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我非常非常地恨我的祖父,我不明白他为何那样拼命地攒钱和守财。有了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穿的通常是老棉布稍微变变色;吃得一点也不大方不光自己不吃肉打个幌子说是吃斋就是来客也是半碗堆尖掇上桌。
我不明白,他为何看不穿有了田地还要拼命地买田置地,有了家业还要拼命地建家立业?我同样恨我们老五房另外发财的两家,都同样的愈有钱愈吝啬,愈有钱愈为富不仁,愈有钱愈睡不着觉愈要挖空心思发财发财,愈要拼命地在兄弟之间争着高出一头为快事?他们至死顽固不化,不知道把钱财田地以及粮食随时与兄弟们平均分配的重要性。假如随时平分的话,天下就会太平的不至于生出许多许多的麻烦。
总之后来,世道应了我七爹那话的验——不怕你穷不怕你富,实现了他平生的强烈愿望——在吃的嘴巴下出现了一个公平的世界。我家和我们老五房的另外两家扫地出门,七爹带领他的儿子吃狼扬眉吐气分得了胜利果实住进他梦寐以求的我家宽敞明亮的青砖瓦屋,而值得他老人家反复玩味反复激动不安的是我家住进了他家的茅屋。(其时我的祖父祖母好象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在此之前先后逃避了这个世界,而让我未满十八岁的父亲继承他们拼命积累起来的罪恶。)
七爹老人家苦大仇深又敢说敢为自然当上了贫协主席。于是义无反顾地担当起间天不断或一天不断的批斗象我祖父那样的人物和教训象我父亲这样的人物的重任,于是象我祖父那样的人物在他面前脊梁弯曲了矮下去一个头一副低眉落眼的驯服像死像,于是象我父亲这样的人物见了他就象老鼠见了猫大气不敢出闻其声避而不赢则赶紧退至路边毕恭毕敬唯唯喏喏轻声作颤栗状地喊他一声:“主席。”
于是象我祖父、我父亲这样的人物,除了糊家糊口能保证喘气儿不断,别的什么都不敢妄想不去妄想了。
七爹他老人家分得胜利果实后,第一件头等大事就是领导他的儿子吃狼吃翻身饭,塘里捞鱼圈里套猪仓里铲谷,终日不让烟囱休息让它冒浓烟并且示威似的一阵比一阵更加滚滚劲。他老人家就和他的儿子吃狼那样惊天动地地吃,史无前例地吃,创造出一天一夜吃六餐的壮举,夜以继日痛快淋漓地蹲厕所,折腾几日他们父子吃进去屙出来差不多全是原汤原汁。
按理说七爹他应该清醒,应该在吃饱了饭后,续房妻子——拣便宜的。那时候便宜的并不少,那些破落的人家的妾饿张了嘴等着要口饭吃——只要他乐意,领了来煞有介事地有吹有打办它一场喜事,容易不过的事。置些家具刷上大红油漆响响亮亮地排在新房里,然后眼睛里一片明亮有如二月春光般地过日子。牙齿发痒。按理说就他老人家当时所处的地位应该斯文起来。应该有条有理讲起理来,在垸中拿着架子主持公道抑恶扬善,让人敬让人畏。再就是应该动动让他的儿子吃狼脱胎换骨的念头,给吃狼套上笼头牵他到夜校去扫扫盲,让他能识得几个字学得一些养活自己的本领,懂得一些承前启后敬老养小的道理。
然而,七爹他老人家对于这些全都不屑一顾。他塞饱肚子后,就忙着趁开会开到夜深之机去敲开那些小妾小媳妇的门去干那痛快得灵魂出窍的开心事。云雨过后那些小妾小媳妇们哀求他娶她,他就动了怒,扇那些奴颜媚骨小娘们的耳光,让她们知道他并不是那样的人。对予他的儿子吃狼,他让他在阳光雨露中疯长。让他去打破人家的饭锅让他去扔石头砸人家的屋,让他去把人家兴的南瓜动手术剜一块下来拉一泡屎进去然后再把那剜下的一块合上,那颗南瓜便长得浑圆一体,等人家摘回家受用时惨遭不幸。总而言之,他的儿子愈是这样的出类拔萃,他愈是喜形于色,他就愈证实象他的种,是他的种。
呜呼!家丑不可外扬,我实在不忍心这样地如实写来,实在不合“子为父讳”圣人之训。但是,有什么办法?谁叫他祖上传下我这个决意爬格子找南墙撞认死理不可救药的傻小子!
8
吃狼的老子我的七爹因为一无所有且苦大仇深,所以分胜利果实时他老人家分得特别优惠,到他手里的是头等水田——豆口蚯山。这种田一年三熟捏一把泥可以捏出油来,这种田只愁秧插下去不愁长不起粮食,阳春三月就是在田的中央扦根芒槌下去也会生根开花结出果子来。可七爹这时候开会已经开起了瘾,一天没会开他就丧魂落魄似的,开会就有饭吃开会就有趁机玩的。他其时已经习惯得一日三餐吃不惯自家锅里的饭一个月三十个晚上睡不惯自家的床,到了出门欢喜进门愁的境地。
当春风荡漾起来,鸟儿们歌唱起来,召唤人们掮梨背耙下畈时,他老人家表面号召得响亮,骨子里却难受起来。他老人家从娘肚子里落下地无田可耕散荡惯了,也没有进行认真流几滴黑汗的训练。他张犁在自家田里稀稀拉拉转上几圈草草地平了田后,他老人家就把吃狼留下田里插秧,自己抽脚上岸,说一声。“我开会去了,中午不回家吃饭。”他就这样地走了。把背影留给吃狼拼命地用眼睛剜。
七爹,他老人家丝毫不懂戏、破锣嗓子一旦敞开就如牛嚎一样,但其时他老人家非常地喜欢看戏,热衷予组织草台班搭台唱戏,凭他的地位他顺利地当上了我们家乡当时颇有名气的草台班里的挂名领导。
他老人家指手划脚完毕,闹台锣鼓震天价响地敲起来,他老人家便在台口专门供他看戏的椅子上四平八稳地坐下了,单等那个辉煌令人心旌摇动的时刻出现。那张粉脸挪动金莲出场了,对台口的他老人家飞一个媚眼儿便唇红齿白地叫一声板:“夫呀——!”便把台口的他老人家骨头唱酥了晕到了九霄云外,哪里还记得起其时阳春三月犁耙水响那许多的桑麻之事,哪里还记得起自家的水田中还有个弯腰流汗的儿子。
吃狼不等脚上的汗流到水田里,便用简捷的方法创造性地解决了问题,他绕水田四周插了一圈便万事大吉了,田中央大块的地方让它空让它白让它草籽飞来著绿色。然后吃狼也爬将起来,钻进绿色世界里去创造他的吃法去了。
到了收获季节,七爹,他老人家终于见到了儿子的杰作,禁不住“扑噗”一笑……
9
我该怎样地描绘出这样的一幅图画呢?
当伏天的热雨一遍又一遍把河滩浇透了,热辣辣的太阳一日又一日把河滩晒透了,每个角落不漏方寸的地方皆被我们王家墩人们的热汗和鲜血浸染过,那些田里的地里的庄稼(那些王家墩心目中的宠儿)便轰轰烈烈地赛着劲儿疯长起来,长得整个河滩密匝匝的微风吹过来一阵又一阵悠悠地晃悠悠地颤。晃颤得那些燕儿傻眼了,张着翅膀浮在空中“呷”不完日复一日的惊叹。
明晃晃的日头下,河滩的绿色被日益蒸得浓稠了,袅袅地升腾起缕缕的青烟。整个天地间笼罩着这个疯长的绿色世界,绿得满绿得深绿得让人喘气儿都觉得沉重,绿得每一个生命在她面前都觉得渺小。每一个渺小的生命面对自己伟大而神圣的杰作都觉得活着有看不尽的希望和望不尽的依靠。每一个渺小的生命都虔诚地侍奉着这铺天盖地的绿色,深怕有什么差池和不敬。
就在这个时候,吃狼出动了,他折腾着他的影子,让他的影子曲扭着张狂着没日没夜肆意地糟塌绿色。这个时候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注入了疯狂的兴奋,他咬地上的茎他吃地下的果,他时时刻刻隐没在绿色的被帐中干那快意的勾当。红苕开始积累地下的根块,积累得垄上的硬土拱现了微微的裂缝发出快意的呻吟,他便开始用他的爪子伸进变得稀松的裂土里,一一探出那些稍微大的来,啃得白浆四溢嘴巴变成了黑窟窿,然后脱了裤子,扎了裤筒,装满背回家中消受。花生花谢了,叶儿变得嫩黄起来,他便潜进地里,并不拔那棵儿,他让那棵儿竖着,而把四周的土扒空,摘那水嫩的浆果吃得肚皮胀痛,壳儿他挖坑埋掉,再把棵儿四周的土还原;他不使花生棵儿死去,而让人们挖花生时一个果实没有让他们麻雀跳到糠囤里着着实实空喜一场。
我不能忘记我的十爹是兴甘蔗的一把好手,他在河滩上劈两亩蔗园,他搭蜗牛棚困在河滩上兴,那一年他的甘蔗兴得特别的好,一蔸甘蔗十四五根,每一蔸奓开来长,三个人都合抱不过来,一根就有手臂粗皮都炸开了流出糖汁来。我的十爹背不驼耳不聋眼不花,守着蔗林,连溜进去的刺猬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他却惨遭了灭顶之灾。
吃狼能够趁我的十爹眨眼皮的当儿溜进蔗园。溜进蔗园后,吃狼脱下棉袄包住甘蔗掰,(吃狼在吃的方面真是聪明绝顶,棉袄包流甘蔗掰,你可以想象就象枪口上套上了消音器,没有声音的)。但是就是吃狼脱了棉袄包住甘蔗掰,也被我的十爹那双耳朵听出了声音。吃狼被揪住耳朵逮住了,我的十爹丝毫不仁慈丝毫不手软,照这逆种的嘴给了两巴掌,当然很重,见了血。这逆种好忍劲,竟没有哭,咬开我十爹揪耳朵的手,扬长而去。
后来,吃狼又趁我十爹眨眼皮的功夫溜进了蔗园。这回他溜了进去,他不急,在里面呆了三天三夜,在里面悄然无声地用他的阔嘴进行创作,剥开一根又一根甘蔗的叶儿,在每一根可口的中段,深深地咬两口,细细的嚼,慢慢地嚼,潺潺地将那甜汁吞下肚去,滋润他的肠肚和他的精神。
当冬天收甘蔗时,我的十爹惨遭不测哑然无声只有对天干嚎的劲儿了。那每一根被咬两口的甘蔗,烂了赤红的大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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