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祖父放鸭带打铳。鸭放得野鸭夜里飞到家鸭圈生蛋,那蛋白花花遍地皆是,雪白银子一般;铳打得没有死物,活鲜鲜的,提到市上就是钱。那时候我祖母织布时腿上连根绳子带摇伢。那把工夫紧起来发家的劲头,听起来就叫人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我家正处在资本积累的初级阶段,有了钱,祖父要买田置地,祖母要到街上开铺面做生意。由于意见不统一,祖父祖母就经常吵嘴。我祖父脾气犟,说出口的事,从不变更,他从来不认为他想做的事会错。我祖母一双天足,也就是大脚,她除了生儿育女跟祖父不一样外其余都一样,所以她觉得经过她盘算了的事,准会赚钱。
祖父祖母经常吵嘴,吵得很认真,吵得很伤夫妻感情。那一天祖母同祖父为买不买熊家湖的事,又吵了起来。吵着吵着,祖母突然羡慕起隔壁古器家。
祖母对祖父说:“看我家的人,成天吵嘴。你看隔壁的古器家,人家夫妻多和顺成天有说有笑。”
祖父不做声。
祖母说这话的时候。隔壁的古器家就传来了笑声。那笑声无拘无束,就像河风漾起来,荡得满河畈翠翠绿绿的商晃。
古器在巴水河里叉了一条大鲤鱼。那是一条金色怀籽的大鲤鱼。那时候古器的妻把鱼煮熟了。高兴得叫了起来:“细伢他父,掇碗盛鱼!”
古器应声而答:“盛满些,胀它狗日的一餐。”
古器的妻说:“细伢他父,鲤鱼大发!”
古器说:“就是要大发,吃了鱼吹灯睏。”
这样淋漓尽致快活的日子,怎不使祖母向往。祖母听着古器夫妻的说笑,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祖母说:“人家夫妻多快活。”
祖父停了扒算盘的手指头,望着祖母。
祖母说:“你望我做什么?”
祖父说:“我说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祖母说:“你总是灵醒。”
祖父说:“不出七天,我要古器夫妻不说不笑,吵起来。”
祖母说:“那么样吵得起来?”
祖父说:“你信不信?”
祖母说:“我不相信。”
祖父说:“你看着就是。”
第二天,当日头从东山上升起来,红红的照耀着墩子,照耀着河畈,照耀得围着墩子的湖子浮着金光的时候,古器夫妻背着小伢牵着大伢,驮着鱼网鱼叉和禾镰下河畈下湖去了,他们将在河畈里和湖里找到这一天的吃食和欢乐。
这时候祖父和祖母就重复了昨日的话题。祖父就叫祖母用钥匙打开铜包角的大箱子。祖母叮叮当当掏出终日不离裤腰带的那一大把铜钥匙打开了那口大箱子。那口大箱子打开了之后,祖父就叫祖母从箱底拣大的拿出一个银锭子。
祖母不解祖父的意思,站着不肯动。
祖父就亲自动手,从箱底拿出一个大银锭。祖父用破絮包着银锭。
祖母说:“你要做么事?”
祖父说:“我要古器夫妻不出七天吵起来。”
祖母说:“你疯了!拿肉粑打狗!”
祖父说:“你不是跟我赌吗?”
祖母扑上前去咬了祖父包银子的手一口,很重,现了血,但并没有动摇祖父的决心。祖父说:“我想要做的事。”
祖母提起桌子下的陶罐扬起来,要砸。
祖父说:“你砸吧!我听响。”祖父笑咪咪地等着。祖母终于没有砸,放下了陶罐。
祖父就拿着那个用破絮包着的银锭,走到古器家的窗子前。
祖父从窗户把那个破絮包的银锭丢到了古器家破絮堆着的床上。
祖父丢了银锭回家。祖父对祖母说:“你等着看热闹吧。”
祖母坐在木机上织布,理都不理祖父,望都不望他一眼,让祖父一个儿聪明,得意。她才不相信他的鬼话。
那天下午古器夫妻在河畈里割了糯谷。夫妻俩等不及,就用手勒了几升下来,回家后就用草鞋挪,去壳儿,然后磕粉子做汤圆,用螺蛳拌芹菜做馅。热气汤汤,香喷喷的,古器夫妇与孩子们,又是欢天喜地的景色。
祖母对祖父说:“人家么还是欢天喜地?”
祖父说:“还没到时候。”
祖母说:“恐怕人家得了银行,还要高兴得翻斤斗。”
祖父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祖母说:“你少弄些文,日子就清静。”
就在那天夜里,古器夫妻吃饱了汤圆,说够了笑够了,将孩子一个个提到脚盆里洗了,屁股上响响地一巴掌,张了屎尿,塞到被絮堆里困了。夫妻俩准备在床沿上千事儿。古器的妻突然翻身坐了起来,古器正在惊张之时,古器的妻从破絮堆里。发现了那个破絮包的银子。
那天夜里,祖父和祖母就没有听见,古器的妻那肆无忌惮的呻吟声,古器家的那盏菜油灯。就在那个关住的窗户里,亮到了鸡叫。古器家出奇地静了下来。
一连三天下来,古器家静静的。古器夫妻下河畈下湖不再肆无忌惮,不再有说有笑。古器夫妻收工回来时,总是怕见了人,惊惊张张的样子。
日子就像秋天的湖水,在风里漾漾荡荡的过,三天过后,古器夫妻见墩子里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也就自然了。
第四天夜晚,祖父和祖母就听见古器家吵嘴声。这时候祖父就对祖母说:“么样的!吵起来了吧?”祖母说:“你要短阳寿的!”
祖父说:“你咒不死我的。”
于是祖父就坐在太师椅上,用宜兴茶壶泡了一壶铁观音,品着茶,眯着眼睛,微熏徽醉地听着隔壁古器家夫妻有趣味的争吵。不知道为什么祖父最爱听人家为钱吵嘴。他有瘾的。
古器夫妻是为那个银子怎么样用,吵嘴的。既然三天了墩子里没有这方面的言语,那么这银就是他家的财。是他家的财,就该派上用场。
古器说:“该买条牛。狗日的,明天到牛集上牵条黄牝回。种田无牛客无本。老子也该人它一回,黄牝一年屙一条细牛,大牛留着用,细牛一岁后牵到集上就是钱,一条小牛百把块现洋。”
祖父笑咪咪地对祖母说:“古器算盘打得不错。”祖母说:“就你打到算盘。”
古器的妻说:“要牵就牵匹猪篓回,猪垫一年屙两窝奶猪,养猪婆划算些,湖里有的猪菜猪草,一窝猪要出百把块。出了钱再买牛。”
古器说:“买牛划算些。”
古器妻说:“养猪婆赚钱些。”
古器说:“你晓得个屌!”
古器妻说:“就你晓得,你一口咬着当条黄瓜。”
古器说:“这事我当家,买黄牝。”
古器妻说:“这事由不得你。养猪婆。”
两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吵了起来。后来扯起萝卜根也动,古器妻哭了起来,就说嫁到古器家受够了罪,一天福没享。古器怄得牙齿咬得直响,吼:“谁叫你朝我家跑!”古器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怪我瞎了眼睛,嫁个畜牲比你强!”
古器的拳头就上了妻的身。说:“你肉痒了吗?布捶得!”古器妻就朝古器撞头。两人闹得不亦乐乎。
祖父对祖母说:“么样?吵起来了吧?没到七天,第四天就开始了。我只丢一个银子啦!”
祖母默不做声。
祖父的这句话被奔出来到墙角撤尿的古器听到了。古器裤子潦草地一扎,奔回屋里,说:“原来是这狗日的害我家哩!”
说完拿起那个银子,朝找家院子里一丢。“咚”地一声,好响。
祖父对祖母一笑声,说;“去拣吧!银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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