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骨-吃狼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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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不知什么时候,吃狼已经把他老子杀牛的尖刀摸了出来,磨得雪亮,别在后腰了。他在尖刀的柄处系块红绸打扮起来,那把尖刀就格外引人注目,注目了人们就奈何他不得。

    那么当北风扫落树叶,剩下光零零的枝丫瑟瑟打抖,河畈中一片收割后的枯黄,没有什么可咀可嚼供他为所欲为的时候,吃狼面对刺骨的寒风该象我们幼时小学课本里的寒号鸟该有所悔悟吧?如果产生这样的念头,那你就错了,那我这篇东西就写得毫无甘味。

    当头一阵北风吹来,吃狼便摸着肚脐眼面对北风“吃吃”地笑得响。他便仔细地在红砂石磨他的尖刀,不时用大姆指试试那刃,不时眯起眼睛瞅瞅那刃在夕阳下发出的寒光。

    现在,你就明白为什么狗闻着河滩上的粗筒大屎而夹着尾巴狺狺地逃——这个时候,正是他盗狗的大好时机。用“狗炸弹”炸,用“五步倒”药闹,用绳子下圈圈套。他可以维妙维肖地学发情的母狗呜鸣地叫,勾引公狗跑出来上当受骗。于是夏天那星光闪烁的夜里——那狗吠声此起彼伏的热闹景象,便在王家墩方圆十里消失了,整个冬天方圆十里是寒冷寂寞的,整个冬天逐渐没有了狗吠。我们王家墩不时可以听见狗那带血的呜咽……

    吃狼剥狗,只需三分钟。他把活狗倒挂在树上,手拿尖刀运动起来,你先是看到狗从下腭至肛门裂开了一条粉红柔嫩的口子,忽地那皮便象风吹一样掀起颤动着无数条曲线。那末断气的狗还在呜咽,皮已经褪尽了,任凭它吊在树上赤条条地扭动跳抽筋舞似的——吃狼才不干等狗死断气死得浑身僵硬去剥皮的蠢事,那样剥起来丝毫没有生气缺乏韵味,受那手脚冰冷的洋罪。

    吃狼的胃口异常的好,他可以两天吃下去一条整狗,除了狗皮狗屎,不丢掉狗身上一寸东西。吃的狗多了,他身上就洋溢着狗的腥膻劲,一发怒就鼓一身那粉红的肉疙瘩。

    吃狼最伟大最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潇洒惯了,他从来不干那积累的勾当。他只要此时肚饱过瘾,根本用不着操彼时怎样过日子的心。他比他老子的高贵之处,就在于他从来不干勾引女色的事。他从来不跟任何女人嬉皮笑脸,吃饱了肚子,他便在稻场边草码堆里打一个洞,钻进去再用草堵住洞口。他在洞里躺下,当浑身的热使草洞躁动不安起来时,他便干那手淫的快活事,畅快淋漓地干,让那生命的原生力喷射开去,射向一片虚无。他才不动心思不想心思找一个肚皮种进去,那才后患无穷呢。

    那幢曾经人丁兴旺的瓦屋,空了。父子俩都没有兴趣进去。门锁着窗闭着,连老鼠都搬家了。咳,那幢瓦屋,垸中人总听见深夜里有谁在叹息……

    11

    吃狼的老子我的七爹他老人家是在那个辉煌的早晨死去的。

    在我青色的记忆里,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早晨,我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把那么个干净明亮的早晨送给他老人家。那天早晨天上没有一丝儿云,地上没有一丝儿风。整个王家墩平静安谧,只有早起的女人的捣衣声把从东方射来的金光荡漾起圈圈涟漪。

    他老人家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老。到头来还是要进这个屋安生。会落到这种田地——睡不惯自家的床终究要睡了,吃不惯自家的饭终究要吃了。此时他老人家不当干部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他起床了,此时他脸上的皱纹特别的粗,身架还是那样的高大。不发怒时,他已经是个善良老头的模样了。一大清早,他就那样拄着棍子上大队部找支部书记。

    “我老了……”他坐下后“咻咻”地喘气。

    “有什么吩咐您老说,”支书年轻很客气递给他一支烟。

    他贪婪地吸着,说:“我老了……”

    “寒衣的事,支部已经研究了,过两天给您送去。”

    “不,我不要了,我老了”……

    “有什么要求?您老直说。”

    “我想跟我儿子讨个饭碗。”

    “什么?”支书吃了一惊。

    “我家苦大仇深,我跟党革命多年,你看在党的份上给他安排碗饭吃。”

    “他能做什么呢?”

    “我看他当个民兵排长还是合适,跑跑跳跳,监督四类分子,捉捉人,开批判会时造声势……”

    “咳!”那人笑得很苦,“那能当饭吃……”

    “实话跟你说,今天你不答应,我就不走。我们大会小会大鱼大肉地吃,他就吃不得?你匀也要匀一点他吃。”

    “这事儿,我一个说了不算。以后再研究。”

    “你小子少跟我打官腔。你答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死在这里!”

    “你老也真是的!你那儿子是什么儿子你心里不清楚?狗肉上得了正席吗?要是稍微有点人像我们不就安排了。你自己想想吧!”

    吃狼的老子我的七爹他老人家拄着棍子,走一步哼一声回来了。回来后他就觉得肚子饿,想吃早饭。揭开锅盖,锅空了,两个人的早饭被吃狼一人全部吃光了。吃狼丝毫不难为情笑嘻嘻地反问他父亲:“你到大队部未必没本事混餐早饭?”面对远处倚墙而晒太阳的吃狼——疏懒得天地都散了架,一张嘴张得那样大打呵欠的吃狼——七爹他老人家进屋在壁缝摸索了一阵子,摸出了两块银洋(这是他老人家最后的胜利果实)捏了出来,他老人家笑了,笑得象一轮春天的太阳朝儿子洒了一身温暖慈爱的光,摊开巴掌说:“来,把这两块银洋拿到街上换了钱买肉回来吃。”

    疏懒得天地都散了架的吃狼,欣喜发现了父亲从来未有的温暖,身子更是酥了,沐浴着温暖走拢父亲。

    等吃狼走拢父亲时,见到的是嚼肌在那一瞬间恨恨地一咬,吃狼便被父亲掀翻在矮石头墙上,任凭他有兔子般的快腿,此刻也逃脱不了;接着便是褪了裤子,露出两堆肉来,那老得扎实的身子整个儿扑在儿子的身上,腾出一只手,终于抓着了地上的瓷瓦尖;他就象刮葫芦样刮那两堆肉,伴着老虎般的雄吟,那两堆肉变成了狼藉一片的血光四溅。吃狼杀猪一样的嚎叫。王家墩人被那壮举被那雄吟惊呆了,竟惊得谁也忘记了前去解救受苦受难的吃狼……

    吃狼终于挣脱了那骗局的深渊,提着裤子落荒而逃,逃到安全地带,他站直了身子咬牙切齿地骂:“你这个老屌日的!死了我用钉耙拖出去!”

    那骂异常有力量,就犹如子弹旋转着呼啸着而来。那老得扎实的身躯喘着粗气,青灰的光头在早霞里反射着玫瑰红,便返身进屋,亦是那把雪亮的牛刀,亦是那准确无误的一抹,亦是那如牛倒地的一声闷响,那时候朝天空喷起了一人多高的血柱,然后血柱矮了下去没有了冲劲……垸中人围了上去抢救,什么也来不及,看到的是那气管里冒不完带血的叹息……

    12

    他父亲死后,吃狼更加自由了,他把那幢瓦屋逐渐地吃得片甲不留,趁着黑夜一根又一根椽条地拆下来卖,卖了钱便吃。他卖光了屋后,他最拿手的好戏就是到医院里卖血吃(他竟是O型万能输血者)卖一次血三十块五十块的,他便把大块的肉割回来借人家的锅灶贪婪而又大方地吃……(我实在不忍心再去渲染那些痛心的故事了)总之后来,他吃着吃着失踪了,垸里再也看不到他的人和影子。而我终于混出了一个人模狗样来,转了正成了国家的干部,居然见些不大不小的场面,在见得人的宾馆里,宴席上,以及在那些见不得人的角落里,我经常被弄得眼花缭乱,恍惚之间我总似乎看到了他的影子……

    呜呼!这灾难深重的影子在这块灾难深重的土地上,时短时长,为何总跟在身前或拖在背后,摆不脱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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