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膊那一年到阳新做水库,发了一回财。
那一年正是四年三灾,饿得人歪歪倒的年头。虽然饿,但墩子里仍没有人肯出远门,怕饿死在外,做了路尸野鬼。于是支书就强派赤膊去。赤膊光身一个,两个肩臂抬张嘴,远差他不去谁去。
清晨,墩子里水雾连天。支书带两个民兵。赤膊没泄元气,支书怕奈何不了。支书拿根麻绳在手,一脚踹开了赤膊家的门,指着躺在床上不动的赤膊说:“狗日的赤膊!你去是不去?”
赤膊说:“哪该我去的眇?”
支书说:“你伏个屁股仰条昂,你不去谁去?”
支书叫两民兵扯起赤膊就捆。
赤膊蔫了。赤膊说:“莫捆我。我去就是。”
支书说:“你莫哄老子。捆到巴河口上船,老子交了人,你再跑,我就不管,你放灵醒些。”
支书边说边把两块钱塞进赤膊的破裤子的腰里。
赤膊就这洋押着到巴河口上了船。
船离了码头。四周都是江水,带队的人就松了一口气。就开始发馍。雪白的馍。二两一个,每人四个。带队的人说:“这是路上的伙食,到阳新有两天的路。每天两个馍。”
赤膊接馍在手,拍拍,笑笑;笑笑,拍拍。管它几天的路管它几天的伙食,赤膊就把四个馍。一气儿全吃了。
带队的人诧异地望着赤膊,说:“你怎么全吃了?”赤膊说:“总不是吃。”
带队的人说:“不是同你说了,还有两天的路,这是路上的伙食。”
赤膊装憨,手摸着头一笑,说:“口沙嗬,我吃起来就糊涂了。”
带队的人说:“你狗日的,怕不是个好货!”
赤膊说:“不好,你放我回去唦。”
带队的人怄得白眼一翻,心里就特别注意赤膊:这家伙把四个馍一口气吃光了,上岸就准备跑的。防他一着。
船到黄石港靠岸。做水库的人们鱼贯而上。天下起了雨,那雨哗哗啦啦砸着点子,带队的人顾头顾不了尾,做水库的人就炸了营。
带队的抓回了几个,见赤膊站在雨地里没动,等着他。带队的说;“你么没逃?”。
赤膊说:“我为馍来的,你袋子里还有白馍,我逃么事?”
带队的很感动,就又从袋子摸出四个白馍给了赤膊。
赤膊发财是在那天夜里。那天夜里一轮蛾眉月挂在天上,富水河码汰的竹木收购站挂盏汽灯,在夜风里砾闪烁闪地亮。竹木收购站,说是站。其实仅是牌子一块,山脚河边旷地一片。那时候富水河是块被开垦的处女地,竹木参天,国家有关部门就利用做水库的劳动力,收购竹木。深山里砍出一条路,活树活竹,青青翠翠伐它一片,去梢锯断,由白天劳累一天的民工夜里去驮,赚点外快。
那时候国家有关部门收购竹木很简单,派一个采购员,点一盏汽灯,朝磅秤前一坐。驮竹木的民工。驮着竹木从深山里走出来,连人带竹木朝磅秤上一站。就是毛重。除去人重,就是净重。
驮竹木的民工将肩上的竹木朝堆里一扔,采购员给个筹码,第二天兑钱。通常一棵百斤重的竹木从深山里驮出来,可得四角钱。
竹木收起后,码在河边,待山洪暴发,放到山下去。
那天夜里,赤膊驮了五趟,五趟就是两块钱。那时候钱值钱,雪白的糖粑四分钱一个,一趟的钱,就可以买十个。十个雪白的糖粑。赤膊可以饱撑一餐。赤膊做得吃得。胃口大。银色的月光若明若暗。赤膊驮着树,想第二天早晨起来,吃粑的惬意。忽然收购场子上就打起架来。人群哄哄然朝采购员坐的磅秤那儿涌,赤膊就异常兴奋起来。扔了肩上的树,朝人堆中心挤。赤膊劲大。两个肘子支起来像牛角,分开人就挤了进去。
驮树的民工在围攻发筹码的采购员。开始收购时,民工们很驯良,驮着竹或木,摆着队鱼贯而来,采购员称一个发一个筹码,很是顺趟。
日子一长,因为驮一趟的钱可观,又因为驮一趟很需要气力和汗水,民工们就开始放刁,蜂涌而来,围着采购员,遮他的耳目,只要采购员稍不注意,扔在地上的竹木,又被他们拣到肩头上站在磅上称。
那天晚上。采购员的筹就发敞了关。民工们围着采购员打,采购员逃不脱,急中生智,脱下身上穿的白热褂。撕布条儿,撕下一个布条儿。盖上自己的章子,对付那群愤怒的民工。
赤膊挤进去时,采购员正在哭丧着脸,手捏着布条儿发。赤膊看见一个牛高马大的民工,冲上前,手一抡抢过了采购员手里的一把布条儿,说:“发球唦!”赤膊的胆子也就壮了。顺手也从采购员手里扯过一把布条儿,溜之大吉。那天夜里那个采购员挨一顿打,一件白热褂撕成布条儿盖了章子,被民工们三下五去二抢了去。后来民工们见采购员哭出了声,事情闹大了,顷刻间作了鸟兽散。
赤膊抢了那把布条儿,心里很紧张。他想,若是拿了布条儿去兑钱,公家见布条儿多的入就捉,那不是送肉上砧板?
赤膊想想,怕了,连夜就装着解溲,将那把布条儿埋在山坡上一块石头下。那几天,赤膊装病不出工,后来真的病了,吃不下饭,脸蜡黄蜡黄的,一副怯冷怯寒的模样,怕见了领导。
几天过去了,赤膊留心听,好像没捉人。收工的民工说:“狗日的,贱肉,打了一回,布条儿乖孙子样兑了钱。”赤膊彼时笑出了声,眼睛里有了活气儿。
那天收了工,赤膊买了一包好烟,发给同寮的几个四类分子。赤膊知道那几个四类分子,不会卖他,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赤膊给每人丢一根烟。赤膊说:“兑一张布条儿,抽一角钱,干不干?”
四类分子们不做声。赤膊说:“你们这些狗东西,把钱不晓得赚,脱人生!”
一个四类分子冷笑了,说:“黄狗吃屎,黑狗遭殃。”
赤膊抡起巴掌拍得胸脯响,说:“露了马脚,你们就说我叫你们干的。我连人带屌一条性命,要死我去死!”
那四类分子说:“那你就去兑唦!”
赤膊笑了,说;“你怕我不敢?我去兑,我就说你们叫我去兑的,是你们的布条儿。我就说,你们不敢来兑,我成份好些叫我出头。”
那些四类分子怕了。赤膊说:“么样?这个忙帮是不帮?随你们。”
那些四类分子说:“算了,兑就是。”
赤膊笑得涎儿滴,说:“么样?我就晓得你们这些东西不敢不跟老子兑。”
那四类分子说:“赤膊,你那生还是个赤膊。”
赤膊不恼。赤膊说;“不见得,老子有了钱,讨个十八岁的姑娘,你看看。”
那四类分子说:“就怕驮不住财,钱来钱去,还是个赤膊。”
赤膊恼了,眼睛翻得像铜铃。赤膊说;“就你驮得住财,驮来驮去驮个地主,好了外人。”
四类分子们就不敢再出声。
那天赤膊就将埋在山坡上那块石头下的布条儿,扒出来。分给那些四类分子去兑钱。
由于布条儿分散,赤膊又没出面,那倒霉的采购员拿不住把柄,只好将盖了章子的布条儿,一一兑了钱。
四类分子们兑了钱,将提成的部分提起,把票儿趁无人时朝赤膊手里塞。赤膊稳得住,一一把四类分子递给他的钱,往裤里塞。赤膊事先用绳子扎住了裤腿,那钱就一团团地滚到裤子里。
一团滚下去,赤膊就惬意得打哆嗦。
那天夜里。同寮的四类分子们累了,倒头打鼾,赤膊不睡,靠着寮壁,一根接一根抽烟。与赤膊邻边的那个四类分子,用脚拨赤膊,说:“赤膊,困吧!是不是那些钱团儿,撞得卵子发烧?”
赤膊说:“与你球相干?”
那四类分子说:“赤膊,你尾巴一扬,我就晓得你是屙屎还是屙尿。”
赤膊说:“你晓得又么样?老子现在裤子里有货,怕谁?”
那四类分子“噗”地一声笑,说:“赤膊,莫忘了把破被窝头儿捆走。”
赤膊说:“我还要它!老子回去置床缎子的。”
那四类分子又是“哧”地一声冷笑,笑得赤膊心里窝火。赤膊说:“你笑屌嘬唦?”
那四类分子说:“赤膊,我到时候跟你带回。”
那四类分子就不再说话,翻身睡去,打很响很熟的鼾。夜深了,山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响,只有虫鸣,一轮明月美丽地游在天上。赤膊就把红红的烟头,朝地上一丢,紧紧裤腰带,开了寮门,跑了。
跑到对面山上,看看到了安全地带,赤膊对着天上的月亮快活地一笑,解开裤带,把他那黑乎乎的家伙放出来,冲着水库工地的方向屙了泡臊得冲人的尿。
赤膊回到墩子的时候,正是腊月十八。巴水河边的墩子。冷火秋烟的景象。天阴着,北风呼啸着光树丫子,下着亮晶晶的雪籽儿。
赤膊提着一块肉,那肉足有三尺长,提在手里,擦着地。赤膊肩上搭一件新褂子,蓝湛湛一片,裸穿着火红的毛线衣。
赤膊提着肉,搭着新褂子,五颜六色地站在冬色一片的藕湖岸上,朝着墩子,敞着嗓子吼起来:“这山望见那山高,我望乖姐拣柴烧!”
赤膊好中气,吼得墩子里的人,都吃惊,看清楚了是他,人们都茫然一片。
赤膊提着肉,大踏步朝墩子里走,如入无人之境。
支书喊他,说:“赤膊,你回来了眇?”
赤膊不理支书,装着没看见。
支书怄了,说:“赤膊,你狗日的!”
赤膊站住了。说;“你是哪个?”
支书说:“我是你老子!”
赤膊笑着说:“你是我的屌!”
支书说:“你玩邪了!”支书脸气得寡白,嘴唇一个劲地哆嗦。
这时候墩子里的人就围上来看热闹。赤膊更来神了,放了手里的肉,就开始剥火红的毛线衣,剥下一件,里面还是一件火红的毛线衣。赤膊剥了衣服,提起地上的肉,抡,说:“么样?老子还怕你不成?”
支书呆住了,呆呆地看了赤膊一会儿。忽然一笑,说:“狗日的赤膊,发财了。”
赤膊见支书笑了,也就笑,笑得扭捏,像个女人。
支书说:“这狗日的,有狠气!”
赤膊说:“这块肉你提去,晚上我在你家吃饭。”赤膊玩大方。
支书就叫小儿子将肉提回去,惹得墩子里的男女老少咽了不少口水,那天夜里墩子里的人都闻着了肉香,赤膊就坐在支书家的首席上吃夜饭。
夜里,赤膊躁躁的,怎么也睡不着。就点亮油灯,数钱,那五元拾元的票子,崭新的一大摞,抽一张出来,可以割耳朵。数数,三百多块,再加上零块儿和零角儿,一大堆。赤膊数一遍,就将钱压在头下,将钱枕着睡。
破被窝头没捆回,只有垫的没盖的,赤膊有两件新毛线衣,也就不冷。赤膊枕着钱,好不容易睡着,睡着了就做梦,梦里也数钱,数着,数着,数混了。赤膊惊醒了,就又点着灯,数。
接连两天两夜,赤膊处在极度亢奋之中。赤膊怎么也睡不着。醒着也数钱,做梦也数钱。弄得他头发掉了一床。赤膊痛苦得很。
这时候就有垸人邀他到河里抽水的小屋里去押宝。河里抽水的小屋,冬天闲着。每年腊月,墩子里的赌徒们就要到那里去过几天瘾。巴水河畔赌风极盛,没有间断过年代。巴水河畔的男人们若是腊月不赌赙,就像五月不下河捕鱼,那就不叫是男人。
往年赌徒们在河里抽水的小屋赌的时候,赤膊也去,大多去过干瘾。赤膊装几个小钱,袖着手,伸长脖子在旁边押。押得胆颤心惊,免不了被庄家叱斥,在赌徒们的眼里,他是个耽误工夫讨人嫌的角。
这回赤膊腰了票子,被赌徒们簇拥着,去了河里抽水的小屋。赤膊人它一回,当庄,拿着盅儿摇。让昔日瞧不起他的赌徒们,押。赌徒们对他刮目相待,恭敬极了。
两个通昼,凛冽的风围绕着抽水的小屋吼,屋里的赌徒围绕着赤膊吼。吼来吼去,一人不抵众人智,赤膊将腰里的钱输光了,还将身上穿的毛线衣,那火红火红的东西输了一件。
赤膊木木地撞开家的门,从墙上取下棕蓑衣。放在床上,提捆稻草,散开,压在蓑衣上,钻了进去,倒头便睡。赤膊什么也不想,睡了一天一夜。鼾进鼾出,赤膊睡得很香。
那四类分子是在赤膊睡了一天一夜醒了时,从阳新水库回来过年的。那四类分子回墩子时,赤膊正坐在门槛上发呆,眼角爬满白白的眼屎。
那四类分子将赤膊的破被窝头带回来了。
那四类分子说:“赤膊,我跟你把破被窝头捆回了。”
赤膊嘴唇动了动。
那四类分子说:“么样?财驮住没?”
赤膊跳将起来,肚子直挺:“我日你老娘!”
那四类分子并不同他恼,笑着说:“这破被窝头儿,你要是不要?”
赤膊忽然破着喉咙大哭起来。
那四类分子就将那破被窝头儿,扔在赤膊的怀里。那四类分子就是我的父亲。
这是我父亲很早很早的时候,给我讲的第一件钱事。
赤膊和我父亲都还健在。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