉,大腿和小腹部时隐时现。

    “好啦。”

    她尖声叫着。

    他站起来,迎着她,一时有些局促。

    那是一个陌生的夜晚,不无惊恐,但充满了激情。她第一次知道,做女人是如此幸福。

    多年之后,这一切还能重现吗?

    走廊静静的。小玉按响门铃。很轻盈,一声,又一声。

    门后面是一个泥塑似的方肃。他穿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新皮鞋程亮,浑身上下散发着香皂和樟脑的混合气味。一身像熨斗熨过,无可挑剔。

    小玉飘然而入。

    “你好。”

    “……好。”

    方肃明显的不知所措。

    小玉一面说着话,一面往房间尽头窗下的圈椅走去,然后用手理一理裙子的后摆,坐下。

    “真奇怪,你一点没有变化。”

    好久,方肃说。

    “瞎说,”

    小玉夸张地尖着嗓子笑起来:

    “怎么会没有变化,老了。”

    小玉外表上的变化的确不大,包括她的装束,一点不像在特区濡染过。她还是那么细瘦,像豆芽菜似的白晳而娇嫩。头上依旧是在后脑扎成一束马尾巴,身上是很老式的连衣裙。他肯定觉得她的内心也像外表一样如同昨日。

    他向她走去。

    她很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

    这坦然使他一度有点畏缩。

    “我很想你。”

    他听见自己很干涩地说。

    “是吗。”

    她微微一笑,露出很白很整齐的小牙齿。

    这一行洁白的整齐的小牙齿在最亢奋的时候,就会像一道明亮刺眼的光一样闪烁,使他加倍迷醉。

    他突然一把从圈椅上提起了她。

    “不!”

    她说:

    “不要!”

    她的身体没有动,语气却是坚定的。

    他一下呆了,手仍然圈在她腰上。

    “不要!”

    她又说了一遍。

    不是窘迫,不是隔膜,不是半推半就,就是明白无误的,不容侵犯的、凛然的拒绝。

    他失神地站着。

    “坐吧。”

    她说,用一只勾起的小指头理了理先前梳理得绷紧的鬓角。他在她对面的床上坐下,忽然又慌乱地站起来,磕磕碰碰地走到同她隔了一张床的那张床坐下来。他已经不能再要求她“离我近些、再近些”。一切早已结束。他们现在可以做的,只能是谈谈别后各自的经历,但是他没有。他有什么资格提起这样的话题?从一开始他就不具备这样的权利。他早就该自惭形秽了。她也觉得无此必要。明明知道他一个人在,她仍然来了。她是带着足够的自信来的。

    拉开了距离,气氛反而松弛了些,仿佛两个刚认识的陌路人。

    “出去走走,一块吃晚饭,好吗?我该尽地主之谊的。”

    她提议。

    方肃回避着她的微笑,说:

    “我把李木子找来,可以吧。”

    “行啊。”

    电话接通了。李木子说,他们是一群人。

    “那就让他们都来。”

    她能听到话筒里李木子的声音。

    “你老兄鸳梦重温,我们去打什么岔呀。”

    屋子里又沉寂了。方肃咬了咬牙,抬起头,正面看她:“也许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但我还是想说一句,对不起,小玉!”

    然后他就哽咽起来。

    她笑起来:

    “怎么啦你,都什么年头,在什么地方呀!如今还有什么人会为自己的昨天忏悔的吗?看起来真是你的历史专业害了你。走吧,他们不来,我们去吃饭。挑一个好地方。”

    “我不想吃,”

    方肃说:

    “我想一个人待着,可以吗?”

    “你没有什么不适吧?”

    “没有。”

    “那就好。你是专程为我来的,可我没有使你满意,应该是我说对不起。你能听我一句忠告吗?”

    “请说吧。”

    “如今人们都说:没有昨天,没有明天,只有现在。起先我不懂,后来懂了。也许你不相信,我也离婚了,现在是独身女人。过去的事改变不了,明天的事谁能预料?只要现在开开心心就好了。好在开心是用钱买得到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坤包里掏着什么,然后站起来“那我告辞了,你不必送我,回头李老师回来,让他帮忙,这儿有很好的小姐,天仙似的,比我强一百倍,会让你很开心的。”

    她在房间里留下刚从坤包里掏出来的一大沓人民币,还有她淡淡的体香。

    张黎黎

    “这就对了!”

    张黎黎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

    “女人的不幸是什么?是见鬼的所谓爱。所有不幸女人都是因为习惯于对爱的夸大评价,从而钻进了她们自己的罗网。她们比男人更是受骗者,因此也更多地遭受失望的痛苦。这几乎必然发生在每个女人的生活中一只要她有足以使她受骗和失望的想象力和理解力。这些话是一个恶毒而疯狂但是绝对天才的男人说的,他的名字叫尼采。现在,去他妈的爱,去他妈的恶毒疯狂天才的男人,我们来说点别的吧。”

    “好啊。”

    阿媛和小玉欢呼。

    夜半的海风,摇动着落地窗帘。黑暗的海上,星光很微弱,就像是深山的折皱里明明灭灭的火苗。屋子里的灯光弥漫着烟雾和酒精的气息。

    这是又一个不眠的夜晚。挖空心思,七嘴八舌,眉飞色舞,风雅而无忌,主题不外是老板,赚钱,以及性。这是她们的三色旗。她们凭着想象,努力维持此刻的全部乐趣,分享她们所认定的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一切美好,嘲笑那些不能像她们这样拥有这妙不可言的时光的人,那些绳营狗苟的、庸庸碌碌的、规规矩矩的、既缺乏天赋又缺乏知识的女人。有什么理由感伤?为什么女人必须依靠男人!独身女人有什么不好!独身女人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自己去了哪里;既可以纵容自己的陋习,又不需要容忍别人的陋习(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要有时间,逛商场想逛多久就逛多久;累了烦了想独处的时候,没有人来骚扰;从床铺的两端都可以钻进被窝;没有小孩子在身上撒尿;可以同自己看着顺眼的任何异性交往,而不需要顾虑谁会妒忌,比婚姻生活有更多尝试新体验的机会……独身女人万岁!独身万岁!许多伟人都是独身:牛顿、康德、诺贝尔、安徒生、米开朗琪罗,还有格丽泰·嘉宝。这都是她们的榜样,是她们存在的依据。多少年来她们苦苦追求的正是这种幸福,如今终于尽善尽美地获得,并且可以永生永世地享用!干杯,再千杯!庆祝如此快乐的聚会。特别预祝我们永远不再回到我们相识和美好聚会以前的年代,那个没有奇迹的年代。从今往后大家永远在一起,永远!

    永远在一起是不可能的,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幸福快乐的女独身主义者们终于感叹着,起身告辞。一个个脚步蹒跚。

    “你真的一贫如洗吗?”

    阿媛好像有什么一直没有放下,舌头硬硬的忽然问张黎黎:

    “那个程志呢?他那么痴心地爱过你,也许现在还爱着。”“是啊,如果是我,我会满足的。”

    醉意朦胧的小玉很是向往。

    张黎黎的眼睛幽幽地一亮:

    “是吗?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小孩子。硕士毕业他自己要求回了他那个老区的老家,又要求去了最偏僻的一个乡村。那个县的头去年因为不能给干部发足月的工资惭愧得想要自杀。”

    “他不该从政的,他应该去做诗人。”

    阿媛说。

    “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小玉说。

    “那好吧,现在他归你们了。什么是诗人?什么是理想主义者?就是发现玫瑰比包心菜香,就推论用玫瑰做汤一定比包心菜做汤好吃的人。”

    不知为什么,几个人忽然都看到了客厅里那把斜挂在墙上的吉他。那是很多年前,张黎黎用来标志自己的现代感的一个符号。现在它依旧安安静静地沉默着,它的主人到现在也还没有学会弹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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